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转世连载

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7:一个村庄的政治实验

《黄祸》中的欧阳中华写过一本讨论人类未来的书——《精神人》,提出以精神审美取代物质消费,把人类永不满足的欲望从物质世界转投于精神世界。他认为人类最终脱离动物的标志就是从物质人完成向精神人的转变。与今天的经济社会不同,精神人社会以文化为核心,充分满足人的生理所需。而生理需求是常数,不需要经济无限发展,物质生活保持在与生态、资源相符的适度水平就足矣。社会发展将转到不受资源限制的精神领域,追求无止境进步的人性将从不断提高的审美获得满足,既能让人得到比物质消费更大的满足,又不会威胁生态环境,是唯一可让人类兼得的未来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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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转世》连载14:第一千个自焚者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4:第一千个自焚者 一场八点九级大地震使智利输出铜矿的港口城市安托法加斯塔在深夜瞬间成了废墟,附近世界最大的铜矿丘基卡马塔也遭摧毁,生产能力全失。这虽是第二天世界所有大报的头条,却没有引起西藏昌都地区贡觉县拉松村人注意。那些世世代代在西藏高原的高山峡谷中耕种和放牧的村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发生在地球另一面的地震竟会直接影响他们的命运。 拉松村坐落在被藏人视为神山的亚拉森格山脚下。神山是西藏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元素。藏人对神山崇拜和保护,乃因为是佑护地方的神灵所居之处。亚拉森格由层层叠叠的岩石堆积而成,不同层次的岩石呈现不同颜色,在山体上形成绚丽彩道。山很大,但跟周围高入云霄的雪山比并不高。亚拉森格的山形被当地人视为披袍坐于宝座的王。要说是王,其他部分只有模棱两可的轮廓,怎么看都行。真正显出王之相的是亚拉森格的山顶,简直就如一个完整的八瓣莲花王冠。从拉松村看去,正对着王冠上最大的莲花瓣。王冠整体呈现铜红色,在太阳照射下,有些部分会如镜子那样反光晃眼,间杂着团块状的紫色、靛蓝,铜绿、钢灰,如同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上到过山顶的人会知道,那每块“宝石”都有成亩地大。而要从王冠这头走到那头,距离足有好几里,能看到坐落于亚拉森格周围的数个村庄。 在信徒眼中,那美丽的王冠是神迹。周围方圆百里的藏人世世代代在那王冠的荫蔽护佑下,随时仰头就能看见,对它膜拜和祈福使他们心灵获得依靠与慰藉。因此他们珍惜神山的一草一木,甚至石土都不能随便动,只有为了画宗教唐卡才能从山上取颜料。亚拉森格的靛蓝全藏有名,蓝的鲜艳可以保持上百年不褪色。 康瓦寺在亚拉森格王冠最大莲花瓣下的半山腰,和对着莲花瓣的拉松村三点一线。康瓦寺建于什么年代没人说得清。据说当年最辉煌之时,此地云集着成百上千修行得道的僧侣,每天修行结束就会在傍晚展开绛红色的袈裟,如大鸟那样围着山顶的王冠飞翔,直到送走最后一线阳光。现在的康瓦寺只是一个小型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同时供奉亚拉森格神山的神灵。不过只有藏人相信神山之说,在现代开矿人眼中,亚拉森格被当成神山并非有什么神灵,只因为它是上好的矿山。高质量矿石直接暴露在外,显露不同矿石的斑斓色彩,发亮反光,或是按照层叠显露鲜明的条纹,正是这种与其他山不同的美丽,被迷信的藏人当成了神山。开矿人知道西藏的所谓神山多数都如此,因此要找好矿山,首选神山。 亚拉森格的矿主要是铜矿,含铜品位极高。王冠的“宝石”部分是颜色不同的铜矿石——斑铜矿、辉铜矿、黝铜矿、蓝铜矿……而王冠的主体部分,几乎算得上一个大铜块。智利大地震的第二天,先是国际期货市场铜价暴涨百分之六十。随着智利地震损失情况进一步被查清,丘基卡马塔铜矿至少需要几个月才能恢复生产,安托法加斯塔港口恢复的时间更长,铜价进一步猛涨。随后又传出世界排名第三的埃斯康迪达铜矿也遭受严重损坏,铜价又翻了一倍。世界不禁惊呼,这样下去,铜价会不会涨成金价? 拉松村的村民惊呆了,三年前曾经光顾亚拉森格神山的汉唐矿业公司,突然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回。先是感觉大地震动,继而看到柴油机黑烟混合车轮搅起的尘土由远至近滚滚而来,然后是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村庄。数十辆载着施工人员的大客车,上百辆载着矿山机械的重型卡车,装满帐篷、食品和用具的给养车,还有竖着天线的指挥车、转着排风扇的炊事车、喷着红色十字的医疗车,就如野战部队,沿着汉唐公司两年前修建的上山路,径直向亚拉森格山上开去。 村民以为汉唐矿业公司已经被他们三年前的抗争赶走了。他们不知道智利地震和汉唐公司的回来有什么关系,正如不知道三年前汉唐公司的撤离并非是因为村民抗争,而是那时遇上了世界铜价暴跌。汉唐矿业公司有了上次和村民冲突的经验,这次花大钱雇了两个满编武警中队。最先到达的是武警运兵车从进村开始就一路部署戒严,封锁所有上山入口。村民不被允许靠近大道,也不允许上山。头戴钢盔的士兵荷枪实弹,沿着封锁线昼夜站岗。夜晚则发射照明弹制造威慑气氛。工程师带着精确的图纸,指挥工人直接找出当年开凿好并且精心掩盖起来的炮眼,只需稍加清理,就可以装填炸药实行爆破。 在闯进康瓦寺的武警勒令所有人立刻下山时,堪布丹增告诫僧人们不要相争,把个人的重要物品都带上。虽然带兵长官一再说只是让他们临时下山,晚上就可以回来。但是堪布丹增知道一直盘绕的预感这次真的来了——康瓦寺恐怕在劫难逃。在他的坚持下,带兵长官同意给十五分钟时间收拾东西。他把寺院所有可带走的佛像、唐卡、法器和经书分给僧人们背在身上。临出门前他最后环顾,天窗垂射的阳光在经堂主佛像上反射金光,大殿门外垂下的一幅幅镶布被风吹动,顺序起伏如规则的波浪。蓝天下,亚拉森格如王冠形状的山顶衬着蘑菇状的云朵。山坡绵延的松树松涛起伏。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但他知道万物无常。 康瓦寺的仁波切大多数时间都在中国各地待着,平时寺院由堪布丹增主持。堪布是藏传佛教寺院的经师,由深通佛学经典的高僧担任,除了教授僧侣学习佛法,也主持僧侣授戒,负责僧团的管理。和仁波切(汉人所称活佛)不一样,仁波切是转世获得的地位,虽受尊重,也往往因此缺乏钻研佛法的动力。康瓦寺的仁波切就是为花花世界吸引,久居汉地,每年只回来一两次,总共待不了几天。堪布的位置则要必须靠钻研佛法的成就才能得到,有真才实学。因此在仁波切承担不起传授佛法的职责时,堪布自然而然会成为寺院的实际主持人。堪布丹增就是这样。 堪布丹增很少去汉地,汉话也不好,但是他对大局有敏锐的直觉,很早就察觉亚拉森格面临的厄运。当地百姓把亚拉森格的一草一木皆视为有灵,不可损毁。哪怕文革年代不敢公开膜拜,也是本能地保护,所以亚拉森格生态极好,野生动植物繁多。这使得亚拉森格一直被形形色色的外来者打主意。村民多年来没断过抗争,阻止盗猎、伐木、采野生药材、开发旅游……当地政府眼里既无宗教,更不在意原住民的传统文化,只重经济,加上层层贿赂收买,打主意的外来者总是能够一路绿灯。堪布丹增虽是僧人,却善于掌握现代事物,他在拉松村建立了村民环保组织——“亚拉森格生态圈”,几乎所有村民都加入,既能分担责任,又能集中力量,同时避开从宗教角度保护神山,而是利用政府挂在嘴上的保护生态,对抗外来者染指亚拉森格,让政府没话讲。