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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王缉思 程春华:美国兴衰再评估:西风瘦马,还是北天雄鹰

王缉思 程春华:美国兴衰再评估:西风瘦马,还是北天雄鹰 标签: 美国 ● 王缉思 ( 进入专栏 )   程春华        美国以白头海雕为国鸟,国徽上也嵌着雄鹰的形象          “应当避免根据一两年的事态发展或一两个重大事件,就得出美国将要从顶峰跌落的结论”          2008年从美国引发的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关于“美国衰落”的评论与预测又一次铺天盖地出现在媒体和网络上。其中“唱衰”美国的观点,从数量上大大超过认为美国还有强大生命力的观点。     这次有关美国兴衰的全球论辩,主要的诱发因素有三个。第一是2008年以来美国受到金融危机的沉重打击,以经济为基础的美国实力的中长期前景不明。第二是2003年布什政府发动伊拉克战争后美国的国际道义形象严重受损,包括“软实力”概念发明者约瑟夫•奈在内的诸多评论者,对美国单边主义带来的软实力下降深表担忧。第三是新兴大国特别是中国实力的迅速上升,形成了“世界权力大转移”之势,对美国“领导世界”的能力构成重大挑战。           美国丧失了美元霸权和创新力吗          世界经济全球化下的美国经济走势牵动美国兴衰论辩者的神经。“衰落论”认为,美国经济长期衰退导致美国地位趋向衰落,主要表现在美国经济占世界份额下降、债务赤字严重、政府资不抵债濒临破产、经济衰退、经济虚拟化等方面。     二战以后,美国经济总量一度占世界50%左右,现在占25%左右。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高达1.42万亿,占GDP比重将近10.8%,居发达国家财政赤字的最高水平,预计未来十年美国赤字总额将为7.2万亿美元。     “兴盛论”认为,金融危机不但没让美国衰落,反而促进了美国进步。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和约瑟夫•奈在2009年1月8日的德国《时代》周刊上分别以“美国会怎样”和“别再单干”为题撰文称,没有理由担心危机已经给美国的体制造成致命打击,美国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它的领导地位对世界来说至关重要。     美元霸权问题是兴衰论辩者的焦点之一,也是美国兴衰的一个“晴雨表”。当美元霸主地位失去时,美国的金融衰落将不可逆转。     “衰落论”认为美元国际地位下降影响到美国世界地位。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在研究报告《全球趋势2025:转型的世界》中指出,虽然近期流入美元资产的资金增加,导致美元升值,但是到2025年美元仍可能丧失其举世无双的全球储备货币地位,成为市场中一篮子地位平等货币中的老大。     “兴盛论者”认为美元地位不会急剧下降,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将继续支撑美国兴盛。他们说,关于美元将无法维持作为基础货币地位的论调过去曾出现过四次,但都未成为现实。     美国的创新能力和竞争力也是事关美国兴衰的重要方面。“衰落论者”认为美国在技术创新和企业竞争力等方面都在退步。2009年9月15日法国《回声报》载文披露,一个技术创新基金会根据衡量竞争力的16项标准做出评估,美国为全球第六名,落后于瑞典和新加坡。     “兴盛论者”则坚持说美国在技术、人才与创新竞争力方面活力十足。《华尔街日报》报道说,由于材料和设备价格猛跌,使个人得以将新意念转变为创新发明。越来越多的大学工程学院学生希望做实际动手的研发工作,各种创新工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在美国出现。           美国的“软实力”与“巧实力”还有多强          “软实力”和“巧实力”都是约瑟夫•奈等美国人陆续提出的概念。“衰落论者”认为美国软实力正在下降,表现在美国模式和意识形态的吸引力、制度创新能力、国际形象等诸多方面实力的下降。     《华盛顿邮报》的弗雷德•希亚特和《纽约时报》的托马斯•弗里德曼提出“美国的民主制瘫痪了吗”的疑问,指出美国人很少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己的模式。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的“巧实力委员会”认为美国的形象和影响力近年来在下降,美国必须从输出恐惧转向激发乐观精神和希望。     而美国“兴盛论者”认为,文化软实力和外交巧实力可弥补经济军事等硬实力,维持美国的领导。     美国自由主义政治学家、时任普林斯顿大学威尔逊学院院长的安-玛丽•斯劳特在2009年第1期《外交》上发表文章说,当今世界衡量实力的标准是网络联系。拥有最大最多联系网络的国家—美国,将握有全球议程。她预言,21世纪将是又一个“美国世纪”。           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大国可能超过美国吗          近年来,以“金砖国家”为代表的新兴发展中国家影响力的上升备受关注,尤其是势头正旺的中国成为话题的焦点。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测算,发达国家对全球经济的贡献率从1990年的88.6%下降到2010年的约30%。而“金砖四国”(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从1990年的-0.6%上升到2010年的60%多。     中国等新兴发展中国家地位上升,显然带来了美国国际地位的相对下降。英国评论家马丁•雅克在《当中国统治世界》一书中说,中国会与崛起的印度一起终结自1800年起由西方统治的世界。     关于中国经济何时超过美国众说不一。高盛公司首席经济学家吉姆•奥尼尔将预测中国经济总量超过美国的时间提前到了2027年,估计2050年美国经济实力至少比中国弱10%左右,金砖国家和日本总产值将超越西方。执世界经济之牛耳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中国按实值计算的经济规模2016年将超过美国,“中国时代”即将来临。     “衰落论者”大都认为新兴大国崛起会加快世界格局多极化的进程,削弱美国霸权地位。     “兴盛论者”则提醒人们不要夸大新兴大国崛起对美国地位的影响。约瑟夫•奈认为,中国将拉近与美国的实力差距,但并不能据此说中国会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由于美国的劳动力市场灵活、受教育程度高、政治稳定以及鼓励创新,因此在世界经济论坛的世界竞争力排名中,美国经济仍排在第二位(仅落后于瑞士),而中国则排名第29位。           衡量美国兴衰的多重尺度          从客观的学术角度观察美国世界地位的变化,需要建立一些全面的评价标准与参照物,包括纵向与横向的尺度及多重视角。     衡量美国兴衰的纵向尺度,指的是将今天的美国同哪个发展阶段的美国相比。约瑟夫•奈也承认,20世纪末的美国比20世纪中期的力量要小得多。选择1945年前后的特殊历史时期(美国以外的其他大国都在二战期间遭受深重打击或战败)为美国兴衰的参照物,所有论者都会承认美国实力相对下降,而且永远无力重放当年的光芒。     衡量美国兴衰的所谓横向尺度,指的是将美国同哪些国家或地区作为比较对象。20世纪60年代,美国同苏联相比的实力有所下降。