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普通,是二本毕业生给人留下的印象。重点大学有名校光环,大专或许能让人习得一门技术,二本院校夹在其中,它开设的专业和重点大学类似。在重庆工程学院,刘淑仙学的是电子信息工程,这是近年来的热门专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互联网,游戏和高薪;王志发的专业是土木工程,四年来,他的课程设置里有数理统计、建筑力学、流体力学,他应该还研究过房屋与桥梁的结构。

实际上,他们在大学里就做各种生意,占用了他们大部分的精力。毕业后,这些学过的课程也未起到作用,他们找工作并不顺利,班里的部分同学以本科的文凭考公,考研,考事业编。刘淑仙和王志发选了另一条路,他们称之为创业。

深夜,他们在马路边拿起擦车布,面对那些挑剔的司机雇主。他们似乎从未摆脱眼前的生存困境,偶尔的成功也用以填补物质欲望,他们没有长远规划,面对话筒,他们说面子一文不值。

文 | 罗晓兰

编辑 | 龚龙飞

视频剪辑| 闵一村

img王志发和刘淑仙在洗车。罗晓兰摄

通宵

第五单,来了辆网约车。门打开,呕吐物的气味四散,王志发干呕了一下。他将擦车的毛巾系在脸上,掩住口鼻,再去找一次性手套。刘淑仙给双手套上垃圾袋,将胳膊也包裹住。没有上过大学的哥哥显得勇敢,他赤手上阵,在后座上先看了几眼,回过头喊他们“快点噻”。

司机离得远远的,站上台阶看着他们。

喷水,撒清洗剂,擦车身与轮胎,冲净,擦干,抹车内部,清理垃圾。这是6月12日的凌晨1点,他们在重庆九龙坡区开路边洗车摊的第15天。

他们前期准备花了一周,成本最大的是一台洗车器,2300元。这是他们在网上买的,实体店要三四千元。水管也网购了便宜的,一个红色招牌放置在路边,最上边的四个字是“诚心诚意”,两块砖压着脚。一套旧桌椅,一个铁架,两个塑料桶,两把洗车拖把,几条毛巾,就是洗车摊的全部家当。

img洗车摊招牌。罗晓兰摄

这里不是繁华地带,大桥下,一个十字路口边,摊位是一爿只占三个车位的空地。每晚,从21:00到次日的5:00,他们穿着短裤和拖鞋,小腿沾着泥点子,岔开腿坐在路边等车来。为了抵挡困意,每人要抽掉半包烟。白天有城管,无法营业。

这辆车洗了近40分钟,是平时的三四倍,司机付了50元,油门一踩走了。

三人松了一口气,王志发说:我操,太恶心了。哥哥表情很平静,在部队时种菜,手脚得快,他有时直接用手抓猪粪施肥。王志发和刘淑仙说起刚才自己的反胃,开始嬉笑。

刘淑仙26岁,她的哥哥28岁,王志发25岁。他们来自重庆山村,都是单亲家庭。两个家庭在组建时显得匆忙潦草,王志发有两个姐姐,他出生后不久,父亲逃计划生育躲在山上,发生意外离世。刘淑仙的母亲在广东打工时认识了她的父亲,还未成年就生了孩子,两人没有领结婚证。父亲很快另有家庭,兄妹从小和母亲住在外公家,到小学,刘淑仙终于上了户口。

哥哥高中毕业后再没读书,妹妹和王志发则从重庆工程学院毕业。哥哥更能吃苦,凡事想得少,他嘴边的口头禅是“把当下的事情做好”。开洗车摊的主意是刘淑仙提出来的,她跑代驾时看到洗车成本低。王志发被邀合作后,他们开始谋划开洗车店的事业,他们多次表示现在只是前期调研。

高考后,刘淑仙在县城卖烤面筋,街上人来人往,刘淑仙的嘴巴张不开。王志发从小跟着母亲卖菜,母亲负责称重,他算账收钱。为了避免记错,他把菜价写在纸上,压到底下,记不住了就瞟一眼。

读了十几年的书,从明亮的大学课堂回到昏暗的路边,他们有些不适,尤其是要面对外界的目光时。

一个朋友来照顾生意,看到刘淑仙弯下腰为他擦车,一下子就哭了,“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刘淑仙粗着声音说:“哭个鬼,洗完赶紧滚。”以前大家常聚会吃饭,围着大圆桌,没有尊卑之别,喝红酒也是平着杯子敬酒,这些活动,她好久没去过了。

