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集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于一身的少年。
在一篇被删除的文章中,王五四这样介绍自己,这是典型的王五四式语言,他用绣花针轻轻一戳,咻一声,被精心构建却僵化的权威话语瞬间瘪了。
在空间日渐逼仄的言论场,王五四是夹缝中长出的一朵奇葩,他用呻吟替代声音,撩拨你、挑逗你,等你有了兴致,却又不为你负责。
他揭下丑恶的画皮,却不收拾出精致的妆容,他解构荒诞的现实,却不建构美丽新世界,他反抗,却从未摆出反抗者的姿态。
他的公号开了封,封了再开,如同寓言中的西西弗,把石头搬到山顶,又滚下山来……山还是那座山。
一切看上去没什么改变,那些转发王五四文章的人不见得会走上街头。似乎又有改变,他们至少做了一次心灵大保健。
街市依旧太平,唯一改变的,是多了个“网红”。
“个人的事不太想说,工作上的事你们又不太感兴趣。”网上风骚的王五四未说先红了脸,为了给自己的创业项目“花样菜场”站台,他不得不接受很多采访。
在介绍花样菜场时,他会有一小片刻不易察觉地停顿,语言准确又无趣,像一个合格的职业商人。
很难细究网红王五四给花样菜场带来了多少流量,一个事实是,几乎所有关于花样菜场的报道都会提到王五四,而鲜见另一位创始人。
更难细究的是,有多少家投资机构,是因为王五四知道花样菜场,又有多少家因为他的身份而放弃投资。
一个男人要被封多少号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
鲍勃迪伦紧锁眉头发出诘问,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这首《答案在风中飘摇》是王五四的最爱歌曲之一,对他来说,歌词要换一下:一个男人要被封多少号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
王五四被称为“被微信伤害最深的男人”,一般来说,他的公号不出几天就会被封,王五四、王大姨、王姐夫、王枪枪、王伯伯、日完俺软、王气质、王纯洁、王红杏、王酥麻……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号,连起来可绕地球仪好几圈。
曾有投资人告诉王五四,尽管他的文章篇篇都是十万+,却无法和同是网红的papi酱一样获得投资,因为老是被封号,无法聚集粉丝,自然也没有价值。
五四永远不死,只是粉丝慢慢凋零。最多的时候,王五四公号门下聚集了近五万粉丝,被封后,新号在三五天后也能有两三万关注,现在的“王粉红”(注:采访时王粉红还活着,发稿时她已牺牲,新号:王乒乓)只剩下四五千人。
“封号后还告诉你可以申诉,申诉后就告诉你说不通过,这是赤裸裸滴双重侮辱。”他曾这样吐槽过微信的申诉政策。不过,王五四本人并不是特别在意等比数列般锐减的粉丝数,封号给他带来的现实烦恼,是必须不停地注册新号。
微信规定,每个身份证最多只能注册5个公号,王五四壮烈地用完了自己和妻子的配额,而现在的“王粉红”是他的第14个号,王五四是怎么做到的呢?
“淘宝买的。”王五四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轻轻说,好像在分享一个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总不能用别人的,肯定不方便,另一方面,比如你用一个同事的,朋友的,也怕给他们带来麻烦。”
如果你觉得这样就万事无忧了,那真是too simple too naive。注册公号只是万难第一步,公号还要有管理员账号,是一个私人的微信号,也要实名注册,层层实名之下,王五四感慨“可能以后我能买到号也没有管理员账号”,因为一个账号只能绑定5个微信公号,王五四和他妻子的号已经用完了,他另一个手机注册的还剩最后一个名额,“这个也用完之后,我想要么办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再注册微信,但是办手机号又要实名。所以以后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写了。”
很多没见过王五四的人以为他是斗士形象,横眉冷对,眼光逼人,实际上他身材略圆,戴副眼镜,慈眉善目,像一尊胖弥勒。
别没事就启蒙
王五四的文章总能戳中大家的痛点、痒点和骚点,这种风格是如何练就的,答案可能是遍布全国的异性网友。
他上大学那会儿,天是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不像现在有陌陌微信可以填补寂寞。摆脱了高中苦难生活,重获自由的王五四相信“广阔聊天室,大有作为”。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王五四一头扎进聊天室,和全国各地的异性网友打成一片。
