“蟹妈”梅晓阳和“蟹爸”杨海鹏。
记者_ 季天琴陈承上海报道摄影_孙炯
梅晓阳终于有时间留给自己,在家学着做菜。9月9日中午,杨海鹏品尝着妻子亲自烹制的红烧鱼,大赞爱人厨艺进展神速—莫非她学会了乾坤大挪移,把俺的技术全部偷走?
桌上自然少不了这个家庭的代言物—大闸蟹。他们的女儿,一两岁闻蟹味,就哈喇子直流,因此得“蟹妹”这一爱称,他们夫妻则顺势成为“蟹爸”和“蟹妈”。
在上海,这是个标准的中产家庭。“蟹爸”杨海鹏,上海崇明岛人,法官出身,《南方周末》前法治调查记者、《财经》杂志华东新闻中心主任;“蟹妈” 梅晓阳则是园林设计专家,上海唯一的园林系统“启明星”学者。
为这颗“启明星”,蟹爸牺牲自己,“买汰烧”多年,从南周的少年英雄变成了厨房男。不过,9月9日晚上,轮到厨房男献艺时,“蟹妈”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忘了放盐?“蟹爸”恍然,答:惦记着事,走神儿。
这事,是“蟹家”大事。
不出意外,10天后,梅晓阳受贿案将在上海闵行区人民法院浦江法庭第二法庭开庭。自去年7月14日,梅晓阳被上海市公安局徐汇分局刑拘后,这个一审刑案,目前历经三次起诉,六次开取保候审单子,两次开庭取消。
梅晓阳未曾预料,她的命运,会在这个地方被敲定。几年前,她主持浦江镇的绿化改造项目。当时的上海市府想把浦江建设成意大利风格的小镇,作为设计师的她,不甚理解,杨海鹏告诉她:你就去托斯卡纳,那里是现代意大利的根。
其实,梅晓阳害怕那未知的命运。她担心家庭,担心孩子,想委曲求全。不过,杨海鹏却反复做她的思想工作:“我希望在法庭上,在公开的世人面前,宣告你无罪,按‘错案追究制度’,对利用公权打击报复的人,追究责任。”
这一年,“蟹爸”杨海鹏经常半常惊醒,不是自己噩梦,就是老婆在梦里,大声呼救。他选择“生死由命,我要发言”,在微博上发声。但这个行为,在夫妻之间出现了分歧。
9月12日,梅晓阳对丈夫杨海鹏又发火了。她认为,只要判个缓刑,自己在舆论上已经胜利了,因此没有必要追讨那些“构陷者”。她的想法,被杨海鹏痛 斥为精神胜利法。他对妻子说:“是逼我死是不?为了你所谓事业,我付出十年,甘为奶爸;现在还要付出名誉—对我而言,此胜于生命。”
外省人的奋斗
在未出事前,梅晓阳的口头禅是,“我们技术人员很单纯的”,这个景观设计师面对的是中国的正面,城市越来越美丽,树影婆娑,花香袭人,有时,她甚至会嫌记者老公“太阴暗”,对方的工作是描述中国的背面,那是丑陋和荒谬的世界。
梅晓阳称得上顺风顺水。从小到大,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出色,从初中到重点高中、大学,再到研究生,一路保送。在大学时,梅晓阳当上学校团总支部副书记,“是学生这条线的最大的干部”,继而入党。
1998年7月,25岁的景观硕士梅晓阳拒绝了华中农业大学的留校任教机会,成功应聘到上海园林设计院—这是中国最老的现代景观设计单位,前身是租界时代的工部局园林处。园林院是一个比较自闭的上海人集体,她是该院录取的第二个外省人。
这一年,经人介绍,梅认识了当时《南方周末》的记者杨海鹏。他们第一次见面在襄阳公园,她主动给他打伞。那时还流行松糕鞋,梅晓阳躲在他身后,两只眼睛从他肩膀上看人,身高将近1.9米的杨海鹏一直在琢磨—这姑娘到底多高?后来才知道是1.61米。
