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前,新西兰经历了“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当地时间3月15日,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市两所清真寺发生枪击事件,已造成50人死亡,数十人受重伤。更令人震惊的是,犯罪嫌疑人在社交网络上直播了整场杀戮,这场无可理喻的残暴行径,一时侵袭了整个网络。
每当恶性事件发生时,我们难免群情激愤地斥责暴徒,这无可厚非,但其中常会出现一种论调:这些人都是丧心病狂的“疯子”,我们根本不需要去了解他们,更没必要理性分析他们的动机和心理,“正常人”根本不会做出这种行为。
可问题是,如果我们真的完全放弃对施暴者的深入了解和分析,我们很可能会因此丧失对于此类恶性事件的预防能力。更可怕的是,我们或许尚未意识到,正常人与暴徒之间,可能仅有一线之隔。
我刚刚花了一段较长时间,读完了一份74页的英文文件(注:也有流传87页版本,经对比仅因版式不同,内容无差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份长达万字的英文文件几乎像是一本小书,具有一本书的结构、体量,甚至有自己的封面。但它究竟是本什么样的“书”?
这本“书”的作者叫做布兰顿·塔兰特(Brenton Tarrant),他的名字你可能会觉得十分熟悉——没错,他就是前几天发生的「新西兰恐怖袭击事件」中的那名凶犯嫌疑人。
就在塔兰特于网络直播整个行凶过程之前,他在自己的社交网络账号上首先发布了这份被媒体称为“自白书”的“宣言”文件。
我不仅读完了这份所谓的“宣言”,还认真查阅了许多塔兰特之前发布在社交网络上的种种言论。为什么我要花费这么多心思去了解这个人以及他的论调?
1.
放弃对行凶者的了解分析,
我们将丧失对暴行的预防能力
通常当这样的恐袭或恶性事件发生之时,我们很容易听到这样的论调:
会干出这样事情的人,都是丧心病狂,这种人就是“疯子”,他们在本质上就是邪恶的、疯狂的,与正常人完全不一样。由于这种“绝对的不一样”,至于这个人做的事情我们正常人就无法理解,甚至没必要去了解。 只要把ta当成正常社会中一个脱序、失常的人,不小心混进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谁知道ta会因为什么样的一件小事就突然癫狂,我们只需要咒骂责问这个人就行了。
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来看待这些人、看待这样的事情,我们就会放弃对他们的了解和理解。可是对于这种人,我们还有必要去理解吗?
我的看法是:有必要。因为假使我们完全放弃对于这些人的了解和分析,我们很可能就会丧失对于同类事件再次发生的预防能力。
更甚在于,我们自己很可能都意识不到、察觉不到,其实自己也已经慢慢走向了接近这种人的道路。
你可能觉得这句话有点危言耸听,但是,在我们正常人与凶犯之间,是否就真的横有一道截然不同的断崖,将我们和他从本质上完全区隔开来?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举个简单的例子,在这份被塔兰特命名为「The Great Replacement」(“大置换宣言”)的文件中提到了很多观点和内容,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可能都会表示认同。比如,其中提到了环境保护的重要性,提到了市场经济必须更具责任感,不能唯利是图,应该照顾劳工的权益。
除此之外,文件中还提及“我们”有资格有权力去捍卫传统文化,要保护它,不让它消失,更不能让它被外来文化所侵犯污染。
听了上面这些观点,你会不会也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如果你表示了认同,那就表示实际上你和这个凶手在某些事情上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共识。
可是,既然大家皆有共识,为什么只有他走向了极端?
2.
认为“西方文化”遭到严重威胁,
是引发暴行的开始
当这次事件发生之后,许多人才意识到原来有这么多白人,对移民带有巨大的偏见、歧视和仇恨。他们如此愤怒,这种愤怒甚至是跨国性的。
而塔兰特走上这条极端道路,也是始于他的一次欧洲旅行。他看到了法国的情况,看到了欧洲多个国家的情况,又重新了解欧洲过去几年时间内发生的各种恐怖袭击事件之后,他开始坚信今天全球信奉基督教的白人,他们的这套西方文化遭遇了非常严重的威胁。
其实塔兰特这次发动的恐怖袭击和2011年在挪威发生的那次“奥斯陆爆炸和于特岛枪击案”恐袭事件相当类似——
这场惨案是挪威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所遭遇的一次最大规模的袭击,而当时这场恐袭的凶手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同样认为自己是在捍卫传统文化。他甚至给自己印制了一张许可证,叫做“多元文化叛徒猎杀许可证”,意思就是他的使命就是杀死那些主张多元文化共存的人。
所以,他所袭击的对象并非外族裔移民,而是一些白人青年。
他认为这些白人青年都是未来挪威多元文化的支持者,支持多元文化就意味着要开放边境,这会导致更多的移民涌入挪威,他们和原来那些基督教白人的信仰文化、生活方式都不一样,那么就会稀释白人的传统文化信仰,甚至可能演变出一个情况:随着白人的生育率越来越低,而移民生育人数上升,那么慢慢的整个欧洲,整个西方世界的人口都会发生一次非常大的转变。
这也是为什么塔兰特将自己的“自白宣言”称作The Great Replacement, 直译就是“大替换”。他所要传达的就是:今天西方世界国家所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那就是一次非常重大的人口与文化的替换。
而塔兰特认为自己要完成的事情,就是要带领人们“迈向一个新社会”(Towards a new society We march ever forwards)。那么如何迈向一个新社会呢?就是从他的恐袭杀人开始,以唤醒白人的紧张感和危机意识。
3.