除了聊天室,QQ是他的另一个战场,网名是现在看来颇为老土的“东门吹雨”(取自西门吹雪),查找各地异性网友,看到头像亮着的就加开聊,简单而直接。
聊天室和QQ造就了王五四的语言风格,在博客还很红火的年代,他以王小三为网名写过不少博文,文风是弱化版的王五四。
当王五四还叫王小三的时候,王小三只是一个单纯的网名,然而时代变化太快,小三被赋予了另外的含义,王五四不得不重新想个名字:
所以准备在0–9的数字中重新选一个,王小0容易读成王小蛋,不雅!王小1容易读成王小棍,涉黄。王小二?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不吉利!王小七?刚脱离了第三者,现在又妻妾成群,养不起。王小八?别提了,像某种动物的名字。王小6和王小9适合情侣。王四王五?难以抉择,王五四好了,以此纪念一下五四青年节。
这段大约八九年前的文字,依稀可见日后王五四风格的雏形。
博客之后,王五四的主战场转移到了微博。直到2014年,王五四开始写些有趣的小文章,千字左右,发在朋友圈,他发现他写的东西有很多人愿意转,这激发了他更持续的写作欲望,就开了公号,取名“王五四”。
很多媒体人看了觉得写得很好,“那时候就觉得有点,成就感或者动力,就一直坚持写。”那种被注视而带来的快感很快消失,“后来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了,纯粹是个人的兴趣和爱好,不写就觉得憋在心里挺难受的,吐个槽。”再后来则是有朋友需要发广告,仗义的王五四总会答应,但是光发广告没有点击量,所以他就得想想,找热点话题写一下。
至于动机,他不止一次地袒露,写文章并非要振臂一呼,纯粹是个人爱好,所以他对各种褒贬基本一笑而过。
“写点微信公众号不叫做媒体,就是个人业余爱好,跟退休老干部跳跳健康的交谊舞、给广电总局打打举报电话、找个饭店谈谈民主的好处是一样的性质。” 在回答有马体育网友提问时,他调侃说。
他也不喜欢启蒙的论调,“别没事老想着启蒙,人民群众其实聪明得很。”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写的“根本不应该有叫醒谁的心态,大家都醒着呢,只是不想起床。”
“不认识他,不是粉丝,也谈不上喜欢”的评论员宋志标称,如果在现时条件下,嘲讽也是一种批评,王五四就是喜闻乐见的轻度反洗脑同盟会员。
有关部门:“写文章的时候能不能少用点黄段子”
互联网给王五四带来的不仅是语言风格的改变,更重要的是瓦解了先前的认识,迅速建立起另一种新价值观。
和很多精力过于旺盛的大学生一样,王五四通过各种工具下载了大量影视资料,其中就有“长者怒斥香港女记者”和未进入教科书的某历史事件的纪录片。
砰的一声,王五四听见了某些东西碎了一地的声音,那是他从小就以一种朴素的正义感建立起的世界观。那时他也会在校园BBS上写些文章,不过认知还停留在“中央都是好的,只是地方政府不执行的那种水准”。
推特的出现,让王五四迅速成熟,这块海外孤岛聚集了一大帮乐于公共表达的网友,王五四和他们有过不少争论,也获得一些赞许,同时收获一群朋友。
“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是从不劝小姐从良,一个公民成熟的标志是从不期待政府改良。”他的这句名言是认知彻底改变的结果。
他也是个勇敢的行动者,在一些对传统媒体没有空间的公共事件上,他以类似公民记者的身份冲到前线,用微博直播,“围观改变中国”是那两年的热门口号。
2008年,王五四在网上看到了一份文件,关于这个国家的美好构想,他以前从未看过这样的东西,觉得里面的东西很吸引他,没多想就签了字。
王五四没有意识到签名意味着什么,直到有关部门找上门,那时他在山东老家过春节,“第一反应是家里被偷。”对方问他是不是在练一种邪教气功,王五四说怎么可能。
几个回合之后,对方才指出要害,问题就出在签名上。
王五四和有关部门的“深厚友谊”自此建立,“每个月见一次面,也没什么事情,就大家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饭桌上不会剑拔弩张,“就跟几个朋友一样,虽然大家身份不一样,基本上就是聊聊他们的爱好,聊聊孩子的教育问题。家里的事,个人的事,反而跟他们的职业,跟我的公共表达完全没什么关系。”
不过,在一些敏感时期,他们会告诉王五四今天你不要出门,“也不会做什么,只是例行公事,比如G20前,他们说你最好离开杭州,但是你不离开也没关系,那可能会比较麻烦,那我选择肯定是自己就离开了。”
长久如斯,有关部门的同志们也成了王五四的读者,他们向王五四建议,写文章的时候能不能少用点黄段子,写得正经一点,并没有批评文章中的观点。
孤独的时候,信仰会给你力量
除开王五四这一身份,本名王永智的王五四普通得再不能普通。在成为王五四之前,他和千千万万80后没多大差别,从小学到高中,大多数时间用来学习。高考考了个不错的分数,按照家人的意见,去了山东大学计算机系,但是一入学就觉得这并非他的兴趣所在。
