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一九四九年–一九五七年
                                 
 
一九五五年六月中旬,差不多是我与毛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六个礼拜后,汪东兴突
然要我火速赶往北戴河。北戴河原是渤海湾内的一个小渔村。一九五零年以后,中
共中央办公厅中直管理局在海滨给每位“中央领导人”预备了房子,就是将接收下
来的别墅重新翻修,作為避暑之所。毛和他的随从几天前就去了北戴河。这次由原
来的周泽昭医生陪毛同行。当时我还兼任中南海门诊部主任,仍未曾随毛主席出巡
。我想这麼紧急的召我去,一定是有很严重的事。
 
好在每天有一列由北京直开北戴河运送公文往返和政府官员的专车,我当天就到
了。
 
我到了北戴河后才知道,当天凌晨时,一次寒潮引来狂风暴雨,涌起的海浪有一
层楼高。毛一夜失眠,没有睡觉,要下海去游泳,风浪太大,卫士阻挡不住,打电
话给汪东兴。汪匆忙赶到海滩,毛已要下海。汪劝阻毛不要下海,毛没有理汪,走
入浪中游向深处。卫士、警卫员和一中队队员纷纷向毛周围游去。
 
汪看风浪太大恐怕出危险,焦急之下打电话给周恩来和罗瑞卿。周、罗二人赶到
海滩,毛已游到远处。周感觉责任过大,又无可奈何,于是报告了中央书记处的刘
少奇。周希望刘出面阻止毛冒险,但被刘拒绝了。刘少奇也许只是识时务,不愿犯
上大不韙的罪名来阻挠毛的一意孤行。
 
就在毛下海游泳的时候,江青也赶到海滩。她叫当时在场的周泽昭医生下海照顾
毛。无奈周医生已经五十多岁,年事已高,不会游泳,不敢下海。江斥责他说︰“
主席游到风浪里去了。万一出事,你站在这边有什麼用处。”于是周医生坐上一条
小船追上去,可是风浪太大,颠簸之下,在船上根本坐不稳,他又晕船。等到毛回
到海滩,周医生由警卫人员抬扶到岸上,只能躺在沙滩上呕吐。这更使江青大不满
意。原来这就是要我立即赶到的原因。
 
毛游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回到海滩,对汪东兴极不满意说︰“你也不知道我能不
能游泳。你自己横加阻挠还不算,还想用中央压我。”
 
汪东兴和罗瑞卿负责毛的安全工作,是毛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但他们面临了棘手
的难题。如果毛出了事,不管他们有多忠心,也不管这是不是毛本人的意思,下场
不但是被撤职,还会送命。
 
但毛却认為汪、罗两人想限制他的行动自由。毛进一步觉得政治局委员想控制他
。毛总是我行我素,谁想阻挠、拂逆他,谁就挨一顿臭骂。这次的北戴河事件在毛
与汪、罗两人关系上投下一道阴影。他的愤怒隐藏了许多年才终于爆发。
 
北戴河事件也是我生活的转折点。夏季将尽,周医生被悄悄撤了职。周离开中南
海,前往北京医院任院长,我成了毛的专任保健医生。我的工作一来是替毛治病,
二来是维持毛的健康。如果他生了不该生的病,或是有任何病痛,我就会成為眾矢
之的。我的工作与身家性命紧密相连,我必须小心毛身体上的任何细微变化。因此
我得先行接近他,才能深入的了解他。自毛从北戴河回中南海开始,我每天都去见
他。此后,我也随同他出巡北京或外地。
 
我不断翻阅毛的病歷时发现,近两年毛每次检查血液中的白血球,总数都高,其
中的中性白血球计数也高。但是一九五零年以前的检查,白血球总数和中性白血球
计数都很正常。这表明在毛的体内某处,有慢性炎癥存在,但是没有检查,我确定
不下来。
 
