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7日,特斯拉CEO,巨富马斯克在Twitter上发出了一条颇为没品的推文:"If you don’t like Twitter anymore, there is awesome site called Masterbatedone." (你要是不喜欢推特了,这里有个叫做Masterbatedone的好网站)。这是一个指桑骂槐的谐音梗,Masterbatedone直译过来就是手淫完毕,而实际上,他是在暗讽自己的商业对手网站Mastodon,中文名叫“长毛象”。
一个多礼拜前的10月28日,马斯克以440亿美元完成了对Twitter的收购交易。当时推特出现了大量标签为#TwitterMigration(推特移民)和 #TwitterExodus(逃出推特)的帖子,其中长毛象的名字被广泛提及。
其后的七天,巨大的移民潮令Mastodon的活跃用户量增加了近20万人,达到60万人;之后的逃难效应愈发强烈,截至11月6日,整个平台上的月活跃用户数量已经突破100万,单月增幅高达157%。正是回应这个巨大的逃亡数字,才有了马斯克针对对手的那个没品推文。
2015 年,德国软件开发者Eugen Rochko出于对美国中心化社交网络平台的失望,“从父母的卧室里”开发了 Twitter 的竞争产品“长毛象”。它是一个开源平台,任何人都可以建立一个服务器并运行一个讨论社区。而所谓开源,是指其源代码可以公开获取,任何人都能查看、修改他们认为合适的代码。“我们认为你有权按照你认为合适的方式使用、复制、研究和改变长毛象,”长毛象的网站写道。
截至2023年的4月18日,长毛象上的月活跃用户已经达到120万,服务器则有9500个。服务器的所有者由一家垄断性的大公司,变成了许多个人,因此催生出了多样化的站点。从2017年就开始使用长毛象,且建立了一个较大的中文站点的站长小羽将各个站点比喻为“俱乐部”:每个站点都有自己的规则,用户能以较低的代价迁移至合自己心意的站点,也可以建立一个自己的站点,实现完全的自主与自由。长毛象用户泡芙则将迁移账号称为“用脚投票”:“对所在站点不满的话完全可以润走,迁移账号比换国籍容易多了。”小羽坦言说并不担心站点的所有者——站长,在站内搞独裁,因为用户有能力以低成本迁移至其他不独裁的站点。
对于英文使用者来说,历次twitter向商业化的迈进,就代表着用户向着长毛象的逃离;然而对于中文使用者,移民背后的逻辑则更加复杂:长毛象从建站伊始的中文码农交流站,逐渐因为中文社交媒体严厉的政治审查和不友好的社交空间而扩大用户。2018年2月,全国两会上,取消国家主席任期限制的修宪风波,导致微博出现大规模炸号;2020年10月,早已经有严格言论审查的豆瓣突然取消了广播的话题索引,令井号文本无法再生成标签的#背井离乡事件,导致大波豆瓣用户进驻;再加上本已经深陷无休止政治争吵和性别不友好的Twitter易手,最终令中文长毛象用户成为了一群特殊的小众人群,他们当中有游走于各个平台的“键政”的“好好说话”的流民;有厌烦推荐算法的只想“好好生活”的小民;也有不被主流社会氛围所容纳的寻求避难所的“难民”。
互联网流民:找到真正不被审核的,相对安全的应许之地
在长毛象中,用户可以以低成本选择并迁移到合自己心意的站点。或许是由于这样的潜在的筛选机制,再加上创始人eugen所管理的站点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开放、包容、民主的态度,让现行的用户较多的大站点都具有一些基本的共识:例如,对用户的言论不做审查。
