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令康德自打脸了吗? 恰恰没有,因为康德的审美中有惊奇和敬畏(Bewunderung und Ehrfurcht),而前卫艺术中那些骇人听闻之物,低俗恶心之物,又恰恰是感官世界中常常令人惊奇敬畏的元素。至于它会引发什么样的道德结果,这不关美的事。尽管在这一点上,康德没有像黑格尔那样明确无误地区分开来。我想它打的正是前卫艺术家自己的脸,他们永远没办法杀死美。他们杀死的,应是希腊人的美神,Barnett Newman曾表述:”希腊人发明了美,亦即,他们假设美是一种理想,这一直是欧洲艺术和欧洲美学哲学的怪物。
现代艺术真的杀死美了吗?
——兼论宗教信仰中的艺术创作该如何自处
文/张灵树(University of the Arts London)
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的结尾处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
“两样事物以日益增加的惊奇和敬畏之心(Bewunderung und Ehrfurcht)充斥我的心灵,而且越来越频繁,越来强烈:我头顶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无独有偶,西斯廷大教堂的最初装饰方案就是把拱顶画成满天星空,直到1506年教皇儒略二世令米开朗基罗绘制了《创世纪》,虽然这一伟大创作至今仍让”全世界的人挤满罗马城,排队等待观看西斯廷的穹顶”,但这在我看来失去了康德称之为”崇高”的宗教特性。满头的星空,这意味着教堂内部进行的一切成为”内在的道德律”,内在所指与外在所指都赋予两个崇高以建筑象征——至少是崇高如何在艺术中作用的一个范例。
读三大批判时我还没看过毛姆的《随性而至》中关于康德生活琐事的小段子,我以为他必是周游四方的。因为他对人类精神生活中那些习焉不察行而不著者,竟能提纲挈领,尽管带着他那个时代的局限性——大致说是一种白人文化中心主义——此亦已难能可贵,特别是在关乎一切几乎是宗教性的崇高之美学而言。我曾以为前卫艺术将康德这个奉道德崇高为圭璧的老头的颜面打的”啪啪”作响,是的,我确实说过这句话:”艺术不负责出产美,艺术负责出产现象”,而达达艺术创始人兼诗人Tristan Tzara曾说:”我有一个疯狂的,星光闪闪的渴望:要谋杀美。”新艺术以它的叛逆之姿将许多看起来完全不美的,甚至”丑恶”的东西表现了出来,然而它谋杀掉了美吗? 没有。若仔细思考的话,美的衡量标准并不唯一,屎尿屁是丑陋的吗? 对人而言它们是臭不可闻的排泄物,对以之为滋养的圣甲虫及大部份植物,乃至嗜秽癖者而言,它们正是一顿美味大餐;自然是美的吗? 山川之雄奇,林溪之秀美转瞬之间也会变成天灾,吞没无数生灵。如果我们把审美与人类感官联系起来的话,那任何致命的,令人不适的东西都可以是不美的。可如果美它本身有独立意志的话,它大可嘲笑人类的这种”自私”的审美观:美正像神一样,它是全知全能,无所不包,它亦代表十方大千世界的全部现象。美像自然神,它可以一方面让康德惊奇于”闪光的天体”和”比埃特纳火山喷发出的深渊巨石”,让康德不住地交口称赞”巨石高悬头顶,巍峨险峻;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火山裹挟着摧枯拉朽般的狂暴飓风,摧毁大地;无边无际的海洋波澜诡谲;江河奔腾,飞流直下……”,它亦可瞬间将康德居住了一生的Königsberg小镇夷为平地,让这个叶公好龙的老头尝尝美的威力。美不应囿于人类情感,美正是无情的自然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曾经在宫崎骏的”幽灵公主”一片中感受过那种自然神一样的美,古老森林中的大魔神,它轻轻行在水面,仿若佛陀初生时”周行七步,足生莲花”,四蹄踏升间,奇花异草瞬生瞬灭;它不凭借好恶来判定生死,在它眼中一切天魔神自有大限时,待时到,它只须赐予一吻,不管是垂死挣扎的野猪神还是泰然自若的巨狼神,皆当下往生。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不仁”。有时我觉得人对美的态度与其对宗教和死亡的态度是很像的,美有毁灭性,因此康德的崇高式审美便有了敬畏(Ehrfurcht)。
现代艺术令康德自打脸了吗? 恰恰没有,因为康德的审美中有惊奇和敬畏(Bewunderung und Ehrfurcht),而前卫艺术中那些骇人听闻之物,低俗恶心之物,又恰恰是感官世界中常常令人惊奇敬畏的元素。至于它会引发什么样的道德结果,这不关美的事。尽管在这一点上,康德没有像黑格尔那样明确无误地区分开来。我想它打的正是前卫艺术家自己的脸,他们永远没办法杀死美。他们杀死的,应是希腊人的美神,Barnett Newman曾表述:“希腊人发明了美,亦即,他们假设美是一种理想,这一直是欧洲艺术和欧洲美学哲学的怪物。人类用艺术表达他与绝对关系的自然欲望变得混乱不堪,且与创造完美的绝对主义混为一谈——与(美的)质量崇拜混为一谈。因此,欧洲艺术家一直不断地陷入美的观念与崇高欲望之间的道德挣扎中。”这就是为什么早期拜占庭艺术中的基督形象如此可怖,黑格尔对那个“备受折磨,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的耶稣提出了一个深刻观点:“……备受折磨并被钉十字架的耶稣,成了万物中最丑陋的,在万物中,神圣的美历经人类的罪恶变成了最卑鄙的卑贱”。