这个做法相当一段时间是有效的。尤其在“亚拉森格生态圈”被欧阳中华的绿色拯救协会当做草根NGO楷模推介给国内外环保界、得奖并被媒体报道后,当地政府也要避讳几分,直到三年前汉唐矿业公司出现。 中国的经济发展使对矿产的需求激增。自从进藏铁路近年修到了昌都,西藏矿业原本最困难的运输瓶颈被打通,中国各地的开矿者纷纷涌入。对民间矿老板,“亚拉森格生态圈”还有能力对付,前前后后赶走了数伙觊觎者。但是汉唐矿业公司不一样,它规模巨大,名义上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国有股份,,于是什么事都可以用国有企业和国家名义做虎皮。然而实际上,汉唐公司完全被持有另外百分之四十九股权的个人所控制。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老板,其中最大的股东是中共前政治局常委的女婿。对于汉唐公司,“亚拉森格生态圈”什么都算不上。他们打着一切土地属于国家的宪法旗号,号称开发亚拉森格是国家建设所需,当地政府便能够名正言顺地为国家——也就是汉唐公司服务了。村民说保护生态,他拿出环保部门的批准;村民说保护神山,他说是封建迷信;村民强行阻挡,他派警察当打手。但是警察白天在山上保护,却不可能常驻山上不回家。趁着警察不在时,几个年轻村民半夜上山,从矿工住宿的帐篷外用长藏刀往里捅,并不伤人,只是让里面的人在灯光下看到亮晃晃的刀连续捅进帐篷,留下一个个能看到外面黑夜的窟窿。第二天,一夜惊魂的矿工就有不少打包下山,说什么也不干了。 汉唐公司臭骂当地政府,警告他们耽误国家建设要负的责任。原本就记恨拉松村的贡觉县政府愈发恼羞成怒,县公安局、防暴大队、武警中队倾巢开进拉松村,挨家挨户地搜查,发现有藏刀不问青红皂白先把男人暴打一顿,捆起手脚扔上卡车,带到县里刑讯逼供追查“凶手”。“亚拉森格生态圈”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勒令解散,堪布丹增等几个负责人被抓,准备以组织黑社会的罪名起诉。亏得有村民及时打了电话。欧阳中华那时还没离开绿色拯救协会,亲自带着包括数家全国性媒体的记者团赶到。这个事件很适合集中社会对于官商勾结、腐败滥权、破坏生态、警察横行的多种怨气,很快就在网上造成全国性关注,轰动一时。多名维权律师组成的辩护团表示免费为被抓村民辩护。当地政府一是无法审问出拿刀捅帐篷的到底是谁;二是即使查出了,没有造成实际伤害也谈不上是“凶手”,顶多扣一个故意毁坏财物罪,可帐篷上扎些窟窿又值几个钱?比起抓了这么多人施加刑讯逼供,政府犯法却要严重得多。面对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和维权律师追究,当地政府只好释放了堪布丹增和被抓村民。汉唐公司也中止了施工,把人员和机械撤了出去。 当地政府认为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村民形成了自己的组织,因此坚决不再允许恢复“亚拉森格生态圈”,并派出县干部组成的工作队常年驻村看守,全面接管了村里的权力。不过也的确没有再搞破坏亚拉森格的事。村民把难得的三年清净视为上次斗争的成果,为此挨打被抓都值了。其实那当然是高估了自己。地方政府根本不会把村民放在眼里,顾忌的只是那些大城市来的人和他们鼓起的社会舆论。而汉唐公司连社会舆论都不在乎,他们的撤出只是因为恰好那时国际市场铜价跌势不停,与其强行开采卖不出钱,不如留着做储备。 其实汉唐公司一点没闲着。公司股东中有好几个家族联盟成员,大股东是会所的董事,都在紧锣密鼓地要趁土地私有化时大捞一笔。这三年仅在藏地,汉唐公司就买下了十几座神山使用权,成为法律认可的“历史使用者”。亚拉森格也是在这段时间被正式转到汉唐公司名下的。一旦土地私有化启动,汉唐公司就可以按最无价值的荒山买进对藏人神圣无比的神山,出价只要城市土地的几百分之一。不说其他方面的价值,仅是神山的矿,就会让公司得到成千上万倍的回报。 这次国际铜价的连番暴涨,变成了汉唐公司的机会。要在国际市场投机,速度决定一切。一旦被地震破坏的智利铜矿和港口重新恢复生产,铜价也会马上恢复正常。因此必须抢在前面,动作越快,采出的铜越多,赚的钱也越多。于是汉唐公司便以饿虎下山之势扑回亚拉森格,并且事先做好充分准备,一来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立刻齐头并进地铺开摊子。上次在亚拉森格做的勘探、修的路、打的炮眼,都为这次抢时间奠定了基础。公司最担心的是村民再次闹事,为此带来的武警从一开始就做出绝不留情的架势。而村民也的确被持枪跺脚呐喊走过村庄的武警队伍震住了。跟当年有“亚拉森格生态圈”不一样,没有了组织,个人都不敢伸头。 汉唐公司开进的当天晚上,堪布丹增夜不能寐,凌晨时恍惚梦到亚拉森格塌了,不是倾倒,而如一座空心砖炉从四面向中间塌下,王冠坠落,待烟尘散开,无数细小的闪电在坐落废墟上的王冠中游蛇般窜跳。他一直没有对僧人们提起这个梦。此刻被武警押解着下山,小扎西带来的消息让他知道那梦中情景就要变成现实。 小扎西是个十四岁的中学生,聪明顽皮,汉话在全村最好。小时候父母把他送进康瓦寺出家,但是寺院的清净单调岂是翻天调皮的他受得了,没几天就跑回了家。不过那以后他和寺院倒是结下了缘分,三天两头往寺院跑,成了寺院的灵通消息源。这回他是从山上跑下来,被武警喝住赶进僧人队伍。小扎西做出听话样子,实际上他正是为了向堪布丹增通报消息。 小扎西一直在王冠下观察那些干活的汉唐工人。他装着不会汉话,只是一个看热闹的放羊娃,工人间的说话都不防他,因此他知道工人们是在以前打好的炮眼中安装炸药。马上要进行的爆破,是先把王冠上最大的莲花瓣炸倒,然后把倒下的莲花瓣分段炸碎,再装车运走。小扎西从工人的言谈中得知,莲花瓣炸倒时康瓦寺正好会压在下面,准确地说会被砸成粉末。现在武警正在山上做爆破前的清场,免得到时候出人命。 有武警押送,小扎西说话声小。堪布丹增示意他声音再小,除了不让武警听,也避免其他僧人听到。他担心这个消息会激怒年轻僧人。跟那些僧人比,堪布丹增在寺院的时间长得多,付出了最多心血,他有平常心,无常本是世界的本质,寺院毁了可以再建,,可是他却没有把握年轻僧人会像自己一样,而此时发怒除了招来灾祸,没有任何用处。听小扎西说完,他表情不变,只是手指在唇边晃晃,示意不要再跟其他人讲。 “扎西……”他想起什么,随即咽回。平常时大家都自然地指使小扎西跑腿,但现在是爆破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时分。堪布丹增想起的是修行洞那个疯癫女。她是外来人,连僧人都被瞒着爆破的消息,她更不会知道。清场武警也不知道修行洞有人。如果现在告诉武警,他们是否承认爆破,是否去修行洞找人且不说,在场的僧人马上就会知道神山将炸,若是连与寺院隔山脊的修行洞都有危险,寺院一定必毁无疑。不,什么都别说,也不能叫小扎西去通知疯癫女,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 堪布丹增拍一下小扎西。“路过前面的灌木丛时,你想法让武警别看到我,都看另一边。” 小扎西琢磨一下,眼里兴奋地亮光。“你要去阻止爆破?我就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堪布丹增心里苦笑,只是努努嘴,做出鼓励表情。灌木丛旁的另一侧是山坡。走到那时小扎西突然窜出队伍,奋力往山坡上爬,一边喊着“雪莲,雪莲!”所有目光这下都被他吸引过去。堪布丹增趁机缩身钻进灌木当中,尽量蜷身低伏。随即听到武警喝令小扎西归队,也听到小扎西被武警踢打后带着哭腔辩解雪莲能卖钱。武警根本不会发现穿着一样袈裟的僧侣少了一个,而看到堪布丹增溜走的僧侣也绝不会多嘴。随后队伍继续被押解前行,直至脚步声听不见时,堪布丹增才站起身,迈开大步朝着相反方向赶往修行洞。 西藏佛教有洞窟修炼的传统,早期比较严格的方式是修行者进入洞窟,洞口即被封闭,只留送食物的小口。修行者在洞窟中静修佛法,不与外界交往,称为闭关,直到数年甚至更长的修炼期满才能打开洞口出关。