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骨清创的20分钟时间里,韩思湘没有叫喊过一声。旁人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痛吧?”他才徐徐吐出一个字:“痛”。

痛不是坏事,至少表明脚还在。

韩思湘的另外半截腿耷拉一旁。两年前,他因为麻风病截肢,从一条坏死的腿中解脱,剩下这半截大腿,末梢因为长年压迫,已经失去了感知痛的能力。前段时间脚踝受伤后,他道听途说,买了廉价中药自行给伤口敷上。康复技师樊国顺告诉他,这只会阻碍伤口愈合,必须清创。没有麻药,锋锐的手术小刀贴着他的脚踝骨来回划动,刮下一层层土黄色形同泥巴的中药粉末,一圈白色的骨头和鲜血逐渐显露。

韩思湘坐在麻风病院花坛上,跷着溃烂的脚,腊月的广东,仍有浓翠的树荫,樊国顺蹲着为他清创,又用生理盐水冲洗。院子里的人们来来去去,有人手里正包着饺子,准备做午饭。平日这里的人们吃不起饺子,只在到访的志愿者带了肉来时,才改善下伙食。

比起麻风病院里的其他很多人,韩思湘的麻风人生已算幸运。他患病较晚,是广东省揭阳县西坑麻风病院的最后一个入住者 。对于这些在麻风烙印中熬尽一生的康复者,痛楚构筑了他们的生活底色,从此岸行到彼岸,只有一架独木桥,名叫忍受。

被世人抛弃

林月美失去了双脚,还有双手的十个指头。病痛让她面目全非,她住一间屋子,收拾得整齐干净。开口之前,她叹了几次气,不会再哭了,眼泪干了。但说着说着,泪水还是蓄满了眼眶。

林月美患上麻风病时不过5岁,年纪渐长,她慢慢知道自己“不好看”“丢脸”,无法务农的大部分时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凭残指做针线手工。

林月美幼年丧母,只有一个弟弟相互扶持。父亲深忧女儿的未来,林月美宽慰老人,自己勤恳,也不常出房门,靠做手工补贴生活应该无碍。但父亲去世后,日子迅速变得艰难。起初,村民们恶语中伤,传她会带来霉运,逼她走,没成功;转而就想要逼她死——流言生长出来,制造她自杀的假象,已经分家的弟弟听闻赶回来看她,告诉姐姐要小心:他来之前被村民们绑起来,给他一把刀,威胁他回家要杀了姐姐,为村里除害。

姐弟二人只能抱头痛哭。四邻乡亲的敌意就像黑洞一样,吞噬了林月美最后的光鲜与希望。

麻风病的病因和感染机制一度不为人知,遗传说和传染说真假难辨,隔离病人是千百年的通行做法。每个地方或有不同版本,但无外乎麻风被视为患病者的报应和噩运,也是社会集体提防的毒瘤。

韩思湘54岁时,才知道身为毒瘤是何等滋味。那年他被诊出患有麻风病。族人猜疑这是他年轻在广州打工时寻欢作乐的花柳恶果。韩思湘的哥哥曾找到弟弟当初的工友,逐一求证弟弟当年究竟有无此样劣迹,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哥哥仍未释然。

近代中国,乃至1949年以后,对麻风病人的污名化和敌视曾酿成各种惨闻。 《福建卫生志》一书记载,1930年代,福建武平县驻军强迫病人自己挖坑,活埋80余人;闽侯县,一名病人未死便被装棺收殓;1949年,东山县30多名麻风病人被以集中治病为名,活活饿死在孤岛;1953年,武平县活埋4人,1957年发生一起哥哥活埋妹妹的惨事;1964年,尤溪县发生一起生母烧子的事件……

周遭尽是敌意,活下来已经是幸运。韩思湘的族人们只质疑他的道德,没有更过激的举动。在被送到麻风病院后,他还能得到社会团体的帮助和慰问。康复技师樊国顺一年两次到这里料理病患,他多年奔走在闽粤地区,接触过数千名麻风康复者。回忆往昔,他说,麻风病人最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但在中国西南地区,麻风病人的时代还在延续。

汉达康福协会副秘书长张燕看过那里的麻风村,不仅条件比广东和福建差得多,社会恐惧和偏见也更严重。她曾到访过云南一所小学,一栋教学楼分为三层,孩子们不是按照年级,而是按照是不是麻风病人的后代分层——麻风病人与康复者的子女全部在第三层。

到云南丽江时,张燕遇到一位50岁出头的麻风病康复者,14年前,刚进入21世纪,他在家里险些被弟兄放火活活烧死。惊魂难定的他离开家人,搬进现在的麻风村,和4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住在一起。

这样的痛楚林月美都体会过。她在满是敌意的村里住了6年,也就熬了6年。 村民夜里踹门恐吓她,有时用木板把她的门封住,或往她门口泼尿。一年寒冬,林月美被迫夜里逃亡,到野外躲藏。她桌子上至今放着一个带手柄的水壶,她曾握着它在水沟边趴过,在田里匐过,也喝过脚印里的积水。她没有手脚,靠着手臂和大腿,一路爬,一路磨得血肉模糊。数次晕倒在荒野,醒来全身泥浆。最后爬到周边村子,靠着老人们的一点施舍,挣扎了一个月,才等到被送到麻风病院的机会。

林月美今年已60岁,这样的往事,她已说过不止一遍,也不介意继续说下去,她大概需要用尽余下的一生,才能释放完精神重压。

28斤大米的隔离

大多数麻风病人并没有林月美那样的惨痛经历。也许那些有相似经历的人,很难再活着住进麻风病院。与村人对林月美的歧视与侮辱相比,麻风病院的大多数人遭逢的是另一种悲惨。他们年轻时就进入麻风病院,从那时开始失去自由的生活。

香港大学教授梁其姿的考证,中国明清时代开始建立的麻风隔离院,这是16世纪后中国唯一需要进行收容隔离的慢性病。到1950年代,中国大陆至少有40万麻风病患者。新政府急于证明自己制度的优越性,开始设置“消灭麻风”这个基于政治而不纯粹是医学考量的任务。1957年,中国政府发布《全国麻风病防治规划》,翌年,以麻风村形式进行的隔离成为“大跃进”运动的一部分。麻风隔离自此日趋严厉,并在1970年代中期达到高峰。

起初,中国政府试图花最少的钱,对麻风病人最大程度地隔离。由政府财政拨款建设的麻风病院,主要收容干部、军官、城市企业工人等。麻风村则属于村民自办组织,主要收容普通群众,极少配有经费。江苏省的数据表明,到1964年,江苏省近3万麻风病人,不到1/10隔离。不花钱办大事的想法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此后,麻风村的建设改由政府经费解决。到1977年,江苏省被隔离的病人比例飚增到9成以上。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穿墙网站镜像索引 (墙内可直接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