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是垃圾的话,那没有我们这些垃圾,你们上海人终将被垃圾填满。”——露宿者言
上海普陀区,**路立交桥下。
离这里不足200米,就是新开通的七号线地铁站。离这一条街,就是灯火通明的闹市,衣装光鲜的人们来来往往。边上紧张施工的工地,又一座高楼将拔地而起。
第一天记者们几番周折找到这里,己是深夜10点半,着实被吓到了——这里没有人在行走,阴森,昏暗,垃圾破烂堆积。最显眼的便是桥下睡着的十多人。他们或裹被露天而眠,或是缩在旧蛇皮袋搭的简易篷里。记者们到达时,他们已睡得很熟,一点动静都没有。据查,当天最低温度只有4度。
第二天,记者们7点半就来了,一些人已拿出被褥铺到地上准备睡了,其它人有的聊天有的吃饭。据附近居民透露,这些人大多是来自河南和安徽,平时拾荒为生,来这儿差不多一年。我们和他们搭起话来。
“都是为了生活,都是为了孩子。”
第一个和我们搭话的一名中年男子显得非常友好,周围的人也凑了上来。然而当听说我们是记者时,他们的笑容明显不那么自然了。
“你们这个采访一报道,搞不好我们连这个地方都没得住了。”边上,正在用旧涂料桶当炉灶炒菜的女人搭腔。
他们说,城管(他们称为“黑帽”)差不多两三天就会来一次,每一次来都要赶他们走。起先, “黑帽”看到他们的被子一类的东西就会抢走,后来他们都有经验了,白天会把被褥等私人物品藏起来,让城管发现不了,等到晚上要睡觉时再拿出来。
“晚上他们不来,城管也要睡觉的啊!”一个三十岁左右小伙子(这些人里数他最年轻)憨笑说。
他们都是从河南和安徽来的,安徽人居多。安徽人中又基本上是皖北人。他们家有父母有妻小,还有耕地。农忙时回家务农,农闲时就来上海赚钱。有夫妻一起,有只身来上海,妻子又在另一个地方挣钱。来得早的五六年了,来得晚的才一年,大部分都是老乡,大家就一起住宿在这天桥底下,不管刮风下雨下雪,气温多低,都在这里。“如果雨下得大了,就把水扫一扫。”
基本上都靠拾荒为生。“一个月能挣到600到800。”一个女人说。
“家里要生活,孩子要上学,都要钱啊!”他们说,“这不就是没办法么,有办法谁住这儿啊!”
一个大约40多岁的男人,已躺在地铺上,在翻一本破旧的杂志。他已经来上海五六年了,家中孩子今年就要高考,他每天都在附近奔波挣钱供儿子读书。听说记者们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学生,他迫不及待地问我们在上海上大学每个月要多少钱,听说需要400到600元时,他的脸色明显黯淡了下来。
“都是为了孩子啊。”他旁边的一个男子说,“你们上学钱从哪儿来?不也是你们父母给的嘛。我们也一样,都是为了孩子。”
正聊着,那个看书男子已开始打哈欠——第二天他六七点就要起来收垃圾。记者刚走开,他就睡熟了。这时才八点半。
这时一辆三轮车被推了回来,车上装着满满一车的空塑料瓶等各种废品。经询问,得知这就是一个人一天的收获。
“这么多大概卖不到15块钱。”一位来自安徽的男人说道。
“哪没有穷人?凭啥赶我们走?”
这位54岁安徽大叔健谈很多,很快打开了话匣子。
“有时很开心,有时也很苦恼。”
“比如我们捡垃圾,有时候背着一个大口袋,上海人看不起我们。”他指了指对面小区,“我来小区捡垃圾。那帮老太婆,我正捡着扔到口袋,她一脚照着我的手踩下去,我说你干啥呢,踩着噶疼。她说:‘脏死人了!’。要是在我老家我至少豁她两个耳巴子。啊,你看不起穷人,我捡垃圾你还照着我的手(踩)啊。”
“我说要是在我老家我可不饶她,我真不饶她,妈了个逼拧我死我也不饶她。”他愤怒地重复道,还带上了脏话。
“上海人有些我都看不起。他上海人也有穷有富的,也有穷人在这儿,你不信我明天就能带你去看。在这儿捡菜叶子吃。凭啥看不起我们?”
提到开心的事,他想了想,挥挥手指了指周围的大伙儿,说:“有的时候这大伙儿聚在一起讲个笑话比较开心。”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提到小偷时,他又愤怒了。“那都是新疆来的!“他还指了指前面的小区说:“上次在那儿捡垃圾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小偷,猖狂的很!在小路上一把抢过一个女的的包就跑,我看到了把袋子一扔就跑上去追,哪能这样呢!但我这把年纪,哪能跑得过他啊……”
这时还闹了个小笑话,记者问他“你们被偷过没有”,他理解成“你们去偷过没有”。显得有些恼怒,上来重重地推了记者一把。
他说周围的居民还是好心的多。采访中,有一位上海老奶奶一直在旁边呆着,不时还搭上几句。她不停地说:“这些人不容易,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都是为了家里,不容易啊。”
这位老奶奶跟这些人很熟络,她有时会带点饭给他们吃,带点被褥给他们盖。
说到这位老奶奶和一些好心的居民,这位已经艰苦打拼了54年的铮铮硬汉的眼眶竟也有些闪烁了。“他们小区的人看我们在这里比较……辛苦(他略微迟疑了下用了这个词),来这里看看望望,有时也送点被子给我们盖盖。同情我们。我这么说你们明白吧,这叫同情。”他重复道。
一说到城管,他又愤怒起来。一旁的大婶指了指穿着的裤子,说:“他们天天来,俺昨天洗的衣服今天就让‘黑帽’给收走了,穿的都没有了,这件还是上废品站捡的。”
“哪没有穷人?”他不停地强调着这句,“穷又怎么了?凭什么赶我们走?不要看我们穷,年纪大,我们对社会也有贡献,别的不说,我们来捡垃圾,好歹环境干净很多吧?”
