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读书人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做庙堂和江湖之间的纽带,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关心民之疾苦,关键时候还要跳出来振臂一呼,结果往往发现自己被当成小傻子练了,有为名教得罪庙堂的,那叫诤谏,也有因得罪名教倒霉的,那叫二百五。
江湖
文/朱小福(Imperial College London)
老范写《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某家幼时觉得老范真是“古仁人”,为劳苦大众操碎了心,“是进亦忧,退亦忧”,如今某家心智渐开,长成一条葫芦屯金链汉子,顿时就看不上老范这愁眉苦脸的样子。
老范在文章最后说了一句“微斯人,吾谁与归”某家觉得老范的忧伤,大约就源于这种找不到好基友的司马牛之叹。孤独时写出来的文章才能流传千古,此乃作文之要义。老范他和中国其他数以万计的读书人一样,都自觉孑然一身,平时总爱抒发绝世而独立的感慨,却又决不敢失掉这赖以为生的清高,不上不下,真叫人为他们捉急。
江湖中人心忧庙堂,你忧的着么?你知道个屁!
从前,叔孙通给刘邦这个泥腿子制了朝仪,江湖和庙堂之间隔着一张很厚的帘子。皇帝在祭祀出游的时候坐着辇,踩一踩黄土道,在重重护卫中接受一下万民敬仰,小燕子估计在嚎出那句“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之前就已经被射成了刺猬,庙堂神秘感重重。老农多收了三斗谷,在傍晚时候要喝两盅酒,神清气爽,唯我独尊,继而意淫庙堂的生活,“你说皇帝老儿每天都做什么呀?我要是当皇帝,就顿顿吃油货,在龙床头上支起油锅,炸果子,炸油条,炸白薯,爷不耐烦吃糙米棒子面。”
后来,江湖中人舞刀弄枪,流氓无产者翻身做了主人,茶馆里不挂“莫谈国事”的木头牌子了,缭绕的烟雾间是各种关于庙堂的小道消息,“吃着火锅唱着歌,就是要出事”。可最终,江湖还是江湖,庙堂还是庙堂。读书人的位置依旧尴尬,高级点儿的能看到各色封皮的内参,看完了赶紧站队,低级的就只能被打成“臭老九”,卷入文字狱,死无葬身之地。
偏偏读书人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做庙堂和江湖之间的纽带,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关心民之疾苦,关键时候还要跳出来振臂一呼,结果往往发现自己被当成小傻子练了,有为名教得罪庙堂的,那叫诤谏,也有因得罪名教倒霉的,那叫二百五。“今之所谓大夫,古之所谓民贼”,李贽活着的时候说冯道的好话,乱骂孔夫子,结果死的很惨。谁曾想千年之后,批孔批林的革命小将们又把李贽挖出来捧成了法家的典型,著作还被印成了大字报广为流传。
读书人围绕在庙堂周围,本来就是件挺奇怪的事,文字是祸端,割了舌头折了笔,方有天下太平。可总有人前赴后继,想做清流,想学老范体会一下“忧谗畏讥”的快感,千年来的文官思想作祟,读书人总想凭道德文章点个翰林坐个老虎班,中国的职业政治家还未出生。
某家前些天听说一件事,说北京一名出租司机对梁晓声说,“现在的社会太糟了,不如回到从前。”梁遂问:“你知道60年饿死多少人吗?知道文革整死多少人吗?”司机答,“不过整了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梁晓声说,“我当时浑身发冷。在政协拍桌子争取来的那些权利,结果是为了这样的人,心里真想骂娘。”某家顿悟,这估计就是梁晓声在小说上无甚作为的缘故,屁股决定大脑,谁为谁争权利那都是谎话,那都是自作多情。王朔骂池莉,说她有一块“遮羞布”,总是从资产阶级的角度关心劳苦大众。李绅写《悯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写完了毛笔一丢,照样叫人杀三百只鸡,炒一碟鸡舌来吃。
