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一然
编辑:王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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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影视圈,饭局文化十分普遍,人情、资源、关系都可以在这个场合进行交换。独立导演韩涛就经常组织各色饭局和聚会,北京宋庄的工作室,山东莱芜的私人美术馆,都接待过形形色色的朋友。与韩涛合作过的青年女编剧昔央也曾是宾客之一。去年9月25日,在韩涛组织的晚宴上,警方认定她遭到了韩涛猥亵,而韩涛对此有不同的解释。

第一次见独立电影导演韩涛时,昔央觉得,这是个“为了艺术和拍电影什么都肯做的人”。昔央曾是《演员的诞生》策划及编剧,之前就听说过韩涛:以绘画为生筹钱投拍电影十几年,从没拿到过龙标,甚至被他的一段演讲打动过——视频中的韩涛面容黝黑,身材壮硕,站在投影屏前说:“我是个不成功的导演……我不在乎三大电影节,我们要给予电影和生命尊重,我只在乎电影本身体现的人生价值。”

去年四月,韩涛的新项目需要剧本创意,一个同乡导演举荐了昔央。正式达成合作后,饭桌上,韩涛向这个90后的圆脸姑娘提杯:“侯孝贤有朱天文,希望你可以成为我的朱天文。我相信你现在就是了。”这句话她至今还记得。

对一个青年编剧来说,“遇到和自己一样热爱电影的前辈,真的很开心。”昔央回忆。

昔央在北京宋庄的韩涛工作室开了一个多月会,饭局与喝酒成了会外的日常。她参加过很多次韩涛的饭局。昔央说,有次她在展厅看画与朋友交谈,韩涛喝了酒,经过时,突然搂住她肩膀往外走:“喝酒去,喝酒去!”昔央借口“继续看画”挣脱出来。

去年9月,昔央通过韩涛推荐,来到济南莱芜,参加第五届“青年编剧高级研习班”。这个项目由中国电影基金会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承办,韩涛创立的岁月如织影业公司联合协办,同时提供了场地支持。讲师嘉宾不少是行业的知名资深编剧,一起参与活动的几乎涵盖行业内各种角色:制片人、摄影师、出品人、导演等等。

昔央回忆,在莱芜期间,韩涛至少两次邀请她参加饭局时,她当面拒绝了,后来觉得“语气不好不太礼貌”,又在微信里发了一条:“今晚有会,有空找您喝酒哈。”研习班结业的前一晚,昔央觉得“至少回京前去拜访下”,说“找个时间聚聚”,韩涛提议“晚上下课后一起喝一杯”。他正好在准备当天的晚宴,算是给参与活动的来宾们饯行。

那也是昔央最后一次参加他的饭局。警方后来认定,在这次饭局中,她遭到了韩涛猥亵。

那你去报警吧

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椅,绿植与装饰器物摆放讲究,敞阔的宴会厅里,两张黑胡桃色的长方形餐桌并排摆放。2020年9月25日晚上,昔央到达饭局会场,位于雪野旅游区环湖公园里的韩涛美术馆,宴会厅里大概有二十几个人。

与以往的饭局不同,这场晚宴像场“流水席”,没有固定主位,宾客们可以随意走动、交谈。最忙的可能是韩涛,他是莱芜人,也是美术馆的主人,敬酒、寒暄、介绍来宾,全靠他张罗。这是他当天晚上组织的第三场饭局,前两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第一场招待权贵人士,第二场是熟稔的同乡导演,“都是老朋友,我是东道主得招待。”韩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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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山东莱芜的韩涛美术馆

刚下课不久的昔央被韩涛用车接到现场,她穿着白色外套和裙子,韩涛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电影的编剧,非常有才华。”

昔央两边的宾客都是男性,右手边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导演,左手边是个陌生人,“女生们几乎都不挨着,被隔开了。”昔央说,参加这种饭局,她会礼貌性喝一点酒,但从不会喝多。

菜肴几十道,许多是“一鱼两吃三吃”等当地特色菜,桌上空着各类酒瓶。韩涛三场下来喝的都是白酒,用小缸子喝。作为东道主,他要负责热场活跃气氛。喝到尽兴,他向大家介绍饭局中的一个女孩,“留学回来的,特别漂亮。”然后为女孩朗诵了一首诗,还抱着其他男宾客跳舞。