到了70-80年代,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经济突飞猛进,西德等一些欧洲国家发展速度也超过美国。从90年代以来,美国的经济发展势头好于其他主要发达国家。今天,新兴大国构成了对美国实力地位的主要挑战,而美国与欧洲、日本、多数发展中国家相比的经济和军事优势继续扩大,在西方世界中的地位不降反升。     所谓多重视角,指的是经济以外的其他衡量标准。金融、经济指标和经济发展趋势,只能是主要依据之一。判断美国国力走势时,还必须综合评估它的制度创新和技术创新能力、国际竞争力、国内政治凝聚力、军事能力、公民素质、教育水平、人才流向、意识形态和文化软实力、对国际组织的影响力等诸多方面。     从根本上看,要判断今后美国能否长远维持强盛的国力(而不是同其他大国相比的国际地位),必须分析美国在历史上得以发展强大的主要因素是否发生了根本变化。我们认为,美国发展强大的内在原因主要在于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美国的法治传统和法治精神维护着国内的长期政治稳定。美国的法治,一方面体现在一个较为健全的宪政体制,另一方面表现为美国社会深厚的法律至上传统。法治而非人治是美国的立国之本。     第二,美国社会价值观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和连续性,使民族国家的内部凝聚力得以保持,爱国主义得以深化。     第三,技术创新和制度创新为社会发展提供强大动力。过去一百多年来,美国能够保持世界经济强国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创新性的研发及技术创新,为社会发展提供了强大动力。     第四,公民社会发达,社会自我纠错机制和能力较强,有利于防止国家发展道路偏离方向,避免对外关系中的严重战略失误。     无可掩盖的是,美国长期存在着资本主义对社会的腐蚀、贫富悬殊、党派分裂、腐败、种族矛盾、信仰危机、形形色色的社会痼疾、政府权威的衰落、对外政策中“救世主”心态等难以自我调节的领域。但是,在使美国得以强盛的上述四方面因素未出现根本变化的情况下,所谓美国的衰落或国际地位的下降,就只能是相对于其他国家的横向尺度的结论。           美国惟一超级大国地位未来20~30年内不会动摇          在一些中国网站上,最近有人将美国比作“夕阳西下”之时的“古道西风瘦马”,断言“美国国力如同自由落体的下坠已经成为现实”。美国以白头海雕(秃鹰)为国鸟,将雄鹰的形象嵌在国徽上。美国学者沃勒斯坦2002年发表题为“老鹰坠地”的文章,遭到了主张“雄鹰还在翱翔”的评论者强烈的反驳。美国到底是日趋孱弱的“西风瘦马”,还是继续翱翔的“北天雄鹰”?     长期以来,中国学术界、舆论界和研究人员对美国实力地位的评估经常出现偏差,而这种偏差基本上是过低估计了美国的实力地位和纠错能力,过高估计了美国面临的内外困难。当然有理由认为,由于新兴大国的崛起势不可挡,这一次美国真的衰落了。但是,对于“势不可挡”的新兴大国的预测,比对美国的预测还要复杂困难得多,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即使对于新兴大国赶超美国这一点,观察者也还需持谨慎态度。     纵观历史,综合外部和美国国内因素,对美国国力发展的未来走势,可以得出以下几个判断:     第一,就单个国家的自然禀赋和发展潜力而言,美国的国力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是美国发展的“硬条件”;移民社会和人才优势、法治精神、创新机制、分权与制衡机制、联邦制、主流文化与多元文化互补、社会渐进改良、庞大的中产阶级、相对开放的国内市场和强劲的海外扩张等等,是美国发展的“软环境”。这些硬条件(美国高度重视环境和国土资源保护)和软环境都没有出现重大变化,决定了它仍然拥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第二,纵向比较(同自己的过去比较),美国的经济实力、军事实力、技术实力等“硬指标”将继续上升,民主法治体系与核心价值观基本保持不变,教育水准和社会凝聚力可能会因新移民大量涌入而稍有下降,公民社会仍然保持活力,社会思潮和政治的钟摆正在从右翼保守向中间方向移动。     第三,横向比较(同其他大国和力量中心相比),美国的惟一超级大国地位在未来20-30年内不会动摇。美国的相对实力已经到达世界历史上的顶峰,“一超更强”的局面不会出现。但是这个顶峰可以比喻为一座“平顶山”,其上还有凹凸坑洼。至于美国在这座平顶山上能走多长时间而不致无可挽回地滑到下坡路上,现在的任何预测都是缺乏牢固根据的。     应当避免根据一两年的事态发展或一两个重大事件,就得出美国将要从顶峰跌落的结论。中国的经济总量可能在未来的10年左右赶上美国,但其综合实力仍然远远落后于美国,而且作为后崛起的大国其发展会更加复杂艰辛。作为整体的新兴发展中国家尚不能对美国和西方世界形成足够有力的牵制,还不具备重塑世界秩序的实力和条件。     第四,美国的国内发展战略和全球战略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其总趋势有有利于美国复苏经济、纠正社会发展失衡、提升软实力、维护国际地位的一面。但是,其国内右翼保守势力和巨型资本财团对这些积极变革形成强烈的抵制力量,美国能否做出更有远见的国际战略调整,同其他大国合作,塑造更为公正合理的全球治理机制,不仅取决于美国本身,也同全球政治经济发展趋势相互作用,同其他国家对美国的态度和政策相互关联。          (王缉思,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程春华,在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做博士后研究)来源: 瞭望东方周刊      进入 王缉思 的专栏 本文责编: frank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评论 > 环球评论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4438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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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瀚 | 0814 简议改良与革命 / 萧瀚

俄罗斯画家格里采:四月的树林 雲邊居士按: 这是今天写的14条微博整理而成的短文(已做成长微博发表),成文时做了一些调整,以使逻辑更加连贯,这个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深入讨论,以后有想法再写。 简议改良与革命 萧瀚 多年前我就劝访民结束上访,上访除浪费生命和人格尊严,无任何价值,我也曾幻想过改良,但不久即明白指望改良和上访是一回事,思维上同构,从此只宣说自由民主宪政共和的理念和制度,剖析现伪政权的邪恶性质。现状下还指望改良,已不是个糊涂不糊涂问题,而是诚实不诚实问题。 中国当下之急,不是讨论如何改良——这跟讨论如何在云端上盖世贸大厦一样可笑,而是讨论如何革命。讨论革命,就是讨论如何革故鼎新,如何结束旧的邪恶制度,建立新的正义制度;就是不指望当权者,而是指望公民社会;就是不指望彻底非暴力,而是如何最大限度避免非正义的暴力。 讨论革命,不可能回避如何处置垬。垬是世界历史上罕见的邪恶黑帮,这不仅是其理论的产物,更是其建立的制度所致。反对垬,实质是反对黑帮垄断暴力与权力,而不是反对哪个标签符号。因此,讨论革命的重要心理基础是尽可能减少清算思维,而将精力集中于如何赶牠下台重搭正常平台。 改良的本意是承认现有制度基本合理前提下,对部分不合理的制度bug进行订正修补。