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4日,小学五年级女生在语文课后从教室跑出,后翻越栏杆坠楼。事发后,缪可馨家长注册的微博账号“缪可馨世界第一可爱”公开了女儿坠楼前被批评的作文,并怀疑坠楼一事与语文老师袁某教学方式不当有关。在这篇满是修改痕迹的《三打白骨精》的读后感作文里,缪可馨在结论中写道:
“不要被表面的样子,虚情假意伪善的一面所蒙骗。在如今的社会里,有人表面看着善良,可内心却是阴暗的。他们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卑鄙手段和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上面有老师用红笔批阅的五个字:“传递正能量”。
更令人发指的是,在缪可馨不幸跳楼身亡后,网传在班级的家长群里,有同学家长号召所有人表态:“袁老师没有错,你们点个赞。”之后家长们们应声成群结队地给老师点了赞。
家长们的行为引发了公众的愤怒,这篇作文迅速变成了舆论的焦点。六神磊磊在其文章《袁老师这作文改的什么玩意》里质疑了作文的改法和老师的水平:
传递正能量。真正让人啼笑皆非,哑口无言。对于10岁的缪可馨,一个爱写作文的小姑娘,这无异当头一棒。她的一切独立的思考、有趣的个性,都倒在了这五个字面前。袁老师,倘若你就只懂这五个字,需要你这位作文老师干什么呢?什么地方学不到这五个字呢?你布置这篇作文“三打白骨精读后感”干什么呢?为什么不直接规定大家只能写“正义必然战胜邪恶”,“一切敌人都是纸老虎”呢?
讽刺的是,袁老师下手痛改了无数根本就不需要改的部分,但对于一个真正的错误却看不出来。缪可馨一开头说《西游记》是罗贯中写的,这是真正要纠正的,至少,是目前不能被支持和认可的,袁老师却看不出来。可能她是看漏了,也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是后者,说明她不及格,没有能力教授自己的学生。
这恰恰暴露出一个现实:越是那些最没有学识的人,比如袁老师之辈,往往最热爱片面追捧所谓的正面的能量。因为它可以掩护自己的无知和不会思考。因为它最没有门槛,不需要真才实学,甚至都不需要搞清楚吴承恩和罗贯中,就可以收获最廉价的正确,用来指责任何一个缪可馨。
6月14日,涉事袁老师在一份自述材料中承认曾经于去年10月份打过缪可馨耳光,缪可馨告诉了家人,自己“感到很伤心”,家长还曾经就此事和袁老师沟通。袁老师同时也承认了她曾建议班内学生参加她开办的作文补习班,还接受过缪可馨家长的500元红包。
然而6月15日,局微博新闻报道,金坛市委宣传部称作文系抄袭,本子上的修改符号系学生所画,这一说法遭众多网友批评为“拼命泼脏水”。
为回应广泛的质疑声,当地官员公布了事发当时的调查结果:
6月16日上午,金坛区区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邢卫东告诉新京报记者,事件发生后,金坛区成立了由区政府办、区教育局、区公安局及河滨小学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对校内的3名老师、45名学生及6名学生家长进行了全面调查取证,形成书面材料115页、电话询问记录21份、现场勘查记录一份、尸体检查记录一份、学校的视频录像三段。
从这些材料中,警方形成了初步结论:第一,排除了他杀可能;第二,事发现场,教师袁某不存在对缪可馨的打骂行为;第三,缪可馨作文中的批改痕迹是孩子自己做的。
6月7日,联合调查组向缪可馨的家长通报了上述初步调查结论,并组织缪可馨的家长与校方、警方、教育局一起进行协商赔偿事宜,但未达成共识。邢卫东称,即使是在校方全责的情况下,家属要求的赔偿额度仍不合理,校方无法满足其意愿。
——《新京报 | 校长讲述常州小学生坠亡过程,涉事教师承认去年掌掴女孩》
与此同时,金坛河滨小学校长回应称,事发时有同学看到该学生翻越楼梯围栏,并询问她要干什么,但未获回应。涉事教师业务能力强,与其他老师相处正常,未听闻二人不和。此消息被网友看做学校对涉事教师的“力保”。
6月16日,缪缪家长在微博上发布文章《缪可馨的妈妈:不要再给孩子泼脏水了!》详述事发经过,并指出袁老师的失职行为,与家长在维权过程中遭遇的公权力阻挠:
我求着医生让我进去见女儿一面,好不容易说通了医生,可那时候缪缪已经被带去殡仪馆了!后来我才知道,缪缪在坠地五分钟左右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我想去殡仪馆看孩子,警方说:“不行,你们要跟我们去湖滨派出所录口供。”
可是我们做家长的都不在现场,问口供能问出什么呢?警方一直问孩子在家里的情况,有没有不开心,可我家孩子一直很活泼开朗,那天早上穿着新裙子出门的时候也是高高兴兴的。刚到医院的时候我们看到袁老师也在,但是过一会她就不见了,录口供的时候也没有见到袁老师被问话,为什么不仔细盘问袁老师要来盘问我们家长呢?下午3点14分的时候,缪缪从教室里跑出去,翻栏杆坠楼,袁老师当时就在教室里,而我们做家长的半小时之后才知道孩子在医院,问我们又能问出什么呢?
