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历史的轮回,国人地位变换,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后者多指改朝换姓、江山易主之时,各路猛人为夺权力宝座,杀红了眼;遭殃的永远是百姓,跟旧主,迎新主,做谁的奴隶都有性命之虞,血流成河,泪流成河,尸骨遍野。
洎大局明朗胜负已定,旧朝倾覆,新主登基,臣民绝大多数归顺做了新朝顺民亦即奴隶,但也有少数不合作者,会以各种方式抵制、反对新主入统。激烈的,武力抵抗;惨烈的,自戕殉国。虽不能殒命死节却时时怀想旧主,或以前朝人自命,对新朝心存抵触,动辄进行新旧对比,“忆甜思苦”,以为昨是而今非,这些人就是所谓遗民,老少皆有。容我撷取几位遗民典型,看看他们的遗民情结吧:
张泌(一作佖),五代南唐文学家,官至内史舍人。降宋仍为官。亲友穷困者至,食以糁饭、菜羹,人称“菜羹张家”。每逢寒食,必亲拜后主之墓,哭之甚哀。李氏子孙衰微者,常分俸赡给。
连文凤,宋亡,变姓名罗公福,与遗民故老结交。吟诗自娱以明志:“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
游汶,南宋人,国亡隐居。元世祖征召,坚辞不起,自题其户“遗民浮宅”,衣布袍,背书“遗民破衲”,寒暑阴晴不脱。以劳作吟咏为乐。
张特立,为官有能绩,敢直言。金亡,遂归田里,日与弟子讲学,元世祖特为赐号“中庸先生”以资表彰。
理洪储,早岁出家,明亡,参与反清活动,被逮,获免。“以忠孝作佛事”,每年三月十九日(明亡国难日)素服焚香,北面挥涕,二十八年如一日。其故国情结,深沉而难得!
许德溥,文人,南明亡,矢志以死;因老父在世需赡养,不得已剃发以偷生。为表达对明朝的一片忠心,左右臂分别刺上“生为明人,死为明鬼”八个大字,又在胸口刺上“不愧本朝”四字。后被害。
本来他们也可以像多数人一样,乖乖加入奴隶行列,效忠新主子。然而不!遗民情思郁结,头脑不灵,思想守旧,不懂与时俱进讲政治,与昨日旧主划清界线。彼恋旧的胸怀,感恩旧主的情怀,对旧主亲人的关怀,个中投射出的独立人格和有情有义的人性,难能而可贵!
如何对待遗民特别是那些遗民情结浓郁得化不开者,既考量着新政权的胸襟气度和政治智慧,也决定着新政权实现民族大团结大和解的程度亦即新政权赖以巩固的根基。在这里,窃以为用得着孔子“宽则得众”的政治主张。只有宽大为怀,才有可能赢得遗民心。而征服人心,比军事征服要难得多;也只有赢得遗民心,他们才会由不合作变为主动合作。事实上,大凡聪明的新朝当权者,多会大度地善待遗民。首先自然是给他们生存权,只要不图谋颠覆新政权,就允许生活、说话,可以写“闲坐说玄宗”式的怀旧文章,可以回忆昨日的幸福,可以梦游曾经的“天堂”。靠梦为生的毕竟极个别,“做梦派”做做“美梦”、说说“梦话”,亦无妨,大可不必“以梦定罪”!甚至可以允许对新政说三道四。彼赞旧朝,我取其精以资新政;彼发牢骚,抨击新政策,我察疏漏,制定新政策更谨慎更深思熟虑,以照顾各方面的利益。当然更不会任性赌气,你说我是秦始皇“坑儒”,我就“坑”给你看!