由于现实严酷,改良概念被滥用,以至于竟忘其本意,衍生了新的奇怪含义,即内心虽否定现有制度合理,但企图暗渡陈仓,以改良之名推动掌权者自杀。这显然荒谬。若否定现有基本制度,革命论就不可避免。 古希腊迄今,西方一直存在选统治者还是选制度之争,但选限权制度一直是主流,西方于是走到今天的现代宪政制度。中国直到前现代,都只有一种政治观念,就是寻觅“圣王”统治。一朝又一朝只有造反,没有革命。流血鼎革无非一个暴君倒下,千万个暴君站起来;旧暴政作古,新暴政诞生。 革命,既要防暴力万能论(这是轮回),又要防绝对拒绝暴力论。反抗暴政是人天赋之权,无任何理由剥夺人民面对暴政时正当防卫的权利。革命,还要防止救星心态——无论对己对人,革命的核心实践在于自救与自治,而不是指望圣人,一旦偶像崇拜泛滥,限权制度必难建立,如此必回归暴政。 担心倡导革命导致血流成河。此观点何其糊涂。革命既无法被倡导,也无法被阻止,它的来去既源于现实,也有无法预知的神秘因素。当制度已腐烂透顶,根本无修复价值和可能时,革命就已在酝酿中,此时若讳疾忌医回避讨论革命,一旦真来临,无革命共识的乌合之乱倒真的会导致血流成河。正因中国的四暴传统(暴君暴政暴民暴乱),才更应深入探讨革命问题,而不是回避,回避只能加固四暴传统。阿伦特说“革命向来且唯一的理由就是自由”,这说到了根本。辛亥革命是革命,但1949鼎革就是新建暴政,其建立并延续至今,原因之一就是革命者以及绝大部分人民不懂何为革命。 1917苏俄与1949中国,在汉语表达中,都被视为经典的革命。这种表述是受西方脑溢水患者和苏共、垬垄断性话语权污染所致。其实,这两次震惊世界的巨变,都是从奴役走向绝对奴役,是“革命向来且唯一的理由就是自由”的反面,是最典型的伪革命。将伪革命视为革命,是革命恐惧症的原因。 要消除革命恐惧症,最要者是尽可能地让革命话题进入公共领域,经过讨论,使得这个词被祛魅,击碎其恐惧性外壳,使得健康、良性、和平的制度革命观念替代原有似是而非、唯暴力论的杀人革命观念。不深入讨论革命各层次含义,因恐惧而回避,唯一结果是大厦倾覆之际,只有暴乱而无革命。革命的最核心思想,在于从奴役走向自由及其相应制度安排。仅凭愤怒情绪而无理性的限权性制度建构能力,革命将沦为海涅所谓“播下的是龙种,收割的是跳蚤”这一惨剧(这不是悲剧,因无任何审美价值),就会从奴役走向奴役,甚至走向绝对奴役。抛弃正确的革命观念,只有奴役及其轮回。 许多人恐惧革命,是恐惧与革命相伴的暴力。本来革命未必暴力,暴力也未必就是革命。最成功的革命通常暴力最少,因革命的目标是制度,而不是杀人。只有旧的邪恶制度执掌者使用暴力顽抗才导致暴力冲突。因此,只有当革命暴力是正当防卫性质而非屠戮性质时,革命就能最大限度减少暴力。 从逻辑而非事实本身看,革命分两步骤,即推翻暴政和建立善政。并非所有民族都有将两者结合的能力和运气,辛亥革命前的3000年,中国都没有,辛亥革命后好景不长,内忧外患下垬结合古今中西垃圾,创造出远胜于传统的暴政。于国人而言,如何使得推翻暴政的结果不是建立新暴政至关重要。 从奴役走向自由是革命,从专制走向民主是革命,从集权走向分权是革命,从伪共和走向真共和是革命,从极权走向宪政是革命,从统治走向自治是革命,从臣民走向公民是革命,从人治走向法治是革命。被称为转型时代的当代中国,这个时代就是革命的时代。对于自由而言,革命已无法拒绝。 2011年9月18日欲追遠堂   财新博客版权声明:财新博客所发布文章及图片之版权属博主本人及/或相关权利人所有,未经博主及/或相关权利人单独授权,任何网站、平面媒体不得予以转载。财新网对相关媒体的网站信息内容转载授权并不包括财新博客的文章及图片。博客文章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财新网的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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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志 | 中国青年的苦闷与反抗

2011年09月18日 22:55:04 八月盛夏的夜里,我在广州一栋老房子和「城市画报」的朋友喝酒聊天。这个以广州为基地的杂誌被视为是一本小资文艺杂誌,但其实他们有个鲜明的態度:发现当下中国青年文化中的「个人主义」,发现那些不同於主流的社会价值和生活方式,不论是艺术创作、独立音乐、独立书店或者公益实践。在那些小清新风格的美丽版面背后,他们关注的是在让人窒息的政治体制或者吞噬一切的商业市场之外,年轻人还能发展出什么样的自由价值与独立选择。   下个月他们要举办一个创意生活节,口號就是「去你的(去!你的)」。     作为一个中国转型的观察者,除了阅读时事新闻媒体,论述分析文章以了解国家与社会的矛盾,我也喜欢透过这样一份刊物去阅读青年的生活,以捕捉这个巨大转型的国家所出现的细微变化。     两天后我继续前往南京演讲,读到一份已经停刊的艺文杂誌「卫週刊」,去年的某期专题正好是「小城青年」,內容是素描南京附近小城青年的生活。文章说,「提到欧洲小城,人们总会想起那些小城的独具特色以及其中充满创意的年轻人。」但在中国,所有城市似乎却越来越相同:「年轻人或许受限於小城,或许也能改变小城。但时代的洪流让人无奈,让人徬徨。」     我想起贾樟柯电影中的「小武」们,那些县城青年的苦闷与困顿。如今中国崛起了,小城青年的生活改变了多少呢?城市给予了他们更多的可能性吗?     去年底,城市画报和研究单位「青年志」做了一个大专题「中国普通青年」,调查中国三四线城市青年的生活状態。原本的设想是过去几年城市的快速发展和网路世界的来临,会带给这些中小城市青年和大城市同样的参照体系,因而会激发出跳脱他们既有生活格局的新梦想与价值。但最终发现,大部分小镇青年的梦想仍然是房子、汽车、好老婆老公。     这个报告引起不少討论与爭议,毕竟这些梦想也属於一线城市的青年,甚至在全世界可能都是如此,而非中国「普通青年」的专利。在某个意义上,中国小城青年与美国小城青年的感嘆与哀愁是接近的:在他们巨大的土地上,这些青年都只能被困陷在他们的老家。但美国青年有汽车作为他们逃离小镇的魔幻扫帚,中国呢?楼越盖越多了,但飞扬的黄土还是掩盖了他们任何不同的梦想。     这两年中国最火的一支摇滚乐队是来自石家庄的「万能青年旅店」。他们的音乐毫不时髦,而是老派的民谣加上摇滚加上蓝调。他们的成功除了那些迷人的乐曲之外,更来自他们述说了许许多多中国城市普通青年的巨大苦闷与哀愁:「前已无通路 后不见归途 /敌视现实 虚构远方」。   或者   「青春、自由似乎理所应得/面向涣散的未来/只唱情歌、看不到坦克」     这是中国青年的普遍现实:「涣散的未来」。盛世中国的华丽,中国崛起的宏大身影,於他们都如戏院中的好莱坞电影般虚幻。   我问他们,石家庄的年轻人愤怒吗?他们说,对这个国家不愤怒的人都是没想法的人。所有人都充满了不满与挫折,只是许多人不知道问题根源是什么。     万能青年旅店是知道答案的,但没有直接以抗议的姿態写出来,而更多是歌唱生活中灰濛濛的平庸与忧伤,被沙尘染黑的青春。「黑暗」是他们理解生活的关键词:专辑中有超过一半的歌曲中都出现「黑暗」这个词,例如他们已然是小经典的歌曲「秦皇岛」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 还是看不清/ 在那些时刻/ 遮蔽我们 黑暗的心/ 究竟是什么     城市画报的主编黎文没那么悲观,他看到中国青年不断在创造新文化。他说,中国城市新生的次文化群落,也有著对主流文化极强的叛逆心理;但他们属於中国第一代物质生活高度发达的一代,最关心的是个人怎么可以获得更优质的生活品质,以及在此前提下享受他们所喜欢的次文化。总的来说,他写道,「真正属於中国城市的年轻人文化,无时无刻不在酝酿中准备爆发,也无时无刻地在爆发后发生各种变异。」     黎文的乐观和万能青年旅店的灰暗並不矛盾,因为正是这个光明与黑暗的交错构成了当代中国的复杂面貌。只是,要抵抗政治和市场对个人自由的双重侵蚀,除了背向政治、追求个人主义的独立文化,或许青年们还是需要有更强的公民意识去介入公共事务,例如今年中那个十六岁的广州高中生独自在街上举牌呼吁市民签名,反对地铁「统一化」翻新,如此才能真正慢慢改变那乾枯的生活,建造更好的环境让他们可以持续发展属於个人的创意、文化与抵抗。     (亚洲週刊专栏2011.9.9) 上一篇: 台湾公民社会的「微力量」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340)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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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志永 | 微博时代的打“二狗子”运动——旁观李双江之子被教养

