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清华怀念梅贻琦

——推荐 《一个时代的斯文——清华校长梅贻琦》

2011年夏天的时候,钟秀斌送我一本他和黄延复合著的《一个时代的斯文——清华校长梅贻琦》,我满口答应写篇书评,然而一直没有动手。那时候正是清华百年校庆的时候,我想看看清华校庆会怎样评价梅贻琦。

看到清华百年校庆的重点是:1,胡锦涛在庆祝清华大学建校百年大会上的讲话(全文)。2,朱镕基到访清华。3,清华校庆23名省部级官员合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4,清华晚会杨振宁唱校歌,校领导为校庆写歌……由此,今日清华的风范充分体现。

我曾经问过几个清华学生对梅贻琦的了解,有2人不知道梅贻琦,有2人知道梅贻琦当过校长。我问,你们知道梅贻琦是清华的终身校长吗?几个学生的反应比较一致:“清华有终身校长的说法吗?”。

是的,与其他大学不同,清华是有“终身校长”的,这是几代清华人从内心拥戴的一个荣誉。梅贻琦荣膺此称号,实至名归。是他把清华从中国高等教育的“落后生”带到了第一排就坐。

梅贻琦是个地道的清华人。1909年,他以总分第6名的成绩入选清华首期庚款留美生,从此一生与清华相伴:由美国学成归国,到清华担任教学和教务长等职务;1931年,出任清华校长,直到1948年出走;1955年在台湾新竹将清华大学复校,此后任台湾当局“教育部部长”,兼清华大学校长。

如果让我来写一本关于梅贻琦的书,我会把重点放在几个方面:

1,美国文化对他的影响,对中国教育的影响。庚款办清华,我认为是值得我们歌颂的一件大事,美国文化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文化,可惜我们未能主动浸染其中。

2,梅贻琦宽厚包容、独立自由的办学思想。兼容并蓄是蔡元培首义,胡适推向颠峰,但并不等于是北大专利。梁启超从《易经》里摘出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经过一次在清华的演讲后,被清华引为校训。厚德载物,并非虚头八脑的泛道德主义,其含义实际上与“兼容并蓄”是一个意思。核心是自由。“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是陈寅恪代表一代又一代学者发出的声音。是梅贻琦把清华带到了这条道路,并维持到1948年。

3,梅贻琦的个性。梅贻琦不像司徒雷登那样充满悲壮,也不像胡适那样敦厚而幽默。叶公超用“慢、稳、刚”三个字形容他,是非常确切的。与教授不同,作为一个大学校长,骨子里必须自由,但行为上或许应该经常折衷。比如,当时中国政府试图推行“党化教育”,让国民党凌驾于国家之上,自然也要凌驾于教育之上。而梅贻琦在课程设置方面,在学生运动时保护学生方面,均采取迂回应付的办法,巧妙应对。当然,国民党在党化教育方面的力度相对薄弱,也给那个时代的教育家留出了空间,所以,不能把功劳都记在梅贻琦及其同时代的教育家身上。 

4,梅贻琦与那个时代的名人的交往及思想碰撞。1930年代,是百年中国最好的黄金10年,梅贻琦能在黄金时代担任清华校长,是他的幸运。那时候,他的周围有一大批知名文人,梁启超,王国维,胡适,蒋梦麟,潘光旦,于右任……这个群体构成了当时中国文化的最前沿,将梅贻琦置入其中,更能构出时代氛围。

5,细节方面,我会写梅贻琦身为校长,居然穷困到需要夫人上街卖糕点;1948年离开北京,那个场面一定很壮烈;生病住不起医院,死后丧葬费用需要朋友们集凑……当然,还有他把打麻将作为最大喜好……

这些充满主观色彩的主题先行,与性格有关。

钟秀斌 《一个时代的斯文——清华校长梅贻琦》,则完全是另外的风格——很老实地叙述,很严谨地引用当时的资料、引用梅贻琦的文章,对一些关键点的描述显得小心翼翼,有所提防。如果带着一种浮躁、猎奇的心理去读这本书,就会翻动得偏快,忽略一些真实的史料。这本书写得不热闹,需要以安静的心情慢慢去品。我想,这样的写作风格,或许因为钟秀斌理工科的教育经历,或许也与他的追求有关。细细一想,他是对的。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我们需要有忠实的、真实的、少一些主观色彩的历史记录。

