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公元2020年1月24日,除夕,也是武汉封城的第二天。

关于封城前后的种种我并无发言权。因为尚未痊愈,近来都是家属出门帮我抢购食物药品。我已多日足不出户在家吃药,全靠家属像企鹅爸爸一样出门观察,回家后将消息和物资反哺给我。我并不是武汉疫情和封城生活的深度参与者,但也确实在疫情爆发而尚未为公众所知之际体会到了一点历史的真实。

19年12月底,有朋友告诉我武汉可能出现了“非典”,病毒来自华南海鲜市场的野生动物。我来汉仅有三个月,对庞大的武汉三镇仍属茫然,完全不知道这个华南海鲜市场在哪。这个消息应是那八位朋友传出的,他们可能主要是医护人员。不知道经历官方传唤和病毒肆虐的他们,如今可还安好?

元旦以后,我和家属看到武汉发现病毒的官方新闻,以及八位造谣者被处理的新闻。家属立刻下单购买了两大盒N95口罩。我问他普通的口罩不可以吗?家中应该还有一些普通口罩。家属严肃地说不行,这个N95是防病毒的专业口罩。两大盒口罩花去300多元,我颇有些肉痛。1月上旬除了关注病毒的最新情况,就是关心老家亲人的身体状况。1月8日傍晚,江苏老家的亲人去世了,我立刻买票准备回家。临近年关,火车票甚为紧张,只买到一张1月9日上午从汉口站出发的高铁票。临行前,家属反复叮嘱我必须戴口罩。我戴上N95,很不适应,问他新闻说病毒并不严重,可不可以不戴。家属还是让我必须戴上。坐上地铁,发现整节车厢只有我一个人戴口罩。不少人用怪异的眼光打量我。到达汉口站,需要安检时我摘下口罩进行人脸识别。汉口站已开始采用电子客票,我是第一次体验扫码关注车次,感到很新鲜。车站有茫茫多的行人,除我以外也并无一个人戴口罩。汉口站并没有请旅客防范新型病毒戴口罩的提示,也没有对体温的监控测量。我开始觉得家属是否小题大作,毕竟新闻说的一直是“可防可控”、“不人传人”嘛,感染人数每天增加的也很少。上高铁后车厢空气不流通,我感到呼吸困难就摘下了口罩,出站时又戴上了。老家的亲人问我武汉的病毒严重不,听新闻好像没什么问题嘛。我也告诉他们我来的路上都没人戴口罩,应该没关系的。参加完老家的葬礼,又于1月12日坐动车抵达汉口站返回武汉,地铁二号线上我又是唯一一个戴口罩的怪胎。老家和武汉往返皆无任何检查,我的旅途畅通无阻。

1月14日,我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当时不知道新型冠状病毒有潜伏期,只以为是在乡下接触人太多患上的普通流感。我忙着改文章准备投稿,但身体不适进度很慢。家属还在每日关注病毒,但感染者每日都无增长。我跟他说,这次应该可以扼杀在摇篮、不会大规模传播了吧。1月17日,我开始发烧,但家中没有体温计。家属摸我额头说烫,出门帮我买体温计和退烧药。结果药店给他一只购物附赠劣质电子体温计,测出数字甚是不准。我吃完布洛芬就睡去,18日早起已退烧。

我表示已不发烧了,家属却坚持今日一定要去医院。下午,我忽然又开始发烧。收拾好东西,我们都戴着N95步行到离家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挂号后先在急诊量体温。一个高烧男子量完体温直接走了。护士问医生有无登记那个人,医生说没有,登记不过来,又说我是低烧,在挂号单上记下我的体温数字。另一个娇小的女医生询问我的病史,责备我们没有仔细记录体温变化。得知我曾去过汉口站,她立刻在病历上写下“曾去华南海鲜市场附近汉口火车站”。我搜了地图,才发现汉口站离华南海鲜市场只有800米。医生取了咽拭子,让我去抽血、拍CT。做CT时医生让我等待,说前面一人有问题,正在消毒。等了几十分钟,终于消毒完毕。我并未理解什么是“有问题”,烧得昏昏沉沉,听不清放射科医生的指示。好不容易出了片子和报告,显示我并不是甲乙流。急诊医生对着我的CT沉吟许久,打电话登记了我的姓名和年龄,开了奥司他韦和头孢让我回家吃药。急诊科此时已人满为患,一大堆发烧的病人围着医生,很多人都没有戴口罩。医生和护士有人戴着N95,有人戴着两层外科口罩。人群中的医生又气又急,说:“这个病毒现在已经很严重了!形势很严峻!请大家注意个人卫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走出医院,我跟家属说我应该不是吧!医生都没有说我是。家属嗤之以鼻:她也没有说你不是啊!我打开病历,果然没有任何诊断,只有我的病程和症状描述。回到家吃了药,略略好转。三天后家属拿我的CT又去了一次医院,这次等待的人已较上次更多了一倍有余。医生看了片子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除非肺部大面积感染,不然光凭CT无法确诊,必须要做试剂盒子。家属追问有没有试剂盒子,医生说他们没有拿到,上级并未发给他们。家属说那我岂不是始终无法确诊?医生说如果我吃药三天好转了,那就没事。如果没有好转,那就很可能是新型肺炎,需要住院。但他们的床位已经满了,必须去其他医院找床位。