常用微博、豆瓣等墙内社交平台的用户会发现,长毛象是一个没有敏感词的社交平台。防火墙内社交平台上的敏感词名目繁多、种类多样,从长期政治敏感词的“8964”、到“习”加上“失败、垃圾、焚毁、猪头”,再到被判定为淫秽色情信息的“阴蒂”、“阴道”等人体器官术语。曾经活跃在微博上的女权主义者泡芙抱怨过,既不能提阴蒂也不能提阴道,只能用缩写“yd”代替,让人搞不清楚指代的到底是阴蒂还是阴道,只能通过上下文来猜测。
对于墙内社交平台用户来说,完全没有敏感词、不对言论做审查、对发言的限制特别少的社交平台似乎反而难以快速适应,导致哪怕是在自由空间也会下意识的避用敏感词或者使用隐晦语言。而简体中文长毛象大站点之一:alive.bar(活吧)便提醒用户注意自己的思想是否有被“污染”。该站点的所有者是梁欢,一名中国音乐人。站规仅禁止诈骗与儿童色情,倡导“好好说话”,鼓励用户不规避敏感词、不特意用隐喻与隐语、堂堂正正清清楚楚地用不被自我审查的汉语发言。佛系的管理也让意见交锋止步于用户之间,不会有权力更高的个人或组织“下场”删帖。
长毛象用户鸡豚将自己称作是“互联网流民”,回顾自己的社交平台使用史时,他形容自己“流窜”于各种平台。鸡豚提到,曾几何时防火墙内的互联网管控还比较松弛,而2008年是一个节点,管控自此年开始收紧。2014年,习近平上台后则开始“加速”,互联网上的氛围变得更加紧张,能说的话更少了,身边因为网络发言被“喝茶”的人也增多了。2015年天津港危化品仓库爆炸事故对于鸡豚来说是一个印象深刻的事件,他朋友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在网络上发表批评,却因此而收获了账号封禁的惩罚。他说这在2010年之前是很难想象的:审查红线提高,惩罚也加重了。“报纸和新闻都能对此事进行报道,但网民却不能就此事发表评论,现在可能觉得司空见惯,但天津爆炸案其实是这个现象的一个开头。”鸡豚将此事形容成:“你觉得他不能这么做,但其实他还真能这么做,而且他还做得很好。”何为“做得很好”?他援引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2020年在记者会上的发言:“留下正确的人类集体记忆”,略带苦涩地笑说,“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官媒成功掌握了定义‘真相’的权力。言论审查与官媒报道双管齐下,他们能够操纵人们的记忆,依此影响人们的判断,甚至塑造人们的三观与潜意识:他们成功了。”
身为异见者的鸡豚对于长毛象早有耳闻。2019年,新浪微博由于AO3被防火墙封禁与肖战风波而大规模封禁账号,鸡豚终于感觉“墙内确实没有了自由发言的空间”,从而抛弃墙内平台,成了长毛象的常用用户。推特或者reddit虽然也汇集了相当数量的异见者,但鸡豚的态度却比较消极:他直言推特与reddit的安全性让人担忧。与注重隐私与匿名性且用户较少的长毛象不同,在推特与reddit上发言,被中共网警盯上的风险更大。“推特和reddit上的人很多,网警也很多。相比之下,长毛象的体量比较小,还没引起太多注意。且长毛象是去中心化的,对于网警来说,很难根据一个KOL或一个站点来高效搜证:他们需要在海量的数据流里,从一堆日常碎碎念中挑出几条敏感言论。长毛象做得很差的搜索功能同样增加了搜证难度,他们难以通过某个关键词精准搜索出相关的内容或账号。对网警来说,长毛象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证据更少,且搜证难度更高,要抓人的话还不如去推特或reddit。”
在比较时,回顾自己用墙内平台的时光,鸡豚自嘲自己是“自我阉割大师”:“那个时候把自我阉割做到了极致。现在长毛象用多了,回到墙内平台反而不习惯,自我阉割大师功力尽失。”同样因为墙内言论审查制度而失去自己的微博账号的泡芙也有同样的感慨:长毛象没有言论审查,所以就不需要自我审核。不需要自我审核,就不会造成失语。提到刚来长毛象时看到时间轴上其他人发言的感受,泡芙用一句话来形容:“这也能讲?”现在她在长毛象发表言论,不需要使用暗示和隐语,泡芙将这称为“表达欲与表达能力的复健”。