吃饭不是最重要的。一些客人们三两成聚,起身交谈项目,昔央也和桌上的宾客们聊行业内的情况。

从后而至的拥抱猝不及防。

黑色短袖,右手举着酒缸,几乎是一把扑上来。是韩涛。

“实在是对不起……我回北京之后立马会解决好这个问题,钱一分不少我都会给你,希望你不要生气……”韩涛手臂搭在昔央肩膀上,凑到昔央耳边。此前,昔央与韩涛的合作因五万块剧本费有过纠纷。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昔央停止了对后续信息的接收,“我很慌乱,感觉哪儿都好恶心,耳朵里也粘粘的。”昔央说,被亲吻的部位除了耳朵,还有侧脸。

韩涛说完话走开后,昔央终于“反应”过来,掏出手机给朋友发信息。

我想杀人。昔央说。

她向其他客人要了餐巾纸擦干净耳朵,挪换了位置,餐桌角附近,坐在另一个女性媒体人身边。根据宴会厅的监控视频,在这之后,韩涛又走过去,搂着昔央的肩膀,亲吻了下她的头发。他们身后,还站着其他聊天的女生。

亲吻、搂抱一共四次。昔央印象中,她曾抓住左手边一个男性的胳膊,躬身躲避,她听到其他男性开玩笑:“韩导你再这样人家女孩子要喊救命了!”接着是一片哄笑。与此同时,韩涛也对另外一个女生张岩进行亲吻搂抱,昔央看到,那个女生被亲的是脖子。

韩涛承认了亲吻的事实,“不光是她(昔央)和张岩,还有别的女性,我还亲男的了。”他记得只有最后一次,昔央歪头躲了一下。但他否认了关于“耳朵”的细节。

第二天上午,昔央发微信,希望韩涛能因为晚宴的事公开道歉,韩涛回复:首先向X老师道歉,你说亲吻你耳朵……绝对不可能,大家都在现场,昨天真的是喝多了。

最后一次试图交涉是事发第二天,9月26日的下午4点左右,韩涛到酒店大堂,情绪激动:“我根本不可能做这么恶心的事情!”昔央再次提出想看监控,韩涛表示只能给警察看,她记得韩涛还说:“那你去报警啊!”

当天晚上,作为活动承办方,韩涛美术馆举办了盛大的落幕仪式和篝火晚会。一切如常。编剧班的成员们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但没有人提及。用一位圈内资深人士的话说,这种事情太正常了,“说不好听的,‘我欣赏你才给你这机会坐上饭桌’。”

出乎韩涛的意料,昔央和朋友也到了现场,和熟人打招呼、碰杯,“像没事人一样”。在韩涛当时的理解中,这代表昨晚的事并没有给她带来实质性影响。

昔央后来解释,她是在朋友的建议下,想去美术馆确认,宴会厅有没有监控。所以即便“心里特别不舒服”,也只能维持社交礼仪。一个重要的发现是,宴会厅摄像头的位置,正好能拍到晚宴时她坐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昔央报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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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涛朋友圈,事发第二天的篝火晚会。

饭局江湖

朋友们对韩涛的评价有一条几乎一致,“他是个有‘江湖气’的人。”最明显的可能体现在他攒饭局十分频繁,“几乎每天都有。”韩涛酒量很好,“二斤白酒(的量)喝不多。”北京宋庄的工作室里有小厨房,偶尔技痒,他也会下厨,在饭局群里呼朋唤友:今天想做一道白斩鸡,想来的报名。

来北京之前,韩涛在山东莱芜老家教画画,最多时有500个学生,他自称靠着在北京卖画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开始拍电影、做展览。他在莱芜拥有5000平方米的美术馆,在北京宋庄有13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及展厅——可以为朋友的展览和活动提供场地,也是他和朋友们饭局聚会的大本营。

出现在韩涛饭局上的朋友关系交织,制片人、导演、画家、作家,一场酒就能热络起来,再带新的朋友。“昨天晚上我们就是‘罗汉局’,全男的。”1月18日下午,出现在宋庄工作室的韩涛戴着一顶黑色圆礼帽,“今天晚上还有朋友吃饭,天天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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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涛位于北京的创作基地

