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示威者放弃了死守据点,以打游击式,野猫快闪式四处游走.街道马路任我行,参加者容易感觉到一种轻飘飘.示威模式横跨的时间度、地理区域浩大,每一个人只能看到自己局部处身的世界.
周末的弹药数量减少了,真枪驳火的机会零散,示威者冲击警署良久,警方才会回应.运动由早前的定点定量庞大人海攻击,散落成碎片,连纪录和理解都出现困难.
昨天凌晨二时,我回到黄大仙区.在警署和纪律部队宿舍旁,见到过百名防暴警放下戒备,席地而坐休息,脱下装备的他们,扫着手机,或和楼上街坊对骂.有警员跟迟到的我们说笑:“散场了”(意思是,过了最热炽的时候.)
一轮催泪弹之后,还有一批黑衣人不肯走,逗留在警员百米以外聚集、叫嚣.整个周末,我在警署门外听到大量咒骂警员的话,黑社会、知法犯法都算是较温和的.
警员照例作出警告(几近软弱乏力,示威者一般都不理会),忽然,数十防暴警察拔足向前,跑到不同方向.按下一个又一个黑衣人.有人知道走不掉,就一脸漠然地等待拘捕.
直至我走到一个暗黑的小公园里,一名男孩被捕后没有反抗,但另一名女生,激动地伏在义务女救护员的怀里.警员围上去,救护员安抚着女孩,女孩整个人颤抖着,最初我以为是惊恐,但里面应该夹杂着恨和怒.
救护员安慰着,用仪器探测着女孩的心跳:“一百八十”,她报告着.女孩的长发被汗水沾湿了,脸上戴着圆型的可爱风眼镜,韩风贴身间条上衣,深色长裤,衬了时款白波鞋.她坚持不肯脱下防毒面具.警员讽刺:“一世也不脱下罢!”
她歇斯底理地喊叫:“我好晕呀!我要上白车呀!”救护员劝她脱下面罩以令呼吸畅顺.她坚持不肯.女孩的身体语言,流露出任性和刁蛮.她扯高了的嗓子,透过猪嘴,发出一种奇怪的回音.有女警尝试按她的肩膊,既是安抚,也是防止她离开.女孩发难:“不要触碰我,我不信你们这些狗.”
旁边只有记者,我们皆倒抽一口凉气.我心想,女孩你已被拘捕,不说话,可能才明智.但她继续说.
女孩失控地拨弄自己手机.我以为她锁机.谁不知,她在打电话.警员禁止她:“别再玩手机.”她又被刺激了:“我不是玩手机,我要打电话给妈妈,我妈妈很担心我呀,我要告诉她我现在情况.”如此场面,女孩仍觉得妈妈可以帮她遮风档雨.
找妈妈的女孩,双手被警察绑起来,女警按着她的双肩,但女孩仍不投降,跟警员开展骂战.她灵机一触要求警员出示委任证,又说不相信他们是警察.小公园站了近三十个警员,他们有点没好气地回应,更有警员口头报上自己的身份.言下之意是,小女孩,别耍小聪明,这一招不管用.
然后,出现了一段罕见的对话.女孩透过猪嘴控诉:“我才十六岁!”语气仿佛要反控,你们大人为何这样对待我?一名中年男警员按捺不住,语气里是我为你好,教你做人的苦口婆心:“我未见过这么不明白事理的年轻人呀!妳年青有为呀!”
女孩声嘶力歇地扯高嗓子回应:“我不想走出来的!但如果香港没有前途,我也不会有前途!”这句话的重量,如石头般击进旁观的记者的心里.我们这些大人,是不是做得不够好,要年轻人觉得,把自己整个生命押在香港的前途里?这句话或者不合理,但喊出来的时候,她费尽了全身气力,眼里好像要喷火.
那位男警员看不过眼,反驳着:“要香港有前途不是用这个方式的,香港是法治社会!妳才十多岁,用脑袋想一下,不要那么容易被人煽动吧!”女孩再被刺激,透过防毒面具喊出听不清楚的话.
越来越多记者靠近,警员尝试了结这场闹剧.押解女孩离开镜头前.有警员放弃辩论,以公式程序行事:“你已经被拘捕,arrest 匙”“你已经是犯人来的”“你不合作,我们就用武力带你番警署”.女孩不甘示弱:“我知道呀,我盲架?”又忽然表示自己的鞋带松掉,要求有人帮她绑起来,但没人理会.
旁观他人的痛苦.作为一个记者,遭遇枪林弹雨的难受,万万不及见证着一个年轻生命,在如此毫无心理预备之下,面对一连串未知的沉重代价.你会问,过去两个月不断有人讲解被捕后的应对,应以缄默为上策,女孩却说了很多话.明显,她没想过,她有机会落入她认为是“狗”但掌握权力的人的手里.
离去前,我唯有尽量拍摄,除此之外,爱莫能助.她还不断在控诉:“好多人好大声跟我说话,好恐怖,他们凶我呀,不肯出示委任证,我不信他们是警察.”信不信也是枉然.这个晚上,妈妈找不到女儿,十六岁的女孩,以为斗嘴可以为她解脱,但这里不是玩家家酒,打完机输了可以重头来过.残酷的现实是,警队、法庭,仍然在运作中.
回带到较早时,示威者在铜锣湾游走,准备去堵路.记者跟得团团转.景隆街有多间宠物店,外面气氛紧张,店里的波斯猫爬来爬去,无知地卖萌.示威者忽然停下脚步,指着玻璃窗后的小猫,娇嘀嘀的少女声线透过黑色的面罩喊出来:“很可爱呀!”
我呆了一呆,黑衣之后的少女心,她们是妈妈的宝贝女儿,在温室长大的小花,是老师心疼的学生.十六岁那年,我还在抱着 Hello Kitty 想像世界的美好.但这一阵六月怪风,把无数未成长的花蕾折断摧残.我们成年人,还可以做些甚么?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