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下葬的母亲
7月28日,母亲去世后,20岁的陈昌雨迟迟没去办理遗体火化。他要等一个结果。
从记事起,母亲禹秀英一直遭受父亲的身体暴力。2021年3月14日晚上十点,这次的家暴和以往不同,禹秀英没想到丈夫会用汽油焚烧自己。去往三十公里外的云南省宣威市,因为伤势过重,没有一家医院愿意接收她。
直到凌晨五点,禹秀英才住进云南省曲靖市第一人民医院。医院的报告显示:“颜面颈、躯干、四肢多处汽油烧伤6小时”。
第一道病危通知书下达后,人在广东打工的陈昌雨,还不知道母亲的遭遇。那几天,陈昌雨给禹秀英打了几天视频电话, 都无人接听。最后,禹秀英接了语音电话,称自己在昆明办事。陈昌雨问,那为什么邻居告诉我,爸爸又打你了,还很严重?禹秀英换了个说法——我们给摩托车加汽油的时候,不小心烧伤了自己。
陈昌雨觉得不对劲。3月22日,他从广东汕尾赶到医院。“脸上全是伤,我都认不出她到底是不是我妈了。”当晚,第二道病危通知书下达。禹秀英出现了呼吸不过来的紧急状况。几年前,她做过一次心脏病手术,虽然手术很成功,但身体已不同往日。
在医院,止痛药失效后,禹秀英无法忍受疼痛,惨烈的叫声常引来外人驻足。陈昌雨问母亲:“你伤得这么严重,怎么不告诉我啊?你都下了病危通知书,为什么爸爸还要瞒着我?”
父亲陈继卫也受了轻伤,与母亲住同一间病房。陈昌雨照顾母亲的同时,压抑着心中的恨意,也尽力照料着父亲。十多天后,陈继卫率先出院,没再回来探望妻子,也拒绝支付医疗费。
“我每天都在哭,不敢在病房里面哭,只好跑到楼梯间,就怕看到我伤心,她更难过了。”陈昌雨每天都要抽掉一包烟。“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有习惯妈妈被烧伤的身体。”
禹秀英在医院住了40多天。4月30日,出院时,医生建议她花几十万植皮,或者转入上级医院继续治疗。但一家人拿不出钱了。陈昌雨陪着母亲,来到小姨家养伤。他们打算找亲戚凑些钱。
7月28日,陈昌雨回广东结算工资。按照计划,禹秀英将在几天后被送往昆明一家医院治疗。这天早上,禹秀英感到剧烈疼痛,地上流了一滩血,身体不断在床上撞。抢救前,禹秀英对妹妹讲了人生中最后一句话:“等着昌雨回来了,我们再出发吧。”
没等来治疗,禹秀英便因抢救无效去世了。隔天,她的遗体被送往宣威市殡仪馆。家属收到一纸解剖尸体通知书。
几个月过去了,述迤村的村干部、村民们,包括一些家人,对陈昌雨迟迟不去火化、不为母亲举办葬礼感到不解。每个月,宣威殡仪馆都会给陈昌雨打来几通电话,催缴欠款。按照价目,遗体每存放一天,要付120元的冷冻费;改为寄存骨灰的话,每个月只需要17元。在尸检报告出来的那天,包括入殓等费用,陈昌雨共欠下殡仪馆一万六千多元。
然而此时,派出所还没立案。在此之前,陈昌雨不敢冒险让母亲火化,担忧会有第二次尸检的必要。等尸检结果出来,才能确定是否符合“故意伤害”的立案条件。
10月16日,他终于等来了母亲的尸检报告:“因烧伤导致的感染性中毒,休克死亡”。他立即从广东赶回老家宣威,并发了一条朋友圈:“这一路的颠沛流离,终于要结束了。”
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回不去的老屋
母亲去世后,陈昌雨来过十几次,试图寻求村干部的帮助。每次回到述迤村,他都害怕。三月份报警,十月才立案。父亲伤口痊愈了,仍未被拘留。
