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微信号:三剑客(isanjianke)

 

因曝光负面而全面光明,因批评存在而社会进步

讲述与思辨

就从小学生作文开始

文 | 黎明(杂文家)

“自己活下来了,所以写下来,有多少人他即便活着也写不出来。”这话,是“爬担架事件”中的主角张先生说的。大难过后,他分明意识到了自己现时需要担当的任务;由记者素养赋予他的一单可能实现的“社会价值”,在他心目中越发清晰起来。

11月9日,张先生乘坐南航航班飞往北京时突发急症,空乘和急救人员为谁该抬患者下飞机发生争执,患者最后自行勉强下旋梯爬进救护车。

张先生在鬼门关口走了一遭。当时他在飞机上突发腹内疝,这病动手术迟了会要命,从25日《华商报》的报道看,可知当事情况有多危险。“张先生告诉记者,此次事件涉及的三个急救环节,他一共被耽误了近7个小时——在飞机场耽误近一个小时,在首都机场医院延误了两个多小时,在999急救中心又耽误了三四个小时”。

事件曝光后,舆论反应强烈,批评与反思聚焦于“漠视生命”的责任。其实,我们的社会,并非笼统地漠视生命,真实而严重的问题,出在对漠视和重视的选择上,如选择条件,选择中的规则、潜规则,影响选择的观念、潜意识等

常见大陆航班为救助重症患者而返航、备降的报道。媒体看重这新闻,因为它可展现“为人民服务”的形象和高度的“精神文明”。看吧,连国家大飞机这么贵重的物件都为救命服务了,这就是好政策恩赐于民的证据。而在境外,地空一体论秒定医的航班急救,只算守法循规,算不上“好人好事”,所以境外不把航班例行的急救当新闻。深究起来似乎有点怪:本土之所以宣传航班“果断备降”,起因竟然还是“漠视生命”,文明程度低。

和众多议论者的看法有别,在我看来,这事,还是个非常出色的励志故事。励志故事都差不多的模式,大都讲某个人克服先天不足与后天困难,受尽磨难与屈辱后大功告成。而张先生获得的是最大成功——活下来了,没有比这更成功的了。

这成功,比刘少奇、林彪等大人物也不差。国人不把枉死者当范例,这是个坏毛病,其实刘、林等一拨罹难者,也是极好的励志典范,捧别人把自己弄死了。这种范例可助后来人立下两大相悖的志向。第一,不做到孤家寡人则万事皆空,做人就要做到君临天下且人莫予毒;第二,极权制度下纵然出将入相也自身难保,欲修身齐家成人间翘楚、国家大贤,必得投身于自由事业,推民主宪政而为生民立命,开万世之太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不能、也不敢说真话。你追求、制造不让人说真话的大环境,到头来,你被自造的环境逼得家破人亡。有嘴而不能发由衷之言,即便位极人臣,终归还是个无尊严的“贱人”。这些“贱人”们,最后都真切体会到了言论权利的重要与美好。剥夺过无数人发声权利的大人物,在踏上死路之前,都热切盼望能够张开嘴巴自由宣泄。

折回来再说“爬担架”。三个急救环节,没一个靠谱,若非自救,张先生必死无疑。999急救中心看不出他有什么病,还反复问他吸毒没有?怀疑他是装样子来医院打杜冷丁的,情急之下,张先生请医生朋友帮忙,这才被送到北大人民医院急诊科做了手术。

对混社会的俗人,此事或有三个比较直观的启示。其一,一个人成为全社会的重点服务对象非常必要,最好成为够级别的领导同志或准正面的超级名人;其次,要有覆盖各要命环节的人脉,一处没有“关系”,那地方就可能成为你的凶险之所;其三,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坚持不昏迷、不误判,像张先生那样的情况,要是昏过去或者无急智,人早没了。

越是凶险越励志,凶险过后更励志,最深刻的启示还在事后。这位张先生,虽说坐在航班经济舱里、在落单之时算普通群众,可他缓过劲来,就显出和一般大众有所不同。

他是在辽宁工作的媒体人,微博ID为“一个有点理想的记者”。11月22日,他在微博上发表文章,《南航CZ6101–生死间,一个记者有话想对你们说》,立即引发了热议。继而,南航和首都机场医院均派员登门致歉,并表示愿意补偿或赔偿。而张先生确实表现出“有点理想”,他不要赔偿,还出于保持报道人“清白”的考虑,拒收了鲜花之外的慰问品。他“只是希望理清急救程序,让其他人不再遭遇同样的事。”

事件中表现最恶劣的首都999急救中心仍无反应,张先生就此说到,“我特别失望,也许他们认为自己没有问题吧。”是的,要不是张先生活下来,写出来,涉事的所有单位和个人,都觉得“完全正常”,他们都做了该做的事,不存在任何差错。只是张先生将事件经过写出来之后,公众觉得这事比较严重,才倒逼有关部门做出了反应。

假如作为非重要人士的张先生在拖延中不幸死亡,他的死激不起一丝涟漪。因病而亡,死无对证,谁都没责任,谁都很正确,没谁儿会反思。“理清急救程序”无从谈起,不知什么时候哪个人还会险上加险,被悄然扼杀在急救环节,而后仍平安无事,社会和谐。

我的假设并无虚假意味。25日《北京青年报》报道,“网友称岳父猝死飞机上无人施救,质疑急救预案”。质疑者是一位医生,说的是去年春天他患有心脏病的岳父死在南苑机场的事,他说当时找不到救护车,错过了抢救时机。实际上,不如张先生幸运的并非个别人,因为机上乘客突发急症不是小概率事件,早年的《新英格兰医学》曾公布调查数据,航班飞行中,604名乘客中就会出现一例需要紧急救治的乘客。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中国航班急救机构连谁抬患者上救护车的问题都没搞清;哪家的救护车可以进出机场,送患者去哪家医院等问题,也在扯皮中。

死过的无法开口,知情人因忌惮话语环境不良,不会出面作证,事实随死亡而湮灭。有幸存活的重症乘客,一些人想到了歌颂,另一些人即使心怀抱怨也选择沉默,还有的人很想发声抗议或质疑,但因表达能力不足或信息渠道不畅而最终无语

张先生发表追责文章的那一天,《南宁晚报》正报道“旅客南航飞机上突发急症,航班果断中途备降送急救”,“当旅客被救护车安全地接走,客舱响起热烈的掌声”。平时我们看的就是这类充满“正能量”的新闻作品,幸亏有个媒体人张先生自救成功,活下来一个——会写、敢发的。

活着而不能表达,和死翘翘也差不多少。为了能写出来,从娃娃抓起吧,语文教师可以把张先生的光辉事迹当作范例了,讲述与思辨,就从小学生作文开始

因曝光负面而全面光明,因批评存在而社会进步。不白死,不白活,一人发声,造福社会,活着并能发出异见与强音,人生真的美好。

2015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