现在的闭关已多在专门修建的闭关房中进行。亚拉森格的修行洞比康瓦寺的历史还悠久,现在多数都已坍塌,仅存的几个也是长久荒弃,无人光顾。疯癫女在其中一个修行洞里居住被人发现时,不知道她在那里已经住了多久。她肯定不是修行者,头发蓬乱,满脸肮脏,穿着牧民的厚重羊皮长袍。但是卧风向阳的修行洞帮她抵御了冬日寒冷。村里人发现她,是因为她的藏獒到村里拖走了一只羊,被羊主人追寻痕迹而发现。藏獒拖羊不是自己吃,是带给她。人们才明白村里以前陆续失踪的鸡都哪里去了。不过有那头威猛的藏獒,没人能靠近她。她的表现则是不懂人事,疯疯癫癫,虽然说一些藏话,只是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口音奇怪,也难以判断她是否能够懂别人的话。 村里人把在修行洞发现疯癫女告诉了堪布丹增。修行洞虽然荒弃,人们还是把它视为寺院的一部分。堪布丹增专门去看了一次。修行洞的洞口被疯癫女用石块挡住大半,只够一个人侧身钻进,进洞后可以用烧火的柴草堵死保温。由此看得出她还有照料自己的生活能力。堪布丹增透过藏獒咆哮对她隔空喊话,在她挥舞双手激烈表示不去村里住后,堪布丹增吩咐村民不必打扰她,只需隔几天给她送些食物,藏獒就不会再去村里偷鸡摸羊。他相信疯癫女管得住藏獒。 现在,当他远远看到修行洞,洞口未被柴草堵上。藏獒从洞里跳出跑近,却没有他担心的扑咬,而是发出呜呜乞求,好像一直盼他到来,咬着袈裟拉扯他进洞。他明白一定是出了事。 修行洞内,借助洞口光线看得到疯癫女在昏迷中。她急促的呼吸如憋住一样费力,伴随着连续的水泡音,就如呼吸是通过液体一样。棉花糖似的白色泡沫从她嘴角涌出。堪布丹增几乎立刻断定是肺水肿。那是一种与严重感冒并发的高原病。堪布丹增并不清楚医学上的肺水肿定义是指肺部液体生成和回流失调,难以吸收积聚的体液,阻塞肺部换气功能,但是他见过这种危险病例,知道不及时抢救会死人。两年前那个来此地拍照片的汉人摄影师,症状一模一样。堪布丹增也并非从理论上了解医治肺水肿的最好方式是吸氧,只要有充分氧气,多数都可以不治自愈。但是拉松村的传统就是把病人送到几里外的那个地缝之下。地缝深达千米,底部的氧气含量自然增加很多,加上小环境温暖湿润,对病愈特别有利。那个汉人摄影师在被堪布丹增带人送下地缝后,连续睡了两天,从死亡边缘回到人间。 以往送病人都是用马驮,现在不可能再去找马。堪布丹增把疯癫女拉出修行洞,扛在肩上就跑。这里离爆破点虽然隔一道山梁,但还是在王冠的莲花瓣之下。要想避免爆破时埋在下面,必须尽快远离。地缝的方向与村庄相反。太阳偏西,周围山头被照得亮晃晃,山阴的光线却暗淡了许多。尽管寒风凛冽,堪布丹增到达地缝时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衣服。 下地缝更加费力。那是一个地质奇观,凭空在海拔三千五百米高原上裂开一道缝。地面只有十多米宽,几十米长,下去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也不知道延伸到哪。而底部的海拔只有两千米。这一千五百米的高差几乎是垂直下降,异常陡峭。寺院供的圣水自古都从地缝底部的清水潭取,驮水的马踩出了一条小道。不过有些地方马能走,人却要手脚并用才过得去。堪布丹增用袈裟把疯癫女绑在背上往下走。她一直昏迷,呼吸的水泡音就在堪布丹增的耳边。幸好是往下,负重还不是那么累,而且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增加,力量也逐步增强。 突然大地持续地抖动起来,一连串爆炸声似乎是从地心传来,地缝之下声音并不震耳。随后是大地猛的一震,数万吨重的莲花瓣被爆破放倒,如天降重锤敲在山坡上。堪布丹增被震得失足脱手,沿着陡坡下滑几十米才抠住凸起的石棱,好几个指甲脱落。他护着疯癫女俯身在那石棱之下,藏獒也乖巧地跟他们挤在一起。周围碎石下雨般坠落,数个大石块从眼前跳过,带着重力加速度的呼啸,被石棱弹开幸免砸在身上。离爆破点好几里之遥都震动如此,可想爆破的威力。 按照事先精确设计的位置、时间、炸药量,汉唐公司的爆破以定点循序方式连续完成。那效果如同一把利刀,将那瓣莲花状的山体从根部整体切断,按照事先设计的方向倒下。待烟尘散去,在满天黯淡的红霞映衬下,亚拉森格状如八瓣莲花王冠的山形,正面的莲花瓣成了一个空缺。那种空给人的震撼,犹如一个绝世美女突然失去了门牙。而康瓦寺完全被倒下的山体彻底掩埋,踪影全无。在夜幕彻底降临前,天光一直衬在亚拉森格残缺的顶部,那样刺目,不忍目睹,而原本舒展如王袍的山坡上,倒下的山体犹如平添一个巨大肿瘤。当天边的光明终于全然黯淡,一轮满月升上墨蓝天幕,月光虽然朦胧,但仍然可以向神山下的子民清楚地展现千年神圣的摧毁。 拉松村的村民先是被惊呆了,久久不敢相信眼前景象。直到武警的照明弹发射升空,更清楚地照亮被毁坏的神山。虔诚的老人们跪倒在地,对着他们祖祖辈辈的神山放声哭泣。哭泣中自发诵读的经文,在康瓦寺僧人的带领下,逐渐汇成全体村民男女老少悲怆的集体诵读,伴随康瓦寺僧人有节奏敲击的法器声,悲怆之极。 而另一个方向,爆破前撤到安全区的汉唐公司人员和机械,此时如杀回马枪般开回。诸多照明灯纷纷立起,柴油机轰鸣,风镐震动,高音喇叭指挥,如同对一块巨大的肥肉急切地分食,争分夺秒,连夜施工,要把升上历史最高价的铜用最快速度拿到手。 驻村工作队的干部来驱赶祈祷念经的村民。五个干部个个手持强光电筒,在村民的脸上照来照去。那光具有极强攻击性,即使闭紧眼睛都会感到炫目。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们,村民仍然跪在地上念经。这种念经祈祷已经持续了数个小时,人们非但没有怠倦困乏,反而面对工作队的制止越发狂热,节奏加快,声音高亢。直到反复喝止无效果的工作队队长火冒三丈,抢过康瓦寺僧人正在敲的鼓,摔在地上。 队长是个挺着啤酒肚的藏人官员。一身官员下乡的标准装束——黑色皮夹克外披着军大衣。“念什么!念什么!有用吗?该炸的炸了,该倒的倒了,佛菩萨帮上你们什么了?!”他一边吼,一边横晃肩膀踩那被他摔在地上的鼓,直到踩得稀巴烂。 人群中飞出一块石头砸向队长,稍微偏了一点,贴着他耳边飞过。队长本能躲闪一下,立刻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石头飞来的方向。近年因为驻村工作队屡遭攻击,当局给每个工作队队长配一支枪。虽然只是一支小小手枪,但有足够威力。念经声音戛然而止,人们一动不动,都看着那只枪。 “哈哈哈……”一阵戏剧式的笑声传来。月光下,人们看到被工作队扣押的那个云游僧人走来。“都是同族乡亲,本波啦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本波啦”是藏话的长官。 队长一惊,把枪转向云游僧人:“你是怎么出来的?” 云游僧人通常没有自己的寺院,走家串户给百姓做法事。这个喇嘛前两天来到村里,法事做得不错,却只需吃住不要报酬,因此广受村民欢迎。驻村工作队的职责之一是盘查任何外来人,发现云游僧人没有政府发的僧人证,也没有家乡公安局的出行许可和无犯罪证明。这种情况本来必须立刻扭送到县公安局,但因为工作队要配合突如其来的汉唐公司,只能临时把他铐在队部。 云游僧人把袈裟里的手伸出举在头顶。月下看得清楚,光光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手铐那么大的圈,我整个人都钻得过去,还能铐住我的手吗?”云游僧人故弄玄虚,可大多数藏人都会信。“不过本波啦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这场合你真敢开枪吗?政府只给一支枪,依我看是害你们呢。要么就多给枪能打死全村人,要么就别给。一支枪顶多打死两三个人,其他人一块往上冲,你还能活吗?你的同伙也都活不成!” 这话说得没错。工作队长仍然端着枪,但显然不那么横了,也没有喝止云游僧人走近他。 “现在对本波啦最好的,就是不如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既不会有危险,也不用承担责任,跟两边都好说。这事正好我能帮你。”就在这么说的时候,云游僧人已经到了工作队长身旁。只听工作队长哎呦一声,像是脖子被蚊子叮了,手摸了几下,腿一软便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其他工作队员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做了什么?!”胆大的要往前冲,胆小的则被这诡异吓得往后退。 “都别动!”云游僧人已经把队长的枪拿在手里。虽然是僧侣,拿枪的动作并不笨拙。“一支枪打全村人不够,打你们几个可没问题。” 工作队员怔住了,有人停在还没结束的动作上,好像是被魔法突然定了格。 云游僧人的另一只手亮出个带针尖的胶囊球,握在手心就看不见。“这是睡觉的药,你们队长几个小时就会醒,不会有任何事。我说了,现在对你们最好的就是睡觉,队长是这样,你们也一样。事后你们都会为此感谢我。”说完,他挨个在那几个工作队员的脖子上扎一下。没有反抗的工作队员也都陆续倒下。 “大家别怕。前面的事工作队看到了都是我做的,后面发生的事你们也说是我干的,跟你们没关系。我让他们睡一觉,是因为现在要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山上风镐、钻机的嘈杂声此起彼伏,山谷里的回声响成一片。灯光照亮矿工们忙碌的身影,正在炸倒的莲花瓣上奋力开凿新炮眼。进一步的爆破是把大块炸碎成可以装上卡车的小块。推土机、挖掘机和压路机把巨型卡车通行的道路向前延伸,排队集结的卡车跟随,势不可挡地推进。村民和施工现场之间是武警封锁线。士兵在临时工事的沙袋堆上架起机枪。照明弹随时发射,严密地监视村民动向。 云游僧人把卸掉子弹的枪放回工作队长腰间。“他不是好藏人,但是他的话没错,光念经有什么用?我们这么多年经还念得少吗?西藏的命运还是这么惨!如果就是跪着念经,只能眼看着王冠一瓣一瓣全炸光。” 青年人表示要拼命,一块冲进施工现场阻止施工。其中最激烈的一个表示要身绑炸药打先锋,谁阻挡就和谁同归于尽。但是正视现实就会清楚,不要说冲进现场能不能阻止施工,不等接近武警就会开枪,根本不可能冲进去。从对维吾尔人实行“就地击毙”政策开始,动辄开枪已经成为中国各地的常规“维稳”。 云游僧人不同意任何跟暴力有关的抗争。那除了造成弱势一方的牺牲,不会有实际作用,而且给强势一方使用更大的暴力以口实。相比之下,非暴力反而是更有力的武器。“譬如说,”云游僧人转向刚刚表示要用炸药同归于尽的男子,“你用炸药是炸不到他们的,还会给你扣上恐怖分子,他们对你开枪就有了理。既然敢于牺牲,既然怎么都是牺牲,为什么不用自焚的方式?谁也不能说自焚是恐怖活动。自焚不伤害任何其他人,只是以自己受的痛苦和死亡,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的罪恶!” 旁白(藏人的自焚运动) 从二零零二年到二零零八年,中国政府与达赖喇嘛特使进行多次会谈。那从一开始就是中国方面为二零零八年的北京奥运会设计的国际公关,并非真要解决西藏问题。但是什么事都会有因果,北京玩弄这种小聪明,不是戏耍了藏人一把就能完事的。藏人被引起的热切期望不能满足,就一定反弹。  北京奥运会前夕,达赖喇嘛在每年的三月十日的纪念西藏抗暴例行讲话中宣布:“从二零零二年开始,我的代表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有关官员就特定问题先后进行了六次会谈……但令人遗憾的是,在基本问题上会谈不仅没有产生任何实质的成果,而且过去几年对境内藏人的残酷镇压更是变本加厉了。”  年复一年抱着希望在等待中消磨耐心的境内藏人由此被惊醒。第一时间得知达赖喇嘛讲话的拉萨色拉寺僧人,当即有人表示“我们必须起来”,随即走上拉萨街头打出雪山狮子旗,呼喊口号。那是二零零八年波及藏地全境的抗议运动的第一声呐喊。三月十日当天下午,哲蚌寺几百名僧人下山抗议,中国所称的“三一四事件”就此迅速扩展。  没有组织、缺乏资源的民众能做的并不多,可以想见的就是走上街头的抗议示威。但是一九八九年上千万汉人走上中国各地的街头,都被北京政权开枪镇压,人数只是汉人零头的藏人,街头抗议更不可能延续。当整个藏区大兵压境,军警密布,到处抓人,群体的抗议便不再可能,只能是个人进行抗议。而沧海一粟的个人如何对抗庞大政权?虽然不少藏人独自上街,喊口号撒传单,结局都是无声息地人间蒸发。如何能够让个体抗议凸显出来,而非不为人知地自生自灭?那就只有采取更加激烈的方式。深受不杀生原则束缚的藏人,不会选择针对他人的恐怖活动作为激烈的方向,只能针对自己,于是自焚便成为选择。  从二零零九年阿坝格尔登寺的僧人扎白自焚开始,藏人以自焚抗议的人数逐年增加,前面主要是僧侣,后来世俗藏人加入进来,逐步成为主体。每次自焚都能得到全球广泛报道,被藏人社会传诵敬仰,引起中国当局高度紧张,从而让其他藏人看到的确是个体抗议最有效的方式而效法,由此形成自焚运动。  西藏历史上有燃指供佛的宗教献身行为,被佛教徒认为是给佛的供养。自焚是这种供奉的放大,更彻底的献身,既为宗教,也为民族。因此数年来虽有高低起伏,但一直前仆后继。在高潮时,有时一天会不约而同在不同地方发生数起自焚,如此规模的自焚运动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  然而自焚的惨烈和世人的惊骇都不能触动中国当局,期望自焚促使当局解决西藏问题完全落空。人们的神经也在被自焚一次又一次刺激后变得麻木。反而因为藏人自焚数量太多,连关注西藏问题的媒体都无法一一报道,自焚运动几度陷入低潮。但是最近有了变化,仅这个月已知的自焚就在藏区各地发生十七起。自焚藏人的数字累计正在接近一千。虽然个人自焚因为数量太多减低了关注度,但是自焚达到一千人那可是大新闻。海外媒体这段时间睁大了眼睛,开始报道每个接近一千的自焚。世界如同观看马拉松比赛,在漫长过程中多数人只是偶然瞟一眼就够了,一旦接近终点,人们就纷纷放下手头事情,紧盯转播的电视机。 云游僧人用他的手机熟练地翻墙上网,播放美国自由亚洲电台的藏语广播。他给手机底部接上个火柴盒大小的音箱,音量便可以让在场村民都听到。广播正在报道,到目前为止藏人自焚者达到九百九十九个。这个数字让云游僧人握拳猛挥。上一次他听广播还是九百九十七人,现在只差一个就到一千了!他随后告诉村民,此刻的自焚效果一定最大,因为全世界都屏住呼吸在等待。如果第一千个自焚发生在这里,拉松村立刻会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亚拉森格神山正在遭受的破坏也就暴露于世界面前。只有这种国际影响才能迫使汉唐公司停止施工。 云游僧人讲得有条有理,虽然声调淡定,不掺情绪,却让听的人热血沸腾。当场就有十几个人表示要自焚,甚至为谁先自焚争了起来,不得不请云游僧人指定。 云游僧人连连摇手:“我怎么能有权力指定谁去自焚?这到底是属于谁的机缘,要靠佛菩萨挑选,摇糌粑团自然会知道。”他看上去早想到了这样的局面和传统的问卜方式。不过他掌握一个原则,只给人们提选择,自己不裁决,也不参与。 要求自焚者一起动手,撕出跟他们人数相等的小纸片,只在其中一张纸上画了个钩,其他都是空白,然后把纸片捏成团,混在一起,再把纸团分别包在不同的糌粑团中。每个糌粑团大小相等,外形一样,放在一个盆里,按照顺时针方向反复摇动,然后每人依次从盆中任取一个。 有人拿到糌粑团后立刻打开,有人攥在手里反复踌躇,还有人一直等着先看别人的结果。真到决定该谁自焚的时候,和刚刚情绪激动的表态不一样。也许因为有了时间的间隔,多了理性的考虑,还因为家人都围在一旁。虽然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但是一个年轻女人未等丈夫打开糌粑团就哭起来。其他家属也紧张得要命。另一个女人是看到丈夫糌粑团里的纸片是空白才哭,当然不是遗憾,而是幸运。 直到一个名叫尼玛的年轻人看了自己糌粑团中的纸片,脸色变得苍白,但是勇气十足地宣布:“是我!”