半年来,陈昌雨只在小叔家的新房子里见过一次父亲。小叔不让他进门。经过村委书记的协调,他在院子里和父亲简单交涉了一下。“他们说没有钱。”
从宣威市区,回村子里只能坐私人面的车,最晚一班在下午两点。一路上走的乡道,水泥路也变得坑坑洼洼。车程需要两个小时,每个人最多付十五元。
在面包车上,陈昌雨看起来情绪低落。进入村口,陈昌雨和邻居们打着招呼。在凉亭,一位村民告诉陈昌雨:“早点入土为安吧,实在不行,给你爸跪下,让他把钱出了……”另一位村民,面露着恐惧的样子,不停地摆着右手,示意对方不要出主意了。
陈昌雨回到了过去的家,母亲禹秀英被焚烧的地方。门前有一只狗,拴着铁链的它警惕地吠着。陈继卫已经不住这里,只在院子里养猪、养牛。陈昌雨称,父亲把手上的财产、家中的牛,都转移走了。
客厅没有窗户,救火时打碎了。木柜、天花板上,还留有被火烧的痕迹。“被烧成灰烬的沙发、作案用的汽油壶已经不在,现场遭到破坏。”
“妈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进来。”陈昌雨显得紧张,担心父亲会突然出现。
离开的时候,陈昌雨的奶奶刚好出现。她背着竹框,看到孙子,心情变得激动和不舍。她说不出话,拉着陈昌雨,用手比划着,喉咙里发出急切的邀请声。她希望孙子能和自己一起回家。陈昌雨也打着手势,没有说话,表示他现在就要离开,上山去外婆家。这样几回的重复交流后,陈昌雨抱了抱奶奶,往外婆家走去。
2019年之后,每次回老家,陈昌雨都住在外婆家里。“奶奶和爸爸、叔叔在一起。”
外婆的村子,交通更为闭塞。陈昌雨特意在司机家门口,也就是私人巴士的终点站,放了双行军鞋。从这里出发,他还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外婆家。沿途并不崎岖,但不是水泥路,一旦遇到下雨天,泥泞的道路就变得难走,这时汽车很难开上山。
小的时候,陈昌雨最怕去外婆家,因为要走好久的路。有一次,他和妈妈刚走出述迤村的尽头,就不想再走了。“我和妈妈撒娇,她陪我在林子里玩了一会,抓了只鸟。最后,我们就回家了,没有去外婆家。”
在一个山路的拐口,陈昌雨用手机外放的粤语歌《只想一生跟你走》突然停了。“往上没有手机信号了,这样的路还要再走一个小时。” 他指着山下的一片巨石,表示到了下雨天,他会和妈妈在石缝里躲雨。大多时候,禹秀英独自走着这条回家的路,暂时逃离丈夫的家暴。
村子在山顶,没有月亮的晚上,能看到显目的银河。但这里只有几十户人,山下,一千多户的述迤村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是进城的必经之路,村民会定期下山赶集。直到今天,这个小村庄很多地方没有被信号覆盖,包括外婆家中,以及陈昌雨住的闲置老房的二楼谷仓。但这里已经是他唯一的家了。
在屋子里,禹秀英的母亲陈桂珍说,女儿的个性像男人,看起来脾气粗暴,但其实心肠很好。从小就懂事,小学毕业后,帮着家人干农活。禹秀英更大点后,在农闲的时候,会去附近乡镇的餐厅打工。
十九岁那年,已有婚约的禹秀英去赶集,搭车时认识了陈继卫。他借砍柴的名义,经常上山找禹秀英。多次接触后,双方互生好感。由于不喜欢父母安排的结婚对象,禹秀英退了婚,准备跟陈继卫定亲。陈桂珍却不同意这门婚事。不仅是女儿要先悔婚、赔付定金,而且她还听说陈继卫有着地痞的不良名声。