我不知该如何说服毛接受检查,他觉得自己很健康。一九五一年有几位苏联医生
来帮他作身体检查,查了大半天,搞得毛大发脾气。自此后他就很讨厌医生。
 
一次他同我读英文版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中间他谈到战争,由此我谈
到人体的抵抗力,谈到白血球是人类抵抗细菌的“战斗部队”。我告诉他,这两年
他检查出来,白血球比过去高,表示身体某处有慢性炎癥。他说︰“為什麼?”我说︰“如果没有慢性的细菌增殖,身体不会有增加抵抗的表现。但是白血球并不太高,又没有别的不舒服癥状,可见这炎癥不严重,可能是在什麼地方有窝藏细菌。”他问我有没有办法弄清楚。我告诉他先将容易藏细菌的副鼻竇、牙齿、喉咙和前列腺几个部位查一查就可以。他问我要多长时间。估计半个小时就完了。他要我立刻检查。
 
我先查了鼻腔和上頷竇及额竇,没有发现不正常。又查口腔,牙齿上积垢太多,
成了一层绿色膜。毛保留著农村习惯,从来不刷牙,睡醒后,最多只不过用茶水漱
口,叫他看牙医更是比登天还难。我想起,十月一日在天安门上,彭德怀走来同我
说︰“主席的牙齿像是涂了一层绿漆,你们要劝他刷牙。”毛有几个牙齿,用手指
稍压齿齦,就有少量脓液排出。我怀疑毛為了讨厌看医生,天大的病痛也强忍下来
,不肯吭声。可见毛是极能耐苦的人。
 
我跟毛解释牙齿是主要问题。他说︰“这怎麼办呢?你给想想办法。”我建议他请
个牙科医生看看,因為一般医生在学医的时候,虽然也学牙科,但只是稍微涉猎,
尤其在毕业以后,更是从来不接触牙科,所以很生疏。他笑了说︰“孔子说过,知
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这麼说起来,你倒不是强不知以為知。”他同意
了我的建议。
 
随后我检查前列腺。他有包睫,包皮很不容易翻上去。自他迁入中南海以后,就
再也没有洗过澡。他觉得洗澡浪费时间。他的卫士每晚在他批公文、看书或闲谈时
,用一条湿毛巾替他擦身。毛右侧的睪丸没有降到阴囊,也不在腹股沟,所以是隐
睪。这不会影响到性能力,但能导致睪癌。我得注意这个不正常现象。毛的前列腺
不大,柔软。我做了前列腺按摩,用试管装了精液,拿回到办公室。
 
隔了两天,毛起床后,要去请牙科医生来。我请了北京医学院口腔医学院的张光
炎医生。张是华西协和大学牙医学院的毕业生,比我高两班,在学校时就很熟识。
 
临时诊所就放在菊香书屋内中间那饭厅里,理发用的高靠背藤椅正好用做诊疗椅
。我接来张医生。张十分紧张,问我检查时有什麼判断,又问我毛的习惯与性格。
我老实告诉张,毛的性格,我还不完全了解,因為我也初来不久,我只知道,他喜
欢简洁,不喜欢迟缓罗嗦,张担心做不好。我说不会,他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他
会配合好。我叫张放心。
 
我带著张医生走进北屋中间的那间饭厅。毛坐在藤椅上,正拿著一本线装书在看
。毛在会见客人时,总是拿著一本书在看,以缓解心情紧张。另一方面,毛很清楚
他自己的权势和地位,明白一般人都像对待神祗一样的对待他,拿著书也可帮助他
先想好谈话的内容。他以说笑话、谈琐事做开端,使他的客人一下子就从精神紧张
中松弛下来。特别是对初次见面的人来说,他表现得既机智,又幽默,且富于谈话
的技巧。毛用亲切而不著边际的口吻,使见他的人自然而然地讲出真心话。
 
毛放下了书,笑著说︰“一卷在手,看得昏天黑地,你们已经来了。”同时站起
来与张医生握手,示意让我们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卫士给我们端来茶。给毛拿一个热手巾,毛擦了脸,又擦手,并且著意地擦一个
个的手指。
 
