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有这样一种可能,有一天我们可以美感为基础来审视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有一天,自我利益不再是人类唯一的根本共性,而代表柔性力量的美感可以对这个世界重新施魅。那时,连自我利益和欲望都变得有质量。我们用心的环视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们可以看到物品和话语背后的本质,我们会被一次又一次的感动。那时,美感会像《风之谷》里的娜乌西卡救世主一样,穿着蓝色大衣行走在金色草原之上。我们都是被她拯救的臣民。那时,我们终于又重新做回了健全的人。
美
文/王意扬(Brown University)
做为一个从小臭美的人,要我说,这个时代的问题就是没有了美感。
曾经在一个假期,我去当平面模特。我被人打扮,被人涂上深色眼影,在镜头面前摆弄自己的肢体和表情。摄影师们尤其喜欢我的腿,我也知道怎么做出相应的动作,以展现最完美的角度,最顺滑修长的肌肉线条,最不肥不腻的脂肪,和最玲珑的脚裸。
我符合了主流市场对于“美”的认知,我是美女经济里的既得利益者,所以我并不想造反,但这并不妨碍反形已现。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产品,凭众人消费,被赋予美女的标签。这个过程,如同其他职业行径一样,如同学习某种技能,凭公司消费,被赋予“清洁工”或“金融精英”的标签,都是市场的一部分。市场的逻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而美感做为一个最孱弱的对抗者,并没有被谋杀,而是被化上浓妆,穿上露沟的短裙,被摄影师呼来换去,只知为欲望服务。
然而,当我们只能对着肉欲横流的大胸垂涎三尺时,当我们只能对着茅台小蜜的生活方式妒火中烧时,连我们的欲望都不美了。要我说,欲望和美感本不应该对立。欲望本不应该奴役美感,欲望和美感应该相互牵制,甚至相生相依。
美感的被奴役造成了人的异化。
如果在浪漫主义诗人眼中,人的异化体现在人与自己的无邪童心之间的隔阂;如果在黑格尔眼中,人的异化体现在人和栖居于自身的世界精神之间的隔阂;如果在费尔巴哈眼中,人的异化体现在人和自我本性之间的隔阂;如果在马克思眼中,人的异化体现在人和自我能量之间的隔阂;那么,在爱美之人的眼里,人的异化体现在人和栖居于自身的天然美感之间的鸿沟。
所以我们把内心的童年拿出来制造了理想化的自然;所以我们把对融入世界精神的渴望拿出来展开了历史;所以我们把对于自己的崇拜拿出来造了神;所以我们把自己内心的力量拿出来造了君主和政体;所以我们把自己内心的美感拿出来,在这个市场经济的时代,制造了艺术产业和时尚产业。
我们不再相信自己天然的美感,而是把美感拿出来,放到了画廊里,放到了T台上,放到了拍卖行里变成了名贵画作。
我们去朝圣美感,把审美的标尺交给资本家,让他们把美感兑现成橱窗里的奢侈品,小资的生活情趣,以及杂志封面上被千锤百炼出来的诱人表情。我们生怕自己得不到美感,所以我们需要保证资本家可以将其转化成产品,然后我们可以急急消费。
我们去朝圣美感,把审美的权力交给权贵,让他们把美感转化成上层建筑里的精英意识,变成高尔夫球场上的谈笑风生,变成马利奥巴塔利餐厅的白松露。我们生怕自己离美丽太近,以贬低了美丽的价值,所以我们需要那些爬得更高的人给我们关于美丽的传说和光环,以激励我们爬得更高。
美感被金钱的符号和贵族的傲慢所奴役,被腐蚀成了短平快的锥子脸或诲测莫深的艺术史行话。美感要不被降格成了粗鄙的实用主义,要不被镂空成了华而不实的形式主义。
形式与内容反目成仇,过程与结果互相挑拨,主体与客体同床异梦,此岸与彼岸弩张剑拔。美感,就这样在冰火两重天的炼狱里被撕裂。被肢解的美感,以不能靠美学理论来恢复她的生机,以不能靠资本来编织她的皇帝新装。美需要在生命的一呼一息被感知。美感,还剩最后一口气,需要被心与灵的力量重新缝合在一起。
美有八万四千种姿态,我又岂敢用自己的钝拙一叶障目,但我仍有窥豹一斑的冲动。请原谅我在向美感致敬的过程中,对她的损毁。
美感是玫瑰花茎上的刺,它的存在没有任何矫情,只为了在自然界生存下去。可它那要保护自己的样子和它头上顶着的美艳之间的强烈对比,却赋予了人们世世代代无限的叹惋和诗意。
美感是成熟时变紫的葡萄。在还未成熟之时,它小心翼翼地藏在青色的皮肤之下,唯恐天上的鸟儿会看见自己,吃下还未发育的种子。在成熟之时,它满面涨紫,展现出诱人的光泽,好让鸟儿来吃下自己,以传播自己的种子。紫色,是那么的必要,是那么的充满食色之欲,却又是那么具有食色之美。
美感是英国酒吧里搭在扎啤桶龙头上的抹布。老板马上要打烊了,但他并没有挂出信息冗余的招牌“还有十分钟关门”,而是把刚刚用来擦干水壶的抹布顺手挂在扎啤龙头上。而经常到店里来的熟客心知肚明,默默喝完最后一口酒,自行离开。此时,抹布此时也有了自我表达的力量,发挥了它做为一块抹布的作用,又毫不害羞的展现它做为抹布的形象。