婚没结成,两个人找邻居租了间房,开始了同居生活。三年后,禹秀英刚生孩子不久,陈继卫就进监狱了。禹秀英带着儿子,又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在第二次被赶走后,奶奶在自己的小屋里隔开了一间,接纳了母子。
每到农忙的时候,禹秀英常要上山,邀请父母、大姐、姐夫有空时下来分担农活。傍晚时分,连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她就得赶回去;孩子太小,也只能背在身上。“从小到大,我是在母亲背上长大的。母亲的背就是梦中的摇篮。”
大姐回忆起妹妹频繁而来的原因:“她一个人带孩子太寂寞了,想回家里来,得到一些温暖。”
陈桂珍对女儿的死感到痛苦:“以前,娃娃还小的时候,她被虐待了,就会跑上来。但她也不说,为什么又回来了。她一直瞒着我。”
现在,陈桂珍最挂念的是还在殡仪馆被冷冻的女儿。她好想快点火化,“几个月在里面成冰块了,要冷死了。”
陌生的父亲和熟悉的暴力
在幼年时,陈昌雨从没有父亲的概念。偶尔会羡慕同龄人,尤其是被人骂“你妈妈是个寡妇”的时候。在他出生一个多月时,陈继卫在公车上抢劫,被判了十年牢。他从没有向母亲问过父亲,禹秀英也很少提起。
2008年左右,陈继卫减刑了两三年,提前出狱,刚念小学的陈昌雨觉得奇怪,为什么以前一直陪自己睡觉的母亲,突然要分开了。“家里多了个人,怪怪的。我问妈妈,你怎么不跟我睡了?你不陪我,我睡不着。”
那年,禹秀英27岁。她等了丈夫六年,在村子里,独自带着儿子长大,干着繁重的农活。但丈夫出狱后,一道而来的却是暴力。陈继卫并不避讳,当着儿子的面,殴打妻子。每一次,陈昌雨都觉得惨烈而漫长,他见过父亲拿着水烟筒,抽打母亲,打了很久,直到筒被打断。父亲也手握过啤酒瓶,直接向母亲抡去,玻璃碎了一地,很快见了血。
他只好向邻居求救:“我跑出去,喊着,快来人快来人呀,我爸跟我妈打架了。”
回忆这些往事,陈昌雨还是感到恐惧。他见过母亲好几次离家出走,有时在半夜三更。这时,陈继卫买一箱泡面,自己出门找朋友吃饭,让儿子在家解决。
出走时间长了后,陈继卫就让儿子打电话给禹秀英,“他让我跟妈妈说,如果她还不回来,我就不好好读书,以后跟着别人出去打工。”“我不敢劝他,因为被打怕了,我都不敢和他说话。有时候,看他的眼神,那种恶狠狠的眼神,我心里面是怕的。”
常常,陈继卫殴打完妻子后,会带她去诊所里打吊瓶。医生见来得太频繁,也不耐烦了:“你再这样打她,就不要送过来了。”结果变成禹秀英独自到诊所打点滴,编出一些意外受伤的理由。很多次,母亲被殴打,上小学的陈昌雨没有亲眼目睹。“但我妈走路时一瘸一瘸的,我知道她又被打了。”
陈昌雨也遭受着父亲的暴力。爷爷奶奶,是唯一能维护他的人,但收效甚微。奶奶是聋哑人,会用的手语有限,几乎生活在缄默的世界之中,只能用身体护住孙子。爷爷是盲人,他只能劝暴力的长子,“不要这样打了,小孩子都会犯错,你和他好好讲。”
陈继卫出狱没多久后,禹秀英找姐妹们借钱盖了间新房,搬出了公婆家。陈昌雨失去了爷爷奶奶的庇护。
父亲的毒打,起因往往是小事。一次放学回家,陈昌雨没有写作业,看起了少儿频道热播的电影《哪吒闹海》。正好,陈继卫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把儿子打了一顿。“他问我,服不服,服不服?”
