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照興

無奈此刻逝去往昔的歡笑願你他朝美夢仍在。
<情自困>

美琪大劇院。上海。一座現看起來已相當老式,仍保留着樓上樓下座位的傳統劇院,李安在此拍了《色·戒》的埋伏場面。每年這段日子,劇院都會撥一個晚上來舉辦張國榮悼念會。歌迷們帶着思念的憂傷,分享各自的哥哥故事,或是上台表白,時而高歌。參與的,多的是三十歲過外的歌迷,仿似回到了那個青葱歲月。這些朋友,都把年青人該有過的偶像初戀,獻給了張國榮──儘管對更多90後來說,那確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香港的奮鬥vs 大陸的王子

對90 後而言,張國榮的傳奇和他們上一代一樣,都像是一段不能想像的中國經驗。那是1990 年代初,其時張國榮已作出了他第一次暫別歌壇的決定。但由於香港和大陸在接收偶像訊息及流行文化上仍有着頗大時差(即港台流行了一段日子之後的東西才會輸進內地慢慢普及),所以在更大面積的中國大陸而言,認識張國榮以至崇拜他,並不是在80 年代開始,而是90 年代,那也是一個娛樂事業及流行文化開始相對更開放的時代——1989 年後,官方似乎用盡了一切方法,開放了政治以外的各種領域,商人下海,港台文化輸入,香港偶像歌手上春晚,台灣歌手一夜成名──試圖修補那由於政治壓抑製造的不滿及創傷。就在這社會情境下,張國榮首先以卡式帶及錄影帶,以至後來的CD 和VCD 形式,開始瘋魔大陸。但因為他作品的輸入內地是不順序的,在接收過程中並沒以線性時間看到張國榮整全的成長。譬如說,因電影《倩女幽魂》更深入民心的張國榮,國內粉絲就可能會先看他中後期作品才回看他最早期作品。

也就是說,大陸和香港對張國榮的接收和認同感,必存在一種距離,角度也大不同。香港人更多看到的是張國榮整段掙扎向上的經歷,甚或把他的生命軌跡和香港劃上等號。至於國內的朋友,看到的很有可能只有風華正茂如王子的時代。

國內一位2003 年才首次聽見這名字之後徹底迷上的新一輩粉絲(他們叫「後榮迷」)這樣記:「2013 年,我一定去香港。香港這個城市,在我的印象裏,是維多利亞港灣最深邃的藍。其實維多利亞港的深邃又來自一首叫< 風繼續吹> 的歌。記得在那些執著的日子裏,我仿佛看到一個臨水自憐的王子在維多利亞港岸邊的野火堆旁,無限傷感的,靜靜地回憶過往,暢想未來。」

時代造就了鄧麗君和張國榮──這句話有時會被人誤解,以為此言意味着他們成功憑的是運氣與生得逢時。我當然不是這意思,但不能否認,在口味時差與視野未全開放的前流行文化全球化時代,客觀社會條件確對巨星的生命力及全民普及性造成影響。對於過往沒有太多娛樂選擇、連穿衣打扮都受限制的中國人而言,70 年代能聽到小鄧的甜美,90 年代能看到這樣一個眉目如畫的人走出來,那份震撼可以想像。

因此,說張國榮是時代的使然、一個時代的結束,是告別香港黃金歲月,不如說那是告別統一大眾價值的時代,或說由上而下偶像時代的結束。實際上,是告別精緻貴族式偶像時代。之後,互聯網興起,國內歌影迷視野更廣,更多選擇,娛樂節目草根主義抬頭,進行海選,偶像要貼近真人,完成娛樂的轉型。那已不是天皇巨星所屬的時代。

「香港會死?」的開端

如果說,張國榮給予中國內地的影響是美學品味的,那對於香港而言,卻複雜得多。

這重要性是跟過往十年的香港發展步伐不可分割。2003 年,那固然是香港社會發展的分水嶺,之後自由行開放,CEPA 到來,更緊密的中港融合大規模展開,真正的回歸是遲到2003 年才來而非1997 ──說起來那也是2013年今天許多問題的起點。

中環。現在許多香港人都會問:2003 年4 月1 日下午6 時41 分,你在做什麼?我當時見到的是一個電視畫面:穿藍色工作服的人員如臨大敵,淘大花園宣布被隔離。即時新聞畫面下紅底白字的滾動新聞部分,則播着張國榮跳樓的消息。我再用ICQ 把也不敢肯定的消息傳出去。( 未有Facebook、Whatsapp、微博的年代。)

