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调笑来应对荒谬本是中国网络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公行公事,私家私说,也不失为混沌时代的一大政治创新。但是这两天来似乎有点风云突变的意味。在各种平台之中,反思民间的调侃言论盛行了起来。一夜之间,喊东莞挺住的都成了嫖客,喊东莞不哭的都成了淫徒。所谓的道德控开始占领舆论高地。过去数年中,公知成为了过街老鼠,自由沦落为话语伪装,玩世不恭倒是鱼跃成为了人生真知。
原来,连民间的调侃都要开始政治正确了么?或者道德正确了么?或者主流三观正确了么?我倒真的想较一回真,来推理一下扫黄抓嫖,是否真的与自由无关。
人乃是欲望的动物,这点经过进化论的培训,我相信已经没有什么争议了。所以,东莞之所以成为中国的性都,那么无非就是人的性欲聚合在这么一个原本狭小蛮荒的地域之中,然后开始修炼ISO系统,升华为一众咸湿或不咸湿的男人的向往之地(你必须承认,我们男人们都爱谈论东莞)。
不过欲望这个东西真的很复杂,因为不仅仅有性欲,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因为有自配自己身体的欲望,于是就有性自由和性解放;因为有发家致富的欲望,于是就有了市场自由;因为有说话写作的欲望,于是就有了言论自由。人的一切都是从身体开始延伸的,所以,身体欲望乃是最本质的欲望。人性解放之中,最本质的,也就是身体的解放。
欧洲之所以能走出中世纪,喊的口号就是解放人性。解放人性,最本质的东西,也就是释放欲望。后来,才有了市场啊、选举啊、制度啊这些东东。
所以,整个现代社会的建立,都是在欲望推动的基础之上的。
不过,随着本初资本主义血淋淋的发展阶段之后,人们发现原来欲望是带刺的,富有侵略性的。侵略别人的国家,占有别人的女人,侵犯别人的权利。我之天堂,你之地狱。所以,在经过了原始的丛林时代竞争之后,人们开始学会了约束欲望,建立起各种各样的管制制度,约束欲望无限制的扩张,寻求社会的公平和公正,给每一个的欲望以平等的机会。
不幸的是,管制者们也是欲望动物,他们倾向于压制别人的欲望,而放任自己的欲望。于是各种权利运动兴起,大西洋水啊浪打浪,民间和政府之间跳了几百年的权利华尔兹,才把管制的欲望给限制起来了。民间的欲望在法律和秩序的框架之下良善运行,而政府的欲望退缩的三权之中。这才来到我们生存的世界。
管制过度,就形成了暴政;管制不足,就形成了政治失效。这是最简明的欲望政治史。
这一切与东莞何干?
东莞就是一个释放欲望得以拔地而起的城市。这里不仅仅是性都,而且是世界工厂珠江三角洲的关键一节。大量来自港台的商人和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仔聚集在这里,他们背井离乡、抛妻弃子来寻找富裕的欲望。然后,他们被另外一种欲望所控制:性欲。然后,就有一大批要在别人的欲望上建设自己欲望的商人和女子来到这里,形成了奇异的欲望平衡。
这不是典型的中国式发展道路吗?在这种发展范式之中,欲望、自由和管制各自兴旺。看起来非常神话,因为在中国以道德立国的框架之中,居然有一个地方,它的管制是建立在尊重欲望和自由之上的。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错觉。欲望是真实的,金钱是真实的;但管制是虚假的,自由就更是虚假的。因为所有它们存在的可能性是在一种监视之下的放任,欲望随时会被消灭,自由随时会被褫夺,而管制随时会从天而降。
所以,要杀死自由,先杀死欲望。这是所有管制的天然逻辑。
事实上,我在刘小枫的长期教育之中,已经习惯了用质疑的眼光看待启蒙。因为启蒙所带来的欲望翕张,的的确确也在扼杀人类曾经所产生过的许多高尚、深邃和节制。贵族和绅士精神不复存在,宗教没有了虔诚,低俗的流行扼杀了高雅的灵魂建设。后现代的种种问题,都产生在过度释放和迎合人的欲望之中。
在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哲学之中,也从来把节制当成一种美德。当人的欲望过度受到强调和满足的时候,社会的下行也就随之开始。倡导节制和克制自我的欲望,又是人性中最为光芒的元素之一。
但推行节制与克制,却不能以贬斥和捕杀欲望作为方法。现代文明本身就是建立在人性论的基础之上,也就是尊重欲望,尊重自由。
因此,我并非就此把莞式服务当成欲望或者自由本身。它确实是欲望所构建的,但恰恰是欲望未曾受到节制和克制的一种产物,而这种怪胎所产生的原因,又是管制的故意放纵和不作为。
性工作者的确多数是在欲望自由的驱使之下而来的,但她们来到这里之后却陷入了另外一种不自由之中:她们违背自己的意愿接待任何她们所愿意不愿意的顾客,做各种她们愿意不愿意的服务,并且多数情况是在人格遭到社会践踏和蔑视的前提之下提供这些服务。
而这个社会的践踏和蔑视,又有一大部分来自于管制者的放纵和不作为。那些欢呼扫黄有理的人可以休矣。如果扫黄扫的是这种践踏和蔑视,扫的是对于性工作者的工作环境、扫的是她们岌岌可危的健康现状、扫的是他们的类军事化甚至限制人身的性商人,那么东莞挺住、东莞不哭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大众的话语之中。
也就是说,群众的眼睛是贼亮的。他们一眼就看出了扫的是什么:扫出来的不过是管制的威风,扫出来的不过是虚伪的道德条例,扫出来的,不过是对于欲望和身体自由的粗暴践踏。
一切都基于对欲望的理解,基于对自由的理解,基于对现代文明和现代政治的理解。我们根本不必去猜想为什么要扫平东莞。因为不在乎人性,所以不同情欲望,不愿意给予自由,根本不懂得节制。这就是突袭东莞背后的根本逻辑。
到今天为止所有的争论,对于制度、对于道德、对于公权、对于伦理、对于凡此种种,我们都看到了诸多论证,我惟一看不到的就是对于人性的基本尊重,无论是对那些性工作者,还是对于那个筚路蓝缕的城市,还是对于我们这个已经千疮百孔、莫衷一是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