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先生发出日后成为罪证的那几句文字时,心中未必有多少警示苍生的念头。他或许只想尽己所能,稍稍提醒身边人多注意。有几分把握说几分话,加之职业习惯的敏感谨慎而已。
我这样猜测并无损于李先生的仁道,而更显其伟大。我们之所以为人,所依的不过也是这样平等关爱、守望相助之心。
所以,成就李先生义举的不是善良,恰恰是邪恶。如同夺走他性命的看似是病毒,实则是权力。使李先生牵动无数人的心的,不仅是后来的滔天灾祸,更是那一张傲慢的训诫书。是上面的问话,“你听懂了吗”,还有被迫摁下的红手印。
贪婪暴戾的权力,吞噬一切它看不过眼的人。这一次它敲打了一位嗡嗡细响的普通公民,还要大手一挥派他继续到前线履行职责,直到不幸感染。
我们又如何能容忍,让这样的恶兽再霸道下去?一句简单的叮咛都会成为莫须有的罪名,最终磨灭的必然是我们彼此真诚相对的心。
若如此,我们何以为人。更不用说,为一名现代公民了。
是夜我们悼念李先生,在不同凉热的温度里,都感到寒冷彻骨。这是恐惧、悲哀,也是愤怒、无力。只是有千万人的共情相融,我就始终相信,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不应沦为恶兽的鱼肉,不应只当风中的草芥。我们已等待太久太久,直到一位像李先生这样的人,来刺痛我们干涸的心灵。
十七年前,蒋医生是真正的吹哨人。他拼死一搏,实名联系了国外媒体,才倒逼了刚换班的当局重视疫情。蒋医生是真正的英雄,他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时代最后的道德良知。
然而十七年后,李医生却是那么平凡。他很年轻,与你我一样有各种普通的喜怒哀乐。他憧憬美好的生活,纯粹好心地提醒身边人一句。以及非常老实地,在训诫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们没有几个人能做蒋医生,但我们很多人都是李医生。在许多人眼中,谨小慎微、低头服软,遇到事打个滚,再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虽然保留偶尔的善心,但一旦引来麻烦,便会马上退缩。
也惟有此,许多人才发现,一头恶兽已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昨日不为他人发声,那今日被禁言的就是你。今日还抱着只有一小撮坏分子的想法,明日恶兽就把你生吞活剥。最好的结果,是遇到青天大老爷,再给你一个迟到的根本算不上什么的正义结果。
如果你的诉求只是活着,像蝼蚁一样也在所不惜的话,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只想告诉你,近两百年来我们无数先人开眼看世界。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以无量头颅无量血,换来的不应只是让我们继续像蝼蚁一样活着。
甚至,还要像蛆虫一样。
我们追求的,应当是堂堂正正地活着,有尊严地、平等地、自由地活着。一位差点成为周医生的人写过,我们的历史只有两个年代,做稳了主子与奴隶,和做不稳主子和奴隶的年代。但我们要的不是做主子也不是做奴隶,我们要的必然是一个没有主子也没有奴隶的时代。
在一个那样的年代,蒋医生必然是少数,甚至可能不出现。但更重要的是,李医生必然是多数,而且他能堂堂正正、心安理得地做他的多数。
而不是回答 —— “能”,“明白”。
李医生不是英雄,他也不该成为英雄。他沦为英雄,不是这个时代的赞歌,而是警钟。甚至,有可能是挽联。我们的每一分退让,都在不断造就李医生这样的悲剧。直到即便有蒋医生,也无法救赎我们为止。
至此,长堤蚁穴,大厦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