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标题:我们继续行走在大街上,父性的血已然淡去……
作者:唐云 来源:糖摄廊
CDT编者按:本文作者为重庆师范大学唐云老师2017年发布在公众号上的文章。近日,唐云老师因学生举报而被开除,成为了新闻焦点。他的这篇文章也在网上被人热传,但随即被删除。
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父亲节,你们一窝蜂地书写自己的父亲,在这个无情的时代假扮了多情的角色。你们明明知道,父亲的角色,在这个沉默的民族历史里,要么蝇营狗苟要么暴虐无情——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望子成龙光宗耀祖——而只有到了你们的笔下,他们才这么温情多思沉默善良无私奉献。我理解为血脉使然,即使你们思想上不缺乏弒父的勇气但你们情感上无法阻断血脉的源头——从从生物学如此,从社会学亦如此……
如果不从情感的角度去看待我们的父辈,我觉得他们是一群无可无奈何、苟且生存的人,他们顺从着他们的时代,忍受着那个时代加在他们身上的屈辱与重负,并无力让他们的下一代生活得更好,大多数时候他们教育我们的仅仅是学为好人,而内心盼望的是让我们出人头地,他们沉默是因为他们已经无法找到更好的方法,以让我们能够接受他们给我们规定的命运,而且很多时候,他们无情地把我们抛给这个造成他们那一代悲剧的同一个社会,因为他们在革命的洪流之中或洪流之外,唯一感受到的只是个人的渺小、生命的轻贱,以至于他们都龟缩在沉默的硬壳里,以动物的本能呵护着子女,但他们并不能为他们的子女带来比一只鸟儿为雏儿带来的更多,甚至,当我们嗷嗷待哺饥饿无比的时候,他们可能被迫在某个场合狠斗私心一闪念,也可能在为这个荒唐的时代唱着荒唐的赞歌,他们之不能掌控我们的命运正如他们不能掌控他们的自己的命运,沉默地维持着惨淡的家业,也沉默地维持着少得可怜的父子之情!
勤劳而屈辱的一代父亲,因为勤劳而贫困,因为屈辱而成为顺民,因为勤劳而屈辱,把我们复制成了他们!
在漫长的专制时代,父亲在三纲里大多数时候都“雄霸”二纲,以“雄霸”二纲的姿势维护着“君为臣纲”的最高纲常,这实在是一个滑稽的伦理序列,皇帝专制统治的暴虐恰恰通过父亲或丈夫的身份,传递到儿女和妻妾那里,父亲偶尔宽厚一回,或许就相当于皇恩浩荡,或许就相当于风调雨顺的好年辰……
1988年,我新婚不久就辞别妻子出去读书,第二年春天,和我同寝室的老王带来了他儿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在玩一盆花儿,看上去非常可爱,以至于让我这个当初不想要孩子的人有了想要一个孩子的冲动!
后来老王和我以及大家一起奔跑在大街上。日复一日,我们从邯郸路或松花江路出发,或从四川北路、或从四平路,来到南京路或外滩,我们想象着某种使命或担当,也想象着牺牲或胜利,更多的是想象着一个新的时代,因此我们义无反顾!有一天,老王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说出“为了我们的下一代不再像我们一样,为了让我儿子不再像我一样”时,我眼前晃动的不是山呼海啸的人群,也不是外滩那密密麻麻翻飞的旌旗,而是那个光屁股的小男孩,而瘦弱文雅的老王突然就在我的心里高大起来!后来,一切归于宁静和死寂,老王常常在南区8号楼的楼顶为我们唱悠长凄凉的秦腔,我那时在想,老王这么一个人到中年才为人父的男人,也许最后的梦想破灭了,但我知道他一定会继续为了他儿子、为所有的儿子努力,就如鲁迅所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多年以后我去看望老王,他已经是一个快要退休的教授了,而这时他那在北京读博士的儿子正好放假返家,带着漂亮的女朋友!我仔细地端详这个高大帅气的青年,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他父亲当年沉重的忧郁,但他的谈吐里有他们同辈人不常有的那份怀疑与忧思,而老王也正在计划着帮助孩子出去,而出去,在这个时代几乎是“合理做人”的唯一选择!
说到出去,我想起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好了先生。好了先生因为我们奔跑在大街上而上了所谓黑名单,因此留级、因此被查看,他不能顺利毕业,也不能顺利工作,不能顺利地进入所谓体制,最后成为了现代流民,怀着1980年代人文大学生特有的社会理想,去沿海为别人打工、和朋友合伙开面馆……在最为艰难的日子,他获得了姑娘的爱,而且有了一双儿女!他艰难而顽强地将儿女养大,以最为坚决的态度,几乎是倾家荡产地将儿女送出国门,他说我没有办法在祖国为他们创造更好的条件,我只能如此,我要忍受思念的痛苦,但我能够看到他们的未来无限广阔,如果留他们在这里,他们也只能跟我一样,要是那样的话,我将无法忍受我作为父亲的失职!