看到北京市公安局宣布李双江15岁的儿子被收容教养一年,我的第一感觉是有点过了。根据刑法规定,收容教养是针对涉嫌犯罪但未满16周岁的人采取的强制措施。从现实生活中看,类似行为通常不会收容教养,何况双方已经和解。回首整个事件,公众异常愤怒,公安机关也异常地从重从快处理,这背后有什么特殊背景?   特殊背景就是随着微博的兴起2011年中国公民社会掀起了一场打“二狗子”运动,表现为网民进攻李刚、红十字会、故宫、慈善总会、李双江等,体制内边缘的腐败分子或者招摇跋扈者一旦被揪出来几乎是见光就死。   这场运动的背景如下:   第一,公权力退潮停步。改革开放三十年,基本是公权力不断退出的三十年。文革中国专制权力无处不在,改革开放,权力首先退出私生活,结婚不再念语录,自己可以控制开关的收音机替代了官方小广播;其次退出大部分经济领域,市场经济推动了活力和繁荣;再次,退出一部分思想领域和社会领域,不得不放松社会管制,多元思潮兴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前,公权力基本是有计划退出,于己于国于社会都有利,但之后,继续后退会损害特权者自身利益,于是改革出现停滞。但在世界潮流和技术发展的背景下,强权又没有能力重新占领退出的区域,而公民社会还很弱小,于是强权体制和公民社会双方进入相持阶段,双方都整编自己的团队,特权方表现为垄断国企做大和在公检法强化党的领导,公民社会表现为民间社团悄悄兴起。   僵持中互有进退,2003年之后,公民社会时有进攻,但基本上停留在“自卫反击”模式,比如孙志刚之死,公民社会借机吃掉对方一个孤军深入的恶法,以后的维权运动基本是此模式。直到2011年,新技术发展给公民社会提供了新式武器。   第二,公民社会的成长。以公共知识分子和市民阶层为主体的网民团队随着技术进步迅速成长。未来中国的变革主力不会是农民,不会是产业工人,而是市民。变革动力来自社会不公带来的社会张力。感知社会不公需要知识和视野,农民缺乏这些因而是一个比较知足的群体,市民阶层近距离感知到特群腐败,网络给他们带来关于国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知识,因此虽然改革开放以后大家生活更好了,但能够感知到贫富差距拉大,因而更加不满。随着经济发展,这种特权腐败引发的社会张力不是在缩小,而是在扩大,因为强权体制本身已经无力扭转“维稳体制”的恶性循环。   与此同时,市场经济打破了多数人依赖单位生存的模式,手机和互联网技术把“人以群分”,各种社会团体因兴趣而生,关注公益和社会进步的团体也如此,人们在虚拟空间里找到理念分享和相互支持的力量,然后这种力量回馈到现实社会。   第三,打不到贪官。贪官防护很好,很难直接攻击。他们可以左右公检法,编织了复杂的关系网,除非很高层出于树立反腐形象和政治斗争的需要选择性清除一些腐败分子,平时受贿几乎没有多大风险。而行贿者也大都是有钱人,权贵联盟紧密,公民社会找不到突破口。他们还可以利用权力或者贿赂的方式封锁网络,和多党竞争、司法独立媒体独立的印度不同,印度公民能够掀起反腐败运动,而中国的公民反腐几乎寸步难行,建立几个反腐败网站很快被和谐了,越是高层官员防护越严密。     于是,公民社会把目光盯住了体制内边缘的“二狗子”。所谓“二狗子”,不是权力核心层,形式上看是属于公民社会,比如红十字会、乳制品工业协会等,形式上不是官方的,而是民间的,但实际上,他们是代表官方控制民间的,就像抗日战争时期负责维持治安的“伪军”。当人民开始反抗的时候,打不着日军,打你的伪军还是可以的。   李刚作为一个基层公安局副局长,率先被揪出来了。然后是红十字会,这个打着慈善旗号的贪腐群体与民众最贴近,好找证据,突然被揪出来痛打,开战的原因几乎可以忽略,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90后居然引爆了它,这是迟早的事。然后是故宫、慈善总会,然后是李双江。李双江被攻击不是因为他最特权,而是他是唱歌的,是体制内边缘人,受保护较少,所以被拎出来了。这些战斗中,他们的主人几乎都是自顾不暇,只好弃卒保帅,宁负家丁,不负民心,这是聪明的选择。   这些看起来不相关的公共事件,背后有一个统一的逻辑——愤怒的网民在新技术的武装下发起进攻,首先拿“二狗子”们开刀了。可以想象,接下来这场人民战争将继续,各种行业协会、垄断国企等“二狗子”将被一一攻击,而且公民社会几乎是所向披靡。很不幸,在这场胜负早已注定的人民战争中,李双江之子成了牺牲品。         2011年9月15日 This entry passed through the Full-Text RSS service — if this is your content and you're reading it on someone else's site, please read the FAQ at fivefilters.org/content-only/faq.php#publishers . Five Filters featured article: A ‘Malign Intellectual Subculture’ – George Monbiot Smears Chomsky, Herman, Peterson, Pilger And Media Len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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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基雅维里的启示

作者:徐贲 来源:《随笔》2011年第4期        人们往往把清王朝政权的灭亡归咎于它的腐败,但是,灭亡和腐败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历史上有许多腐败但不灭亡,或者至少很久都不灭亡的政权,不仅如此,某种程度的腐败甚至还可以用作维护专制政权存在的有效手段。现在人们回顾共和在民国初期的失败,还往往将之归咎于强权人物对共和制度的破坏,而没有看到,中国的共和从一开始就孕育着它自身的腐败种子。这种共和的腐败一直以变化的形式在演化,终于发展成一种极难改变的政治文化。        自民国元年4月临时政府迁都北京,至十七年国民政府完成“军政”这段北京政府时期,宪政统一的理想终于被武力统一的现实所代替。从民国二年天坛宪草开始拟定,到北京政府瓦解覆没的十余年间,政局动荡不安。国会两次被毁,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法统被废,南北对峙,省宪自治,曹锟贿选,此起彼伏,与和平宪治的理想南辕北辙。        虽然国会于1922年第二次恢复后,于1923年通过了一部所谓的中华民国宪法,但由于它是在曹锟贿选的情形下完成,根本得不到各方的承认和尊重,只存在了一年的时间,到1924年便为段祺瑞的临时执政府所废弃。至于临时执政府的宪法案,则未及审议即告消减。1914年袁世凯“废除约法”后,孙中山以恢复《临时约法》为号召的两次“护法”运动均未成功。