大学毕业后,王永智去了遥远的深圳,在创维市场部工作,每月拿五千块,觉得多得花不完。
半年后,追随大一时网恋认识的女友到杭州,工资只有1500。在一家动画传媒公司做动画片编剧。他写的《古代科学家的一百个故事》,曾在央视播放。一年后,他进入杭州移动,做移动增值业务,一做就是3年。随后,他入职腾讯,负责杭州政务微博与媒介微博的运营。又过了3年,他从腾讯离职,去凤凰网做手机阅读业务。
在花样菜场之前,他有过两个创业项目,一个是女装O2O,和“爱宴遇”,汇集大厨与有拿手菜的手艺人在平台上开局收费招待人。
成为花样菜场的合伙人,也是出于偶然,最早他作为中间人为朋友的项目找投资人,投资人觉得项目不错,但投钱的前提是要有懂互联网的人,有多年互联网从业经历的他就加入了。
做生鲜电商,他自认为找到了一条另辟蹊径的商业模式。在很重的生鲜电商行业,花样菜场是一家很轻的公司,没有自建仓储,由遍布杭城的农贸市场提供菜品。也没有自建物流渠道,菜贩、甚至菜市场的保安提供送货服务。“业务线都在盈利,发展速度比较稳当。”
常以“互联网企业家”自嘲的王五四,最早的愿望其实是作家,“我以前的理想就是这块儿。很希望自己写得东西能被别人认可,投过一两次稿,南方周末,没什么音信。”
现在,他的文章被很多人认可,他却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知道,这是昙花一现的东西,文章给我带来的,并不是说我真正写文章的水平高,而是这类的东西没有人写,也就我在写,有的时候我回头看自己写的文章,也没有什么意思。”
最近他写过几次电影观后感,也有地方约他写过一些文化评论,令他苦恼的是,写这些东西大家反而不愿意看,比如写《长江图》的影评,阅读数远没到十万,“大家对你的定位很简单,要么骂骂政府,要么骂骂什么现象,我是很不愿意做这样的人。其实我本身就不是一个情绪很强烈的人,我反而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我觉得。”
王五四今年最大的变化,是成了父亲,“原先以为会有巨变,但其实没有。唯一的改变是,原先会想很多事,现在专注于家庭,家庭的概念从没这么强烈。”
这也给他一种紧迫感,“以后女儿给人介绍我的时候,说我的父亲是一个时政评论员,听着挺别扭的,我想要是她说我的父亲是一位作家就好多。”他不止一次地说自己没看过什么书,最近屯了很多书,却都没怎么看。“五年后,希望能写出不一样的东西。说这话时,眼神闪烁着期待。
大一时,王五四手捧圣经,站在济南曲水亭街的基督教堂里,深受感动。后来他在杭州受洗,不过却好几年没去过教堂,“中国是个扭曲的社会,不管什么都是,包括信仰,教堂。”
王五四相信,“孤独的时候,信仰给你力量。”就像他那位身陷囹圄、“只向上帝上诉”的律师朋友。
“让我跟你讲一讲王五四鲜为人知的一面”
回到屋檐下,王五四更多的是回到王永智本身。父母基本上不会问他在干什么,王五四也不会主动说起。“我的生活,如果你没问,我没必要非要跟你分享。有些时候分享一些事情是快乐,有些时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负担。不想让他们担心太多,如果有一天他们愿意了解,我会跟他们讲。”
当然,王五四也不会干涉他们,“我不会阻止我爸看新闻联播,不会阻止他在车上挂毛泽东像一样,我觉得这是他们的生活,让他去就好了,没什么关系。”
但有些事情却总也无法回避,“根本无法逃避,也无法视而不见,它们无处不在。”有次有关部门打电话到王五四老家,“他们说我要去北京上访,我爸问我你要上访什么。他们会通过周围的人向你施加压力,但又不让他们知道你真正在做什么。”
最激烈的一次是在王五四结婚前,有关部门找到了王五四妻子和双方家长,差点结不了婚,同志跟他们说,“那就让我跟你讲一讲王五四鲜为人知的一面。”
王五四写过一篇《我爹和我的婚事》,隐晦地记录这段屈从的往事,“为了能让一个女人跟我结婚,他几乎付出了全部的物质和诚心,几近讨好。而我也用尽全力配合着,用力讨好一个女人,用力爱一个女人,用力睡一个女人,可生活却总是用力给我一个耳光,而且是当着我爹的面打的,弄得我们俩都很心碎。”
结婚办酒席,有关部门不断地问王五四要参加酒席名单,谁能来,谁不能来,“不配合,婚礼可能办不成了。”
结婚当天,来了十几个同志,“我在布置会场,他们过来问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了,你们不要添乱就好。还给了一个红包。我说红包我拿了,吃饭没办法给你们摆一桌。”
被有关部门关注,王五四刚开始还有点自豪,“写篇文章,还引起政府的重视了,有点进步人士的感觉。”现在却越来越很无奈,让你没办法挣脱的现实。
他曾写道:这么多年,我并不害怕这些,我没有做错过什么,我只是瞧不上这种蛮横的行为,有些时候还会感觉恶心,不过我一次一次变得越来越“乖”,但那种感受……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