如今大家一遍遍怀念民国,实际上,是在怀念民国时期的学术自由、思想自由,怀念民国时代的文化与文化人。如果我们缺乏忠实的历史记载,那我们的怀念或许会在不经意间走向臆想,偏离历史的真实,这对于我们所坚守的理想来说,是背叛。

这本书的作者,能够始终贯彻平和、真实叙述的基调,很少跳到前台进行评论。只是在几个序言中,让别人来做评判、取舍。这需要压制自己“想评价”的冲动,是需要毅力的。我做不到,因为我有强烈的表达欲、影响欲。所以,这样忠实记录历史的书,我是写不出来的。

书名不错,一个时代的斯文。平和中带有一些悲凉。我(又一次主观地)认为,其实是“那个时代的斯文”。1948年,江山争夺异常惨烈的时刻,胡适、梅贻琦两位校长分别乘坐飞机离开了北京,带走了北大的包容,带走了清华的斯文。胡适、梅贻琦又在1962年同一年逝世,他们一同去了天堂。如果有人有兴趣写一本《胡适与梅贻琦》,或许很有意思:都在美国留学,各自担任后来中国最有名的两所大学的校长;胡适在北大时,毛泽东是个图书管理员,梅贻琦则在天津读中学时与周恩来是两个交往密切的“小朋友”;1948年,两校长均受到中共挽留,但俩人同时离开,然后又在台湾发扬光大,最后,同一年仙逝。

关于梅贻琦与周恩来的传言,钟秀斌断然否定。他分析,梅比周大9岁,周上南开时,梅已经在国外留学了。并且,从思想观念上判断,梅和周不是一路人,梅从来不激进,不赞成暴力夺权。当然,梅贻琦是南开张伯苓的高足,也是首届优秀生,因此对于后来上学者自然会有一些影响,所以,最多是周恩来仰慕梅贻琦。
  对于这个分析,我是赞同的。中国人有篡改历史的习性,借着南开二字编造一些梅周之间的关系,很有可能。比较可靠的史料是:中共即将夺得江山时,周恩来通过广播说,北平的大学校长,梅可以留下,因为他“没有做过对不起共党的事”。这句话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他也没有做过什么支持共产党的事”。道不同不与为谋,梅贻琦当然要离开。
 南开,是个很容易被搞混的词。既有南开中学,又有南开大学。周恩来上的是南开中学,他在南开大学上过一年,后来闹学潮被张伯苓开除了。现在的南开大学在学校里树了一面石墙,刻着周恩来的头像,以及周的一句话“我是爱南开的”,显然是浑水摸鱼,硬往权贵身上贴。我为此嘲笑过钟秀斌,他是南开大学的。

钟秀斌不是清华出身,他用心去记述清华的校长,被我解读为替清华向梅贻琦致敬。他把梅贻琦那句“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放在封面,可见对此语之欣赏。如今的清华,大楼的确不少,尤其是东门,俨然一“富庶学堂”。有没有大师我不知道,有很多大官我是知道的,并且,清华似乎也很得意,在校庆中反复强调“清华是中国省部级官员最多的高校”,口气了得,甚是自豪。

于是,我建议钟秀斌:你应该把这本书送给清华几个学院的院长、书记什么的,比如,那位以“精忠报党”做主题进行演讲的,那位声称“政府应该管住人们头脑,不许胡思乱想”的,以及那些疯狂开展对外合作、收获丰厚的教授。钟秀斌摇摇头:他们不会喜欢这本书的。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梅贻琦把清华从一个三流大学改造为一流大学,使得如今清华人依靠贩卖“清华大学”这个招牌就可获取大笔钱财,应该饮水思源呀。当年厚德载物,如今载钱。

今天的清华,还有人在怀念梅贻琦吗?清华还有大师吗?可能真没几个人怀念了。他们正坐在大楼里羡慕大官呢。

倒是另有一批人,在怀念1930那个时代,怀念自由,怀念大师,怀念远去的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