国民政府于1925年成立后,即正式放弃此前对于护法的努力,改走以一党主导的“军政”、“训政”道路。共和从此与“以党治国”结下了不解之缘。        制度的失败,包括政治力量的纵横捭阖、权力人物的成败得失、权力斗争的阴谋诡计,往往都是历史书关注和记录的重点,以至于其他重要的失败因素遭到了忽略。对于共和的失败来说,最被忽略的恰恰是它最致命的因素,那就是腐败。腐败是马基雅维里(NiccolòdiBernardodeiMachiavelli,1469—1527)在16世纪初为复兴古典共和而研究古罗马共和历史时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他写作《李维史论》(约1517)(以下引述马基雅维里论腐败,皆出自此书),不断论及共和腐败的问题,至今对我们仍然富有启发。他在这部经典著作中说,人性的软弱使民众难以抵抗腐败的诱惑,他们不易为共和作牺牲,反而更容易被专制权力所网罗,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成为专制的帮凶,就像罗马共和晚期恺撒称帝的时候“民众懵懂无知,居然看不到正在套到自己脖颈上的缳轭”。马基雅维里问道:在腐败的城邦里,如果有一个自由的国家政体,要以何种方式来维护它?如果没有这样的国家政体,又要以何种方式来建立它?这正是清末民初中国面临的问题。        一 奴性和腐败        清廷的腐败固然人所共知,但“人民”的腐败也是同样的严重,人民并不只是指普通人或平头百姓,而是指一国的整体国民。一个国家里的政治和社会精英,他们既是“精英”,也是“人民”的一部分。成为“精英”并不会使他们从此超脱普通人共有的一些国民特性。他们只是变得对国民性的弱点比较能够有所察觉而已。精英人士了解残缺的国民性,犹如心理学家了解人的肉体和精神伤害。心理学的知识可以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目的服务,既可以帮助善者自觉地避免对他人的伤害,也可以帮助恶者有效地折磨他人,最狠毒的折磨和刑罚都是针对人的最大心理弱点设计的。同样,精英了解国民性的残缺,可以使他们去克服自身的弱点,并从事对公众的启蒙,但也可以帮助他们故意利用民众的弱点来达到自己的政治或其他目的。        国民性是在政体中造就的,人民的腐败都有政体原因,而且几乎无一例外是从权力中心扩散为一种普遍的政治文化。马基雅维里讨论共和的腐败,正是从国家权力造就公民来着眼的。他说:“那些国王是多么腐败,假如有两三个继位者步其后尘,他们的腐败开始传播给众人,而民众一旦变得腐败,便无革故鼎新的可能。”专制统治把人民训练成奴性十足、没有自尊、见利忘义的腐败顺民,“习惯于受君主统治的人民,即使偶然获得了自由,也难以维持”。        在中国,辛亥革命后出现的正是偶然获得了自由,但难以维持的共和国民。辛亥革命后人民的腐败是中国共和腐败的肇始。回顾共和肇始看起来相对单纯的腐败,有助于认识后来更为复杂的腐败形态,包括民众的冷漠和犬儒、政治人物的伪善和专横、知识精英的自私和失责、社会制度的不公正和不平等、媒体沦为权力喉舌和大众消遣、教育舍弃人格和普世价值开导的重责大任、经济发展急功近利、竭泽而渔。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沦为金钱和权力的奴隶,虽然未必全然心甘情愿,但却照样趋之若鹜,普遍的国民人格分裂,这本身就是大面积心灵腐败的征兆。        奴性是人民腐败最显著的特征,也是共和腐败中最严重、最致命的一种。奴性是辛亥革命前后知识分子论述最多的中国国民性特征,当时,这种论述所针对的仅仅局限于在君主专制下形成的臣民奴性,这是可以理解的。其后,这种批判虽然仍然具有相当的现象描述意义,但是,继续造就奴性的政体力量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继续制造奴性,并靠奴性来维持的政体已经不再是被辛亥革命推翻的君主体制,而是一个在辛亥革命后出现的一党专制。由于这种新专制是以共和的名义实行的,它成为一种特别顽梗的共和腐败。        辛亥革命前后,主张制宪的人士有许多对共和可以再造国民,改变国民奴性抱有高度乐观,这种乐观在今天看来已经难以维持。今天的人民腐败程度并不比清末民初逊色,而这种腐败恰恰是在共和政体之内发生的,这就不能不更引起我们对共和自身机制腐败的思考。        清末民初知识分子对国民奴性的抨击,无不直接针对中国封建君主专制及其体现的文化传统。“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怒斥道:“奴隶者,为中国人不雷同、不普通、独一无二之徽号!”“柔顺也,安分也,韬晦也,服从也,做官也,发财也,中国人造奴隶之教科书也,举一国之人,无一不为奴隶,举一国之人,无一不为奴隶之奴隶。”(转引自陈永森:《告别臣民的尝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以下清末民初的直接引文皆转引自此书。)梁启超把人身不自由譬为“身奴”,把精神不自由譬为“心奴”。“心奴”表现为:诵法先人,为古人之奴隶;俯仰随人,为世俗之奴隶;听从命运安排,为境遇之奴隶;心为形役,为情欲之奴隶。“心奴”比“身奴”更可怕,“身奴”可以通过斗争或借助外力获得解放,而“心奴”却是“如蚕在茧,著著自缚,如膏在釜,日日自煎”。在梁启超看来,国人皆为奴隶。低层的老百姓“视官吏如天帝,望衙署如宫阙,奉缙绅如神明”;那些拥有高官厚禄盘踞要津者,对老百姓骄横跋扈,但在上司面前则表现出“昏暮乞怜之态”、“趑趄嗫嚅之态”。奴性国民既包括普通老百姓,也包括拥有高官厚禄,盘踞要津者,这是因为,奴隶和主子的身份是可以转化的,就如鲁迅所说的那样,那些看上去耀武扬威的官僚,他们既是犬也是羊,只不过是看对谁而言了。        辛亥革命时期的反奴性还带有反满的民族主义,邹容说,满人入主中国,汉人已经没有国家,根本不是国民,而是大清国的臣民或奴隶,“中国黄龙旗之下,有一种若国民非国民,若奴隶非奴隶,杂糅不一,以组织成一大种。谓其为国民乎?吾敢谓群四万万人而居者,即具有完全之奴颜妾面,国民乎何有?尊之以国民,其污垢此优美之名词也孰甚!若然,则以奴隶畀之。”在邹容看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都是满洲人的奴才,是汉民族的败类。他叹息:“呜呼!我汉种,是岂飞扬祖国之汉种,是岂独立亚细亚大陆上之汉种,是岂为伟大国民之汉种。呜呼!汉种!汉种虽众,适足为他种人之奴隶。汉地虽广,适足供他种人之栖息。汉种!汉种!不过为满洲人恭顺忠义之臣民。汉种!汉种!又由满洲人介绍为欧美各国人之奴隶。”邹容当时所没有看到的是,民族主义可以用来鼓动奴隶造反起义,也可以用来造就新式奴隶,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做自己人的奴隶”。辛亥革命解放了满人统治下的汉人奴隶,不料后来的所谓共和却又不分民族地把所有国民统统变成另一种专制的奴隶。        中国早期的共和主义者对人性估计太高,反映在他们对“国民程度”的评估上。国民程度是上个世纪初改良派和革命派争论的一个重要问题。虽然革命派也认识到国民程度不足的问题,但他们相信,国民程度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得到提高。陈天华在《论中国宜改创民主政体》(1904)中提出:“苟一日者皆明国家原理,知公权之可保而义务之不可不尽,群以义务要求公权,悬崖坠石,不底所止不已,倘非达于共和,国民之意欲难厌,霸者弥缝掩饰之策,决其不能奏效也。”他甚至认为,中国的民族性能与条顿民族和大和民族相媲美,只是受专制政府的压抑,不能得到发挥而已。与革命派对国民程度的乐观看法不同,当时是改良派的梁启超虽然不反对共和立宪,但是,在《开明专制论》(1905)中,他提出,中国还不具备共和国的国民素质条件,中国人没有自治的习惯,没有团队精神,“今日中国国民非有可以为共和国民之资格者也;今日中国政治非可采用共和立宪制者也”。        