他对姑娘的身高要求在1.65米以上,现在说起来,他还感慨自己在身高问题上“丧权辱国”。不过,这个湖北宜昌姑娘跟他以前的女朋友不一样,她不像那些上海女孩那样精于算计,“傻乎乎的”。
虽然这个男记者不解风情,缺少浪漫,常神游在自己的世界,做忘我状,但是梅晓阳还是愿意“倒贴”,他身上的“侠气”令她着迷。
在事业上,杨海鹏也帮她把关。初到上海时,单位总派她一些公共项目,政府项目常要按领导意志改来改去,结算要打折扣。年终,别人奖金总比她多一些。杨告诉她:到上海总要吃三年萝卜干饭,人家是短平快,你要目光长远,政府项目钱少常赖,但容易成名。
当时梅晓阳研究江南小城镇园林规划,杨海鹏周末带她去同里、濮院、南浔等地,手边常带方志及经济史著作。吴越之魂,系于人文。梅晓阳由这些故事故物,激发灵感,风格由导师所遗之欧化,转向崇敬地方文化和东方古典园林之韵。
梅晓阳在国内圈子里,也逐渐有了名气和面子。2001年,凭借出色业绩,她被提拔为上海园林设计院最年轻的所长。彼时,上海乃至全国兴起绿化工程热,该院承接的业务逐渐偏向于绿化工程。梅晓阳在此期间,便多主持市政绿化项目。
同年,在跟杨海鹏恋爱三年后,他们结婚了。结婚时没拍婚纱照,没办酒席,就连婚戒,也是梅晓阳自己买回来的。回想这个厨房男的当年,她感慨—他真不 是个适合婚姻的人。她回忆称,有次杨在浙江采访,一月不着家,中途打电话回来让她送钱过去,美其名曰让她去过圣诞节,结果,杨在牌桌上跟兄弟们激战正酣, 留下她在那儿流眼泪。
那时他们夫妻都很忙,有时甚至数月不能见次面,“就跟周末夫妻差不多”。梅晓阳把精力主要放在事业上。2004年下半年,园林院新成立经营计划室, 梅晓阳担任副主任,逐渐从纯设计转为管理,同时将研究方向转向湿地项目。2006年,梅晓阳凭借其在湿地项目领域的才能,成为上海青年科技“启明星”学 者,是该称号唯一的园林系统人才。
梅晓阳夫妇曾经想做丁克,挨不过父母劝说,有了女儿“蟹妹”。梅也知道,丈夫对自己的工作偶有不满—他曾多次当面说她是“组织化人格”,对组织对权威总有盲从的味道。杨海鹏认为,梅在这方面跟她母亲相似,梅的母亲青年时代作为劳模受到毛泽东接见,从此一切为党。
不过,她也知道,女儿和丈夫为自己感到自豪,“蟹妹”两岁时去闵行体育公园,坐三轮车,她对爸爸说:“告诉司机,这个公园是你老婆设计的,让他免费。”车把式笑颠了,差点儿骑进绿化带。
噩梦
在上海,身处园林设计行业的梅晓阳收入颇丰,足以养家。“蟹爸”杨海鹏原本打算退休,最多带几个晚辈,自己写写书,研习一下中古史。
但是,一场人生噩梦突然降临“蟹家”。
2010年7月13日下午18时,梅晓阳被叫到上海园林集团纪委,被讯问6小时后,深夜12点又被带到徐汇区检察院,又是12小时。梅称,仅3小时有录音录像,后押解到看守所,32小时以上时间,未得睡眠。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背后,是一个国企长达十年的改制之痛。2009年4月,母公司上海建工集团将园林集团,卖给上市公司“上海建工”,上海园林设计院十年MBO(管理者收购)梦碎,这就意味着设计院员工的薪酬,未来仍将远低于市场价格。
上海园林设计院骨干成员,开始密谋新的出路。梅晓阳称,2009年院长朱祥明率包括她在内的五位员工,准备一同跳槽去上海东华大学任教。他们交东华的名单上,只有简历,没有名字。
当时,大学教师可以兼职做公司,2009年6月,上海上林景观设计有限公司(下简称“上林”)成立,作为他们集体跳槽后,团队的谋食之处。