好了先生仍然是一个流民,但他已经毫无后顾之忧,他就这样一直在祖国的大地上当流民,而我们大多数人比他稍好一点,因为我们是暂住民,但归根结底也是和他一样,没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也没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这是拜我们的父辈所赐,当国家强行地从他们的父亲辈、也就是我们的祖父辈手中夺取土地的时候,这些父亲、祖父们根本没有丝毫的怀疑,更不用说敢于有稍稍的反抗。一个世代为奴的基本形式就这样被固定下来——当一个父亲毫无能力为自己的子女创造美好的未来,或只能眼睁睁看着下一代的未来被葬送而不能有丝毫的力量去阻止,这是怎样的悲哀?
我们不要求每一个父亲都能明白这样的使命或者职责,但我无法忍受在我自己当了父亲以后还看不到孩子的未来与明天,但我依然失去了一个个机会,也依然无奈地延续着世代为奴的格局。但我无法忍受,如果无法忍受的人多起来,是不是就可以捣毁这黑屋子呢?我有点悲观,当我看到某些高考现场挂出“考过官二代、超越富二代”标语的时候,可以说这个以父系指标作诉求点的时候,我发现该悲观的应该是整个民族!
我爱着自己的父亲,如果我要写他,也依然会成为一篇不错的文字,因为我的父亲一生经历复杂、命运几起几落,充满着戏剧性的情节,几乎那一代人能够经历的事情他都经历了:从跨过鸭绿江在东北亚那个错误的地方参加一场错误的战争,在寒冷的冬季差一点冻死在坑道。捡回了一条命并因为表现不错而转业到铁道兵部队,不久即参加了成昆铁路的修建……大跃进以后紧接着的大饥荒,我的祖父因为饥饿而死,我的奶奶和姐姐也在死亡边沿挣扎,我的母亲只好一路寻夫,不知道坐了多久的汽车,走过多少山路,沿着成昆铁路的延伸,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沿着铁路修建的路线,竟忍着饥饿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四川峨边大山里的工地把他找到。他二话不说,立马申请返乡。但当年的四川以及整个铁道修建工程断然不会同意他擅自离开工地,身为一个工段段长的他,只好偷偷买通食堂管理人员,背了十斤面条连夜离开工地。就这样,他为了回来救助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他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官位与党籍,以“志愿军”营教导员身份退伍的他,再次成为一个农民,但这背回来的10斤面条救活了他的母亲他的女儿……他常常感叹,我在朝鲜战场上都没有当逃兵,但是没有想到竟在这个时候逃了,不逃不行啊,你姐姐和奶奶肯定也要饿死了……如果我将这一段经历描写下来,我相信一定具有巨大的震撼力,但我难以写下来,因为他接下来说的是:党中央的政策多好啊,社会主义多好啊,可惜被这些管官僚执行坏了!我的顶天立地的老父亲,在最关键的时候仍然是一个他的父亲一样的父亲——在死亡面前都不会明白问题的真正所在。作为一个儿子,我完全理解他、原谅他,并一如既往地爱他,但作为不愿再成为他的另一个男人,我不苟同他,甚至为他感到悲哀与屈辱!就在父亲节前夜,我去看他,由于他几乎不能听见任何声音,我们已经难以交流,只好陪着他默默看完一集实在是不堪入目的抗日神剧,我记得这神剧片名是《学生兵》!
我们每天在尘世的大街上奔跑,为货利为名位为权势,我们有数不清的理由来为自己颠倒的人生做辩解,我们正在成为寡情薄义的一代人,甚至我们比我们的父辈还要差劲,我们学会了他们鄙弃的投机取巧、我们失去了他们偶尔显现的温柔敦厚、我们更不耻于他们的安贫乐道——我们不但自我复制了他们的懦弱与奴性,我们还正在失去父性的血性、正义与善良、这是严重的熵,是无法阻止的递减效应——或者因为我们的基因在退化、或者因为压力在加强!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大洋彼岸另外一个父亲,为了救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铤而走险,一个人发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而且这场有史以来力量对比看起来最为悬殊的战争,他在第一阶段几乎是完胜,他不但救出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甚至还会救出更多的人!
这样的父亲有几个呢?也许没有,也许还会有更多,因为一切都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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