白人难以抑制的危机感
其实这样的意识形态你并不陌生,这跟特朗普能够上台(这正是基于美国很多白人自身的危机感),跟英国之所以“脱欧”,背后许多因果以及白人的危机感都是共通的。
今天如果细看欧陆各个国家,会发现一些过去不太可能出现的右翼,甚至是极端右翼,以及带有法西斯色彩的民粹主义政党再次纷纷崛起。
面对今天全球的这样一个现象,我们该如何看待?
尽管不可否认不同国家、不同地区都有各自特殊的状态和情况,但是其中仍然存在种种共性。在这里我特别想介绍一本书,书名是《愤怒的白人》。
这本书的中文版和英文版同时于2016年出版。为什么要强调2016年?2016年,正好是美国特朗普当选总统,同时英国展开了“脱欧”,迈向了脱欧公投的一年。
这本书的作者叫作白晓红,是一位台湾作者,曾经在英国《卫报》当记者。她的成名作就是以卧底身份潜入了英国一些非法中国劳工群体之中,调查他们的生活状况,对他们所面对的压迫进行了探讨;她还曾混进夜总会,调查英国的性产业。
我非常佩服白晓红的是,她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毅力和勇气,总能非常勇敢地面对那些她或许根本不认同的人,比如这本书的主角:愤怒的白人。
这本书基本上谈论的就是2009年到2015年间的英国,尤其是卢顿这座城镇所发生的一些事件。
尽管卢顿距离伦敦仅有32英里,但是城市面目却完全不同。卢顿可以说是一个没落了的工业城镇。社会经济状况都不是很好,可为什么要去卢顿调查英国白人的情况?
这是因为,英国近几年有一个非常大规模,甚至是所有右翼白人种族主义运动之中最强大的组织,这个组织就来自卢顿。
4.
越来越愤怒的白人
组织的简称叫做EDL,全称是English Defence League(英国捍卫联盟)。在脱欧公投期间,EDL和脱欧主要支持政党——英国独立党(UKIP)也有很深的关系。UKIP在宣传脱欧主张的时候,其实也有大量的种族性的或者极端保守主义、文化沙文主义的宣传。
比如UKIP政党领袖法拉吉当时曾宣称:如果我们国家不能够用民主的程序去解决我们面对的移民问题的话,那么下一步就是暴力了。
就在他这番言论发表没多久,英国工党一位国会议员乔·考克斯(“留欧派”)在选区内被杀害,而杀害她的并非什么穆斯林移民,正是一位愤怒的50多岁的白人。这个凶手甚至在法庭上依然坚称,自己所做的事情没有错,他是在保卫英国。
这些人就是典型的「愤怒的白人」,为什么卢顿这个地方会诞生出这样一群愤怒的白人,形成一个如此强大的组织,甚至势力扩散到了全英国呢?
作者白晓红在调查中就发现,这座城市首先有一个非常深的球迷基础。
在英国,这些球迷基本都非常支持自己地方上的球队,会围绕着这些球队形成一种极强的向心力。他们通常认为,球迷之间有一种兄弟情义,大家都是这个地方的人,都认同地方俱乐部,认同我们的球队,然后有一套属于我们的独特东西,这是别的地方的人不能理解、不能渗透的,要保护这种身份的认同感。
也就是说,他们围绕着自己心爱的俱乐部形成了一种非常凝固的、高度向心的身份感。
而卢顿这个地方,一直都有一种暴力的球迷文化基础。但是这还不足以成为真正的问题,真正问题的转折点主要就是在1991年的波斯湾战争(海湾战争)之后。
在波斯湾战争的时候,我们知道整个西方世界都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宣传论调,即认为这是一场“针对穆斯林世界”的战争。
尽管这并非是官方论调,但是这种说法一直在民间流传。直到“9·11”恐袭事件之后,各种恐怖袭击事件达到高峰,那些白人真的开始相信,这些伊斯兰世界的人是危险的,是可怕的,是暴力的。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些所谓的「伊斯兰恐怖主义」,到今天为止,最大的受害者其实是穆斯林本身,丧命于恐怖袭击下的穆斯林要远远多于非穆斯林。
这些白人相信一种非常笼统的、高度混淆的概念,他们把自己所认为的“白人文化”给本质化了,认为“白人文化就是由一个永恒稳定的核心所构成的一套东西”。
5.
