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工潮爆發至今,星火燎原,全民關注,對於許多碼頭罷工工人來說,這都是不可思議的。漫漫長夜,由白天抽菸到晚上,晚上抽到天明,工人在這片禁地異域消耗了十至三十年不等的青春。罷工期間點燃起一點又一點的火光中,伴著輕煙,訴說出沉重和辛酸的生活。
我們都從媒體上看到碼頭工友的故事。他們長時間的工作,工作環境危險處處,一個個鐵打般以年月熬鍊出來的身軀,造就了這個大都會中尋常人自詡的「方便」。香港「乜都有」,背後其實是這群「乜都得」的工人以命來換回來的。
細想一下,我們大都是打工的,但活在這城市中,勾結、分享利益,在種種虛擬中令人漸漸敵我難分,又或變得犬儒窩囊。工潮的爆發,卻在提醒我們,不要害怕,不要甘心地活在無休止的(自我)被擺布中。我們原來可以爭取生活的尊嚴,可以有能力改變困局,可以共同生活,可以從迷醉中行出直路,讓生活朝著更美好、更公平和更有同情心的方向去走著。甘心,不一定要相送於資本家以求糊口;甘心,也可以用在揭示社會不義;透過絕地反撲,讓我們賺取金錢吃下的那口飯能心安理得。
在不斷被污染的溪流中,清泉的注入,遇到的命運必然是即時被拒。在云云流言中,有指工人一個月能賺二三萬元,為何還不心滿意足?又有聽到資本家說,我沒有剝削工人,工人賣命是心甘情願的,他們若認為工作辛苦不合理,可以另謀高就。這些說法,聽下去頗為涼薄,但若我們一時之間只有怒氣而回不了話,大抵是因為我們都覺得城市人都是自由的,你情我願的法則帶有某種真理,碼頭工人當下遇到的,只是一種不幸和例外;故此,他們成了一群需要我們同情的對象。……真的白痴!若你認為這是常識,我想補一句,這常識在害人,造就著不良的僱主,也蠶食著我們的良知與團結和諧。
其實我們早就知道,勞資雙方訂立所謂你情我願的工資之前,就包含著一種不對等的權力關係在背後:資方有最大甚至絕對的薪酬調整權力,而(碼頭)工人的權力卻被層層剝奪。 再進一步去想像工人是必然和天生的受剝削者及低下階層,更是促成今天勞資雙方政治不平等結果的前設;這也是官商聯合去政治化(depoliticizing)的手段,令每個打工仔都妄自誹謗。再說,工人們唯一的政治權體現,居然是一個沒有被認可的罷工行動,這是多麼荒謬!
今天工人罷工,獲得愈來愈多市民支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還張開耳朵去聆聽工友心聲,這些是怎樣一回事?這其實是我們一張社會走到今天回頭盤點的清單,讓我們清楚看到,過去我們如何急速地只向錢看而賣掉了耐性、愛心、生活的關係、對城市中陌生人的信任。我們以冷漠作為止痛劑,隻眼開隻眼閉地無視別人和自身的痛苦。自我出賣後,還要把責任推卸給魔鬼。
剝削之發生,其實不是外在於我們的,即不是在我們看到罷工工人受到碼頭公司和許多的分判商壓低工資,並受到無良的輕蔑,然後生出憐愛之心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恰恰顛倒,剝削發生的路徑其實始於我們視工人為低下於資本家的階級想像開始,然後在罷工行動發生時,從一幕幕的景象中辨認出先存在我們想像中的剝削關係。若然我們能了解這種對剝削的配對,我們或許也能嘗試從先存或既有的框框跳出來,去觀察每天在罷工現場所發生的種種新事物,從而較為欣然接受自己對事件認知上的不足,也能看到盼望與信任的出現。
職是之故,我們說支持碼頭罷工,其中的意義除了可以是對碼頭工人的同情,還可以反身自省,問問我們跟所有罷工工人的關係,以致看到我們與工人共同生活的社會今天的面貌,與及其中的潛規則是如何牢牢地篏入及塑造我們的意識。從個人的感受到結構的反思,這使得我們能與罷工工人同舟共濟,同仇敵愾,而非視他們為助我們在情感失落時布施愛心的道德水泡之餘,也可以與抗爭的工人們一起發掘自我,從政治想像上尋求社會公義的實踐。
註:上述文章刊於2013年4月6日《明報》世紀版,題目為<工人以命換來什麼>。這裏刊出的版本作了少許用字上的修改,內容大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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