“上林”股东共三人:石宪才(朱祥明姐夫)、杨海鹏(代梅晓阳持)以及一外协单位负责人谢震纬。三方各以三万元本金入股,并各占上林景观1/3的股份。梅晓阳介绍,石、杨股份中的部分,谢的全部,均是为未来离职的同事预备。
杨也劝妻子,告诉她不要与院长成立公司,梅并未采纳。好几次,夫妇俩发生争执,梅认为,“没人会害我”,在这个技术思维者眼中,世界井然有序,人皆谦恭,但是杨海鹏却提醒她,“他人就是地狱”,别被别人绕进去,梅则指责丈夫“阴暗刻薄”。
但很快,跳槽事黄。2009年底,梅晓阳听到传闻,称院长朱祥明被立案几个月了,事因“私分国有资产”。
“会不会出事?”杨海鹏听到后,吓了一激灵—他告诉妻子,这是口袋罪,国企多有,有的纯为非法占有,有的是为留骨干,秘密分配。他想起“上林”,警告她辞职之前不能做生意。
杨海鹏开始劝妻子,“正当年,技术精力都旺盛,可以选择的地方很多,”集体出走会将对方逼疯,还是要单飞。
2010年4月,梅晓阳提交辞呈,准备投往上市公司—棕榈园林,负责公共事业设计业务,可期的薪酬是上海园林设计院的五倍以上。在上海园林设计院的 要求下,梅晓阳将离职时间延迟,她出席了国际IFIA景观设计论坛—这是国际风景园林设计师之最高论坛,并担任一子论坛主题发言人。
杨海鹏提醒她,“这些恩赐,若你要出走,将成为道义负担。”他甚至忍不住对妻子发火:你怎么就爱那些虚名?!
40多天后,命运对梅晓阳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
被关押70多天后,去年9月21日,梅晓阳被取保候审。回家后,她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于丈夫问起的讯问过程,她一度不愿开口。梅回忆称,在看守所,她受到的精神折磨就不少,女警要给她介绍律师,她说有了,女警脸就拉长,然后几日里不断言语暴力。
这个突如其来的磨难,也给这个的家庭伤害至深。
杨海鹏一直向女儿“蟹妹”谎称,妈妈去美国出差了。
为瞒过聪明的女儿,走出看守所后,在杨海鹏的安排下,梅晓阳换掉囚服,穿上事先准备的西装,到桑拿浴洗去晦气,带上杨购买的撕去中文标志的糖果玩具,强作镇定地回到家中,告诉“蟹妹”,妈妈从“美国”回来了。
“美国”是徐汇区看守所。“蟹妹”得到了美国糖果,还有美国玩具,再不怀疑妈妈出事了。
说起妈妈去“美国”的70天,“蟹妹”称:有时候,我让爸爸跟我睡,他常半夜不见了,把自己房间的门锁上,我就把芭比娃娃(共17只)全放在床上,让她们陪我。
在妻子取保候审后,多天无法安眠的杨海鹏昏了过去。
对他而言,这一年美好的瞬间很少,想一想只有一个夏夜,他送“蟹妹”到少年宫唱歌,在草坪上,远远听见教室里孩子们悠扬的童声,唱的是“乌鸦妈妈”,他顿时泪下如水。那时,梅还在“美国”。
不确定的庭审
这一年,杨海鹏不敢轻易出行。一出行,“蟹妈”案子必出些变故。“元旦在乐清,忽闻便衣进家门,晚上母女惊惧难眠,急抽身赶回;五月中旬,我在京, 蟹妈被公诉,退房退约回沪,发起微博抗争;八月进京演讲前,又接法院通知,案子转回徐汇法院,待检察院移送闵行,重新审查起诉。”
今年5月,梅晓阳被徐汇区检察院起诉。根据起诉书上的指称,梅晓阳于2007年起,在设计院经营计划室副主任期间,利用负责该院对外发包设计业务的职务便利,收受外协单位总经理胡曙光7万元、俞昌斌消费卡2万,以及谢震纬汇入其信用卡的3万。
