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地說過,一個反抗運動通常都會經歷,「最初敵人無視你,然後他們取笑你,跟覑他們認真跟你鬥,最後你便贏了」的幾個階段。

佔領華爾街運動,只花三兩個星期便進入了第三個階段。它能否獲得最後勝利,當然還言之尚早。不過很多老土中坑評論員都批評佔領運動目標訴求不清晰,很難進一步發展。年初突尼斯和埃及年輕人上街推翻獨裁者,到今天仍被質問他們為何對未來要有什麼政制、應該由誰執政等沒有具體訴求。問這種問題的人,其實都是功利市儈的國家主義者,視野中除了國家權力之外便一無所有。他們以為社會運動必須要爭取具體的政治制度或政策、支持某個政黨候選人當選,才算目標清晰。這種以國家政權為導向的社運觀,自十九世紀末開始成為世界各地革命/改革運動的主流,匡限了我們的想像力一百多年,令一代又一代的理想主義者,最後都變成不會造夢、只懂計算席位實利和保住權位的政客或社運官僚。

今年的中東茉莉花革命、歐洲的公民抗命風潮、和現在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各有特定議題,但都同樣體現了年輕人對國家主義的否定。他們鼓動風潮、創造革命形勢,逼使政客回應,卻十分小心地確保抗爭不被政客騎劫(佔領運動從沒乞求民主黨支持,急於跑到華爾街抽水的民主黨人,卻往往熱臉貼個冷屁股)。他們不斷動員、不斷抗爭、永不滿足,任何政黨都難將他們收編(埃及革命至今仍在升級擴大,只是主流媒體早失興趣)。要了解這一波青年抗爭的歷史意義,便要先了解世界革命/改革運動歷史中國家主義的興衰軌舻。

1848年的革命與反革命

十九世紀初歐洲剛進入工業資本主義、現代國家權力剛崛起之時,反對資本主義與國家暴力的運動遍地開花。起初這些運動的形式多姿多彩,有跑到工廠砸機器打完便走的、有歸隱田園建立共產小社區的、也有手工業者聯合起來自助自管的。後來這些多元激進力量匯流而成波及整個歐洲大陸的1848年革命,試圖推翻各地的殘餘王權。

各地革命在贏得統治階級的些少妥協後,即遇上殘酷鎮壓。在隨後的十多年,歐洲各國的反動力量進行浪接浪的反撲,如法國路易波拿巴的帝制復辟和普魯士的卑斯麥專政。革命進入低潮後,不少進步知識分子將失敗歸咎於當時各種社會運動理想有餘、組織不足,在資產階級的強大國家機器面前不堪一擊。他們主張要改造社會,便要建立起中央集權、紀律嚴明的群泷組織,自下而上地奪取政權,然後利用國家力量自上而下地推動社會變革。

馬克思和恩格斯當年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們洞悉先機,在1848年革命還進行得如火如荼時,已經出版《共產黨宣言》,鼓動全世界無產者組織起來向資產階級奪權。今天看來,《共產黨宣言》最有趣的,並非前半部分的分析與綱領,而是後半部對各流派社會主義,包括封建社會主義、烏托邦社會主義、小資社會主義等,長篇大論的批判。這些在馬恩看來十分騎呢十分不濟的運動,其實正代表了1848年前反資本主義多元自發抗爭的豐富傳統。世界革命運動走上國家主義的軌道後,運動領袖便不斷引導我們將焦點釘在國家權力之上,並遺忘這個曾盛極一時的豐富傳統。後來德國的伯恩斯坦與馬恩路線決裂,放棄革命而主張通過議會鬥爭進行社會改革,本質上亦離不開利用組織化、科層化政黨奪取政權的基本主張。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後,不少歐洲國家的左翼政黨亦開始通過選舉分享到權力。二戰後從歐美到東歐俄國、再到新崛起的第三世界,執政的盡是各式各樣的革命政黨或社會民主政黨。始於1848年的左翼運動政黨化,終於收成正果。

但這種國家主義的革命/改革運動成功之時,也是它墮落之始。社會主義國家的革命黨一執政即淪為無法無天的新壓迫階級不用多說,就連西方的社會民主政黨玩選舉玩多了,也變成金主大過天,與其他腐敗資產階級政黨無異。

