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苟晶对于当年连续两年落榜之后的痛苦依然记忆犹新。
她说:“这件事情受伤害最大的是我父母。当时在农村的生活有多艰难,连续供我读两年,又是多困难,两次都落榜,那种失落感和愧疚感无以言表。”
这些天来,人们对苟晶、陈春秀这两个被顶替的山东农家女投以巨大的同情。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她们“被偷走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高考之于底层孩子的意义,若非置身其间,站在岸上很难看得真切。
有谁在高考之后很多年,还会做关于高考的噩梦?
我会。上大学乃至大学毕业之后的若干年,我几乎每年都会做高考噩梦。
有时候是梦见自己考砸了,落榜了;有时候是梦见自己在考场上,铃声响了才发现忘记图答题卡;有时候是梦见考得成绩不理想,正在纠结要不要复读……
然后当巨大的失落和压抑像大山一样压住自己身体的时候,我便醒了,重新意识到自己早已过了高考这道鬼门关和独木桥。于是裹紧被子,满心庆幸。
后来我跟高中同学交流,发现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多年如一日地做着高考噩梦,大家的梦境都是类似的。直到最近两年,我才不再做这类噩梦 。
我们在怕什么?
我们怕唯一的救命稻草没有抓住,我们怕生活中仅存的光一闪而过,我们怕全家人的多年期望一夕落空。
现在看,跟陈春秀、苟晶们的高考噩梦相比,我们这些高考胜利者的噩梦算什么啊。我们醒了也就好了,而她们的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噩梦。
每一个寒门子弟的高考梦都不是自己的。
陈春秀有个哥哥,但是哥哥成绩不如她,父亲说谁成绩好供谁,所以哥哥辍学,陈春秀继续念书。
苟晶姐妹三个,家里负担不起三个人的学费,二妹退学去餐馆刷盘子,一天一元工资,一个月30元都交给父母,资助姐姐妹妹读书。
山东因“女人不上桌”等陋习常被批评,但是就我观察,山东农村家庭在供孩子读书时是几乎不会重男轻女的,“谁成绩好供谁”是约定俗成的规则。
高考不仅是一个人翻身的希望,更是一个家庭翻身的希望。
我在高二之前,仗着自己天资聪明,从来没有下过苦功去读书。但是高二有一天,我突然开窍了。我认真审视了一下前方的人生路,发现高考我输不起,于是我开始像其他同学一样早起晚睡,再也不胡思乱想。
我暗自告诫自己:“不管你对应试教育有多大的怨恨,不管你对未来有多么天马行空的打算,先规规矩矩过了高考这关再说。”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对农村孩子来说,能走到参加高考这一步,先不管高考成绩如何,已经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
一大批孩子初中还没毕业就陆陆续续辍学了。上海、江苏的家长总是抱怨中考录取率低,山东的中考录取率也不高,但没人抱怨。因为成绩不够优秀的孩子早早就被家长和老师放弃了,不需要中考去淘汰他们。
“在农村,考不上大学,要么种地,要么去打工。”陈春秀如是说。
我记得有个从小玩大的伙伴辍学去打工时,我们剩下的人还安慰他“行行出状元”“不管在哪里好好干都能出人头地”。后来才知道,当时有多么天真。
打工当然也有改变命运的可能,但是成才几率之低,成才难度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且看苟晶和陈春秀的真实经历:
2000年,苟晶与老公一起去了杭州,老公在一家单位上班,苟晶则从事各种各样的零工。开始几年,她在杭州骑着自行车,满大街销售化妆品、软件。每天骑几十公里,“晚上累得全身骨头痛,痛得都睡不着觉。”
2004年的10月,陈春秀到烟台打工。她先是在食品厂做工人,长期接触冷冻生鲜,双手被冻出红疮,一个月能挣五六百元。后来又到电子厂加工镀膜镜片,每天接触有刺激性的化学药水,时间一久,她的嗓子变得沙哑。
韩寒退学那会,我正在上初中。当时学校里也有一些孩子受到韩寒等榜样的鼓舞,决定去社会上闯荡,但几乎每个人都后悔了,有些后来又回到了学校。江湖哪里是好玩的。
今天看到一个帖子,不知道是不是高级黑。
不过帖子里说的道理我其实也想过的。即使让陈春秀得到山东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也未必能像顶替者那样进入体制工作。
在2020年,我们必须承认:高考与科考不是一码事,高考是选才,科举是选官。考上好大学不意味着好工作,在人生的奋斗路上,大学只是起点。
但是我想说:对于寒门子弟而言,大学这个起点太重要了。
大学四年,让我们这些没有家庭积淀,没有社会资源,甚至连世面都没见过的孩子,可以过几年不紧张、不艰苦的日子,可以从容地做一些长远打算,可以积累一些接物待人的经验,可以结识一些将来可以互为支撑的朋友,可以抓住一些继续上升的机会。
大学毕业之后,人生还是会面临套路和不公。但是对于苟晶、陈春秀这样的底层孩子来说,失去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们失去的是一整个世界。
大学开学那天,不仅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而且是我第一次离开山东,第一次离开我们市,第一次离开我们县。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列哐当哐当的绿皮车上,一个少年对未来的向往。感谢故乡不顶替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