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左中右:无题

“无题” by 王左中右

言论自由依然是新极权主义的恐惧之一。相对于极权主义的典型时期,今天,言论在一定程度上的相对自由使新极权主义的控制已经力不从心,并且,言论自由的确具有解构极权主义的现实力量。新极权主义脱胎于极权主义和后极权主义的母体,虽然它们有着一样的权力基因和遗传密码,但是,新极权主义已经没有其历史前辈的统治幸运。与生物学的隔代遗传一样,新极权主义对其父辈时期的后极权主义表现不满,反而对其祖辈的疾病继承成为一大特点。极权主义的典型时代不存在言论自由,所有言论必需在“新话”体系之内,超出范围者可能面临灵魂改造或者肉体消失。后极权主义时代有相对的言论自由,这并不是后极权主义的政治有多么开明,而是策略性地以此抵制极权主义留给自身的历史伤疤,为自己的幸存寻找道义的合法性。新极权主义的权力体系没有父辈一样的历史自戕,不存在以言论自由的力量为自己的道路清算历史,并且意识到言论自由带来的权力恐惧已经迫在眉睫。言论自由并不能创造事实,只是真实地描述客观事实,言论自由可以揭示真相,靠近真理。作为极权主义的怪胎,新极权主义的生存支柱依然离不开谎言,这样一来,新极权时代,言论自由必然要得到严格控制。

对于言论自由的严格控制是新极权主义的返祖现象,新极权主义梦想返回祖辈的社会动员能力,借助言论的控制达到思想的统一,从而实行权力的专断。但是经过后极权时代言论管制的松动和思想启蒙,民众已经摆脱了极权主义的话语体系,今天无论怎样重复极权主义的原型意识形态,只能引起民众的嘲讽。于是,为了巩固极权主义的舆论阵地,新极权主义控制言论的手段只能成为一种安全幻觉。

新极权主义已经由它的历史前辈耗竭了思想资源,其封闭的价值体系阻断了创新能力的再生,只能依靠权力、财力和技术进行言论控制。新极权主义总是担心自由的言论在改变历史轨迹,尤其认为,言论自由在创造历史,因此把它视为极权延续的敌人。其实,这是新极权主义典型的愚蠢之一,正如阿伦特发现的,思想总是事后发生的,它并不具有预言未来的能力。这如同知识分子在历史关头的作用,并不是知识分子在推动历史的发展,而是他们描述和总结了历史的现象。自由的言论并不能推倒一个清朝,它只是可以让清朝有一个基本的真相。如果不允许自由地讨论清朝的灭亡,也并不能改变它已经灭亡的事实,或者就能延迟它当初的灭亡。言论的作用之所以被放大,一是出于极权对公开真相的恐惧,它愿意永远穿着皇帝的新衣,只要没有人公开揭破真相,人们内心的认知则不予考虑。一是出于知识分子对于自身作用的夸大,知识分子总以为自己是改造历史的主人,幻想用思想来率领民众。基于此,新极权主义自然不愿让人们承认看到的历史真相,也对知识分子的言论自恋信以为真,所以,对言论自由加大控制成为它的逻辑延伸。但是,新极权主义知道它无法控制人们的真实思想,只能控制人们言论的表达与传播,以此获得暂时的安全感。

但是,在民众看来,新极权主义的话语体系和话语方式徒具嘲讽意义,这不同于极权主义的巅峰时代民众对于“新话”体系的狂热。今天对于更年轻的一代,这种军事思维之中的话语方式只能提供日常笑料,顶多把人笑倒,而并不能把人吓倒。任何阵地战的强势宣传已经无法取代信息的自动传播,越是勉强如此,越是为自身的愚昧掘墓。现代信息接受已经呈献出基本的生态规律,任何信息传播已不是极权主义时代的单一模式。追求真相是人类的本能,它并不一定包含什么政治目的。人类喜欢了解自己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环境,只有真实才能给生命提供基本价值。离开了真相的人生是一种无可比及的悲哀,回避真相的权利只有个人的自由选择,任何权力集团没有替公民做出安排的权力。鉴于人类追求真相的强大动力,现代社会已经是一个驱逐谎言、迎回真理的社会,没有人愿在谎言文化中度过一生。任何出于个人或团体利益的宣传无疑于商业广告,甚至远不如商业广告诚实,人们已经无法真心接受这种腐朽的单向宣传。因此,新极权时代借尸还魂的各种宣传手段成为了一种令人厌烦的笑料,不但无法达到宣传效果,还会更加暴露自身的丑恶。

新极权主义针对真相的广泛传播,实施的另一种手段便是阵地战思维中的信息对抗,就是由利益中心聚拢起庞大的网络水军展开对于真相的干扰。由于网络水军本身的价值取向是因为利益而非信仰追随,因此,这样更显出新极权主义的虚弱。舆论对抗实际上是一种极不对等的信息交换状态,一方是真相不经意间、没有组织的快速传播,一方是有目的、组织化的信息干扰。然而,这种信息之间的对抗根本不同于军事战争,信息对抗中的胜利者不一定拥有权力背景和经济支持,它的魅力由于真实而不战自胜。因此,即使再庞大的水军也无法成为一句真话的对手,真话的分量远比整个世界都重。可以说,在现代社会,这样的信息对抗是一种拙劣的安全自慰,因为真相是无法用一些网络攻击就可以改变或掩盖的。为了利益而出卖良知的水军在一定程度上会面临自我分裂的痛苦,其自身的行为找不到任何道义支持,社会并不为其提供公开的利益立场,这种利益面前的人格分裂已经造成其角色的丑化。一旦省悟,他们会形成对谎言反扑的力量。

利用权力管道和暴力压制言论自由并不是新极权主义的创新,是一种极权思维中的手段继承,因为极权意味着对于整个社会进行全面控制,它不承认人有言论自由的天赋权利。因此,在新极权时代,媒体的开放和媒体在法律中维权不会得到新极权的支持,新极权敏感对于媒体的公正主持会使言论失去控制。因此,在每一次文化体制改革中只是在技术上、经济上放开,但在言论控制上会进一步加强。尽管新极权的西装很标准,并不意味着它会走向言论的开放。技术手段的无孔不入已经为其提供了统一思想的自信,网格化、制导式的言论控制也将持续进行,这是新极权主义的无奈之举。

新极权时代的谎言主要由利益中心所制造,同时带动和鼓励既得利益者热衷于谎言的利用和维护,但是,与此相对的则有一个拒绝谎言的庞大地带,这个公众地带已在逐渐驱除谎言文化,因此,新极权主义的谎言策略已经鞭长莫及。虽然阿伦特认为极权主义制造的谎言常常看起来更合理,更诉诸理性而非现实,因为说谎者有很大的优势事先知道人们希望或者期待听到什么。但是这种由陈旧谎言编织的剧情已经无法征服现代观众,民众的认知和理性毕竟已经不是极权主义的鼎盛时期。表面看来,新极权主义的言论控制采取了更加严密的技术手段,但是,现代自由领域的相对扩大已经无法使之全部纳入监控之下,况且监控者也有着追求真相的人性真实。因此,新极权主义的言论控制徒具形式化特征,对于它所期待的目的只能适得其反。

追求正义是人类的本能,没有一个人天生喜欢追求邪恶,虽然人性之中有为恶的倾向。而真相永远是追求正义的基本路径,因此,真相的魅力会永久不衰,谎言只是邪恶的一种手段。

二十多年前,曾经坚如磐石的柏林墙已被推倒,它的刺刀和铁丝网无法阻止自由。同样的是,任何国家、任何反人类的言论控制也只能作茧自缚,自掘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