长毛象小民:作为日常交流的活人而不是日常活跃用户的数据
长毛象并非全然“墙外”的异见者舆论场,同时也带有很强的社区感、生活感和真实感,“表达能力的复建”,其实也发生在日常的社交媒体交流中。
让长毛象用户自己评价长毛象的氛围时,“日常碎碎念多”、“活人多”、“少数群体多”和“气氛友好”是几个重度用户都提到了的关键词。问及原因,则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理由:没有推荐算法,只有真实的互动。
L是一名2017年时就注册了的老用户。L曾经的根据地微博,在2017年修改了用户条款,将用户发布的内容的使用权归属于微博。这激起她关注的写手与画手的义愤,众人纷纷出走,L试着用过Twitter,最终则出走到了长毛象,因为她认为长毛象的氛围更好。L对于氛围的解释是,推特的氛围更“男”,更没同理心。议政的用户带有更强的目的性,只议政,跟生活分离,让她觉得不舒服。长毛象的氛围则更“女性化,更温和,更关注具体而真实的人和生活”,L认为这样的氛围适合交流。在2022年年末时席卷中国的白纸运动中,长毛象和推特上都有许多人做出讨论。L认为长毛象上的讨论更真实,有许多人分享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视角、记录与感受。这与或发布资讯或发表意见的Twitter不同,让L感到温暖,也让L感到鼓舞,促使她做出力所能及的行动,也成为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白纸行动的见证者。
团长是一名长毛象活跃用户,她在比较长毛象与其他社交平台时,概括为:长毛象“用来发而不是刷”,其他平台“用来刷而不是发”。微博、小红书、抖音、快手上,有产出的账号会更突出,普通人的日常的权重比较低,所以其他的这些平台上营销号和自媒体更多,资讯更多,然而聚光灯并不会打给普通人。
小五是常发日常碎碎念的活跃用户:使用微博时,回应者寥寥。搬迁到长毛象上之后,她发着同样的生活日常,大事小事都要“嘟”一下的她,得到了更多活人用户的回应,大家既会提出诚恳的建议,也会发出善意的安慰。不像微博,follower里存在许多僵尸粉,难以与真实的人进行互动。泡芙在比较长毛象和微博时说,长毛象比微博更有门槛,在大众社交媒体之中没有空间的边缘人士和少数群体会被挤兑得逃来长毛象,形成社群。泡芙比较感性地将长毛象比喻成“存活于主流的褶皱之中”:它是一个有别于主流的、小小的、拥挤的、抱团取暖的地方。在主流平台上,即便不正常,也要装得正常,在长毛象上却不需要伪装,因此,泡芙把长毛象叫做“快乐老家”。
“那些在你身体里溃烂的伤痛,我也有。”
小草和椒盐豆豉是性少数群体,都认为长毛象上主流的氛围是LGBTQ+友好的。小草更是将“在长毛象上认识了其他性少数朋友”称作是使用长毛象以来,令人深刻的愉快的事。同样是性少数的小鸟也认为长毛象的机制对边缘人比较友好,因为长毛象不会为了流量而故意把伤害自己的人推过来,她说长毛象更像现实社交:不断地让不友好的人“走出去”,让友好的人“走进来”。有技术背景的小羽则从技术角度印证了小鸟对于推荐算法为了流量而有意“引战”的猜测,小羽以推特开源出来的推荐算法及测试站点为证据,证明了推特会给一些较负面且激烈的言论更高的曝光度和优先权。