昔央事件发生后不久,韩涛在朋友圈发了九张照片,都是与男女朋友的亲密合影,表示自己“在欧洲呆过,习惯西方的礼节”。一个男导演在下面调侃:“没有耳朵,差评。”

但在与韩涛合作过的几位女性眼里,这些几乎是“最糟糕的事情。”

与韩涛合作过的吴越觉得韩涛油腻。“他认为在和领导的饭局上,一定要有女性在,项目谈成概率很高,经常不分场合地就对女生毛手毛脚,有时候说很多‘骚话’,在他看来这种交流方式自然而然。”

吴越说自己也被韩涛骚扰过,但当时她直接拒绝:“你不能这样。”“后来(饭局)就不会带我了,因为我太‘没用了’。”韩涛后来劝她:“你需要去社会上磨练,你这个脾气太直接,要收敛点。”

昔央之前也参加过这种饭局。她记得那次饭桌上的“女主角”是个年轻女演员,去韩涛的工作室试镜。昔央看到,韩涛会搂着女孩肩膀或者把手放在她腿上、摸她的脸颊,饭桌上向她灌酒。当天晚上离开时,昔央提出想“顺这个女生一程”,趁机替她解围,但韩涛说:“我们两个还有事要说。”她最后只能一个人离开。

资深电影人林景年近四十,在行业内十几年,见惯了这种饭局。印象中,演员一般处在饭局的“最底层”,“尤其是那些三四线甚至刚毕业的大学生,没钱、没关系、没作品,饭局是最快的捷径,万一碰到贵人就翻身了。”林景记得,有次深圳举办一个电影节,一位中年女性十天带了六个“小鲜肉”吃饭,在这件事上,“付出代价的没有性别之分。”

饭局上,从位置安排,到上菜顺序,劝酒话术等等都要讲究。南方的老板吃不惯北方菜,放盐放糖都有讲究;一位国外知名大导演一下飞机,餐厅后厨早请来了米其林大厨等候。饭局除了能达成短期合作,也是长期维护关系、整合资源最常见的手段。除了吃饭喝酒,喝茶、打高尔夫,“局”的形式不同,本质一样,“攒两年局,只要有一次大家能谈成个项目,就回本儿了。”异性的作用也不一定是公关,林景说,哪怕做个花瓶,“调侃解闷儿。”

某种程度上,林景能理解韩涛的“委屈”,“因为大家从来不把这种事儿当事儿。”他回忆,饭局上大家喝得高兴,起哄让男女喝交杯酒、拥抱亲吻十分正常。“去吃饭的都不是傻子,你去了代表你是默认‘饭局文化’这些门道,但高端的交际是学会拿捏尺度。”

林景说,年轻时,曾有位影视圈资深女大佬深夜打电话叫他一起看片子,他拒绝的方式是:“姐,我真喝多了走都走不了,明天给您赔不是。”这样既保护了自己,又能给对方台阶下,不会耽误项目进展。

“只有当你忍到有足够资本,才可以选择吃不吃这顿饭。”林景说。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只要你没有野心。”

但对于上述饭局公关和骚扰女性的指控,韩涛全部否认。他还称,自己从没对昔央说过“侯孝贤与朱天文”的比喻。“我非常尊重女性。”韩涛强调,自己支持过女权主题相关的活动,也参与过作品展览。“如果说一句谎我死父母、死孩子!”他扬起胳膊,语气急促。

“性骚扰我研究过,要触摸到女性的胸部和下面隐私部位,有强烈的性取向。”韩涛说。

“现在讲黄段子也算了。”坐在韩涛对面的古董店朋友提醒道。他等着参加韩涛当晚的饭局。

近十秒的沉默。“但是……”韩涛表情有些局促,向后仰着身子,眼睛看向别处。

“你说的是狭义的,现在的定义很模糊,黄段子也算了。”友人再次提醒。

话题转移到当天的监控视频上,友人分析:“你那个应该不算,不是在一个私密的场合,而且也不是对着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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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涛