那當然是三個月後香港2003年7·1遊行的伏線。那場表面反23 條但實際上是反政府眾多施政失誤的遊行,能吸引50 萬人參與(1989 年以來最多),烈日下投入進軍,必是有一股全民潛藏有待爆發的怨氣鬱結在撥動。當中,沙士是一個主因(香港是這場疫症最大的受害者,一般相信,害死那麼多香港人的其實不是沙士病毒本身,而是營救的策略出問題,包括延遲播報、隔離有誤、放走病人及用藥錯誤等等,是香港人真正對港府產生大規模不信任的一次),而一個代表香港那過往美好時代的明星的猝然逝去,而且是選擇了自殺,那香港正要失去一切的情緒,也是一個重要的間接因素。前者是實在的,後者是象徵性的。

如今想來,當今普遍懷緬回歸前歲月、甚至將其美化的情懷,又或者起碼是一種對政府的普遍不信任,確是2003 年才轉趨嚴重。誇張一點說,張國榮之死(或許應加上之後離去的梅艷芳、黃霑、羅文等伴隨香港人長大的家傳戶曉名人)象徵了一個長期的香港神話的破滅,香港美好時代行將過去的危機,政治上是加速了香港反政府的聲音!之後,本土意識抬頭,多講集體回憶,在地抗爭頻繁。張國榮的死,為這「香港會死?」情懷賦予一個形象化的開端。

優雅與反叛,他的香港

同樣是正值壯年當時得令的巨星,為什麼1993 年死去的黃家駒陳百強,沒能引起那麼大的迴響?

那時香港還趕不及憂慮。家駒死去,四大天王健在,張國榮復出,周星馳當道,香港還在享受它的光芒。

也由於張國榮所能夠代表的香港更為全面。他是充滿對立的:優雅又反叛。他保有一種美好的外型質素(英式紳士加日式偶像),但同時有一種不羈的取態。黃家駒可能搖滾有餘優雅不足,陳百強則或許反叛未夠。

而你可以說,這對立統一的形象是多麼香港啊!香港有着文明的系統及品位;同時,尤其是在和中國對話時,又展現一種反叛個性。那反叛包括拒絕承認世界及上天給予的那種生存狀態是唯一的狀態──加強抗爭或選擇自殺是維護這尊嚴的武器。

根本沒有人可知道,在那個4 月的黃昏,飛在空中的那五秒鐘,張國榮腦內在想什麼。

他像個哥德型、多愁善感的作家,比一般人更早感受到那股將會變壞的來臨。那種預見傾城但無力挽回的失落。一種直比帕慕克對土耳其帝國光榮失落的慨嘆,化為呼愁,在他耳邊迴響。這呼愁到今天,仍縈繞着文華酒店望出去的中環以至維多利亞港。(選擇文華或中環也不無用心,那被認為是最核心的香港。)

後來的事,看不到有看不到的好。或者。

除了處女座那種不想看到再不青春以及不完美的執著,如果活到今天,一個56 歲的中生,可以演什麼呢?

他沒看到的好

但同時也可能錯過了有些醒覺與進步。譬如說同志平權緩慢發展但已更開明的步伐進度。張國榮在華人同志性向政治上佔什麼角色?這思考是源於之前在國內發表過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張國榮的性傾向,有讀者的留言卻認為這是「沾污」了偶像(這現象一直有注意到,有不少粉絲確是刻意「看不見」張國榮的同志性向)。

而事實上,當今天黃耀明何韻詩們可以站台出櫃,多多少少都得經歷張國榮時代的較含蓄掙扎。嚴格上來說,張國榮那最重要的97 跨年演唱會上的愛的表白(以《月亮代表我的心》獻給愛人和母親),未算一個statement,起碼不是黃耀明式的宣示(並某程度上化為之後爭取平權的抗爭議程),而不過是憑歌寄意,聽者自明。但這小小的一首卻是香港同志運動重要的一步。香港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這樣高知名度的明星敢做到這一步。之後,無論在工作或在生活中,他再不避忌,這點對香港同志形象及被接受度上,還是有他的先進影響力。

無論日後進步還是退步,他選擇了飛翔,讓他不需擔心這些,永遠凝在那阿飛式的不着地空中。許多年後,不少人談到當年初出道的張國榮那馬場演出飛帽事件:觀眾把他完場前有型有款地飛出去的帽子擲回台上。

不知飛帽之後,那個懷着沮喪心情回到後台的張國榮是何種心態?有沒有一個幽靈出來對他說,堅持下去,你會成為全世界華人歌壇的皇者,無人能代替。也許他跟幽靈簽了一紙合約,十年前不過是到期交還。

亦夢亦幻如霧似煙再次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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