1968一代的局限

1968年的全球青年激進運動,展開了對這種以奪取政權為本的舊式左翼運動的批判。由布拉格到巴黎到柏克萊,年輕人的怒火由越戰和蘇式暴政引爆,再蔓延成對戰後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體制的激烈否定。他們繞過政黨與舊社運組織,自發地佔領街道、佔領廣場、佔領工廠、佔領校園。這些年輕人在摒棄舊式社運之際,重新發現了被邊緣化達一個多世紀的巴枯寧與普魯東的無政府主義、互助主義思想。之後發展出來的反文化運動、青年公社運動,以及一連串還繞在性別、性取向、環境等各種議題的新社會運動,即在不同程度反映了這種自主自立和反國家主義的傾向。

1968一代的局限是,他們不少在口頭上超脫了政黨政治的同時,仍對舊有的進步政黨藕斷絲連。例如美國不少新社運團體到了八十年代,已失去原初的動員活力,而成為寄望於民主黨的利益團體。又例如德國當初具有強烈反體制色彩的綠黨,在八九十年代不斷擴充議會地盤之際漸漸迷失,也蛻變成另一個充滿功利計算的政黨,在近十年更在聯邦政府與地方政府先後與社民黨和右翼基民黨組聯合政府,因此被譏為大政黨的綠色花瓶。

而1968一代最激進的一翼,更是將希望寄託在中國文革、越南、赤柬等第三世界革命運動之上,以為它們是蘇式官僚社會主義之外的第三條路。但當這些烏托邦謊言被一一揭穿之後,寄情在這些謊言上的理想青年即變得消沉犬儒。八十年代起中國全面走資、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崩潰、美國民主黨與歐洲左翼政黨在新自由主義巨浪前迅速向右轉。1968一代到了九十年代,已經氣數已盡。

全球八十後的覺醒

但一代人退場,又到新一代人走上舞台。全球各地的八十後,成長於傳統左翼政黨政治已經傾家蕩產、無可依戀的年代。全球市場的自由化和各地經濟的金融泡沫化,又在他們面前展示出一個他們的父母輩永不能理解的不確定前景。這一代人在這一個特殊的時代靜靜觀察世情,慢慢憤怒了,終於透過1999年的西雅圖反世貿示威完成了他們的成人禮。在隨後十年,世界各地的反全球化運動各自精彩,到處扎根,更慢慢匯聚成以巴西Porto Alegre為大本營的世界社會論壇網絡。

不少知識分子試圖理解這十年間新自由主義與反新自由主義的辯證抗衡,並為未來的行動指出各種可能。在芸芸著作之中,被視為最能掌握當下時代精神和最被抗爭者認同的,莫過於大家都不會陌生的,由Michael Hardt與Antonio Negri合著的三部曲《Empire》、《Multitude》、和《Commonwealth》,以及由「隱形委員會」編著的小冊子《The Coming Insurrection》。當中Negri乃六十年代意大利工人自主運動的旗手,「隱形委員會」則強調他們師承六十年代結合前衛藝術與革命行動的法國處境主義運動。這兩個六十年代的運動流派,均有強烈的無政府主義色彩,既反資本主義,也反國家權力,更鄙視政黨政治,主張在日常生活的每個環節實踐民主,對抗強權。

如果說1968年革命是1848年以前各種自主反抗運動的回魂反撲,那揦2011年,便可能是1848年以1968年為中介的再次回魂。這次回魂,會把我們帶到何方?它引發的連鎖反應,將會帶來一個更人道的新時代,抑或會再次幻滅,等待下一次回魂?這些問題,已超出了思辨邏輯可以解答的範圍。全球佔領運動,亦已進入實踐即理論的階段。講多無謂,行動最實際!

伸延閱讀﹕

Samir Amin 1990. Transforming the Revolution: Social Movements and the World-System. Monthly Review Press.
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2011. Commonwealth.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Invisible Committee 2009. The Coming Insurrection. Semiotext(e)
Immanuel Wallerstein 2011. The Modern World System IV: Centrist Liberalism Triumphant 1789-1914.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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