圈里圈外

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时,昔央最大的变化可能是“不再等那个公开道歉了”。报警之后,去年9月27日,警方提取了长达6个小时左右的监控视频。10月26日,济南市公安局雪野旅游区分局下达了行政处罚决定书,认定韩涛猥亵的违法行为成立,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四条之规定,决定给予韩涛行政拘留十日的行政处罚。

韩涛一直没有执行处罚决定。据他描述,他曾找律师申诉失败,打算继续起诉当地公安局和昔央诽谤,如果败诉,要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全部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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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第四天,一个在场的作家发微信给韩涛:老韩,你喝完酒又搂又抱的臭毛病得改,人家是姑娘,你得注意分寸,我那天确实看见你抱人家了,还亲了人脸。

“我这种西方见面礼得改,回京约酒。”韩涛回。

出事后,韩涛回忆,来看望他的朋友众多,安慰他要“冷处理”。他拒绝了所有女性朋友上门,“这件事给我内心影响挺大的。”韩涛哽咽道,他因此损失了一千多万的电影项目。

他主动提供了两段监控视频,另两段他称“内存太大无法传到手机里”。在他提供的监控中,能看到他端着酒杯走过去,对昔央亲吻搂抱。他提醒,其中一次,昔央在他说话时还笑着,“大家当时是很友好很亲密的那种谈话,都很开心”。

在他看来,昔央的报警动机是因为5万元“剧本费纠纷”。但昔央认为,这根本是两码事。

“我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他可能觉得‘这居然算猥亵’,因为以前从没人说过。”昔央说。

去年中秋节前,这件事上了微博热搜。昔央的父母也在网上看到,有一天半夜,父亲突然发来一条很长的微信:女儿你很勇敢,你做的对,但是要注意人身安全。事发至今,昔央没回过家,“怕聊起这件事他们会难受”。

昔央的照片很快被韩涛公开回应时曝光,是张饭局上的抓拍,底下的评论充满恶意。网络暴力也随之而来,一些用她照片做头像的小号开始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她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焦虑:事情刚发生时,她很长一段时间不肯出门,有次买了张音乐会门票,车都叫好了,但刚走到小区门口,就马上取消订单,一路走回家躺在床上,直到被子把自己盖住,才觉得安心了些。

当天饭局的参与者几乎没人发声,除了一位导演。昔央回忆,事发时她求助过对方,当时他在喝酒,昔央借着他的胳膊躬身闪躲。去年报警后两天,这位导演还给昔央打了电话,表示舆论发酵得厉害,大家都是朋友,没必要因为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第二天,这位导演在微博公开声明:“……因为我是快结束了去的,我只看到过一次,韩涛平时比较热情,喝多了也喜欢搂着人说话。当时应该是搂着昔央老师给大家介绍什么,也没感觉到什么,和平时在北京一样。”但声明随后也被删除。今年1月15日,他又点赞了昔央因被猥亵发声的报道。

韩涛公开回应后,昔央也尝试将事件经过发在韩涛创建的行业群里,但很快被刷屏的行业信息掩盖。回复的只有韩涛的妻子,认为昔央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生活”;饭局上另一位被搂抱亲吻的女生张岩,曾帮昔央做过笔录,但去年年末,她在豆瓣昔央公开声明下表示,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昔央去质问她,对方表示:“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经过去不想再说了。”

圈内发声十分艰难,昔央求助了有相似经历的朋友弦子,对方让她搜集好证据,保护人身安全,并间接为她联系到之前的相关受害者。一位自称被韩涛性骚扰过的女生说:“I feel sorry for you but I can feel you.”一位自称韩涛学生的人发来私信:韩涛课间偶遇女学生,就问“去吃饭不?”他还对一个女生讲过在北京的大别墅开Party,“他就会志得意满地告诉我睡了多少女明星。”

因为结婚生子或仍在行业内谋生等原因,她们拒绝公开发声。而韩涛对此全盘否认:“说我睡女演员,哪一个、哪一天?叫她出来跟我对峙!”

韩涛说,自己饭局上的女性朋友很多,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事件公开后,有次他的饭局群里,几个女性朋友想来工作室吃饭,他都拒绝了。

“以后饭局都不敢再叫女的了。”韩涛说。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昔央为笔名,林景、张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