只有那些小肚鸡肠的统治者,秦皇式的暴君,才容不得任何不同声音,只许高歌新朝“就是好!”你胆敢忆昔非今,官府迅疾“亮剑”,厉声喝斥“用心何其毒也”,并一剑封喉,坚决镇压“反革命”!连偶语、腹诽亦在严禁之列。
国家动荡分裂之秋,两派乃至更多的派系或草头王,把政治游戏玩成武力对话,说到底还是权力之争、利益之争。各自旗帜上标榜着称作“主义”的醒目口号,用以号召民众,吸引追随者,壮大力量。王小波李顺尚无“主义”说辞,也懂得以“均贫富,等贵贱”来使“天下之民归心焉”。争斗各方的高层即组织者领导者及忠实骨干,或许有所谓主义的追求,绝大多数下层追随者,说白了也就是谋一碗饭吃。吃谁的饭就得为谁出力卖命,文雅的说辞叫各为其主。斗争胶着,局势混沌,敌对各方胜负难以逆料之时,背弃原主子,投奔敌营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无外乎认定那边饭碗比较牢靠,所想很“唯物”,倒很少虑及形而上的主义先进与否。
而局势明朗之后的政治表态,就有心灵境界和人品的巨大差异了。李邕,唐宗室,因娶中宗韦后妹为妻,倍受宠信,为秘书监。及韦后争权失败被杀,他立即杀妻送首于朝。用妻子的人头作为投靠新主子的见面礼,人性全无,禽兽不如,为时人所鄙。
与李邕形成强烈对比的,说个唐人夏侯澄。招降纳叛、对抗朝廷的李师道父子三人被杀,首级被送到朝官田弘正处,以验明正身。田长官疑其非真,召来李的老部下夏侯澄辨认,夏侯澄仔细看清故主面容,禁不住大放悲声,哭得晕了过去。缓过神,捧起老领导的首级,用舌尖舐净眼睛中的灰尘,接着又哀号不止。田弘正见此情景,深受感染,非但没有叱责夏侯澄“政治糊涂”、“丧失立场”,反而认为其人忠心重义,不忘旧情,未加任何责备。
争权夺利的内战,各国皆有。战后如何对待失败者,却迥然有别,效果也就高下分明。美国的南北战争,真枪实弹地厮杀了4年之久,双方牺牲人数达60万。一俟内战结束,失败的南方放下武器,双方握手言和,立即实现了全民族的大和解。没有“算老账”,相互仇视;大家都“忘却旧恨”,轻装前进,聚精会神搞建设。于是美国迅猛发展,空前强盛。反观有的国度,内战硝烟早已散去,败者也诚心服输,胜者却对手下败将败兵耿耿于怀,打入另册,赠以“反革命”的恶谥,随时念紧箍咒语不说,还要在下一代心里播撒仇恨的种子,煽起憎恨的烈焰:严防被打倒的敌人复辟,使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云云。美其名曰“继续革命”。对内战敌手不放过,总归还有些血仇的因由;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对同仇敌忾、以血肉之躯效命“外战”(抗日)疆场的英烈,也因为“其主”不同,而待遇霄壤有别。红旗一方,勋章鲜花美酒掌声,功高盖世,名垂青史。青天白日旗一方,旧军人的帽子和冷遇还是轻的,交代历史问题,老实接受改造倒是必做“功课”。在这一点上,真是愧对曾经浴血抵御外敌后来败于内战的遗民了!一个民族,寡情薄义如此,让那些抗日老兵及其遗属情何以堪?后人又将作何解读?
历史实际上从来都是胜者写的。胜者的主旋律自然是朝阳赞歌,激扬欢快的得胜令;但能容忍遗民情结的落日挽歌,凄楚哀婉的黍离之叹,也算难得。倘若赵匡胤们以“反动诗词”为由,把李后主的作品一把火焚了,后人何以读到那精妙绝伦,震撼心灵的词作?
遗民固守的精神领地是忧伤是旧情难忘,其跳动着的未始不是仁人之心。比之随时准备易帜的“俊杰”,他们显得淤滞顽固,不识时务。有道是:千臣兆民归顺日,遗民情结究可哀!不思个人享尊荣,惟念故国昨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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