美感是穿梭于越南菜市场上的摩的。为了能够做更多的生意,为了每顿饭吃上新鲜的食材,越南人在自己摩的后面放上了满满的负担——无论这负担是乳猪,鸡鸭,轮胎,呼拉圈,还是门框。摩的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没有冰冻食品的世界,摩的上钢桶里的鱼还在翻滚;摩的告诉我们本地的市场生机勃勃,在人流车流沆瀣一气的马路上,摩的有着自己的交通规则,自信地快速行使着;摩的告诉我们他们的驾驶者对生活抱有巨大的热情和想象力,他们让这些物品以不可思议的数量和方式叠加在一起放在摩的上,令外来者瞠目结舌。这一切的表达和诉求都汇聚在了摩的奇异景象中。这景象中没有欺骗,还有一种当地自豪。这景象以最赤裸、最不怯场的方式展现在街道上,让现实的沉重都被美感超越。
美感也出现在更抽象的空间。美感是一句没有出现堆砌词藻,狡猾辩解的话语。美感是在万分之一秒间找到让人痛哭流涕的真相。
美感是对于理念和现实之间做优雅的处理。美感是知行合一。“说一套做一套”不具有美学价值。美感不会把生命从皮肤下釜底抽薪,不会为了一己之利——为了自己理论帝国的绝对正确性——而去忽略那些现实中细微的生机。没有了美感,思想就会变成教条。教条有深有浅,“学这个还是那个能挣钱”也可以和“世界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分庭抗礼。教条是一个坚硬的槽,把意识和灵魂的流水逼入槽中,而丑陋就在其中绽放。
美感不光是形式和实用的水乳交融,也是过程与结果的胶漆相投。美感对时间抱有至高尊重。所以美从来不是现成品。所以美既是青春逼人的面孔,更是备受摧残的容颜。所以美是盛世盛开,也是含苞待放,更是从容的枯萎。美是“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也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美感很耐心,因为美感知道,在此岸和彼岸之间,炼狱不光必要,而且美。美感站在中间,站在非此非彼的边缘,垫着脚,姿态不卑不亢。
美感还是主体与客体的琴瑟和谐。因为有了主体的关爱,兰花现身为君子;因为有了客体对关爱的渴求,君子的影子里有兰花。因为有了平民的感动,马背上的Godiva夫人的裸体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天,美感竟能够施魔,竟能降伏人性眼中的肉体。美感秉古今之所怀,充斥着有情感和神性的力量。
美感是被另一种质量的吸引,却对另一种质量发乎情止于礼,与之保持着窈窕的关系。任何自恋的、妙玉般顾影自怜的事物或艺术,都并没有那么美。任何把穷人的眼泪制成Andy Warhol般的后现代伎俩,让客体的一切血泪都沦落为的空泛形式,都没有那么美。如同最好的红酒,一定会用尽全力在你的口中绽放,唤起你所有的感知,而不是高傲地把精髓裹在红色液体里孤芳自赏,唯恐攀上舌苔后沾上口腔环境里的细菌——仿佛那些出世的清流,那些误以为轻微淡远是古琴最高境界的雅士,唯恐世界的混浊沾染了他们倨傲的羽毛。
啊!我对美还有多少赞叹,我对丑还有多少入骨的蔑视和恐惧!艳红苹果上的化学残留物,文字和视觉上的奇技淫巧,电动削笔刀,贫乏的短信交流,到此一游的欧洲文化旅,指甲盖上的精致文化。把书香当成脂粉气,把梵高的星空拿来当成装饰。扭捏作态的不仅是女人的肢体,更是意识形态。酒局上只能通过大醉获得的共鸣,没有经过帐帘包裹的荷尔蒙,还有贫瘠走样的打情骂俏。那些掐住大众喉咙的流行语。那些跪拜在商业标志下的小喽啰,拿着最新季款式的皮包欢欣鼓舞。那些防水油光书皮上的标准化微笑,那些字红画绿的剑桥爸爸哈佛女孩。那些沦为洗钱工具的字画瓷器,那些陈列着若干日内瓦表柜的单色客厅。
没有了美感的指引,这个世界的群像混乱不堪。被异化了的美感,导致了被异化的历史观和价值观。美感被市场、技术、和少数人夺取了话语权。我们一日不把被五花大绑的美感夺取回来,重新栽培在自己身上,我们一日便要替代美感被他们五花大绑。
我仍对美感寄予希望。我希望有这样一种可能,有一天我们可以美感为基础来审视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有一天,自我利益不再是人类唯一的根本共性,而代表柔性力量的美感可以对这个世界重新施魅。那时,连自我利益和欲望都变得有质量。我们用心的环视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们可以看到物品和话语背后的本质,我们会被一次又一次的感动。那时,美感会像《风之谷》里的娜乌西卡救世主一样,穿着蓝色大衣行走在金色草原之上。我们都是被她拯救的臣民。那时,我们终于又重新做回了健全的人。
(采编:佛冉,责编:佛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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