他把纸片转向众人展示。上面画的钩不大,笔迹轻淡,似乎用的笔快没墨水,却有摄人魂魄的力量。 他太年轻了,还没有妻子。父亲跟儿子一样面色苍白,不说话,在一旁猛烈吸烟。母亲却喊起来:“你还是个孩子啊……”上前要拉走儿子。尼玛坚定地挣脱母亲,扭头不理她。他的姐妹们也哭着上前拉他。他对姐妹可不像对母亲那么客气,几下把她们推开,其中妹妹被推倒在地。 尼玛是个普通青年,平时不起眼,此时却成为众人围绕的中心。僧人们开始为他念经;邻里安慰他的父母和姐妹;村民送上祈福的哈达;长老们保证照顾他的家庭。不过母亲和姐妹的哭喊还是阻碍了自焚实施,至少耽搁了时间。家人的悲痛使得众人不好出手帮助尼玛做自焚准备,也没人给他取自焚用的汽油。尼玛虽然表现坚定,内在的紧张却使他失去行动条理,举手投足都茫然无措,仅从汽车油箱里弄出汽油就费时不少。 云游僧人虽不插手任何具体事,却主导整个过程。他安慰尼玛,不必为自焚的痛苦感到恐惧。“你看到了我的药对工作队的效果。那是一种麻醉剂,我会给你用少点剂量,就既可以保持清醒,又不会感到火烧疼痛,能在火中保持较长时间站立。在火中站立双手合十的形象最能打动人心。我会给你拍下这样的镜头。再过一会就有黎明的光线,亚拉森格被炸出的缺口和倒下的莲花瓣都能被拍出,而天还不那么亮,自焚火光显得壮观……” 正是因为云游僧人要等拍摄光线,就差那么一点时间,使得堪布丹增赶在了自焚之前。他在地缝底部安顿好疯癫女后,靠着以前存在下面的松明火把照亮,攀爬回地面,本是为了找村里女人过去看护疯癫女,却正好撞到云游僧人给尼玛允诺——自焚的视频将会立刻发到国外,几小时就会传遍世界,尼玛将成为最有名的西藏英雄,永存史册…… 这种鼓励使得尼玛脸上泛起红晕。产生的吸引甚至让他不惜与平时最崇敬的上师抗拒。当堪布丹增高喊不让他自焚时,他生怕抵挡不住,干脆把一桶汽油从头到脚浇在了自己身上。这动作使他的母亲和姐妹们放声大哭。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在整个空间。 堪布丹增上前拉住尼玛拿着空油桶的手,并不试图有其他动作,只是平静地说:“我不会离开你,我相信你不会连我一块烧。”尼玛另一手拿着打火机,只要稍微一动,迸出一粒火星也会使他的满身汽油变成火球。堪布丹增的平静虽未化解尼玛的僵硬,至少使他没有动。他衣服上滴下的汽油在脚下湿了一圈泥土。 堪布丹增柔声细语:“尼玛,你已经表达了你的决心,人人都看到了你的勇气,大家都会当做你实现了诺言。现在你不要继续做,不是你不做,是我——你的上师要求你不做。服从上师是你发过的誓言,责任由你的上师承担……” 云游僧人厉声对堪布丹增说:“堪布,你没有权利阻止他。这是他的功德,也是西藏的需要!” 堪布丹增转向云游僧人:“西藏需要他用火烧死自己吗?我不这样看。西藏需要他活着!这一千人是我们民族最勇敢的人。这样的人活着能为我们民族做多少事情!汉人有句话:一夫拼命,万夫难挡;万人必死,纵横天下!那说的‘拼命’和‘必死’可不是烧死自己。如果这最勇敢的一千人不死,即使不是纵横天下,也可以纵横西藏!为什么要这样死呢?” 云游僧人放缓声调:“堪布,汉人说的那句话只是形容,西藏全部人口加在一块也不如中国军警人数多。靠我们自己无论如何达不到目标,只有国际社会对中国施加压力才行!而个别人的自焚哪都可能发生,唯有自焚达到相当规模,才能起到震撼作用。我们一千位英雄的牺牲,价值就在这里!他们不是白白烧死,他们会让世界醒过来!” “他们的确是英雄,但自焚不是办法,恰恰是没有办法。国际社会同情我们,却不会真为此做什么,都在忙着跟中国做生意,对西藏问题的关注只在口头。没有外力可以救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那就更不能白白牺牲我们的英雄……” 对话虽是在堪布丹增和云游僧人之间,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倾听。堪布丹增的理性使激动气氛变得平静,也使劝阻自焚有了正当性。尼玛的亲人围上来,有人趁机拿走尼玛手中的打火机。尼玛没有反抗,被亲人脱掉浸满汽油的衣服,裹上了厚厚的藏袍。 尼玛的母亲上前用额头碰堪布丹增的手,无言地表达感激。月亮还在半空,东方天色已经变亮,远处高耸雪山的顶尖,染上第一抹新鲜的阳光。 云游僧人的手机响了。他离开人群小声接完电话,对在藏袍中发抖的尼玛说:“第一千个自焚刚在安多发生了,是隆务寺一位叫加央诺布的僧人,年龄和你一样。” 对于堪布丹增,云游僧人的苹果手机、翻墙上网、麻醉针、与外面的联络,都显示背后可能是有支持的。他对云游僧人说:“你穿着和我一样的僧服,说着和我一样的藏语,我把你当做同胞和同修,因此我坦率地向你表示,对于我,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把人的生命当做政治筹码都是不应该的,也是危险的。” 云游僧人对这话表情凝重:“堪布,这说得可有点像中央电视台的话了。他们正是这样给自焚抹黑的。实际上自焚者没有沾染任何个人私利,西藏的事业更是为了整个民族。二者的关系不是筹码,斗争必然会有牺牲。佛陀不是也要以身饲虎吗?自焚者体现的,正是佛陀的这种慈悲。” 堪布丹增摇头。“至少在这块地盘上,我不会让我的父老乡亲这样做。佛陀眼中众生平等,每个生命都是一样珍贵。我不赞成有些人自焚,另一些人利用自焚搞政治。每个觉得自焚有价值的人,都应该自己去。” 对此,云游僧人半晌才说出话来:“……不要以为我不会自焚,等我的使命结束……”他扭头离去,离开村庄,再没回头。覆盖白雪的道路,远去的绛红袈裟在山口吹来的冷峭风中飘舞,如同他身上黯淡的自焚之火。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8.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9:家族联盟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9.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0:工人想念毛泽东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1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1:维稳大师的部署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2/1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2:军营野禽宴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4/02/1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3:直航船与热气球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4/02/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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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转世》连载13:直航船与热气球