难以面对阶级下滑的困境,
把一切问题归咎于外来移民
白晓红在这本书里给我们最重大的一个启示是什么?这个启示其实就是,会相信这种极端右翼的民粹主义主张的人, 往往都是过去几十年的经济全球化进程中,被排挤出去而“掉队”的一些底层阶级为主的人。
像卢顿这样一个地方,当整个工业产业没落之后,很多当地人遭遇失业、就业困难,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经历了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自己的收入和阶级地位都在不断下滑。
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国家政策对他们的“剥削”,比如美英自里根和撒切尔夫人之后所奉行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就要求大规模削减社会福利,这就使得许多原本在这些“福利网”中能够得到救偿的人失去了这种“福利”,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
而这些人又把自己面对的生活情况转坏的理由归咎于外来移民。
在他们看来,由于大量移民劳工的涌入,逼得他们面对更廉价的竞争,所以他们的生活就更加艰困。所以他们开始仇恨移民,这种仇恨就找到一个更容易依托的群体——“这个群体的外貌和我们白人不一样,宗教信仰也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还奉行一种非常可怕的保守的文化,这个群体的移民数字越来越大,这不就对我们形成了威胁了吗?”
于是这些白人开始注意,只要身边多了一座清真寺,尽管这些穆斯林信仰者并没有逼迫白人他们去信仰这些宗教,但是白人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受到威胁了——比如清真寺每天有五次呼唤祈祷的声音传出来,而当地白人只习惯听教堂的钟声,不能够接受这些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再用一种他们不理解的方式进行祈祷。
这就是一种典型的混淆含糊的想法,而且这并非只有特别不理性的人才会这么想,实际上它是一种我们日常生活之中很有吸引力的“解决方案”,被我们用来解决生活问题,引导我们认识世界的方法。
这怎么理解呢?其实很简单,我们通常会发现,生活中的很多问题和麻烦,真正合理且符合事实的解释可能是千头万绪的。
但是,我们又往往懒得花费那么多的时间成本、精力,用一种理性的态度去静心分析眼前面对的问题。于是,我们都很自然地渴望一个最简单的答案。
6.
我们人类的自我懒惰,
终将理性抛之脑后
这种简单的答案,又必须是在情感上最容易打动我们的、最容易唤醒我们本能的一种东西——比如,我们人类天生有一种「人我之别」,喜欢强调“我”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然后,我们会再把人群分成“内外”两批,有些是自己人,有些是外人。假如能够把自己生活糟糕的所有原因,都怪罪到一些“外来人”身上的时候,这就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简单答案和解决方法了。
这些愤怒的白人,他们走上的就是这样一条道路。有时候那条路可能会让你觉得毫无事实根据,但是这些人可能正是打心底里真心相信的。
在白晓红的调查里,曾访问到EDL一位重要领袖,汤米·罗宾森(Tommy Robinson)。白晓红问他,你一天到晚说要捍卫英格兰,可到底在捍卫什么?
他回答:我就是捍卫英格兰,当我说“身为英格兰人”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来到这里,拥抱这个国家,爱这个国家,你在这里有了孩子,而且他们被教养后也认为自己是英格兰人,那你就是英格兰人。
白晓红继续问他,那么当一个英国穆斯林人也认同这个国家,也采行这个国家的文化,你会不会把他视为英格兰人呢?
结果罗宾森说:可是那些穆斯林并不这么看待自己,你找不到他们之中任何人身上带着英格兰国旗或佩戴英格兰十字架,因为那是属于殉道者圣乔治的十字架。
在白晓红的后续追问中你会发现,汤米·罗宾森其实是不理性的,他是从根本上认为“外人”应该离开英格兰,因为他认为这些人在威胁英格兰式的生活方式,他将例如“卢顿不过圣乔治节”“不庆祝圣诞节”等一切问题都归咎于穆斯林人的到来。
如果你稍微有点理性思维,都会发觉其实罗宾森的论调毫无逻辑道理可言,可是如果你再细看我们平时的日常生活,你会发现,当我们遇到困境和问题的时候,也都喜欢用这种简单粗暴的途径去思考,去寻求一种最为省力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