改良派和革命派争论国民程度,集中在国民性的问题,但是,国民程度或国民性是以人性为内核的,国民性的腐败,根源在人性的弱点。马基雅维里在对古罗马共和的讨论中,提出了“人易腐败”的问题。他把共和思考移置到一个更为现实的基础上:“人们是多么易于腐化变质,是自身表现出相反的性情,不管他们多么善良,或有多好的教养。看看那些被阿皮乌斯网罗到身边的年轻人吧。他们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成为专制统治的帮凶。再看看昆图斯·法比乌斯吧,他是第二任十人团的一员,一个大好人,却被小小的野心所蔽,听命于歹毒的阿皮乌斯,把他良好的习惯一改而为至恶,成为和阿皮乌斯一样的人。”马基雅维里的这番话,放在被中国“阿皮乌斯”(袁世凯以及后来的独裁者们)网罗和变恶的无数人身上,是再适当不过了。        从“人易腐败”来思考共和,更凸显了制度对改变人性腐败的重要。人类在自由而全无约束的状态下,天生就可能是一群有相互侵害意图的野兽,权力帮助个人获取比他人更大的自由,成功实现对他人的侵害。因此,需要设立一个能够约束这种个人暴力自由倾向的制度,这成为建立群体和平秩序的第一条件。社会不能等待所有人成为天使后,再期待出现和睦的秩序。同样道理,国家不能等待大多数人具有相当公民程度后,再建立共和政体。先建立共和政体,然后用政体的法治和道德力量塑造具有良好程度的共和国民,这才是正当的次序。        共和制度对国民的塑造作用,不在于把他们改造成为完美的道德者,从骨子里去除他们人性的腐败倾向,而在于帮助他们去除奴性,同时也不让他们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暴力政治中自由作恶的个体。这样看待共和政体对于国民的约束作用,并不像理论设想的那么简单,因为这个政体首先必须约束的正是那些最难以约束的国民,那些手上握有很大权力的精英国民,也就是政治人物。        共和制度在民初之所以失败,并不是因为没有制度(当时有《临时约法》),而是因为这个制度根本约束不了手握重权的政治人物,首先便是身为大总统的袁世凯。共和刚刚建立的时候,是它最脆弱的时候,尚不完善的制度总是会有许多漏洞和可以破坏的机会。这时候,政治精英们的德性便至关重要。在制度尚不能充分约束他们的时候,他们必须自我约束。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完全有机会成为终身总统,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受到制度的外来限制,而是因为受到他自己荣誉感的约束。政体开创期政治人物的行为对未来政治文化的形成具有极大的表率和先例作用。华盛顿做到的事情,恰恰是袁世凯不愿意去做的。这不仅破坏了当时的共和制度,更严重的是,他还为中国从此开创了一个与美国全然不同的,腐败的政治文化先例。在这种政治文化中,权力高于法规制度,权力只要有机会去破坏法制的约束,就一定会这么去做。相反,若有政治人物主动接受制度约束,那倒反而成为例外的异类。        二 脆弱的共和引发强人期盼和君王情结        民国初年,确实有过政治人物尊重和接受共和宪政制度约束的例子,可惜只是一些孤例。1912年3月2日,南京临时政府在宣布废除《大清报律》的同时,颁布了《民国暂时报律》。其中有对报界的约法三章:第一,新闻杂志必须向地方高级官厅申报,否则不准发行。第二,惩处流言蛊惑。第三,追究污毁个人名誉。        这三条规定都把审查权交到官厅手中,哪怕报道真实无误,仍然可以定它一个“流言蛊惑”和“毁人名誉”的罪名。这个报律一公布,便遭到报界的普遍反对。中国报界俱进会和上海的《申报》、《新闻报》、《时报》、《时事新报》、《神州日报》、《民立报》、《天铎报》、《大共和报》、《启民爱国报》、《民报》等联名致电孙中山并通电全国,表示抵制。电文对临时政府的规定大加挞伐:“今统一政府未立,民国国会未开,内务部拟定报律,侵夺立法之权,且云煽惑,关于共和国体有破坏弊害者,坐以应得之罪;政府丧权失利,报纸监督,并非破坏共和。今杀人行窃之律尚未定,而先定报律,是欲袭满清专制之故智,钳制舆论,报界全体万难承认。”当时抗议“报律”的理由至今对捍卫新闻自由仍具有普遍而重要的意义。判定言论之罪,如果界限及量刑标准含糊不清,必定会遭到误解和滥用。而且,谁对新闻立法拥有权威?是人民政治代表的立法机构,还是一些官僚?在民主宪政的国家里,一个政府部门、几个官员,没有经过立法机构的授权,擅自制定和颁布法律,是一种严重的越权行为。        孙中山得知此事后,当即下令撤销报律,指出:“民国一切法律,皆当由参议院议决宣布,乃为有效。该部所布暂行报律,既未经参议院议决,自无法律之效力,不得以暂行二字,谓可从权办理。寻三章条文,或为出版法所记载,或为国宪所应稽,无取特立报律,反形裂缺。民国此后应否设置报律,及如何订立之处,当俟国民议会决议,勿遽亟亟可也。”当时的中国幸而有像孙中山这样尊重宪法制度的领袖人物,他使得中国新闻界争取言论自由有了唯一的一次胜利案例。但是,仅有个别这样的领袖并不能解除共和的危机,即使孙中山的个人节操可以媲美美国的华盛顿,美国也还是比中国幸运,因为华盛顿的优秀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而且是他那一代人的,他们当之无愧地被后世称为美国的“建国之父”们。与美国相比,中国共和开创期的政治人物就要驳杂得多,他们(包括后来的孙中山)对后世的政治文化示范和影响都与民主宪政有所抵牾,因此也有争议得多。        在中国,共和制度因为腐败,曙光还来不及照耀便已经进入了黄昏,对于中国政治精英来说是如此,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更是如此。被长期奴役的人民,他们接受暴君比接受“贤明之士”来得自然而更合乎他们的禀性。这又证明了马基雅维里的不祥断言:“可以断言,如果没有腐败,则骚乱与耻辱无伤大雅;只要有腐败,则再好的法律也无济于事,除非一个权力超常的人确保他们服从,使事物变得良善。”“权力超常”指的就是那些专制的独裁者。1911年的共和革命是在一个人民不自由,对自由非常缺乏了解的国家里发生的。中国很幸运有了像孙中山这样的“贤明之士”,但是,仅仅个别的,或一时的贤明之士,而没有一个相当规模的,稳固的共和精英阶层和公民社会,共和仍然不能不危机四伏:“假如因腐败而衰落的城邦能够东山再起,那也是因为当时正好有德行好的人在世,而不是因为维持着良好秩序的集体德行。此人一死,(国家)便会重蹈覆辙。”对中国来说,孙中山可以说是一个死得太早的“德行好的人”,尽管他对中国形成党国制度传统负有他的一份责任。        辛亥革命的胜利来得太突然,少数的先知先觉者唤醒了另一些浅睡的后知后觉者,而绝大多数的民众都还没有觉醒,更不要说决心去除自己身上奴性顺民的腐败习性。在南京临时政府时期,当时南京的民众,“通常谈到孙文博士是新皇帝,他们不了解总统这个专门名词,认为它不过是更高头衔的一种委婉的说法”。各地发给孙中山的贺电,有称“总统陛下”的,有写“恭请圣安”的。君主帝制的意识还是深深残留在国民的意识之中,激烈的暴力革命难以根除这种意识。事实上,以暴力革命为手段的共和创制,它本身就包含着导向专制的逻辑。梁启超曾对革命派通过革命提高国民程度的观点作过批驳,他担心的是革命必然造成乱民蜂拥,殊不知,乱民蜂拥还会为利用乱民进行暴力夺权的蛊惑者创造绝佳的机会。        民众造反,反抗君主专制,非有不择手段的强权人物在其中不能成功,乱世出能干的奸雄,而奸雄使得民众因依赖于他而更加奴性十足,最后,造反造就的是新的专制,这成为马基雅维里说的历史规律:“民众对专制的统治深恶痛绝,便在自己中间择一能够不计手段率其造反的首领。此时便会有人崛起,靠众人之助灭了统治者。他们对君主及其危害记忆犹新,既未建立寡头政治,也不欲建立君主国,便建立了民治国。如何国家在创立之初,都享有相当的尊重,故这种民治国尚可安于一时,却绝不会长久,创业的一代消失后更加如是;因为他们立刻就会肆意妄为,无论私家官府,皆无所忧惧,人人各行其道,每日的侵犯无以计数。