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因示范人体写生,被网友指责低俗、伤风败俗,事件一度登上了热搜榜高位。
这确实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在21世纪的今天,人体写生竟然还会在社交网络上引来大规模的抨击,进而变成热点事件。
揆诸历史,这本该是早已“启蒙完结”的问题。
作为一种绘画技艺,早在19世纪中叶,人体写生即已被欧洲美术学校广泛采用。
20世纪初,清末留学生们人体艺术的概念及技法带回了国内。
李叔同留学日本期间,绘有名作《半裸女像》,他后来任教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在1913年开设了中国最早的人体写生课。
1915年,刘海粟雇到一名15岁少年充当模特,使上海图画美术院(即“上海美专”前身)的高年级学生们,也学上了人体写生。
1917年,上海美专选出50多幅学生习作,在张园举办了一场展览。展览中出现的几幅人体素描,被指责是“公然陈列裸体画,此乃大伤风化”。刘海粟未被吓住,1919年他再次展出人体素描,依旧被视为“狂妄”和“菲薄不道”。1920年,刘海粟更进一步,为上海美专找来一名白俄女子充当模特,开中国学校使用女模特之先河。①
按照画家陈抱一的说法,在上海地区,1920年前,“裸体人物画之陈列还不轻易实行,往往受到无常识、无理解的干涉”;1920年后,“对于裸体画之陈列,已渐次不致有人过分神经过敏了。”②
不比上海民众的日趋开明,当时中国大多数人还是不能理解人体素描的存在。
1924年,上海美专毕业生饶桂举在南昌展览人体素描后,被在江西教育会工作的韩志贤举报,引来江西警察厅的禁令。禁令称,模特都是学校“诱雇穷汉苦妇,勒逼赤身露体”,人体素描“有伤风化,较淫戏淫书为尤甚”,为“预防临时秩序及未来之风化起见”,必须查禁。
在这之后,刘海粟单枪匹马,开启了一场真正的“舌战群儒”。
他先是给教育部长黄郛和江西省长蔡成勋去信,力斥江西警察厅“阻梗学术之进程,谤毁学者之人格”;又在上海发表文章,与反对使用裸体模特的闸北市议员姜怀素、上海总商会会长朱葆三等论辩,指出他们之所以对人体素描大惊小怪,乃是“未尝读书、未尝行远,坐井观天”的结果。③
最让刘海粟意外的是,他倡导人体写生,激怒了自称“五省联帅”的孙传芳。刘为此致信孙传芳,婉言规劝:
“先生以为不适国情,必欲禁止,粟可拜命。然吾国美术学校,除敝校外,沪宁一带,不乏多数;苏省之外,北京亦有艺专,其他各省,恐无省无之……粟一人受命则可,而吾公一人废止学术,变更学制,窃期期以为不可也……关于废止此项画理练习之人体模特儿,愿吾公垂念学术兴废之巨大,邀集当世学界宏达之士,从详审议,体察利害……”④
刘海粟的意思是说,孙传芳能让上海美专一个学校废除人体写生课,却不能让全国的美术学校都遵令如此,如果一意孤行,孙传芳势必要背上“废止学术”的骂名。
孙传芳当然不会把这种警告放在心上,只是因为上海美专设在法租界内,他不能直接将其关掉,不得不几次派人去找法国驻上海领事,要求协助。领事无奈,只得请刘海粟暂时撤去人体模特,不再发表反驳文章。为保全学校,刘海粟同意委曲求全,声明“为学术安宁,免节外生枝起见,遵命将敝校西洋画系生人模型,于裸体部分,即行停止”。所幸不久后,北伐战争爆发,孙传芳倒台,长达十年的“模特儿事件”宣告终结。
经过刘海粟与上海美专的坚持与启蒙,人体写生和人体素描渐被时代接受。1926年在天津创刊的《北洋画报》,于11年时间里,曾刊登中西方裸女画作或照片500余幅。⑤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争论
经过民国时期的发展,人体写生在随后的数十年间时兴时废。
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各美术学校再次完全恢复了对模特的使用。
1984年8月,北京10所艺术院校联合招聘模特,作为评选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书画家钱绍武收到不少反对人体写生的来信。他在接受采访时说,
“我每天都要接到十多封信,绝大部分表示支持画裸体模特,也有两三封信是骂我的。公安局的同志来学院听过我讲座,因为他们中有的人不懂这方面的知识,时常把画模特的学生逮起来,还声称‘人赃俱获’。我还建议给海关的同志开讲座,因为他们经常把教学用的人体资料莫名其妙地没收,或者剪掉。”
“骂的无非就是那一套,千篇一律,什么‘你脱光了,在大街上走一圈’之类。当然,也有人的很恶毒,说什么‘你不是中国人’,等等。这些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无知啊!”⑥
