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 一位飞人的阿喀琉斯之踵

一位飞人的阿喀琉斯之踵

刘翔如镜，我们照到了自己

北京时间8月7日17点，伦敦奥运会男子110米栏预赛，刘翔在跨越第一个栏时就重重摔倒在地上，他单腿跳至终点吻栏架别奥运，最后确认跟腱断裂。这样的结局，让现场数万观众意外，也难免会让电视机前的无数中国观众的思绪回到2008年。

四年前的北京奥运会上，最令人痛心的一幕就是刘翔弃赛。眼看着一个你把他当神一样敬拜的人露出了凡人的面目，跌倒、落败、退场，不管他曾经多么牢固地俘获你的忠心，你都不得不恍然明白两项真相：其一，神并不在我们人类中间行走；其二，人所以为人，正因为总有脆弱的脚后跟。

刘翔退出赛场的那个孤零零的背影，其悲壮只有2006年在柏林，一代足球名将齐达内低头走过已然摆放了世界杯的奖台的身形可堪比拟。整个鸟巢都惊呆了，看台上九万人一片寂静。那一刻，对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来说，是震惊和失落的一刻。这是生活中罕见的机会；我们大多数人都得不到它。赤裸裸地浪费这样的机会，是对所有怀有梦想、并把梦想寄托在自己偶像身上的人的背叛。

在那一刻，每一个在现场的人，以及更多的守在电视机前的观众，脑子里涌现出的都是巨大的问号：为什么北京奥运会的画龙点睛之笔还没落笔就落地了？即使他有伤，为什么不能拼搏一下，哪怕是走也走到跑道的终点？他遽然离去，纵然他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为什么不能向对他寄予如此厚望的观众鞠个躬再下场？为什么他要如此伤害13亿人的心？

很快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没有能够拉直这些问号。事前官方的毫无表示，事后对“深层原因”的某些发掘，迅速引发了一场口水战，网络世界自此从未平复过。有人赞，有人弹；有人笑，有人叹；有人骂，有人劝，捧刘派和骂刘派势不两立。刘翔一忽儿“在转身离开的一瞬完成了伟大的超越”，一忽儿又成了“一个没有体育道德，完全置奥林匹克精神于不顾的垃圾”。一个运动员退赛的寻常事，竟变成了一起国家级事件，“刘翔”二字甚至成了网上需要过滤的敏感词。

刘翔的理由，如你所猜，是“跟腱”。路透社说：“这位曾经创造了世界纪录的巨人最终却倒在了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下。”很多人认为他伤的是心灵而不是脚跟，就像古希腊的英雄一样，被一个简单而致命的弱点所击倒。情况常常是这样：内心的缺陷和任性的错误阻碍了一个人成就其完美。

然而，我不认为很多人真正懂得一个顶级选手面对空前舞台作出这样的决定会有多么艰难，那是怎样的一个舞台呵——现场近10万观众的呐喊震耳欲聋，13亿人关注的目光齐聚一人，可舞台中央的演员体会的只有孤独，他在一瞬间决定退出，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当然，刘翔曾经公开承认过，他一直在承受着奥运金牌和世界纪录带给他的压力，每一次比赛每一枪起跑都是残酷的折磨。在跑出那个惊世的十二秒八八之后，有谁会想到，刘翔的双肩，要承载13亿中国人希望之重？

关于刘翔，《今日美国报》曾给出一个标题：《刘翔有13亿个夺冠理由》。其实，公正地说，并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对刘翔夺金那么苛刻，那个所谓刘翔身上背着的号码“1356”等于13亿人、56个民族的说法只不过是又一次数字迷信。国人对110米栏这枚金牌的渴望，固然超过了其他所有金牌的总和，但刘翔所负之重，并不是一块金牌（不管其含金量有多高），而是一个大国的形象和一代青年的价值观。

从2004年的“奥运英雄”，刘翔在几年间幻变成为“国家偶像”。他不仅和姚明等新一代中国运动员一起，为外国人编纂了“中国形象教科书”；而且，还为中国年轻一代树立了一个符合时代特征的偶像。“他们把国家荣誉、集体利益永远放在首位而又注重个人奋斗和自我价值；他们遵循社会道德和职业道德，但也坦然做广告、当代言人，注重财富的积累；他们……成功地从‘体育人’转化为‘社会人’，积极配合媒体，主动参与社会活动、公益活动，并享受生活。”正是为此，刘翔才取代“狼牙山五壮士”进入新版教科书，因为“新时期有了新的英雄”。

这样的偶像，在此刻缺乏道德楷模的中国，塌不起。《成都商报》2008奥运特刊封面，刘翔孤独的身影上压着四个大字：“考量中国”。一个对刘翔退赛大惑不解的国家渴望认识这一事件的意义。感觉这个国家需要方向，有关刘翔的评论才会那样铺天盖地。考虑到特拉梅尔的退场不曾引发美国人追问自己的灵魂，那么，可以说，我们这里争论的不是奥林匹克精神而是中国特色。这样的争论对我们必有教益，因为刘翔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反映了我们这个国家的状态。

四年后再现奥运赛场，虽然刘翔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同他的广告代言费一样大幅脱水，但由于中国田径的后继乏人，也因为伦敦奥运前的几个月再度爆发，国人又燃起了对“翔飞人”的殷殷期待。然而，刘翔再度让大家扼腕长叹，尽管这一次，他单腿跳至了终点。这再次说明，即使刘翔这样的天才，对于维系中国特色也只能做这么多。刘翔不是万能的，他的跨栏英姿难以带动中国跨过崛起道路上任何真正的“栏”。

在关于齐达内的纪录片《齐达内：21世纪肖像》中，导演别出心裁地在比赛中间插入了一组当天世界各地的新闻，在某种意义上，表现了与人类生活相比，足球的虚幻和徒劳。以此来看，刘翔吻别是一通叫醒人的电话，它告诉我们，一个人和他的跨栏是多么微不足道，只不过由于媒介的喧嚣、名人的光环和现实的沉沦，才使得一场比赛成为如此重要和令人难忘的事情。以刘翔的脚后跟来进行的宗教式的救赎注定成空。反过来，当刘翔不支，也请勿吹嘘他转身退赛体现了什么人性和个人自由。最终，不论多么伟大，刘翔也只是一个跨栏运动员。他一直试图这样告诉我们，现在我们该信他了。

对于刘翔之后的运动员，比如孙杨，不管别人下的注有多大，他应该记住的是，运动中最重要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享受。毕竟，那只是一场游戏。齐达内以头撞人而为自己神奇的足球生涯划上一个丑陋的惊叹号，在那之后，他说：“我告诉自己，如果事情如此发生，那是因为冥冥之中的决定。我不后悔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接受它。”

而我们，对后来发生的一切，责任不是判断，而是理解。我们要学会像法国人一样，爱上有着脆弱脚踵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