所谓外协,是指挂靠于上海园林设计院,承接园林院的部分设计项目的单位。谢震纬对《南都周刊》记者解释称,这些项目,多无油水,是园林设计院为了巩 固大客户,接的小单,内部人员不愿意做,才交给“外协”处理,类似项目因利润率低,甚至“外协”也并非十分情愿,有时只是帮忙的意味。
梅晓阳辩称,2万的消费卡为设计院招待时公用,谢震纬汇入的3万为“上林”的注册资金,而胡曙光的7万,在其是过手,实为某设计家之劳务费。
不过,梅、杨夫妇等待的一审开庭,却不断延后,历经三次起诉,六次开取保候审单子,两次开庭取消,充满不确定性。
在杨海鹏看来,地下上海是个隐蔽的城市,也存在着隐蔽的司法。他决定利用“伟大的微博”—舆论不能代替法槌,但公开透明、点面交流的方式,会使决策者不受体制内自利者的误导,信息对称使作恶者的绝对优势,变为相对优势。
他开始了表面上的示弱。半年间,他购买8部手机,手机卡20张送人,自己秘密查案,找人谈话,调集资料。而在微博上,他读书、烧菜,似乎安于做厨房男。
就在他引而不发的时候,2011年3月底,“李庄案”第二季上演,杨海鹏开始了自己的“生死由命,我要发言”。他坦言,这既是“蟹妈案”的演习,也是对不合理状况的反抗。
5月初,李庄案落幕后,杨海鹏的微博粉丝,从3万多跃至8万余。
5月24日,他发布微博称,“诸位粉丝:鄙人生死存亡悬于一线,敬请海内外诸位粉丝,赐与信箱,鄙人有文件投送。如鄙博关闭三日,即可开而视之,并于网络公开文件。杨某叩谢!”在这条微博下,有1.6万多条评论。
令杨海鹏骄傲的是,上海检察系统与工商局之间,严重违法的“联动办案机制”,因他的反击,现已告停止—“蟹妈案”涉及的三间外协公司,账册和客户名单均被搜走,“联动查处”的徐汇区检察院和工商局,根据账册上的肥瘠,开罚单。
保险公司的人,看到微博,向他推销意外伤害及死亡险。也有兄弟问他:何必那么顶真?他答:我是老婆情人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蟹妈”当然重要。这也让 他获得了“嫁人要嫁杨海鹏”的美誉。他的深情让那些女人们羡慕不已—上海有个身家过亿的律师,其夫人把杨海鹏的微博打印多份,散发到贵妇圈。
从不担心丈夫的梅晓阳也开始警惕起来。今年7月,杨海鹏发现自己的微博关注少了五十几个,一问,才知道梅趁他离开iPad,把几十美女取消关注,说“全是狐狸精”。
一年来,梅晓阳停薪,家里靠杨收入开销,梅晓阳觉得,“用老公的钱,十分开心”。近十年,她的收入比丈夫都要高许多,“检察院给蟹爸创造了一个洗清‘软饭男’形象的机会。感谢国家!”
不过,在这对夫妇的温情背后,也有矛盾和争吵。杨海鹏却坦承,他们相处13年,绊的嘴,加起来没有这4个月多。在“蟹妈案”微博战中,给他最大伤害 的人,是梅本人,“她总想给别人留面子,总想着别人胆怯,总想着别人只是有些不择手段,总怕蟹爸给他们伤害,为此曾经偷着删帖。蟹爸用事实告诉她:这些人 自私绝情,如果你原谅他们,他们不会感激,会再次出卖你。”
梅晓阳想不通,“人怎么会那么坏?”而杨海鹏则称,他早已把对方的“出卖”,计算在内。
开庭之前一周,杨海鹏跟梅的代理律师严义明讨论,觉得蟹妈案会向乐观方向发展,但在此体制环境下,他认为不能有任何疏忽,“蟹妈的最坏准备,就是坐牢”,蟹爸只要一息尚存,即要战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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