然后毛问起张的名字,说︰“你叫光炎,那麼是光大炎汉的意思了。这个名字在
清朝末年,反清运动时,是很吃的开罗。”又问张是哪里人,张回答是河北省人,
不过在四川住了好多年。
 
毛说︰“啊,河北,这河指的是什麼河呢?”张说︰“黄河。”毛说︰“黄河原来
靠北,自东汉以来,越来越向南移。河北离黄河越来越远了。”
 
毛点燃了一支香烟,又问张说︰“四川是哪四条川呢?”张脱口说︰“岷江、沱江
、嘉陵江和金沙江。”毛笑了笑说︰“不是金沙江,是乌江吧。乌江比金沙江大得
多啊。”张也笑了说︰“我想到主席的诗‘金沙水拍云崖暖’,所以认為是金沙江
。”毛大笑说︰“那是写诗啊。”
 
当谈到张和我都是华西协合大学毕业,而张是美国留学回来的时候,毛欢快地说
︰“抗日战争时,在延安,美国派来一个军事代表团,和我们相处得很好。由美国
来的医生,像马海德(George Hatem),一直同我们在一起不走。在消灭花柳病上,
他出了很大力。他是你们的同行。”
 
马海德(一九一零~八八)于一九三六年和斯诺一同前往共產党北方基地陕西保安
,后来终生留在中国行医,入了中国籍。
 
“美国也给我们培养了一大批技术人员。”那时美帝仍是中国的头号敌人,这言
论简直是反革命。“你们是英美派的,我就用你们这些英美派。”他又对著张说︰
“我在学英文,李大夫就在教我读英文版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社会主义
是Socialism吧?”张说︰“是。”
 
这时我看张已经完全放松,神态自如了。我说︰“主席,现在检查吧?”毛说︰“
那好。”
 
张给毛清除掉许多食物残渣和齿垢。张慎重地向毛说︰“主席以后要天天刷牙,
齿垢太多了。”毛不以為然说︰“我一向用茶漱口,不刷牙。老虎并不刷牙,為什
麼虎牙那麼锋利呢?”这一下子将张和我都问住了,实在出乎意料,不知怎样回答。毛眨眨眼说︰“你们医生也有些生理现象说不清楚吧?”张说︰“很多。”
 
张又提出要拔除左边上面第四个牙齿。张说︰“这个牙齿的周围已经有脓,牙齿
很松了,如果不拔,会牵连前后的牙齿。”毛说︰“真有这麼严重吗?”张正色说︰“我可不敢乱说,这是真的。”毛点点头说︰“那就照你的办。可是我很怕痛,你要多用点麻药才行。”
 
张悄悄地问我︰“主席对普鲁卡因过敏吗?”我说︰“在他的病例记载上,肌肉内
注射过很多青霉素,都加普鲁卡因止痛,没有一次过敏反应。”张又悄悄同我商量
说︰“这个牙只要稍一夹就可以下来,还要用麻药吗?”我说︰“还是用一点,这样他可以放心。”张说的对,真是轻轻一夹,就顺利地拔下来。毛十分高兴说︰“英美派胜利了。”
 
过了两天,我又给毛取了耳垂血检查,白血球总数和中性白血球计数都恢復到正
常。我将检查结果告诉他时,他高兴地说︰“你解开了存在几年的一个谜。你胜利
了,英美派万岁。”又让我準备好牙刷牙膏,决定刷牙。但是他坚持不到几天,就
又放弃了。
 
往后几年毛仍有牙痛,也仍然讨厌看医生。他的牙齿全部变黑,一颗颗掉了下来
。到一九七零年初,他后上方的牙齿全掉光了。好在毛说话或微笑时,嘴唇总能盖
住剩下的牙齿,因此很少人注意到齿疏色黑的现象①
 
前列腺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毛的前列腺正常,但报告显示他没有生育能力。毛
与他前后三位妻子生了好几个小孩。毛跟江青生的小女儿,李訥,那时不过是十五
岁。看样子毛的生育能力是在中年后停止的,我一直无法找出病因。
 