王志发和大学室友最亲密,他没和他们说自己在洗车。

这份工作没有技术含量。一公里外,一对老夫妻洗了两年的车。两人头发斑白,佝偻着背,一晚上能洗50辆车。

市场行情相似,洗出租车8元,网约车10元,私家车15元。司机们很快就发现,这三个年轻人不同,细致,洗得慢却干净,更有服务意识。事实上,生意也渐有起色,每晚洗车的数量从2辆、5辆、9辆,逐渐固定在二三十辆。

他们更懂得搞宣传,一个司机来洗车,夸赞了他们的服务质量,他们请求对方帮忙宣传,这个拥有近4000粉丝的司机拍了视频传到抖音。司机再来,他们递烟,招呼他吃夜宵,询问他改进意见,答应帮他挂宣传广告作为置换。

视频把当地媒体招来了,得知其中两人是大学毕业生。很快,这篇报道就上了知乎热榜,并且援引了他们的话,“面子不重要,重要是为梦想奋斗”,这个话题里有1600人回答,178万人浏览,最高赞的回答有两句话:“觉得不妥你给人家安排好工作?”以及“能堂堂正正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很了不起!”

刘淑仙和王志发顺势将自己的抖音改了名称,隐藏起以往的生活内容,在上面发布洗车摊的相关视频。

2020年,中国的出生人口为1200万人,高校毕业生人数达874万人,越来越多的大学生正进入服务行业,比如美团骑手里就有17万本科生。给他们拍抖音的司机觉得,大学生洗车没什么,他承包了19辆出租车,其中有3位司机就是大学毕业。

王志发在知乎上一条条看评论,即使不少赞扬的声音,他们仍对“浪费教育资源”的言论耿耿于怀。正说着,一个司机来洗车,问:你们是大学生勤工俭学?王志发愣了一会,说是啊。这一晚,他们一共洗了23辆车,收入270元,人均90元,远低于重庆市本科毕业生的平均月薪。

“搞钱”

刘淑仙的想法很简单,有个房子,不管大小好坏。她儿时寄居在外公家,现在兄妹俩一起租房子,她一直有漂泊感。他们租房在一个旧工业区,开门是一张可收缩桌子,两把矮椅,一个简易布衣柜,刘淑仙睡床,哥哥睡木沙发。刚搬进来时,房子只有一盏微黄的钨丝灯,刘淑仙拉了电线,装了白炽灯,粉刷了房子。要挂窗帘时发现一敲钉子,“唰唰”掉皮。

刘淑仙从沙发底下拉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大学时的所有资料。各类证书完好地保存着,除了学位和学历证、奖学金证书,还有学校要求考的普通话等级证等。

img刘淑仙的资料。罗晓兰摄

她算是大学里的普通好学生。至少在大一时,她没旷过一节课,上课都坐在第一排,也没挂过科。她想入党,争取到班里的唯一指标,最后被人抢走。这事对她打击很大,不再想上进,成绩退步,有一门课还挂了科。

王志发大一就给学生送快递,卖过电脑和床上四件套,盘下了一个快递店。为了谈生意,他请人喝酒。对方提出晚上去洗脚,王志发不敢去,将他们送进店里,自己蹲在马路边吐,结果人倒进沟里,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渴醒了。

为了做生意挣钱,王志发翘课,挂科,觉得自己拿到毕业证就行。四年下来,他的成绩属于“吊车尾”的,整个专业400人左右,他排名三百多。

他们“只想搞钱”。这是所民办二本院校,一年学杂费需要1.5万元。家庭无力支持,两人学费靠贷款,生活费靠自己挣,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考虑眼前的生计,外部环境的发展也确实提供了许多条件。王志发的室友程宇航来自小康家庭,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课下看剧,周末去玩,去谈恋爱。

他们愿意强调自己是在创业,但对什么是创业,怎么创业却知之甚少。大学期间,王志发没听过几次讲座,他对一次讲座印象深刻,因为标题是“先就业还是先择业”,他们也不泡图书馆,鲜少阅读书籍,对本专业的经典也没有了解,除了刷抖音和微信,他们爱听情感类的电台节目。