在村子里,陈继卫主要做贩牛生意,从市场、农户手里买下牛,或者补差价的方式来交换,再来卖给其他的人。几岁的时候,陈昌雨就帮着父亲牵牛了。一只小牛,他牵不住,摔了跟头。“他看到后,就把我打了一顿。”
一次,陈昌雨在院子里拿着玩具枪,到处比划。这时,陈继卫刚好要出门,却突然回头来看他。刚好看到了,儿子拿着玩具枪指着他。“他就用电饭煲的线,抽我,身上、腿上都是青痕。每次殴打,常常要超过半个多小时,看他的心情。”
“别人家小孩犯了错,父母都会好好地跟他说,小孩子也会听的。但他那种从来不讲道理的,基本上都是动手,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从来不抱我的,有时候看到他抱邻居家的孩子,抱着表弟表妹,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爸爸对别人家孩子那么好,又抱又亲的,只对我又打又骂。”
陈昌雨已经忘记了,又是在哪一次被打后,九岁的他决定喝下敌敌畏。所幸,禹秀英闻到了味道,赶快送儿子去了医院洗胃,又住院了一个礼拜。儿子未遂的自杀,并没有阻止陈继卫的家庭暴力。
终于,在陈昌雨12岁多的时候,父亲因为偷窃罪入狱。他的中学时期,又一次在父亲的缺席中度过了。但三年的刑期,陈昌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恐惧着父亲的二度出狱。初三那年,这种恐惧持续地上升。
外出打工的三年
丈夫又一次入狱,禹秀英决定去宣威打工,供儿子上学。陈昌雨回忆,那三年,妈妈生活拮据,没有买过新衣服。“她恨不得把十块钱,当五十块在用。”
但陈桂珍回想起来,认为这是女儿在结婚后,最快乐的日子。禹秀英独自出来打工,意味着没有丈夫殴打她了。比起繁重的农活,女儿一个人就能应付服务员的工作。
每到休息日,陈昌雨搭面的车从村子去宣威找妈妈。每个月,他有一百多元生活费,光是往返村子和市区的交通费,就占去了一半。
宣威五中附近,禹秀英工作过的小餐厅已经换了老板,从四川菜馆变成了清真羊肉馆。过去,陈昌雨会在饭点的时候,帮忙上菜、收拾碗筷,拖地、擦桌子。
“得不到工钱,但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吃饭。我妈妈也能给老板一个好印象,有儿子来店里帮忙。有一次春节,店里很忙,老板就和我妈妈说,要你儿子来帮几天忙。最后,老板给了我300块的压岁钱红包。我们都很开心。”
最开始,禹秀英在附近租了一间小民房。这里有些住户甚至在院子里养猪。禹秀英租的房子,没有浴室和厕所,停水的时候,她要去井里打水。眼见儿子渐渐长大,禹秀英搬了一次家。在一个老旧的职工公寓里,租了一间稍大的房之外,另租了一间很小的房,留给儿子放假时来住。同样没有卫浴。
“家里没什么亲人,妈妈担心爷爷、奶奶可能管不好我。她怕我学坏,说我现在还小,可以学习不好,但一定要做个好人。”陈昌雨解释道,为什么只要放假,就要来城里和母亲呆在一起。
中考后,陈昌雨的成绩离普通高中差40分。那一年,陈继卫出狱,禹秀英辞掉了餐厅的服务员工作,回了家。这意味着,她不再有收入了。在当地,大多是男人管钱,妻子赶集时买东西,也得找丈夫要。禹秀英重新干起农活,翻地、插秧、收割,喂猪、喂牛、做饭、洗衣。
小学时,陈昌雨打电话哄骗妈妈的话,终于应验了。他不打算在宣威读技校,害怕父亲暴力的他,决定逃离宣威,出门打工。
失败的逃离
陈昌雨去了泸西县的小姨家,当了半年家电维修的学徒后,又偷偷跑去了昆明。十六岁的他,找到了花艺店的工作,开始了新生活。但没多久,陈昌雨听说广东的电子厂能赚更多钱,就买了火车站票去了惠州。十多天后,被招去当普工。
直到今天,陈昌雨都没有从这家工厂辞职。只是随着部门的变化,先搬到了深圳,又来到了汕尾。他很满意这份每个月能拿到三千多元的工作。
他给妈妈买过两台智能手机,其中一台被父亲摔碎了。“我教她怎么用微信,怎么打字、发语音。我和妈妈每天都会联络。”
2019年二三月,过年在家,陈昌雨坐在门口玩手机,听到房间里有争吵的声音。进到屋子里,他看见父亲拿着刀对着母亲,便急了:“你到底要干嘛?要用刀子砍了我妈妈吗?”