直到此时,我才不得不相信医生18日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感染了新型肺炎病毒。新闻里几天前就说大批盒子已投入使用,为什么官方定点的三甲医院却拿不到盒子?为什么官方明明说感染者只有数百人、疑似人数也很少,但不是主要接诊地的医院却会病床爆满?为什么我明明有可能感染,却并未提示我和家属做好隔离?为什么明明一直说可防可控人不传人,到头来却是个大大的谎言?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只能继续吃药。

一位师姐提示我应该于此时离开武汉,做好防护打车回江苏。但考虑到家中长辈年迈体弱,万一我真的是新型肺炎,回到家传染给老人,后果不堪设想。家属和我分头发信息给父母,说明我们留在武汉过年的决定,同时退掉了回江苏的车票。我此时已明确疫情的严重程度远超官方报道,开始每日下单耐储存的蔬菜和鸡蛋、冰冻肉类,把厨房塞得满满当当。22日晚,我所在的一个群有人问:“武汉封城是真的吗?”我想这不至于,吃完药就睡了。次日醒来,手机消息已爆炸,每一个群都在讨论武汉封城。

家属看我醒了,说他凌晨看到新闻后已出门抢购了好几趟食物,主要是泡面、饼干、各种方便食品,还有几大桶矿泉水。说完他又出门去药店买了达菲、布洛芬,抢到了最后的一点酒精,还去麦当劳给我买了新款汉堡。吃着汉堡刷豆瓣,才知道医护人员上班打不到车有多么艰辛,全城公共交通消失后住得偏远的武汉市民又有多么困难。我家物资充足,又有足够口罩,地理位置极端便捷,家周围应有尽有,还有家属和猫陪我。最重要的是我已好转了,不必去医院冒着风险排一整天的长队,也不必托关系求爷爷告奶奶来讨得一张救命的床位。和危难中的患者、患者家属以及医务工作者相比,我是多么幸运。

我们二人如今不幸中的万幸,几乎全亏家属的高度警惕和超强行动力,以及我的悲观倾向和囤积癖好。家属给我分析,说我可能就是新型肺炎,但症状较轻,靠自身免疫力痊愈。也可能是普通肺部炎症,吃着药慢慢好转。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这个问题,应该永远找不到答案了。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无论如何难受,也决不在高铁上摘下口罩。

我和家属两个江苏人滞留武汉,坐困危城,家乡的亲人不知有多担心。我爸和家属的父母都主动取消了年夜饭聚餐,随时关注疫情变化。我给我爸买的口罩已到货,又叮嘱他去买药。晚上收到通知,我司后勤部门已作了周全的准备,随时保障蔬果肉菜和其他物资的供应。感激之余又不禁想,我们单位都能保障员工的需求和安全,为什么堂堂一个武汉市政府却做不到让第一线的医护工作者吃口好饭睡个好觉,甚至连防护服和口罩都如此紧缺。

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已几乎痊愈,还有些咳嗽。听闻央视春晚已准备由著名主持人表演抗击肺炎诗朗诵。实在看不下歌舞升平强行感动的晚会,又不敢想这次围困会持续多久,只能闷头读书。猫欢快地跑来跑去不停蹦跶,只有它是无忧无虑。这片土地上的苦难从不陌生,一代代人都是默默承受。于封城次日杂乱地记下属于我个人微不足道的经历,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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