大学四年,刘淑仙和王志发似乎一直在做生意。2017年在学校后门,刘淑仙卖铁板鱿鱼,隔壁来了卖烤红薯的王志发,熟识后,两人和另一个同学合作经营一个烧烤摊。摊子生意不错,每人每月能挣3000元,对学生来说,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它来得及时解渴,比所学专业在未来可能的收益要明确。

img刘淑仙在卖铁板鱿鱼。讲述者供图

两个年轻人也没有存钱或者投资的想法,赚了点钱,就赶紧买车,两人花3万首付买了辆车。买回来才发现车贷和油价也是负担,他们只好周末跑代驾,花更多的时间来挣钱应付。

在大学里,没有人阻拦他们做生意,反而认为他们是能干的老板。他们翘晚自习去卖烧烤,觉得和辅导员搞好关系就行。老师知晓他们的事,没有劝阻,只跟王志发说悠着点,不要招来同学们的嫉妒。

生意的风险终于来了。王志发和朋友合作开理发店,他被挤走,硬坑了4万元。当大家忙于写毕业论文和找工作,程宇航记得,那时王志发意志消沉,很少再和室友出去玩,就闷着头抽烟。每月2900元的车贷还不上,王志发又不停地做各种工作赚钱。

王志发自尊心强,他曾找程宇航借过两千元,一个月后就还了。他的底线是,不能连累家人。开理发店失败后,母亲给了他两三万元还债,这让他觉得很难受。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王志发去天津的工地打工,两个月挣了一万六,一半交给了母亲。上大学后,家人起初劝他别折腾,好好学习,后来看他做生意成功了,便不再说什么。

填大学志愿,他们决定得也有些草率。

刘淑仙的高考成绩本可以上公办二本院校,班主任再三劝阻她,让她填报了这所学校。她猜测,是高中为了保证升学率。王志发不记得自己填报过重庆工程学院,学校给他电话,说你被我们学校录取了,他有些懵,录取通知书就寄了过来。

在这些人生选择里,他们的家庭似乎总在缺席。

随波逐流

2020年,王志发大学毕业,先去天津跟着一个师父学施工放线。盛夏,他头戴红色安全帽,汗水哗哗流,热得晕晕乎乎的,站不稳。没干多久,他觉得太辛苦,加上和女友异地的缘故,回了老家。

img王志发在工地时的照片。讲述者供图

“那活该你洗车。”刘淑仙的哥哥听闻直言。刘淑仙自认为能吃苦。高二下学期,高职学校组织学生去电子厂实习,传送带的速度很快,刘淑仙每天重复摁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电脑零件,手指起了血泡,把她疼哭了。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小半年里看不到太阳,这样也坚持了下来。

但能吃苦不代表能找到好工作。毕业后,刘淑仙去找过专业对口的工作,投了10多份简历,只有一个面试邀约,工资2000元左右。在公司的会议室里,领导坐着,她站着,对着一个电路图,她被问了很多专业问题。

刘淑仙答不上来,僵在原地,紧张得脸红心跳,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凉了”。

黄珍保是刘淑仙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他专业课成绩较好,参加全国大学生电子设计竞赛时,获得重庆赛区二等奖,是含金量很高的比赛。本校招聘少,他跑到重庆几所名校参加双选会,有的招聘写明要985,211。有的HR会直言你不适合这个岗位。

学历歧视或明或暗,重点大学毕业生有挑选的资格,大专生的专业对口就业率高,二本毕业生似乎处在上不去,下不来的位置。2020年,重庆大学的毕业生就业率接近95%,有三分之一的人流向世界500强,属于大专院校的重庆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的就业率常年保持在90%以上,在重庆,该校以培养技术工人著称。

刚毕业,24岁的刘淑仙求职失败,有人给她打电话,说可以提供银行小额贷款,她不管不顾,借了一万八。钱没用,五六家平台打电话催她还账,她四处找朋友借钱,结果算上利息,她还了快4万。

王志发的室友中,有3人毕业后选择考研、考公和考事业编。

程宇航是独生子女,这个小康之家觉得稳定最重要,亲戚很多在体制内,生活过得顺风顺水。毕业后,程宇航回家考公务员,连续两年未果,家人并未给他太大压力,辅导班学费也交了不少。

王志发的室友唐义在四川的一个施工项目上,他觉得这里工资高,且一个月可以连休五六天,他原本想考研,因为时间和经济成本放弃了。

刘淑仙决定做回餐饮。她借来十几万元,租店面,装修,准备自己当厨师。店铺起初生意还好,3个月后彻底入不敷出。她转让店铺,无果。房子还没到期,疫情爆发了。她去当快递员,作为新人被安排跑远程的单子。换到另一家店,没多久公司被收购了,结果她被裁员了。