然而另一边,和另一名记者在聊着的一位“神侃”(因为他太健谈,记者们给他起了这样一个绰号)却比较能理解这些赶他们走的人。
“这不马上要开世博么,世博就像嫁女儿一样。我要是嫁女儿,肯定也要把不好的东西全都去掉,把最好的给别人看。世博也一样啊,要把上海不好的东西都去掉,把最好的给外国人看。那些上海人呢,就说我们是‘上海的垃圾’。”他豁达地称自己是“上海的垃圾”,但他又说,“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是垃圾的话,那没有我们这些垃圾,你们上海人终将被垃圾填满。”
“但那些城管也是没办法,不赶我们,他们靠什么过?”他又补充说道。
同去的一个同学跟他们谈得很开,很快甚至称兄道弟,还买了包烟给他们抽。他有些愧疚地说,今天身上没带什么钱,就算带了也什么都做不到,也只能帮你们买包烟而已。
那位“神侃”吐了口烟,摇了摇手:“不用做什么,不用做什么。兄弟,你是记者,你做好你的事情,我做好我的事情,就是互帮互助了,不用你特地为我们做什么。”
“我们也是中国公民”
那个54岁的男人不停地强调“现在比过去好很多了。”
“以前种地要税要得狠,每年种二亩地还要亏本哩。现在不仅不交税了,还补贴你钱。”
他说他这个年纪,什么运动都经历过。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尤其是胡锦涛上台之后。好多了。安徽原来是穷地方,现在也发展了,也是‘一般化’了。”
他之后一直在不停地强调现在政策好,社会不停地在发展,穷人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但是记者不知道在这样的大冷天里餐风露宿的他,这番话里究竟有多少是发自真心。因为在采访过程中,他不停地受到来自同伴的暗示。刚才在烧饭的女人看我们聊得很多,就跑过来打了下他的胳膊。甚至还有人过来很小声地说:“他们是来采访的。”
于是他显然有点心虚,不停地说现在的发展和进步,然后不断地强调“这是实际情况”,像是要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
后来看到笔者用了一下手机,他马上说:“你们这别录下来拿出去,到时候把我抓进去了啊。”
虽然我们一再强调这不是正规采访,不会见报,他们依旧还是顾虑重重。说一些话的时候好像总是不太敢说,说一半,留一半。
“我跟你们说的这些内容,你们拿出去报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就是你们别把我们在这儿透露出去了,到时候弄得我们连这儿都没得住。”他最后跟我们说。
另一边, “神侃”说的也是差不多的内容,“现在政策好,共产党的领导好。”但他同时也不止一次地说:“我们一不犯法,二不做什么违背共产党领导的事,三不妨碍其他人,我们只是讨个生活,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对社会也有贡献。我们也是中国公民,我们也有人权。”
记者手记:
光芒下的阴影
等记者们最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那些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准备睡觉了,几个和我们聊得比较投机的则依旧在不停地说,并邀请我们下次再来和他们聊天。
老实说,刚一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记者都认为他们是社会的边缘人士,很难接近,而且比较危险。然而短短一个半小时的接触下来,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纯朴憨厚的农民兄弟,他们有他们的家人,有他们的难处,有他们的奋斗,有他们的抗争,有他们的信念,有他们的道德,有他们的思想,有他们的正义。
他们和我们并没有太多的差别,唯一的区别只是我们可能比他们拥有更多的金钱。
我们去的时候,为了能和这些人搭上话,特地去买了一些吃的,准备带过去送给他们。然而和他们谈过以后,一直到离开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把这些东西递给他们,甚至为最初的念头感到羞愧。
我认为,他们是辛苦的人,是不容易的人,但绝对不是可怜的人。他们是社会底层的工作者,但不是乞丐。不去说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人,我认为向他们施以“同情”甚至是“施舍”都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他们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但他们足以感动我们。他们是一群值得我们尊敬的人。他们是一群伟大的父母,一群伟大的中国公民,一群伟大的,自力更生的人。我们可以给他们帮助,但永远不能是施舍。谁都没有那个资格。
在结束采访之后,记者们的心情除了这一份深深地感动以外,同时也非常沉重。正如他们所说,在马上要开世博会的现在,和上海趋于繁荣现代化的大背景下,这些农民兄弟们在上海的前途令人堪忧。他们今天还可以睡在这里,或许明天就会有人将他们全部赶走遣返。
到那时,他们连捡垃圾这样最低层次的谋生手段都不复存在。再加上他们之前所说的以后可能会为“建设新农村”的征地等等,他们生活的前景很不乐观。
改善农民的生活,免除农业税只是第一步。发展中国经济,使几座大城市变得繁华现代化,让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也只是第一步。当占了一个国家三分之二以上人口的人们没有办法富裕,甚至连捡垃圾赚钱的最低层次手段都会遭到“既得利益者”无理的阻拦时,这个国家就远远谈不上强大。上海再繁华十倍,再举办十次世博会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正如光芒再如何耀眼夺目,也无法照亮光芒照射不到的阴影。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上的错误。
太阳落山后,第二天还会照常升起。然而每个夜晚,这些农民兄弟们在下一次太阳升起时的命运,没有任何人能知晓。
主笔:人間失格
全程采访:涂文芃 郑雅雯 王思琲
前期协力:桂佩倩 蒋子文 李依然
摄影:蒋子文 材料整理:王思琲
特别鸣谢:王力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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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