这是第一次,陈继卫面对儿子的挑战。他愣了一会,接着拿起刀,对着自己的手臂砍了好几刀,鲜血直流。接着,他开始踢打妻子和儿子。陈昌雨很害怕,报了警。但民警认为这是家务事,没有介入。
陈继卫的暴力变本加厉,连几十元的生活费也不给妻子,却照常叫朋友们来家里吃饭。禹秀英无法买到让人满意的菜。“他不满意,就以此来打我妈。”有一天,陈继卫不在家,禹秀英干完农活后,在床上发现了红色的长发。她骑着摩托车,眼见丈夫在另一个女人家里。
禹秀英决定再次离家出走,躲开变得越来越疯狂的丈夫。她不敢回父母家,或者去宣威打工,这样很容易被丈夫找到。她只好投奔泸西、昆明等地的亲戚打短工。她很少讲自己被家暴的事。陈昌雨说,母亲是个话很多的人,但只会分享些快乐的事情。
2020年,禹秀英去深圳找儿子,也进了工厂当普工。儿子在外面租房住,禹秀英住在女工宿舍,两个人总约在食堂碰面。禹秀英的工种要两班倒,常需要上晚上九点到早上九点的夜班,一个月里也少有休息的时候。
禹秀英觉得工作太辛苦,也不适应广东的炎热天气,几个月后,又回云南打起短工。这时,陈继卫去法院起诉妻子,提出离婚并索要十万元赔偿。法官驳回后,她继续过着躲丈夫的漂泊日子。
2021年的农历新年,禹秀英和三个亲姐妹,商量好了回家给老人们过一个团圆年。往年,四个姐妹很难凑齐,以后的机会也怕越来越少。陈昌雨和母亲一起回家。禹秀英告诉儿子,好不容易回来,想去趟奶奶家,买一件冬衣当礼物。
“她给奶奶买了件五百元的衣服。我不同意她去,万一碰到了爸爸,就跑不走了。妈妈说,和爸爸日子不过了,但老人还是要孝顺的。”何况现在是法制社会,“他能拿我娘俩怎么办?”
送了冬衣后,禹秀英和儿子顺利回家了。几天后,陈继卫带了几个兄弟,在外婆家吃饭。喝醉了的他,非要拉禹秀英回家,闹到最后,突然跪下哀求老人:“不管怎样,你们还是我爸、我妈。”
人们开导禹秀英,如果过去的事能够放得下,就重新和他过日子吧;放不下的话,再离婚。陈昌雨的姨夫也在场。他回忆:“古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能在一起过,就在一起过。他要是再对你动手,就离婚。”
在场的亲戚,认为陈继卫有可能改过自新,说不定还能好好过日子。
最后的告别
大年初六,离开丈夫一年多的她,回到了过去的家。但等来的不是善待,而是一个多月后,被丈夫用汽油焚烧。
3月22日,禹秀英在病床上向儿子讲了那天经过,语气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打地(从外面)回来,提一瓶饮料,从门口扔到桌子边。我买了一瓶擦脸的,正在打电话问怎么擦。我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我说,你是不是要‘死’?他也没说话,出去又回来。他把衣服脱了,在家里抖(脏衣服),灰了人也见不得(不爱干净)。我骂了他几句,他也没理我,洗洗就睡了。
“以前跟他睡觉,一身被他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特别是胯子里的毛被他拔光了,我忍受不了,抱了床小毛毯睡在沙发上。到后面,我困冷起来,去找一床被子盖。他起来去外面提了一壶汽油进来,‘哗哗哗’地泼了一屋子。我去抢油壶,不让他泼,结果身上也泼到了。
“我问他,你要什么?做了什么?我到底怎么了,哪里又做错了?他说,昨天晚上我喂猪的水放少了。我说,今天晚上我也喂了猪,到底怎么了?你一回来,脸就丧着、苦着一个脸。‘背时’了(很惊讶),一下子他就点着火,火先从我脸上烧起来。满屋子都是火。是不是要被烧死在里面呀?