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这个藉由感官刺激来引发人们敬畏之心的基督形象变得美化了,那些可怖的伤口被弱化为一些固有的看似无伤的符号:几个不出血的钉痕,右肋下一道浅浅的伤口,荆冠亦令耶稣光洁的额头毫发无伤,那本该由剧痛引发的扭曲面容也淡泊了起来。正是这种希腊美学影响下的浪漫主义,消除了本该由感官引发的敬畏感,而黑格尔慧眼指出:“艺术恰恰是建立在感官基础之上,而且无法根除的。“如果我们要表现美的真实,那么那种理想化了希腊式美学浪漫主义才是要被杀死的,它遮蔽了美的本来面目,为其穿上了人本主义的外衣。维特根斯坦要我们保持世界被发现时的本初模样,就是要剥去这层虚伪的审美外衣。
欧洲艺术家过去的道德挣扎是我在认识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常常有的。对于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艺术家而言,他完全不需要考虑道德,不需要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甚至不需要有一个健全的人格——这些东西或许恰恰对其创作不利——他们只须忠实地表现自己。而一个有宗教信仰的艺术家,譬如我,这是个很大的难题。有时候创作简直就是在与修行作对,直觉告诉我自我表现式的作品是好的,我的手也在指引我这么画,然而大部份情况下,我想表现的那些主题和教义相悖。这使得我的情感在两边徘徊,艺术的,宗教的。如果这二者是黑暗与光明,那如何将它们统一? 这是最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同样曾令法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夏加尔(Marc Chagall)困扰不已,夏加尔出生于一个犹太哈希德教派传统家庭,祖父曾是个犹太拉比。我们知道,犹太教义与形象艺术之间存在着本质上的紧张关系。康德在研究美学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也许在犹太人的律法中,最崇高的篇章要数诫命《十诫》。『你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做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或者地底下的百物』等。唯独这诫命当它与其它民族做一做比较,或者当它能够解释伊斯兰十诫所激发的那种自豪时,能够解释犹太人在其文明时代对其宗教的热情。”(《判断力批判》,p.116)
我们必须知道,犹太教严禁制造偶像(Bilderverbot/iconoclasm)这条律法的背后隐含着这样一种神学观点:任何以太过形象化的方式去呈现神性都是拟人形态论的危险尝试。甚至连教典文本中的具象描述都须小心不要触犯神人同形的底限。即使如此,《以西结书》和《但以理书》中的某些形象化的描述基本上已经游走在正统观点的边缘。从夏加尔的回忆录中我们得知,尽管他所处的犹太社群在某种程度上并不严苛,但幼年学画的夏加尔还是不得不遵守很多禁忌。他在自传中提到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回忆:”叔叔很怕让我吻他的手,因为人们说我是个画家。如果我画一张他的素描会怎样呢? 上帝是不允许的,那是一种罪行。”
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宗教可以说是阻止了犹太人或伊斯兰教徒成为艺术家,尽管自然像所有的诫命一样,在两大宗教中从过去直到现在仍然遭到违背,但是直到现代主义,如果不创作绘画的话,一个人没有办法成为艺术家。人们充其量可以从事装饰,我们看看伊斯兰教徒是如何将美的图形带入到他们的书法,器具和服饰中,而清真寺内则空旷无比。装饰是康德承认的唯一可以代替绘画的选择。如果绘画不是图像的话,那它在词义上也自相矛盾了。这实际上就排除了使得绘画成为崇高的可能性。但是现代主义开辟了反偶像(anticonic)绘画的可能性,这多少随之带来了作为可实现的美学的崇高的可能性。
在抽象主义绘画中,一即一切;极简艺术装置作品中那些与寻常物无二致的简单物体,打破了固有的艺术概念,使一个木块也可成为一种观念,当然如果你能自圆其说的话,它也可以是上帝。这使得艺术得以在宗教中完美自洽,且不受任何戒律所限。抽象绘画并非没有内容,相反,它可以最大化地呈现内容,而没有图像的限制。现代艺术使得一部份艺术家在不违背诫命的前提下,无意中发现了成为画家的方法。难怪Newman说,“崇高就是现在”,是的,宗教亦即是现在。
这解除了夏加尔的困境,并让他有了一个非常成功的艺术生涯,却不能解决我的难题。尽管早期的佛教和基督教也曾禁止立像与绘图,甚至不提倡任何仪式与其法器的存在。但现在已经不是问题。我的问题又涉及到了很多非常晦涩的,高度抽象的佛教义理/戒律与我所追求的艺术效果之间的冲突。这可能缘于我在修行和绘画上都没有投入大量精力的关系,体会亦不足。现在通过一系列的思考,我已经获得了一点感悟:有时艺术和修行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在固有的框架下寻求最大的甚至是完全的心灵解脱,拿起画笔的时候,让清净无垢染的心指引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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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编:杨成;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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