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20世纪中叶美国汉学研究的领军人物之一芮沃寿(Arthur F. Wright)所说:“一个民族共有的伟大的历史成长经验,如果能够得到正确的理解,可以解释那个文明在当代的形成,并且显示它会如何回应眼前以及将来面临的挑战。”4我们如何看待中国的历史和传统,将直接决定着中国现代转型的路径和方法。因为,所谓中国的现代转型,首先必须要回答“今古之争,中西之辩”,即该抛弃什么,需接受什么。我们有什么样的认识,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只有懂得了历史,我们才能从中走出来,最不济爬还是可以爬出来的嘛。
顺便,我们也不得不说一下看待中国历史时所应避免的三种错误倾向:第一是把政治学说或政治思想当作政治本身;第二是不加辨别地抖动“西方的尺子和概念的筛子”生搬硬套、牵强附会,结果是同名异实、张冠李戴,“直把杭州作汴州”,这在时下老流行啦;第三是继续延用马克思先生的“五阶段说”来斧削中国历史,指鹿为“马”——人家马先生在提出这个学说时,其实并未包括“亚细亚的生产方式”(含中国),是吧。当然,除了“换位思考”,我们还需要“去位思考”,即约翰·罗尔斯所说的我们每个人要退到“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后面的“原初状态”或“原初立场”(original position),只有褪掉基于自身的位置/立场、利益、偏好等等的所有特殊考量(speciality)才可能窥见一般要求(generality)。俗谚曰:“屁股决定脑袋。”但是,当且仅当我们避免成为自身位置的“囚徒”后,才可能理解并趋成作为公平的正义(justice as fairness)。这种作为“费厄泼赖”的正义,是一种合乎理性的正义,或者说“陪审团”正义,而不是可被判为真理的正义。我们都知道,除了上帝没有人有能力掌握真理裁判权,世间没有人有能力给正义“下定义”,这已经是一种常识。不过,虽然没人“能”(有能力),但有人“敢”,这种以(绝对)真理的方式来理解正义的“理性”的僭妄(其实这是一种伪理性)或者说致命的自负,在人类的所谓文明史上和现实中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尽管苏格拉底早就驳倒了这种偏执的立场。就我们这儿而言,儒家及其后裔就偏爱这么干(以真理在握者自居、给正义“下定义”),我们在后文中会阐明这一点。如果说“换位思考”可以让我们获得一种以多元性视角来理解问题的头脑,那么,“去位思考”则可以让我们获得以一种相互性标准来评价问题的心态。我们知道,要想通过公共讨论而达成共识,各方秉持一定的“客观性标准”是必要的条件,但是,由于“客观性”是以真理为尺度的,而又因为谁对真理都不可能有把握,那么,所谓“客观性标准”本身就往往极具争议,结果常常只会是“客观的幻想”。罗尔斯漂亮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即选择了一条通过“无知之幕”后退回“原初立场”(original position)(类似于“去位思考”)以“相互性标准”(替代了“客观性标准”)而达成“重叠共识”的路径。
古希腊晚期也一度出现过僭主制,之所以避免的僭主制的循环,一方面可能要归功于从古希腊到近代的哲人大都对僭主制秉持毫不留情的批判态度,比如在柏拉图的《politeia》(英译为the republic,常误译为“理想国”,或译“国家篇”,或译“王制”,但更接近的翻译为“政制”即政府、政体或治理的组织形式(form of government, polity, or regime)中,苏格拉底的核心使命之一,就在于说服他的两位对话者格劳孔(G laukon)和阿德曼托斯(Adeimantus)拒绝成为僭主的诱惑,或者说,正义为什么比不义更幸福;色诺芬则在《希耶罗或僭政》中,通过诗人西蒙尼德和僭主希耶罗的对话,揭示了僭主的生活是多么得不幸福,“僭主在最大的善方面所获甚少,而在最大的恶方面却所得最多”“僭主在任何时候也不敢信任协议”“在所有方向看见了敌人”“僭主一生都处在战争之中”“很多僭主却杀死自己的孩子,很多又死于他们的孩子之手;很多僭主兄弟间相互残杀;很多僭主被妻子和他们以为最好的朋友所毁”,“知道有些人是好人却还不是不得不用另外一些人”,等等31。莎士比亚则在《哈姆雷特》中重复了苏格拉底的古老使命:他把丹麦王国的政治命运浓缩到丹麦王室,再将王室的命运浓缩到哈姆雷特一人身上,直视心灵本身,由读者自己评判僭主是否幸福。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成为了哈姆雷特所谓的“激情的奴隶”,一个自己的僭主(a tyranny of himself),在接近戏剧尾声时,麦克白发出了那段著名的感慨:人生只不过是一个伶人在台上短暂的演出;另一方面,则可能要归功于基督教的影响,当然,基督教本身亦曾造成过巨大的灾难,这是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遭受惩罚,或可看作是僭越为罪的渊源,撒旦则是僭主的隐喻。同时,上帝信仰充当了一种对人世间中激情与争斗的中介和调节。相比于日本、欧洲以及俄国,中国制造了世界上最多的皇帝(僭主),此乃人类之一大奇观,这不能说与儒家学说中暗含的对僭主的鼓励没有关系,不仅皇族、外戚、权臣、军阀中不乏觊觎皇位者,垄上耕夫也有“鸿鹄之志”,市井无赖也想“杀到东京夺了鸟儿位”,“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有一个皇帝梦。明代冯梦龙所辑《笑林》里有一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