我告诉他,前列腺没有问题,不过没有生育能力了。他说︰“那麼我成了太监了
?”我说︰“不是。”我这才发现毛完全没有基本的生殖常识。他也是现在才知道他的右侧睪是隐睪。我又解释说︰“生育能力全看精虫是不是正常,性欲和性能力与精虫没有关系。”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毛担心的不是他的不孕癥,而是性无能。他一直相信性生活活
跃期是在十二岁到六十岁之间。他讲他年轻时,在韶山曾和一个十二岁女孩子有性
关系。他一直对此事津津乐道,回味无穷。
 
一九五五年这时毛六十二岁,深恐从此丧失性能力。也是在此时毛开始有阳萎现
象。毛坚信性能力和健康有直接关联。在我刚去他那里工作时,他正由别的医生建
议肌肉注射鹿茸精,我不同意这种治疗,但骤然无法使他中止。随著他自己的年龄
越老,他将上面说的年限不断扩大,最后成了“男女年龄在十一岁到八十岁之间”
。这无非是以他自己的性经验做出的结论。
 
我只好等所谓一个疗程完结后,同他说明这类称之為“补肾壮阳”的药,对身体
有害无利。他说︰“你们医生有的说这样,有的说那样;这个赞成,那个反对。看
来医生的话,只能听七分。”但他也并未再坚持注射。
 
五十年代中期以后,他相信一些长寿的药,也想寻求这类药。例如,那时宣传很
多的罗马尼亚医生勒普辛斯卡婭的长寿法,用肌肉注射奴佛卡因,即她称為H3的②
。他很相信,要来了一些相关资料,详细看过,按法注射了将近三个月,他自觉没
有什麼效果而停止。
 
以后他还是要我找既安全又有效的壮阳药。我同泌尿科和精神科医生商量后决定
用暗示治疗,胶囊内装上葡萄糖,取了一个名字,给他服用。
 
后来我发现毛在权力斗争高度不稳定的状态下,阳萎现象最為严重。一九六零年
初期,他势如中天,阳萎突然完全治愈。毛和江青那时早已不同床,但毛跟那些年
轻女孩完全没有问题–同床的女人数目增加而平均年龄骤减。
 
即使毛不断求长生不死药,他仍相信他自己年轻时写的一首诗。诗中自豪“自信
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毛在一九六零年中期跟外宾说他準备去见上帝–
或是马克思–完全只是一种伎俩。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的健康状况达到最高峰。
毛在被攻击时常久卧不起,但他也把生病当成一种政治策略。毛的健康状况常是中
国政治局势的反映。
 
一九六三年,中苏关系陷入低潮,毛在苏联驻中国大使前表演了一出精湛的垂死
大戏。他想籍此观察苏联对毛之死会有的反应。先前他在我及数位卫士的眾目睽睽
之下,在身上盖了一块毛巾被,假装痛苦万分,表情呆滞,语不成调。“我演得好
不好?”他问我们。然后毛把苏联驻中国大使叫到床前,演将了起来。
 
相同地,在一九六五年,毛故意跟旧识斯诺说他快死了。毛这一方面是在刺探美
国对此事的反应,另一方面想籍此使美国改变其中国政策。同年,他也告诉法国文
化部长马尔罗同一句话,考验欧洲的反应。
 
毛常指控他人挑拨离间和阴谋诡计。但说起搞阴谋,谁都搞不过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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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毛未曾修饰过的照片可清晰看见他微笑时露出的黝黑牙齿。
②一九九二年九月伯克莱《健康杂志》(Wellness Letter)指出,近几年新推出“一
种有名的罗马尼亚防止老化的药方”,它能“使你一夜之间变得更年轻。”这灵丹
妙药為普鲁卡因(商品名称為奴佛卡因,Novocain)。报告中声称一位安娜‧阿斯兰
医生在一九四零年代于布加勒斯特曾用此药进行试验。没有任何研究显示此药品是
否真有其所宣称的效果。
在本书此处和其他处,读者将会发现中国医学界对此未达成学术共识。这在美国也
是个新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