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树梁无数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不敢死。
肺癌晚期吴树梁正在创造生命奇迹——为妻子的一纸户口,他每天都在与死神作战。
两年半前,医生断言吴树梁只有3个月生命。两年半过去,他忍受生不如死的病痛,倾家荡产并欠下外债,创造了生命奇迹。
深圳户口是吴树梁延续生命的惟一动力——作为外来人口,他幸运地落下了深圳户口。只要他再努力多活一年,妻子的户口便能落在深圳。
这是个小人物的悲壮故事:生命伟大,生命又如此渺小。这又是一个属于时代的特殊悲剧:对千千万万奔向大城市谋生的外地人来说,户口之殇,猛于绝症。
1、活着
对吴树梁而言,活着就是一种煎熬。
“你不要总打手机了,我真的很不舒服。”面对媒体不断打来的电话,他语速迟缓,声音中流露出焦躁和痛苦。
每次接电话,吴树梁都要拼命直起腰。挂断电话后,他便会仔细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钟——若按秒针计算,他的生命还“需要”再坚持三千多万秒,才能给妻子换来深圳户口。
深圳龙岗中心医院的普外科病房空间局促。但为了缓解蚀骨的刺痛,他没有躺在床上,佝着身体仰靠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如今的吴树梁,眼眶深陷、头发稀疏、双腿肿胀,腹部肿胀出青紫色。他不时敞开病服,用电吹风来回热敷左胸口——癌细胞转移,“咬断了”他左侧第三根肋骨。
他太累了,余生的每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
2012年,吴树梁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断言,他还剩3个月生命。然而,30个月过去,历经11次化疗、40次放疗和6次生物治疗,瘦了60斤的吴树梁奇迹般活了下来。
4月中旬,吴树梁为妻户口疯狂续命的故事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之后的几天里,病房里每天都有各怀心事的探访者。吴树梁也因此看尽世间冷暖。
至少有七八家医疗机构的代表找上门来。某藏药代表声称师父是位德高望重的“活佛”。他留下几包灰白色的药粉,嘱咐一天一包,可以止痛。他还建议吴树梁入教,“在痛苦之际通过信仰来平复心境”。然而,“信仰”只起到两小时的效果,疼痛便卷土重来。
另一位不肯留下名片的医疗器材中介,试图证明产品可以减缓他的疼痛。听闻吴树梁已经肠梗阻,这位中介工作人员突然掩面冲进了洗手间,回来时红着眼圈,哽咽着解释:“肠梗阻已是癌症的后期了”。
吴树梁面无表情:“嗯,这我知道。”久病成医,他有丰富经验辨别这些推销者的可信度。但一听对方说“可以止痛”时,他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希望。
2、“死之前,成为深圳人”
在此前长达2年半的时间里,吴树梁一直扼着死神的喉咙,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在不停地为自己设立活下去的目标:“死之前,我要成为深圳人”;成功拿到户口后,“要让儿子也成为深圳人”;如今,距离“让妻子也成为深圳人”的目标还有一年。
河南信阳人吴树梁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与深圳之间的距离——她本来就是个由移民造就的城市,“原住民”数量仅200万。“包容、有爱心”是他对深圳的第一印象。
2003年结婚后,他南下深圳,进入妻子丁维青工作的鞋厂,任采购员。2008年金融危机,他们所在的鞋厂破产。因为身体壮实又有巡防员的经历,吴树梁成为一名协警。这个群体被戏称为“临时工”,是份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时常以负面形象出现在媒体报道中。但敬业的吴树梁赢得了多数人认可。 一次斗殴现场,双方一共30多人,砖块满天飞。眼看情况恶化,吴树梁和另外3名同事只戴着头盔便上前阻拦。万幸警方及时赶到,控制住局面。
拼命的工作态度最终得到领导层的认可。2012年,吴树梁被评为“深圳优秀保安员”,并获得落户口的指标。
2012年年底,就在申报深圳户口期间,身体不适的他突然被“判了死刑”:深圳多家三甲医院将他诊断为肺癌晚期,已失去手术机会。一家肿瘤医院的医生坦言,他的生命只剩3到6个月。
吴树梁开始了“生不如死”的抗癌之旅,明白了什么叫撕心裂肺。在最初的活体穿刺取样时,一根刺管从鼻孔捅进了他的肺部,灯管的炙热灼烤着呼吸道,他一点点感受到“肺被撕扯下一块”。