为了还债,她把大学时买的车卖了,换了辆电动滑板车,跑代驾时骑。

毕业后,他们对随波逐流也没有表现出不适感。刘淑仙的父亲从未和兄妹俩通过电话,母亲觉得孩子是负担,也鲜少过问。童年时,刘淑仙被母亲送到父亲家,她不肯走,抱着母亲的腿哇哇大哭。母亲后来又有了几个伴侣,其中一个人殴打她,打得浑身是伤。后来,母亲又进了传销组织,刘淑仙那时读高中,跪下来求她别再投钱了,那几万块就不要了,不然和她断绝母女关系。母亲说,那我不要你这个女儿。

他们的创业也未能与社会潮流互动,2020年,重庆市发文支持高校毕业生入驻孵化平台,政府鼓励毕业生创业并提供各类补助,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刘淑仙和王志发说自己是个体户,没有商业企划书,无法获得学校对创业的毕业生的小额奖励。大四时,学校专门开设了一门创业培训的必修课,教授的课程是PS、CAD等画图软件的使用。

回顾这几年,他们最挣钱的还是在大学时代。他们想过回学校附近做生意,但疫情后,学校关闭了后门,沿街的店铺倒闭,玻璃上落满灰,野草盖住了台阶。

img学校后门,两人大学时创业的地方,如今显得衰败。罗晓兰摄

黄珍保现在深圳工作,是华为公司的外包程序员。他的工资是正式职工的一半,五险一金按最低标准缴纳,鲜有福利,连工牌颜色都不同。周围都是名校毕业生,他觉得能进来也好,可以锻炼能力。现在他租住在城中村里,每个月给家里打2000元。他没了解过落户政策,也没想过留在深圳。

县城考公务员的竞争也很激烈。第一年,程宇航差了20分,所报岗位报录比为50:1。今年又败北,他失之交臂的岗位,最终录取了一个一本毕业生,他也是全职备考了两年。最近,程宇航又在参加事业单位考试。

他所报的辅导班一共40人左右,近1/4是一本毕业生,其中几个是985和211。班上大部分人来自县城里的小康家庭,家境不佳的个别同学比大家更刻苦,课间都在刷题。但今年,他们也都没考上。

王志发离开建筑行业的原因是觉得熬出头太难,他的亲戚干了十几年还是施工员。唐义现在的项目经理就是个重点大学毕业生,同事们也大多毕业于名校。这些名校生多才多艺,英语好,更自信。接到任务时,唐义的第一反应是担心自己能否完成,而同事们想的是怎样做得更好。

回老家后,王志发卖过房子,几个月后辞职。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得知他谈了恋爱,催着他在今年元旦结了婚。家人支持在县城买了房,一个月他要还贷款3200元。

生活的重担压在身上。王志发的母亲后来又组建了家庭,继父领养了亲戚家的男孩,父母年近60岁,弟弟10岁,上有老,下有小,包括自己的家庭都要靠他。

母亲常催他回家考公务员。有一次,她在电话里称自己生病了,王志发急急忙忙赶回去,原来是母亲骗他回家考试。有了家庭负担,他给自己定了一年半的期限,出不了头就老老实实找份工作。刘淑仙想,边走边看吧。此前,她买来了公考的资料,却没有去考。

通宵完,刘淑仙有时会继续去跑代驾,王志发买来了外卖箱,去看了二手电动车。他们大多在下午才休息,睡五六个小时。

刘淑仙一直念叨说要看书,却很少付诸行动。回去后,大家都躺在床上,刷手机短视频。在刘淑仙的租房里,小书架上摆着13本书,多是励志的成功学。大学时,老师组织大家看《小王子》,她说看不懂,读书活动就再没开展过了。

img收摊时,王志发在数钱。罗晓兰摄

夜深了,住宅楼里的灯熄灭,只有出租车呼啸而过。三人坐在小圆桌边,点烟,摆龙门阵。王志发说以后要开个洗车行,流水线作业,将每单时间压缩到最短,吸引加盟店,成为世界第一。他说得激动,一拍桌子,茂密的刘海也跟着抖动,“到时候带老婆父母出去旅游,不香吗?”

刘淑仙笑着回应,“你怕不是有幻想症哦”,正说着,水管因为质量太差“吱”一声破了,水飞起来,王志发瞬间被浇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