直航船与热气球 在能看台湾电视的福建沿海,人们一直跟随台湾方面的报道,追踪东北汉扎瞎女导游一案的进展。这案子起初被他们当做饭后茶余的八卦谈资,同祖同宗加上长年看台湾电视,福建海边人对遥远的东北人并不比对一衣带水的台湾人更同情。直到东北汉子出庭受审时被记者拍到了脸上有伤,警方辩解说东北汉挨打不是警员所为,是同牢犯人趁警员不在时动手,全亏警员及时介入救了他的命,这才使爱看台湾电视的福建人自问,台湾人会把自己当做同祖同宗的乡亲,还是当做该打的大陆人? 这个案子从被淡化和封锁状态进入大陆公众的视野,是一个名为“青年中国梦”的新网站独力所为。那网站是靠网络大威“视频控”拍的一部纪录片开张。其独家播出的纪录片被多位网络大威联合强推。大威们合力的效果是惊人的,顿时引来上千万粉丝一同观看和讨论。而“青年中国梦” 显然对史无前例的流量高峰有充分准备,速度令人惊讶地始终不减,服务器承受能力看似无限。这对一个新网站几乎不可思议。仅此一点便让人猜想背后必有巨大支持。技术保障与网络大威声名的结合,让“青年中国梦”像发射火箭般蹿升,短短时间就登上了中国网站流量的排名前列。 纪录片最能打动大陆人的还不在案子本身,而是展现了背后的台独倾向,让大陆人看到台湾不但没有停止走向独立,而且已经走到如此之远。台湾的独立倾向其实对关注台湾问题的人本不新鲜,但是对普通中国百姓,两岸关系多年的歌舞升平似乎让他们完全没有了这种意识,把台湾当成了跟香港一样的一国两制。这个案子让他们看到台湾人其实对大陆是多么离心甚至仇恨。监狱犯人殴打东北汉时,逼他跪在地上喊台湾独立——这一细节对大陆人的刺激比别的都大。 “同为犯人,同是犯罪,也分台湾和中国!中国人在台湾犯了罪,连台湾犯罪者也可以打?这年代不再允许治外法权,也同样不能允许治内非法权啊!”成涛对时政的点评往往一针见血。他从这个案子开始在国内升温就密切关注,随时跟进。在鲁时加跟热气球驾驶员一块做升空准备时,成涛一直用手机收看台湾的网络电视,专找跟此案有关的报道。鲁时加却提不起同样的兴趣。 鲁时加在《黄祸》中是“绿色拯救协会”的五书记之一。那时他擅长引起轰动的环保抗议活动,是媒体追捧的环保明星。在本书他和欧阳中华一样离开环保转向社会政治,只是他走得更远,从组织维权发展到了组党,因而被惧怕反对力量组党的当局判刑八年。服刑使他得到国际广泛声援,成为民主国家批评中国人权最常用的案例,也使他获得了包括欧洲议会萨哈罗夫奖在内的多项国际奖,以及诺贝尔和平奖提名,多次入选各种风云人物排行榜,上过不少欧美杂志封面,他因此成为在世界上最出名的中国人之一。 鲁时加三十五岁,瘦小身材似乎仍然未发育完全,大脑袋显得不合比例。监狱长年不见阳光使他脸色苍白,加上剃光头发的泛青头皮,给人病态感觉。成涛因此坚决要求他留起头发,设计合适发型,逼他每天到室外风吹日晒,让肤色变得健康。 “民主政治是什么?你面对民,让他们主——就是选你。民是什么?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中国就是上亿的人。那么多人不可能看到你的里面,更多只能是看你外面这张皮,因此就得有能让民喜欢的皮!在民主政治中,皮比里还重要!”成涛如是说。自从有了成涛在身边,鲁时加觉得自己言谈举止变得处处都有问题。连多年来用中指顶眼镜的习惯也被成涛禁止。“在公众场合尤其是摄像机前,再小动作都被放大,变得让人讨厌!”成涛看鲁时加的眼神总是恨铁不成钢,让鲁时加自惭形秽。 几个月前鲁时加才刑满释放,照理应该安静休息一段,多阅读思考和研究,补充狱中造成的空白。但是从他迈出监狱大门那一刻,就被等着外面欢迎他的维权人士和访民包围了,并且从此填满他的所有空间,连睡觉时客厅沙发或地板也常被那些人占据。他们苦大仇深,往往是由个人遭难导致走上这条路,多数人没收入,吃饭都靠鲁时加。好在鲁时加拿到了萨哈罗夫奖的五万欧元。他生性慷慨,有钱大家起吃。不过虽处于众星捧月中,鲁时加至少还能保持一份清醒。这些人不是他能倚重的。中国面临转折时刻,抓住时机才能抓住未来,但时机总是稍纵即逝,怎样才能判断和抓住。直到成涛出现前,鲁时加一直没有想清楚该从哪里做起,可以依靠谁,以及什么是最快达到目标的捷径。 有北方人高大身材的成涛五十出头。他在思想学术圈是个大佬级人物,本人虽无学术专著,个人观点也不清晰,大佬地位主要出自他办了十几年的民间沙龙。沙龙从最初开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一个茶馆发展到现在有好几个各地分校的书院,影响遍及全国。成涛号称超越左右,兼容并包。民主派、自由派、新左派、毛派都在他的沙龙搞活动、办讲座,甚至官方人士也时有到场。这使成涛成为一个连结各派的枢纽,在日趋分裂和对立的中国思想界有特殊且难取代的作用。有人形容成涛编织了一个连结四方的蜘蛛网,他就是蜷在中间的大蜘蛛。如此费心经营应该是要达到某种目的,但目的是什么谁也搞不清。成涛对外宣称对政治没兴趣,只是乐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未来有自由民主的一天,他就去桃花源耕田。 鲁时加和成涛的结识是被邀请去沙龙讲座。对于刚出狱且被警方监控的鲁时加,除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上访者和异议人士,其他人都不敢和他接触,原本的朋友甚至亲戚也躲他,如同他是不可接触的麻风病人。成涛却亲自上门邀请鲁时加,讲座时全程陪同,还把鲁时加的讲座记录发布到书院网站,以及用他自己的社交媒体推传。从那时起,鲁时加就把成涛视为知己,也把自己的未来和成涛绑在了一起。要想在未来中国扮演角色,需要有分量的角色辅佐,而不是蹭吃蹭喝的小兄弟。 不说别的,有了成涛的专业团队,鲁时加在国际上的名声立刻就开始变成金钱。过去鲁时加既不知道路子,也不懂得如何申请,仅一个外语的坎儿就过不去。而成涛多年一直周旋于不同的基金会立项搞钱,这方面能力超群。用鲁时加的旗号可以把立项延伸到人权、民主方面,找钱范围又扩大很多。对成涛递给他签字的各种文件,鲁时加往往不看内容提笔就签,搞到的钱也由成涛掌控。鲁时加不在意成涛从中拿多少,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能保证就可以。 蓝灰色的热气球球囊在山谷空地展开,有点像工地用的篷布。一般热气球都是用醒目颜色,而成涛去定制热气球时专门要在天上不易被发现的颜色。藤条吊篮也刷成相同颜色,与球囊连接后,先用鼓风机把空气吹进球囊,待逐渐膨胀的球囊完全展开再点燃加热器,等到充进球囊的冷空气变热,气球才能获得浮力。地勤人员皆由驾驶员带来,按照指令有条不紊地配合。 此次行动的热气球只有鲁时加和驾驶员两人乘坐,只用一次就够,不指望回收,所以定的是个十几万元的小型气球。习惯大气球的驾驶员明显不放心,反复检验,包括查看鲁时加的衣服是否纯棉,防范气球失火时非棉织品对伤口不利。鲁时加已经在商业热气球俱乐部做过数次飞行训练,知道这些规则。 如何提升鲁时加对国内民众的影响力是成涛设计项目的主要考虑。因为新闻管制,鲁时加多年在国内媒体上毫无痕迹,十几亿中国人对他基本没有印象。要成为未来影响中国的人物,光有国际影响可是不够。“必须抓住民众!”成涛反复强调这一点。“民主化时选票决定一切,没有民众就没有选票,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其他优势都是白扯!而获得民众一定得有打动他们的东西。维权只是局部事件,打动不了无关的人,必须上升到理念层面,那种可以激动人的、能成为信仰、被广大群众信奉的东西。” 鲁时加对此完全同意,但是在到底什么是能抓住民众的东西上,成涛完全否定了鲁时加的“平反六四”。 “你以为还有多少人记得六四?当局的洗脑相当成功,国人记忆干脆被格式化,那段历史几乎已成空白。而当局让民众忘掉六四,它自己可记得清楚呢。谁碰六四就等于是挖它的疮疤。你不会刚出监狱又想进去吧?再进去你就不会有出头之日了!……搞事没错,现在要提高你在国内的知名度只能靠搞事。听我的,既不挑战当局又能抓住民众的是什么?民族主义!既能忽悠整个国民,一直把民族主义当法宝的当局又不能把搞这种事的人怎么样。咱们要搞事,前提是安全!” 让鲁时加去搞什么事,对于成涛可不是随便拍脑袋的。他有人专门负责论证,甚至找到了多年前鲁时加参加“保钓”游行的照片。那时鲁时加只有二十岁,现在不仔细看连他自己都找不到混杂于众人中那张激昂的脸。而有了这张照片,最后确定的搞事——鲁时加乘坐热气球登陆钓鱼岛——就有了历史连续性。 两国争议的钓鱼岛一直被日本实际控制。虽然中国近年有海警船和军机频繁去那里“巡航”,都是象征动作,从未实际登岛。