无论是“有价值”的资讯和产出,还是容易伤人容易引发争吵的言论,都不再受到算法的鼓励,不享受高曝光度的加成,所有人发布的内容都平等地拥有同样的曝光度。“被看见”的空间更多地让位给了普通人,比起“有用”的资讯,用户更愿意选择去看有趣的、真诚的、生活化的内容。游离于主流群体之外的边缘人也受益于此,随着曝光度的被动提高,他们获得了更多进行交流的机会。在主流平台中同样处于边缘的地位让用户们彼此惺惺相惜,交流更多地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色调。小五引用巴基斯坦女权电视剧《Churails》里的一句台词来形容用户之间的抱团取暖:“那些在你身体里溃烂的伤痛,我也有。”
长毛象难民:逃向长毛象的边缘人
长毛象没有言论审查,也没有推荐算法,带来了自由畅快的发言空间,和温暖真实的社区交流。然而现实显然并不总是如此理想的样子。
小鸟是一名活跃在长毛象上的跨性别者。小鸟早在2018年时就注册了长毛象,因为2018年习近平修宪,她在微博上阴阳怪气了几句,失去了自己的微博账号。随着长毛象社区内的中文用户增加,逐渐建立中文生态,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使用长毛象。
长毛象对于小鸟来说,一度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地方。她坦言,她刚开始用长毛象的时候,随随便便地发公开嘟文,她有恃无恐地在长毛象上讲了比微博更多的私事,她谈亲密关系,也分享自己的情绪低谷。她把自己经常发表的内容自嘲为“发疯”,在长毛象自己的“赛博小屋”里,她可以百无禁忌地自由说话。
直到深深伤害到她的事件发生。
JK罗琳对于跨性别者的表态、日本女星桥本爱因自己对于跨性别者的不当发言而谢罪、跨性别运动员的参赛问题等,都在长毛象上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议论,而论战的两方都是因作为主流平台的边缘人群而逃难到长毛象的群体——激进女权和跨性别者。
小鸟在争论中看到与自己互相关注的女权主义者发表了排跨言论,大意是指责跨性别女性是在侵犯本就不多的女性空间,有人更声言“Y染色体就是不行”。将有关跨性别议题的争执推向白热化的则是一条平平无奇的抽奖,嘟主本人注明“仅限生理女性”。小鸟在这条抽奖下留言,建议对方不要使用“生理女性”这个词语,而是用“指派性别”,因为“指派性别”这个用词更有包容性、更友好,不容易引起跨性别者的性别焦虑。然而,该用户的反馈并不算友好,由此在长毛象内引发了一轮情绪化的激辩。
小鸟提到这几轮争吵的时候情绪有些不太稳定。她缓缓说道,在几年前的长毛象上,特别边缘的小众人群比现在更多。虽然近几年留在长毛象上的人们在主流社交平台中,多多少少也属于边缘人群,但他们大多是顺性别或者异性恋。他们逃来长毛象的原因是因为墙内社交平台的言论空间对他们来说也算在收紧。小鸟苦笑着说,对几年前的长毛象用户来说,近几年的用户显然更“主流”,他们的人数也更多,于是他们掌握了更多的话语权。虽然支持性少数的声音也很多,但激烈的措辞还是给小鸟带去了伤害。小鸟直言,这一轮又一轮的争吵,让自己非常受伤,影响到了自己的现实生活,她的应激状态持续了一周左右,强迫性地查看一些让自己痛苦的发言。谈及这些言论为何会对自己的伤害如此之大,小鸟表示,长毛象是一个社区感很强的社交平台,“这上面的言论会比其他平台更真实。所以,会让产生的伤害也更真实。”
逃离推特的用户将长毛象去中心化的特性当作充满可能性的“应许之地”;来自防火墙内部的用户则把长毛象视为“避秦之地”,能够把自己藏在“主流世界的皱褶之中”寻得安全的空间。中文社交媒体的用户,长期以来,都在持续的封禁当中不断寻找使用母语自由表达的空间,长毛象也许并非某种终点,但也必然会成为探索路上的一个重要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