他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几乎不能行走,接受着各样查血、全身骨扫描、CT、核磁共振、肺内镜、基因检测等各类检查。中国每年新增近200万的癌症患者,作为其中一员,他的人生似乎已被规定了路线:一步一步,默默走向生命的终点。
但那时候他告诉自己,就算死,也要挺到成为深圳人之后。2013年6月,历经7次化疗、数次放射性治疗,花费近20万元后,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户口。
一拿到那个小本本,他马上开始为9岁的儿子申请户口。并给自己定下了新的目标:要等到孩子也成为深圳人的那一天。
10月份,儿子的户口通过批准。他长舒一口气:“如果孩子户口转不过来,我会很内疚。”
但他并不能踏实下来,妻子丁维青还没有获得户籍。按照当时的户籍政策,夫妻随迁的年限是2年。依据他原来的计划,只要坚持到2015年6月,他就能让爱人获得户籍。但2014年4月,深圳市入户政策调整为3年。这意味着,他”需要”活到2016年6月。
“老天爷安排我多活一年。”手捧深圳户口,吴树梁开起了玩笑。
3、户口的魔力
不要小看这一纸户籍。它仿佛有种魔力,有了它,一切都不一样。
“只有我们一家三口都是深圳户口,才能申请领取低保。”吴树梁解释,“一人每月近1300元,儿子还能拿到一年3000元的助学补贴,母子俩能有个保障。此外,还能申请廉租房。”
廉租房是他来深圳后念念不忘的梦想——多年来,一家人一直租房住,身患癌症后,有房东忌讳不吉利,将他们赶出家门。两年半以来,吴树梁拖着病躯数次换房。他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再寄人篱下,哪怕是租来的。
此外,医保也大不相同:当初吴树梁发病时,每月2万元的常规治疗费用只能报销2000块。一年后,他获得了深圳户口,2万元能报销近90%。不过,后来病情加重,他只得继续自费支付医保外的高昂开销。
刚刚11岁的儿子可能并不太明白,为何父亲如此执着于户口。在2013年一篇名为《我的梦想》的作文中,他写下:“希望用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换爸爸活着”。硬汉吴树梁很少为疼痛落泪,却为此哭的稀里哗啦。
吴树梁见过太多户籍问题造成的骨肉分别——身边的同事多数是外地人,按照就学政策,他们的孩子在深圳读完初中就必须面临选择:要么回老家就读,要么支付高昂的学费去深圳的私立高中。大部分人不得不将孩子送回老家。
户籍带来的痛苦和烦恼远超癌症。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他要用生命为母子俩的未来俩保驾护航。
为了止痛,他经常要在夜间吃两次止痛药,但这依然无济于事。每月靶向药物需要近3万元,日常药物要1万元,半年下来便是20多万元。尽管有好心人的捐款以及亲朋好友的资助,可一家人依然负债累累。
更让他揪心的是,曾经在互联网上互相鼓励的病友们也一一离世。在微博上,吴树梁时常祭奠永远离开的朋友。
2014年初,在一个癌症患者的QQ群里,他认识了身患乳腺癌的歌手姚贝娜——在这个群体里,不存在明星或草根,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姚贝娜那时很愿意和大家讨论保健和饮食健康方面的话题。
2014年12月25日,又一次紧急住院时,吴树梁给姚贝娜发了条QQ消息,告知自己住院了。当时,对方回了一个表示加油的“拳头”表情。一天后,姚贝娜也病情恶化入院,几个月后不幸离世。然而,那个“拳头”一直鼓励着他。
吴树梁曾在微博中拍下一张榕树根顶开地砖的照片,感叹“生命的力度”。然而,他强挺着的身体,正一步步转向衰弱。
前一段时间,他每晚都失眠,哪怕“坐着睡两小时”都是奢望。因为服用吗啡,他开始严重的便秘,经常一周拉不出,腹胀如球,甚至对吃饭产生了恐惧。曾经一顿能吃30个饺子、6个肉丸子的壮汉一度10天没有进食。如果能顺利排气,吴树梁就能进行下一阶段的腰痛治疗,但他无奈地感叹,“这屁大的事真的不容易”。
但他终究还是挺过来了。4月23日,他成功地排便,在医生的安排下,“吃了两小杯婴儿米糊”。这是他30个月来,迈过的又一个坎。之前,他自己已经击败了一次次医学的断言和常识,充满韧劲地跟死神搏斗着。
吴树梁说,等妻子拿到深圳户口后,下一个目标是让身体有实质性的好转,“和大家继续做深圳的义工”。
谈起儿子的未来,他依然提到户口:“儿子能能考上深圳大学,我就满足了。”一个原因是:深大毕业生在本地参加公务员考试时能够享受优先录取的政策。另一个原因是:外地高考生报考深大,需要一本的成绩,而本地考生只需要二本成绩。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看到那一天。但他要用生命为家人争取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