史铁生讲过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部好小说,自己写完就得了。”
从此以后,对于所有企图救赎众生的人,怀有深深的不信任感。
互联网的出现无疑捅破了江湖和庙堂之间的那层处女膜。
人们广为传诵网络带来的“平等”的福利,传输信息和公开言论的成本越来越低,手写的经卷被印刷品替代之后,教皇顿时显得不再那么至高无上。一个完整的信息市场,消费的是民众歇斯底里的情绪和隐私,以自由为名的网络正在展现其阴暗的一面,这让许多人忧心忡忡。社交网络刚出现的时候,网络社会的样子就像Edmund Burke对于现实社会的描述。作为一个反社会契约论者,他将人类活动描述为依赖于地理位置的熟人间的互动。不久之后,网络城邦逐渐形成,各种活动都带上了明显的政治色彩。
江湖中人捅破了膜一看,嚯,原来皇帝老儿不吃油货,皇帝老儿吃燕窝,爷还在吃糙米棒子面呢,你们这帮贪官污吏,该死。庙堂中人捅破了膜一看,嚯,这么些污言秽语,原来劳苦大众们这么苦大仇深啊,真吓人。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橄榄型的社会组成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橄榄的两端分别是高到看不见的玉帛子女和低到看不见的饥馑赤贫,中间是所谓“多数派”的江湖。Hobbes和Locke这对好基友为人性是善还是恶吵了一辈子,某家瞧着眼红心热,悄悄站到了Hobbes的身后。活着的生物在这个星球上永远在为有限的资源互相攻伐,为食物,为领土,为虚拟世界的话语权。
读书人深处其中,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他们却总觉得自己特别。公知意领们各立山头,党同伐异,用新的宗教笼络崇拜者,从前有红灯照,小刀会,如今有民主,环保主义。江湖中人连消极权力和积极权力都没分清楚,就已经做好了为自由和信仰牺牲的准备,说不准又被谁当小傻子练了。“缺什么装什么”,信仰是一种对于未来的储蓄,江湖中人要自由民主,庙堂中人要歌舞升平,想来对于信仰还是少一些利己主义的好,丰子恺说过一个意思,自己吃素,并不觉得比不吃素的人有丝毫了不起,靠吃素和佛做生意,拿来自傲的,他耻于与之为伍。
求学的年轻人无辜横死异乡,却引来桀桀的笑声,这叫人瞠目结舌的场景逼使“有识”之人对于“乌合之众”的批判,继而是对于民主的质疑。这质疑大可不必,“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这是人人会背的高中思想政治考点。民主不可能解决一切问题,尤其不可能改变“感同身受”的无理性,这是两个范畴的事情。有人不能理解在烈日下拌水泥的苦,有人不能理解凌晨四点在实验室跑电泳的苦,“亲戚或余悲,他人歌已散”,人生在这世上,修自己的业,偿自己的债,不必去向别人诉说。
后现代主义者认为人不具有客观思考的能力,某家对此深信不疑,因而鲜少在网路上与他人争论。长了二十年,站队二十年,只要暴露于互联网这么一个地方,无论站在哪里,都是错的,哪怕学谭延闿做文甘草,还是要被别人骂,“操你的麻木,宁做愤怒的人,不做麻木的狗”。某家管不住别人的嘴,挡不住别人在思想和语言中操某家的妈。其实这又有什么呢,拔掉网线,那些路人甲乙丙,谁记得谁,仇恨不是贞子,它爬不出显示屏。
描写人性的作品常受人追捧,“世风日下”这四个字的考语却给的太重。
关于江湖,某家扭捏,能说的,敢说的,也只有这模模糊糊的一堆淡话,仿佛隔靴搔痒,诸君不看也罢。
阳春三月,应该拔了网线,关了手机,江湖中人吃一张烙饼,庙堂中人吃一盅佛跳墙,看一看莺飞草长,杂树生花。
然后继续互相指责,直到地老天荒。
(采编:董一儒;责编:佛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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