中方民间的“保钓”人也最多刚上海滩即被日方抓捕。政府宣传的引导使中国民众把日本侵华旧账附着在钓鱼岛上不断翻新,日益成为中国人的心头痛点。如果能用热气球在岛上降落,便是首次实现实质性登岛,将超过以往所有的保钓行动。 鲁时加同意了这个项目,他将作为项目的唯一实施人,驾驶员只是辅助他的操作者。虽然他已不再有二十岁时的爱国冲动,但是知道成涛说的有理。“你自己是否喜欢不重要,民众喜欢什么你就得给他们什么,因为你需要民众。要让民众喜欢你,你就得做民众喜欢的事!” 项目在保密中紧张筹备,定制热气球,进行训练,选聘驾驶高手。成涛给驾驶员的酬金并不高,但允诺只要最后成功,奖金将是酬金的数倍,那数字足以吸引驾驶员卖命。在筹备基本完成,资金已经花掉了几十万时,成涛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倒不是他多变,而是因为当局的突然转向,从与日本的剑拔弩张悄悄后退,停止鼓励国民反日,而民间的情绪也被突如其来的网络造势引向了台湾。 成涛原本想请他熟悉的几位网络大威帮忙,一旦鲁时加登上钓鱼岛,就在网上掀起炒作高潮。但是接触过程却发现“青年中国梦”的背后推手正是那些大威,出头露面的青年只是幌子。大威们都是人精,各有通天管道,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合力把民族主义引向台湾的,必是知道能得大好处,才会放弃竞争联手合作。沿着幕后的链条追查,“青年中国梦”的最终所属是几个大威专门创办的股份公司。股份是什么意思?那是要分利的! 大威的能力在于促使人气攀升,网络时代人气为王,有人气就能琢磨出各种来钱道——这正是大威们的心思。人们无从知道“青年中国梦”与大威公司的联系,大威因此避免让粉丝看到谋利企图而遭唾弃,只需联合从旁助力,促成的人气效果也是惊人的。 从独家播放影片开始,“青年中国梦”不断推出相关活动——如直播采访东北汉的妻子;征集大陆人在港台受歧视的视频和文字。那些视频和文字原本也在网上,但只是分散的个人抱怨,引不起注意。现在集中在一起,便有凸显的效果,变成了族群对立。这些活动使得“青年中国梦”日均浏览人次达到千万,成为广告商青睐之处,广告费滚滚而来。 “青年中国梦”推出的口号是“打台独有理”。没错,东北汉把举台独牌子的老头摔了,扎瞎女导游也起自有关台独的争执,先不说其他是非,台独难道不该打吗?台湾政府搞台独,中国一定出兵打,这是多年来不变的原则,且有反分裂法支持。那么对搞台独的台湾人,中国人当然也该打!打得有理,就是要打!现在台湾当局要给打了台独分子的大陆人判刑,中国人民不答应,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也不能坐视!为了表达这种态度,“青年中国梦”发起网上募捐,要买一条船从福建直航台北,声援将被审判的东北汉。那船即被命名为“打台独有理号”。 网络是惊人的,几天时间就有上千万人捐款,款额达到上亿。足以看出民族主义的能量。比以往不管是慈善项目还是人权项目的任何网络募捐都远远超出。这让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人的成涛,也不禁感叹想到这个点子的怎么不是自己。 这回是鲁时加否定了成涛。虽然成涛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听上去合情合理——热气球行动一切照旧,只是改变一下飞行目的地,不飞钓鱼岛,而是飞到台湾登陆,那样能把“打台独有理号”直航台湾吸引的眼球和媒体关注夺来一大半。因为船的直航注定不能成功,台湾海军再差,拦一条民用船还是绰绰有余。热气球的机会却大得多,只要登陆成功,全部光环就都成了鲁时加的。哪怕不成功,热气球从形象到创意也会压过直航船,至少平分秋色。而事先造势都是对方做的,等于占了大便宜。 鲁时加不同意的理由是,台湾既然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人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对中国人搞民族主义,逻辑上说不通。台湾和大陆的主要区别在一个是民主社会,一个是专制社会。台湾人不愿意和大陆统一首先应该看做是民主对专制的拒绝。登陆台湾相当于站到专制一边反对民主,不应该是民主人士所为。而中国民众对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是深厚的,即使一时转移也随时可以被唤回,我们不能见利忘义。鲁时加这样说的时候,明显带着居高临下的道德优越,透出对投机性的蔑视。成涛只是以饱经世故的智者对自命清高者的宽容笑了笑,不再争论。 厦门,天气阴沉,海面倒是平静,悬浮着无方向游荡的雾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仪式在紧靠军港的渔船码头举行。那是一首五百吨的旧远海渔船,不到四十米长,被改装成驱逐舰的模样。船前部用木板和铁皮包起一个炮塔,伸出模样粗壮的炮筒,有点不伦不类,但被新油漆刷出了光泽,乍一看也挺威风。驾驶舱顶部旗杆有一面与船不成比例的大幅五星旗,却因为没有风垂头丧气。白色大字醒目地写在铅灰色船舷两侧,那是毛时代中国人都会喊的口号——“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打台独有理号”从买船到完成改装只用了二十多天。“青年中国梦”网站采用全民参与的开放方式,从船的改装方案到参加直航人员的选拔,都以网络投票决定。整个过程通过网络实况直播,起到持续加温的效果。各种方案里,把“打台独有理号”模拟成军舰样式得票最多。一批搞舞台布景的人被雇来制作,材料粗糙,尽量省钱。反正只是一次性,谁也没指望它真去打仗。“青年中国梦”的发言人表示,改装成军舰只是取打台独的意向,并非针对台湾人民。出于平衡暴戾之气,又加了一个“不打台湾打台独”的口号。 当局的态度仍不明朗,民间舆论的批评涌动,指责决策者对台独只是口头反对,造成台独日益坐大。当局对舆论批评不敢过于打压,一是因为历史形成的政治正确,加上正需要民族主义转向,虽没定往哪转,台湾的确是选项之一,因此一方面禁止纸媒报刊报道直航台湾的相关消息,另一方面又未封杀“青年中国梦”网站。这种张力的存在,恰恰最能造就热点。 无论从“青年中国梦”自身扩大影响,还是从大威经营获利,照理说推动直航的节奏都不应太快。毕竟直航不是目的,谁都料得到登陆台湾不会成功,因此重点应该在过程本身,持续造势而非马上实行。过程长影响更大,筹钱也更多。但是似乎有看不见的手按照既定棋局的节奏在背后推动,直航不过是其中的小棋,必须尽快走出去,为后面的大棋铺垫。连大威们也不得不被那个棋局摆布。 与网络直播的热度相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现场异常冷清。士兵身影躲在暗处,凡是能看到码头的范围都不许外人进入,连渔港内其他渔船的人也被清空。没有媒体云集的场面。不过网络时代已经不需要专业媒体。“青年中国梦”网站在网络上直播,大陆上亿网民同时在线观看,台湾也有上百万人跟踪这个进程。媒体缺位反而成了垄断报道的发财机会。“青年中国梦”的视频直播画面上下左右都挂着广告,感谢各种品牌公司作为直航赞助者。据说这种打着赞助名义的广告费用之高不低于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费。谁也不知道“青年中国梦”背后的公司拢进了多少钱。 唯一在场的记者瘦高而头发蓬乱,额上系着红布条,在甲板跑上跑下。他是被“青年中国梦”授权跟随直航船进行采访的唯一媒体——世界时报的名记者。他全身战地记者装束,扎着武装带,挂着毫无必要的军用水壶和指北针,连相机包都是迷彩图案。他虽然并非直航正式成员,却是最活跃,跑上跑下,在每个直播摄像头前都会多逗留一会儿,展示他举着炮筒相机的形象。世界时报的徽标在他胸前身后、相机包和录音话筒各个位置,不管哪个角度都能被看到。 