一年后,即1985年,上海《劳动报》就人体模特和人体写生的问题,专门组织了一次讨论,人们的观点总结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
1、“把学习绘画基本功必须的人体写生和使用裸体模特儿,看成是照搬西方腐朽没落的东西。”
2、“认为进行人体写生是‘野蛮的’,是某些人‘钻了法律的空子’,‘客观上造成社会不安全’。并且认为艺术院校招收女性裸体模特儿是对‘纯洁善良的姑娘’的一场欺骗,主张‘立即予以制止’。”
3、“认为进行人体写生是为‘性解放’鸣锣开道,准备温床。”
4、“有的读者认为,要抛弃世俗观念,正确看待使用裸体模特儿进行人体写生。”⑦
由此可见,在80年代中期,许多人对人体写生还是不理解,甚至坚决反对。
1988年,26位美术家在中国美术馆联合举办了“油画人体艺术大展”,2元的门票,是以往观展价格的10倍,但在展览的18天时间里,还是吸引来了约22万名参观者。
此次展览极为成功,只是期间发生了一点意外,导致靳尚谊、杨飞云等画家的5幅作品被撤。具体原因是,两名模特见到画有自己肖像的画作展出,认为中央美术学院违反保密承诺,侵犯了自己的肖像权和名誉权,和家人到现场抗议。一名模特的丈夫当场质问:
“你们了解我们目前的处境吗?我们现在天不亮就得出来,人睡了才能回去,我们过得还是人的生活吗?你们是搞艺术的,能理解我们,可观众呢?有多少懂艺术,对我们怎么看,你们知道吗?你们出名,让我们丢人,你们倒挺合算……”⑧
其实,从北京市健康人格研究会、北京市社科院社会学所等在展后所做调查看,多数参观者(被调查者主要为知识分子和干部)对人体模特工作其实持正面评价,有高达78%的被调查者认为,人体模特“是一种崇高的工作,应得到和艺术家一样的尊重”,只有2.3%的被调查者认为,人体模特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工作,只有脸皮厚者才愿意干”,8.1%的人认为,人体模特“理论上可说‘崇高’,但实际上是‘低下’”。⑨
针对有关人体写生的以上争议,90多岁的刘海粟专门撰文,参与讨论:
“吾殊未能料及者,事过五十余年,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今天,国内又起模特儿风波,模特儿不以为荣,反以为耻,乃至起诉,实令吾费解……究其因,为模特儿受社会环境之持旧观念者所嘲讽、辱骂,人身、名誉受辱所至……中国自‘五四’运动至今,社会已发生巨大变化,而封建道德之遗毒,至今仍能如此加害于进步文化,危及中国的艺术发展,阻梗学术之进程……”⑩
当然,刘海粟肯定也料不到,在2019年的今天,依然有人抱持着他在几十年,甚至百年前就已批驳过的旧观念,视人体写生为下流、无意义。
只能说,中国的美学启蒙,依旧任重道远。
注释
①刘海粟:《存天阁谈艺录》,中国青年出版社1990年,第233—255页。
②陈抱一:《洋画运动过程略记》,素颐编《民国美术思潮论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第514页。
③李信:《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裸体模特之争与文化冲突》,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
④朱金楼、袁志煌编:《刘海粟艺术文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第485页。
⑤李从娜:《画里话外: 民国画报对女性裸体的表现与品评——以<北洋画报>为例》,《新闻界》2015年第19期。
⑥文洋:《为什么要画裸体模特——钱绍武教授答记者问》,陈绍伟编《人体模特儿的悲欢》,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30页。
⑦方刚、阿鸿:《中国人体模特儿》,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第287—289页。
⑧王灵书、张学珍:《艺术家与模特发生争端》,李束、文力主编《中国名人名案实录》,法律出版社1994年,第234页。
⑨许金声:《<油画人体艺术大展>民意调查》,李束、文力主编《中国名人名案实录》,法律出版社1994年,第231页。
⑩ 李妙根:《模特儿风波》,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4、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