或是出于万不得已,或是采纳了贤达的高见,为避免这种乱局,他们恢复了专制。”辛亥革命后,新的共和还没有建立起充分的国家权力合法性权威,乱象丛生,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袁世凯是唯一能够“稳定局面”的人物,而稳定局面的最有效合法性和权威形式便是君主帝制。在共和的国家权威合法性软弱的时候,期盼出现有力的政治强人,甚至以君主制代替共和,这几乎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民众心理,即使在素来具有民主传统的美国也不例外。        1776年美国革命成功,1777年,第二次大陆会议通过一套条款,就是治理国家的各种法律,叫“邦联条款”。1785年底,爆发谢斯起义,人心恐慌,许多美国人对是否有可能建立共和国家的有效权威发生了怀疑。为了应对共和的危机,1786年,在费城召开制宪会议。当时,美国民间有人像以前庆祝英王乔治三世生日一样,开始庆祝起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生日来,还有以法国王室的姓“波旁”来为郡县命名的。美国的邦联国会甚至还把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涅特的肖像挂在议会厅里,当路易十六新添王子的时候,美国到处都举行了庆典活动。不断有人劝华盛顿总统坐上王位,每次都被华盛顿拒绝。        即便是政治精英们,也有提议美国舍弃共和而另行建立君主立宪制度。迈诺特(GeorgeRichardsMinot)于1788年出版的《公元1776年马萨诸塞州起义的历史及以后的反叛》中记述道:“有些知书达理、颇有家产的体面人”开始“酝酿组党”来赞成君主制,引起那些仍然赞同共和者的“严重忧虑”。一位法国人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提到了他在新英格兰见到的情况:“新英格兰四个州的人民对政府极为担忧,……签名要求实行君主制。”来自波士顿的爱国者诺克斯(HenryKnox,1789—1794年任美国战争部长)写信给华盛顿说,马萨诸塞州有“七分之三的人民”赞成建立一个“类似于英国的(君主)立宪政府”。        1786年的费城制宪会议期间,参会者中也有对共和表示失望,甚至丧失信心的。门罗(JamesMonroe,维吉尼亚州代表,后来的美国第5任总统)是制宪会议参加者,他说,当时的邦联国会主席戈翰(NathanielGorham)曾给普鲁士的亨利亲王去信,表示“担心美国难以维持独立,并向他探询,一旦我们的自由制度失败,亲王是否愿意在美国行使君王权力”。门罗说这些话的时候,戈翰已经去世,在制宪会议上戈翰并没有直接建议君主制,但他还是公开表示了对美国共和制度的悲观情绪。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代表吉尔曼(NicholasGilman)在给他哥哥的信中说,那些“积极思考并对宪法抱有热忱”的人士正在“公然宣扬君主制”。梅森(GeorgeMason)是维吉尼亚州参加制宪会议的代表,他后来回忆说,莫里斯(GouverneurMorris,宾夕法尼亚州代表)曾私下里对他说:“我们迟早还得有一个君王……趁我们现在还有条件讨价还价,越早接受君王越好。”另一位代表狄更森(JohnDickinson,德拉瓦州代表)热烈称赞英国的君主立宪,“强有力的行政只能存在于有限君权制度中”,君主制则是最好的政府形式之一,“而共和从来就不曾是一个可以与之相比的制度”。        袁世凯称帝,往往被看成是他和一些亲信人物的个人野心和一意孤行,而国民的普遍冷漠、姑息养奸则是另一个原因———当时积极反对的只有革命党人的声讨和梁启超筹划、蔡锷指挥的护国运动。但是,在这些原因之外,还有共和本身的“国家主义”权力逻辑:国家的稳定强大需要绝对的权威人物。这个人物的合法性必须来自某种天意神授,不容挑战的“绝对法权正统”。在出现一党专制这种新型“绝对法权正统”之前,人们知道的“绝对法权正统”的唯一的形式便是国王或皇帝的君权。        在民初的不少政治精英和民众看来,袁世凯当皇帝符合未来中国富强的需要,至于那会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国家,则是不重要的。一直到今天,这种强国民族主义,所谓的“大国崛起”,仍然多有信众。袁世凯的“中华帝国”,它的“国歌”就是这么打造新帝制的合法性和合理性的:“帝国数万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懿欤大国民,休哉!惟我大国民。今逢盛德主,琳琅十倍增声价。吾将骑师越昆仑,驾鹤飞步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懿欤大国民,谁与我,鼓庆升平。”        共和是一种十分脆弱的政体,由于共和本身的国家主义趋向和腐败可能,共和可以很“自然”地演变为专制。脆弱的共和引发被统治者的不安,因而引发他们的君王情结。这使得广大国民在心理能够接受,甚至期盼出现掌控大局的强权人物,这就为专制打开了绿灯。这样的强权人物不一定是有名分的君王,但一定是像君王一样权大无边、凌驾于法治之上的独裁者或独裁党魁。        罗马的共和看上去是恺撒称帝所破坏的,其实在恺撒统治时,它已经变得十分腐败,那是因为公共精神已经荡然无存,共和国遂陷入腐败并成为专制者的牺牲品。历史学家波伦(HenryC.Boren)说,“最高贵的罗马人”布鲁特和同伙为拯救共和而刺杀恺撒,其实,杀死恺撒并不能挽救罗马共和,因为“他们不知道,共和已经死了”。马基雅维里说得比这个更具体:“在塔尔昆时代,罗马人尚未腐败,而在后来这些时代,它已经腐败不堪……马略派对人民的腐蚀,是因为他们的首领恺撒使民众懵懂无知,居然看不到正在套到自己脖颈上的缳轭。”民初的中国也是这种情况。杀死共和的并不是袁世凯,因为在这个奴性无法去除,而且不断翻新滋生的国度中,共和从来就没有真正诞生过。袁世凯1916年死去,并不能解除共和内部出现的专制危机。虽然不再有军事强人重新尝试建立形式上的帝制,让自己成为君王,但个人独裁并没有从中国大地上销声匿迹。        三 共和中的专制政党        马基雅维里在《李维史论》中讨论了共和必然不可能长久稳定的宿命,他认为,要改变这一宿命的唯一途径便是让共和包含专制。只有大权独揽的强权人物才有能力在共和遭遇危机的时候,灵活地采取适当的对应措施,没有专制权力,共和便不会有优秀的“应变手段”。马基雅维里虽然是在对罗马共和的评论中提出这样“骇人听闻”的说法,但这论点却在20世纪不少号称共和的国家里一再成为不幸的现实,并被那里的一些学者接受和运用,他们声称,一党专制比西方民主制度具有远为优越的“非凡应变能力”。许多嗜好马基雅维里式断语的人,模仿马基雅维里的政治智慧,学到的却只是话语的狡诈。历史学家哈维·曼斯菲尔德建议把马基雅维里放到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背景中去了解他对共和的洞见。亚里士多德设想一种能够结合多数人的集体判断力和少数人的杰出能力的混合政体,“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共和国中的专制因素,是其完美性流失的表现。可是在马基雅维里看来,专制的作用恰好相反———它使共和国臻于完美。”马基雅维里承认,专制是共和控制非常局面的非常手段,专制因此成为共和的一种君权,一种没有君主的独裁,共和国利用君权的主要方式之一,是紧急状态下的独裁官,“赞成罗马人在既无法协商亦无退路的情况下授权一人采取行动的做法。……共和国需要有一种采取非常措施的常规手段。独裁体制能够使共和国虽无君王,却能受益于这种‘王权’。”        民初袁世凯称帝,从根本上说,是要重新建立一种有君王,并因此能够名正言顺地受益于王权的专制制度。后来在中国出现的以党权代替王权的专制制度,是超乎袁世凯政治想象的。