“为什么他下那么大的毒手,我做错了什么?我说去上班(村子里的超市),他也答应了。每个人都说,他的脾气改了改了,我就管他的了,没想到,如果慢三分钟,就要烧死在里面。”
禹秀英突然哭了起来,继续对着儿子说,“我怕,我活不过明天。我一生都给他了。再找一个,也不现实。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老公没粘到,儿子也没粘到。你叫我怎么办?那时也只能回去和他过日子。你身体也不好,天天看病,心里面就像是压着千斤的石头,没法放。”
陈桂珍回忆起女儿离开的那天。“正月初六,他们过来了,喊她下去。出发前,她跺脚地说,妈妈,我真不想回去那个屋头呀。没想到,二月初三,就被汽油点着了。”
至今,禹秀英的遗像还放在家里。陈桂珍常为此和外孙念叨。说着这些时,她情绪激动起来,捂住了脸。“办了算了,把后事了了。开庭的事情,之后操心。”
陈昌雨一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原计划飞回广东上班的他,又被外婆劝着火化。他决定马上下山,早上八点多,来到述迤村一个道士家。
陈昌雨对道士说:“最近梦多,都是乱的,昨天,梦到我妈一直追着个女人打架。”
“她在那边无着落,才托梦给你。可怜啊,可怜啊。” 道士问了他和母亲的生肖后,专注地盯着行事历。“明天,最好的时间是明天,要在下午两点前。”
这个日子,陈昌雨始料未及,来得太快了。
留给陈昌雨的准备时间并不多,需要和村干部沟通,先欠着殡仪馆的钱火化。等父亲判赔后,或者自己打工攒钱,凑齐了再还。
10月27日,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陈昌雨和家人们来到了宣威市殡仪馆。中午十二点四十分,服务部经理叫来陈昌雨一家到办公室协商。他用计算器,算了起来,费用1.7万多元。
陈昌雨想了想,表示自己最多只能拿出4000多元。经理说,“只缴费一部分,剩下欠着,没有这个先例。”多次沟通后,经理同意先缴纳7000元,条件是骨灰不能带走,直到缴清款项再来殡仪馆领回。
下午两点后,陈昌雨被告知可以火化了。禹秀英的名字,没有显示在大厅的LED板上,也许是当天才决定火化,也许是没有预定告别厅。
等待骨灰的时候,亲属们往香纸焚烧区走去。外公看着远处的墓地说:“我没让他妈妈(外婆)来,怕她太伤心了。”
在场的亲人里,陈昌雨的表妹禹加鑫从长沙赶来。在姨妈最后的日子,她从美容院请了一个多月假,在身旁照顾。禹加鑫回忆,姨妈是一个勤劳的人,对待自己如女儿般。小时候,她住在姨妈家两年多,念到了小学三年级。除了要照顾两个小孩,禹秀英也要照料公公婆婆。
在禹加鑫记忆中,姨夫在第二次出狱后,他和小姨看起来很好,像普通夫妻一样过日子。中学时,她经常去宣威市区看牙,遇到下雨天,就先住在小姨家,第二天才上山回去。“小姨会让姨夫开车送我上去。但感觉他很不情愿。看他的脸色,就觉得好凶,心想不如自己走上去。”
禹加鑫很快感觉到了姨夫的反常。一次,她和外公要进城办事,先去了禹秀英家住一晚。早上起来时,陈继卫在摸她的脸和鼻子。“我不敢讲话,后来受不了,睁开眼,问他做什么。他(陈昌雨)爸爸真的是变态,有次一个姨的儿子手出血了,他帮忙消毒,血挤在酒精里,最后他就把那碗血酒给喝了。”
陪伴的一个多月里,禹加鑫从来没有听姨妈讲起被家暴的细节。她只记得初中时,有次和禹秀英一起坐车进城去妇幼医院。“我不停问她,来看什么病。她被我问烦了,才说是做流产,已经做过四五次流产了。”
禹秀英跟她感叹,自己的命好苦,生肖属羊,但自己出生在腊月,正是没有草吃的时候。她羡慕外甥女,同样是属羊,但生在五月,正是水美草美的时候。
7月28日,禹加鑫看到姨妈一直在撞床,地上流着血。禹秀英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好疼,是不是要死了?你就做我女儿吧。”
禹加鑫感叹,姨妈的一生,几乎没有快乐的时候。在四个姐妹中,她是最爱美的,目睹尸检的过程很不忍。“我看着她被开膛破肚,觉得好惨啊。法医说,烧到骨头里去了,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陈昌雨要等法院判决下来,母亲的冤屈得到伸张,再带她回家,入土为安。至于父亲,“等他坐牢出来,该养的我还得养,因为他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