我们被盘问了三个小时,九点多的时候,才见到缪缪的遗体,看到孩子最后一眼。
学校只说已经移交警方处理,老师不停职查办,监控也不给看,我们实在受不了就去学校讨要说法。我们到了学校,看到袁老师还和其他老师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家长心里怎么受得了。缪缪奶奶就想冲过去,当时很多人拦住了,因为这个,缪缪奶奶还被警察叫去录口供,从下午5点录到了凌晨1点。老人家哪受得了长时间的审问,而且缪缪奶奶身体也不好,做过大手术,审问到最后缪缪奶奶说自己不舒服,带去查了心电图发现确实心脏受影响了,才把缪缪奶奶放回家。
在这篇文章里,也提到了多个袁老师以往的学生的投稿,控诉老师曾经对他们的辱骂和暴力行为。
6月17日,缪可馨的遗体在殡仪馆火化,缪缪家属说,校方代表和警方都有人员参加告别仪式,但袁老师没来,也从未向家属表达过歉意。
然而此事引发的讨论并没有过去,缪可馨一事触发了广大网友对这个社会长久以来用“正能量”进行思想与人格阉割的风气的愤怒。很多网友还没有忘记不久之前善于模仿老师的“影后”钟美美被教育局约谈,“希望引导孩子拍一些正能量的作品”,这被广泛质疑扼杀了他的创造性和表演天赋。
时值新冠疫情于北京再度爆发之际,6月16日,北京一名骨科医生 @华笠医生 发布了一张“向医务工作者”致敬的图片,据图片信息显示拍摄时间为6.16的凌晨1:03分,画面中几位医务工作者躺在操场上,以垃圾袋、纸板等作为“临时床铺”休息,甚至没有枕头,休息条件极为简陋。而微博图片下方还有“为正能量点赞”的字样,有相当多的网友这种“悲惨宣传”表示“不买账”。
而不久之前的疫情期间,湖北创伤未愈,接任不久的湖北省委常委、武汉市委书记王忠林在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视频调度会上声称:“要在全市广大市民中深入开展感恩教育,感恩总书记、感恩共产党,听党话、跟党走,形成强大正能量。”
除此之外,“正能量”作为一种粉饰太平、丧事喜办的天朝特色话语,在政治宣传中出现的频率可谓数不胜数,搜索中国数字时代“正能量”关键词,结果多达一千三百多条。面对此陈词滥调,民众已早不堪其扰,但又碍于政治高压,始终忍气吞声,今日才会在缪可馨一事上爆发。
在多篇自媒体文章里,作者追溯了“正能量”一词的来源,并指出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语感下流的词语。”
关于“正能量”一词的兴起,有很多种说法。但许多人是因为宋山木而熟悉这个词的。
宋山木,就是那位曾经连续六年出现在春晚观众席并被央视给予特写的大胡子吊带男。他是山木培训创始人、山木教育集团总裁。2010年12月24日深圳市罗湖区人民法院一审宣判:宋山木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
当时该案流传最广的细节是:宋山木奸污女学员的时候,常说这样一句话:“你现在身体里面充满了负能量,我给你注入一点正能量。”
邓艾艾艾在他的文章《传递正能量》里,指出正能量是用低智和虚伪的作秀来扼杀人们真实的痛苦:
在“正能量”横行霸道的价值导向下,阴暗是不被承认的,至少不允许被理应“天真灿漫”的孩子指出,愤怒被阉割,颓废被绞杀,悲观被绝育,消极被关押,一脸微笑,满口光明,垄断了传递的设计,限定着弘扬的规则。
成年人尚可以靠沉默与表演去游渡这种无涯的虚伪,足够聪慧又还未足够被圆滑所同化的孩子们只能被天然心性与塑料教育的矛盾挤压到疑惑与混乱,更坚硬的人格会反射更真诚的痛苦。对低智正能量的勒令强求,终于选拔出两类人,一是真诚的笨蛋,而是虚伪的精明人。
中国教育对孩子们最广泛又悠久的迫害,还不是令他们痛苦,而是令他们熟睡,令他们迷醉在虚假的做作里,那种摇头晃脑的歌颂,那些张牙舞爪的谄媚,那样得心应手的卖弄,参与者若自洽在了自己的“正能量”世界里,并不见得痛苦,但这未必不是另一种窒物无声的迫害。
除了对教育和社会风气的批评外,中国资深媒体人、时评人长平在文章主旋律到正能量-思想谋/”>《德国之声 | 长平观察: 从主旋律到正能量——思想谋杀的进化》提出,正能量将政治高压合理化:
“弘扬主旋律“是指有利于维护中共一党专制的媒体报道、文学作品和电影电视,曾经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洗脑动员口号,沿用至今。但是,自从强奸犯宋山木贡献出”正能量”之后,”主旋律“就悄然让位了。2014年 “五个一”工程颁奖活动成为最后一届,再也没人提起。
把对党歌功颂德定义为”弘扬主旋律“,让社会批评者感觉到边缘化,固然起到了洗脑作用。但是相对于”传播正能量”来说,那只是小巫见大巫。毕竟,也有人不喜欢主流,反抗主流,或者自甘边缘,比如”屌丝”这个词的流行。而”正能量”对应的是”负能量”,不只是对批评者的边缘化,而且是负面化和污名化–你正在摧残自己,毒化他人,拖累社会。
“正能量”将政治高压合理化,让被审查者不再感觉到屈辱,甚至内化了统治者立场。在商业和个人领域,”正能量”迎合了成功学和家长专制。一个父亲让孩子相信”厉害了我的国”,不是为了响应号召弘扬主旋律,而是出自爱心为他注入正能量,从而确保他有一个光明、幸福、健康而又积极向上的未来。
在这样病态的社会氛围下,相信还有大量的中国人会被磨灭人性和良知,患上“正能量综合症”,而我们对它的反抗也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