与更为先进的专制相比,袁世凯实现专制的方式是落伍的。这是他个人的不幸,但未必是中国政治文化之幸。        为了达到自己的权力目的,袁世凯使用了各种被历史学家斥责为卑鄙无耻的手段。然而,从收买议员到收买“恳请”他称帝的各省请愿团和北京“绅商耆民”,他的手段实在有限,只不过是利诱一途而已。袁世凯也利用当时的“进步党”,但“进步党”并不是他的权力基础。他授意章士诒组建“公民党”,章士诒在“赞成不要脸面,不赞成不要头”的两难选择中,选择了“不要脸”。加入“公民党”的议员每月可以从袁世凯那里领到200元的津贴,成为袁世凯的御用党。但是,袁世凯毕竟无力把“公民党”变成一个列宁式政党,列宁式政党对党员的控制,靠的不是简单的利诱和威胁,而是更为深层次的意识形态操纵和组织控制。而且,袁世凯对待当时的宪政制度,操纵的手段也很笨拙。为了扩大政权,他把内阁制改成了总统制,1914年通过的《总统选举法修正案》,甚至把总统的权力扩大到与皇帝差不多,把总统权力凌驾于议会之上。但是,在国家制度与他个人之间,他毕竟还得做出个人直接服从国家宪政制度的样子。        马基雅维里讨论共和的时候是不谈民主的,他关心的是没有民主的共和。这样的共和需要有欺骗民众的手段,在中世纪,那就是宗教。16世纪的马基雅维里所知道的唯一可以使用的大规模欺骗手段是宗教,而在没有宗教传统的中国,袁世凯缺乏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种欺骗国民的手段,这是他的一个致命伤。他轻易地抛弃了共和,选择了帝制,哪里知道共和本身就可以用作一种方便的欺骗手段。马基雅维里说:“人易于被大道理所骗,却不会在具体事务上受蒙蔽。”共和是政体,是大道理,人们对它无法具体证明或证伪,连世袭的传位也都可以通过公民代表大会的形式来认可,这比皇帝用一纸诏书传位给儿子更具有表面的合法性。但是,民主不同,民主是“具体事务”,不容易蒙蔽一般的人。脱离了公民具体的自由权利,空谈共和的体制,可以成为一种拖延或者根本不想解决民主问题的手段。这也是必须用自由民主来规定和检验共和的根本理由。        在共和历史中,民初的第一届国会可以说得上是公正选举的议会,而这与当时人们有比较民主的政党观相当有关。第一届国会选举虽然有许多不足,但却有自由组织的政党之间的竞争,有民众的积极自由参与、报纸的自由宣传、政治人物的公开演讲和陈述政党主张。那是中国共和史上最公开、和平的政党竞争时期,也是民众对议会政治还怀有信任和热情的时期。当时新闻媒体对这次选举问题有许多披露和批评,但是,这不应该成为我们今天鄙夷和嘲笑当时政治状态的理由,因为新闻媒体能有这样的作为,这本身已经证明了当时民主环境的进步。第一届国会选举基本上没有失控,选举结果有合法性,因此民国的第一届国会,被称作唯一合法的国会,维持和恢复这一届国会也在后来成为是否继续走共和之路的象征。        中国最初的政党观是欧美型的自由政党。陈永森在《告别臣民的尝试》中归结了清末民初有识之士对“政党”和“朋党”所作的一些区别,不仅可以看做是欧美和苏俄政党的大致区别,也对我们思考有关政党的一些主要问题有所启发。例如,国家与政党,哪个更重要的问题,当时的人认为,政党以国福民利为宗旨,朋党则追逐个人或少数人的私利。预备立宪时期,有一位名叫与之的作者,就曾在《论中国现在之党派与将来之政党》的文章中说:“夫吾人今日之组织政党者,所以为国家计也。为国家计,则凡于国家之前途有利益者,不独可以牺牲个人之身体及名誉,即一党之主义政见,无不可以牺牲之。何则?以国家为主体,而个人及党派,皆国家之客体也。”孙中山也明确提出:“政党之要义,在为国家造幸福、人民谋乐利。”梁启超也认为:党员应忠于国家,人们入党在于为国家尽政治义务。        又例如,一个政党是否应该不择手段地消灭异己呢?当时的人认为,政党竞争,应有正当手段,且光明磊落。与之相反,朋党之争,则不择手段,诡计多端。政党竞争离不开手段,但手段有正当和不正当之分。政党竞争最易流于不正当手段。各党派之间,或以贿买,或以威胁,种种卑劣手段使政治越来越远离高尚的品性。与之说:“今反观中国之有政治思想者,若以手段为组织党派惟一之要素,无时而不用手段,无人而不用手段,遂至纤细之事,亦呈风云变幻之观,亲密之交,亦有同室操戈之叹,卒之其手段无不破露,而其事亦归于失败。”政党容许对立党的存在,朋党则欲置对立党于死地而后快。立于不同党派的人,感情极易走极端,对异党总是极力攻击,不留余地。一位叫马良的作者在《政党之必要及其责任》(1908)中说,“道有阴阳,数有正有负”,任何党的主张未必能穷天下之理。为此,就要多党共存,以取长补短,这就要求在党之人,要“忠于本党而不嫉视他党;可以为光明正大之辩,而不可以为阴险卑劣之妨害”。孙中山也认为:对于他党,“除商榷政见之外,一切意气之争,匪特非所必要,且足以损政党之荣誉”。他要求同盟会成员改变过去的仇视心理,“对会外人,尤当极力联络,毋违背昔日推倒黑暗政体、一视同仁、互相亲爱之宗旨,以巩固中华民国”。        防止政党的朋党化曾经是美国建国之父们维护共和体制的重要关键。麦迪逊在《联邦党人文集》第十篇中对派系的说法,仍然被很多美国人看做是最好的定义。麦迪逊把派系叫做“小团体”或“秘密政治团体”。政党通常是指规模较大、组织较好、势力较强的派系,美国的开国先贤们不希望有这种派系。本杰明·富兰克林担心“政党相互谩骂不休,把一些最优秀的人物弄得四分五裂”。乔治·华盛顿在他的离别演说中警告人们提防“党派精神的有害影响”。托马斯·杰弗逊也说:“要是我不参加一个政党就不能进天国,我宁愿永远不往天国。”美国从出现政党政治到今天,政党的弊端也曾经是政治腐败的主要原因,如19世纪把政府职位分派给“党内同道”的政党分红制(spoilssystem)。由于政党是现代政治最有效、最专一的组织形式,美国政治离不开政党,这使得政党成为自由民主制度的“不能不承受之恶”,美国普通民众对政党之恶的警惕和厌恶,是很多选民疏远政党政治,成为独立选民的主要原因。美国人不信任政党小团体,厌恶党争和党派利己主义,已经成为他们民主政治文化的一部分。        从1920年代开始,中国的政党就一直朝着“朋党化”方向发展,连孙中山也改走“训政党治”的道路。孙中山死后,中国的政党之间展开了你死我活、有你无我的迫害和残杀,发展到同党内部也是如此,成为中国共和最严重,也是最难去除的腐败。由此而生的任人唯党、任人唯亲制度不可避免地变成党官僚制度腐败的根源。马基雅维里说过,一个腐败的共和,在体制上更是可以一目了然,共和的腐败表现在,以前的善者求职变成了后来的恶者求职。共和的制度在推选贤能的人才时,出现了逆向淘汰。优汰劣胜成为不可逆转的模式。        马基雅维里写道:“罗马人民只把执政官的职位和另一些官职授予提出要求的人。这种体制最初不错,是因为只有那些自我判断能够胜任愉快的公民,才会要求这种官职,遭到了拒绝无异于自取其辱。为了得到称职的评价,人人都会尽心竭力。后来,这种办法在那个腐败的城邦里变得极为恶劣,因为求官者不再是更有德行的人,而是更有权势的人;势单力薄的人,即便有德行,也因为惧怕而退出了谋官的行列。他们并非在一夜之间,而是经过日积月累,才形成了这种弊端,这就像其他一切弊端的方式一样。……这种太平景象和敌人的软弱,使罗马人在任命执政官时,不再考虑德行,转而看重偏好。他们授予高位的,是那些知道如何讨人欢心的人,而不是那些通晓如何克敌制胜的人。后来,他们更是等而下之,不再把这一官职授予有偏好的人,而是授予有权势的人;这种体制的缺陷,遂使残存的美德也丧失殆尽。”当共和相当腐败的时候,必然出现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逆淘汰人事制度,一面以吏为师,一面却又在生产大量“美德丧失殆尽”的官吏。以腐败的官吏教化腐败的国民,并从腐败的国民中产生腐败的官吏,一个共和一旦走入这样的制度恶性循环怪圈,产生的只能是越来越新式的奴隶,延续的也只能是越来越顽梗的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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