世界时报是中国民族主义的领军媒体,在畅销报纸中排名前列。“青年中国梦”把独家采访权给它,当然是因为世界时报总编辑是背后的老板之一。不过表面上,这次“青年中国梦”扛大旗,世界时报只是配角。世界时报宁愿这样安排,因为高层还没有最终确定把台湾当目标。在此之前,有一个记者随行采访,现身网络直播画面也就够了,可进可退。 甲板上,十三位即将出发的青年在宣誓:“头可断,血可流,祖国宝岛不能丢!”队伍中的一位青年女子用尖锐嗓音朗读致全国党政军的公开信,表示他们知道自己将一去无回,是以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发出解放台湾的要求。十男三女轮流咬破手指,在公开信上按下血指印。东北汉的妻子特地从黑龙江赶来,给他们一一鲜花。脸上被台湾女导游抓伤处虽已愈合,仍看得到疤痕。这次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打粉掩盖,因此在特写镜头上相当清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台湾媒体虽然不能进入“打台独有理号”出发的渔港,更无法登船,但这是提高收视率的重要时机,各家电视台想尽方法。除了付费转播“青年中国梦“的网络直播,也尽量搞出独家报道。如从金门用高倍望远镜头拍摄,租用国际商业卫星从高空拍摄,包括派拍摄船在台湾海域等待。不少台湾人被吸引,当做一出结果未知的电视剧看,也有很多人视为大陆愤青的无聊闹剧不屑一顾,都未料到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 台湾官方原本不认为“打台独有理号”真能出海。按照常规中国方面即使允许表演也不许付诸实行,会在最后时刻进行阻止。没想到这次“打台独有理号”真的起锚开航。金门的长焦距镜头可以拍摄到船影,电视播出的卫星画面也能看到轨迹。船走的是海军航道,无人阻挡,宽阔水面似乎那一刻船都回避。这让人不免猜想背后有什么力量操控? 台湾海岸离中国大陆二百公里,”打台独有理号”以最高速度前进,六小时后抵达台湾海域。五艘台湾军舰已经进入拦截位置。台湾媒体的拍摄船则有十多条,被海军命令与军舰作业范围保持距离,移动着寻找最佳拍摄位置。 一架武装直升机飞临“打台独有理号”上空,用高音喇叭命令停止前进。五艘军舰中最大的“康定”护卫舰挡在”打台独有理号”的航道上。其他军舰左右包围,炮口指向”打台独有理号”。甲板上的特种兵也持枪瞄准,准备登船抓捕。 “打台独有理号”的甲板和舱室看不到人影,如无人驾驶,距离挡在航道上的康定舰越来越近。康定舰开始还岿然不动,以为对方一定会在如此阵势之前减速停驶,直到发觉对方既不转弯也不减速直冲过来才全速躲避,但还是差了一点。被“打台独有理号”撞在尾部。康定舰的主螺旋桨脱落,舵叶则被撞成几乎水平,顿时失去动力,在海里打转。 台军直升机从空中开火,密集子弹打进“打台独有理号”的道具炮塔,廉价材料的碎片四处迸飞。“打台独有理号”的船首已和康定舰的螺旋桨同归于尽,但是位于后部的动力仍然完好,虽被撞击扭转了方向,仍然以最大马力前冲,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有暗中操纵,这次是直冲着另一艘导弹巡逻艇。直升机这回没再犹豫,直接发射一枚导弹打进“打台独有理号”内部。巨大爆炸掀翻了甲板上面的设备,腾起黑烟火球,船身猛烈震动,随即倾斜,速度立减,虽然还在向前,只是失去动力的惯性。 在“打台独有理号”冒出浓烟、火焰窜跳的甲板上,出现一个身着迷彩服的瘦高身影,激动地手摇白布。他的喊声被舰船和飞机轰鸣掩盖。事后电视台将拍下的画面层层放大,看出那口型在喊“我是记者”。随即他便与烧塌的甲板一块掉落船内。“打台独有理号”几分钟后沉没,海面掀起一片波浪,又平稳如常。台湾军舰迅速放下救生艇,但是未找到任何生还者。 这个火爆场面被台湾电视播出后,顿时成为台湾的全民话题,纷纷讨论这条大陆船的怪异行径。被普遍接受的解释是,“打台独有理号”面对台湾海军的阵势,知道闯过不去,但是出发前夸下了“头可断血可流”的海口,也不好后退,便把船设定到自动驾驶,全体下到底舱不管外面,任凭事情自行结局。这种鸵鸟方式的潜在心理是期望台方不会开火,即使最终被台方逮捕,无人驾驶也就无人担责,没想到最终结果却是全体葬身海底。 “打台独有理号”当时处于自动驾驶状态是明显的,但是没有人想到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会不会“打台独有理号”在进行改装时就被做了手脚,暗中安装了遥控装置,能让手动驾驶失灵,被远程的操纵者驾驶?目的就是故意冲撞台舰,制造船毁人亡的事件扩大事态。船上人是在发现船既无法改变航向也无法停驶、如同被看不见的力量瞄准那样冲向台舰时,必然想到下一步就会遭受台方火力。自保本能使他们全体藏身舱下,希望避免中枪。然而对于导弹打击,舱下反而是最没保护的地方,不死也得震晕,加上迅速地沉没,无人逃生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到底是不是这样,除非把船打捞出海细致检查,否则无法证实。 对于“打台独有理号”的沉没,大陆民众晚一些才知道。他们在网上看到了现场直播出发仪式,离开海岸后因为没有网络,就只能听世界时报记者的卫星电话报道。快到台湾海域时,卫星电话也突然中断。那时刚刚看到台舰在远方的列队。不过,大陆的“翻墙者”们——那些掌握突破长城防火墙技术的人——能够从台湾媒体知道后面的事,靠他们在墙内传播,虽然晚了一些,大部分中国人也一样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两岸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海上时,一个热气球悠然地飘过了台湾海峡 鲁时加先是惊讶气球下面的“钓鱼岛”怎么会这么大,他虽然没有到过钓鱼岛,可是从电视和照片上,对钓鱼岛的形状已经很熟悉。下面是岛吗?简直就是陆地啊,远看是高耸层叠的群山,根本看不到另一端的海。不过,岛还是岛,只不过不是钓鱼岛,而是台湾岛。 是气球迷航了吗?从驾驶员的神态看不出。他比谁都清楚地看到了下面不是钓鱼岛,表情却没有任何错愕,继续稳定地操纵气球,毫不犹豫地飞行,明显那就是他的驾驶目的地。 鲁时加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被什么?绑架?挟持?说不上。他只是在不知觉中被带到了本来拒绝的目的地,人家没说欺骗的话,驾驶员在整个行程中一言不发。他毫不怀疑地上了气球,只是看不懂监测飞行的仪表,更看不懂太阳角度和气球下方一模一样的海面。 无疑事先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当然不是驾驶员所为,他只是个执行者。成涛是雇主,许诺了巨额奖金,他当然服从成涛的指令。鲁时加这才明白成涛为何总是一拖再拖行动时间。鲁时加一直要求在“打台独有理号”直航台湾前就飞钓鱼岛,那样才能先声夺人,起到把民族主义引回到对日的作用,免得被直航台北把热点引向台湾。成涛表面上应承,却总是用各种理由拖延,不是风向不对,就是有大气旋流,或者是要变天。鲁时加不懂热气球飞行到底需要什么条件。专家是那位在法国受过训的驾驶员。成涛总说是驾驶员所说,鲁时加却没有听到驾驶员说话,但是沉默寡言的驾驶员总是在成涛说完后点头认可。鲁时加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这些天团队一直集中住在热气球起飞点附近的旅店。今天早早被叫起。海边山谷中的热气球充气加热后进入临飞状态,同时升起气象探测气球。热气球靠风力飞行,不同高度的大气风向不一样,利用气象气球的升降得到不同高度的风向风速,便可知热气球在什么高度利用什么风向。这种高度、风向、风速和目的地之间的配合有时很复杂,需要利用专门的软件计算。驾驶员在电脑上计算和规划路线时,成涛总是故意支开鲁时加,不让他在旁边看。 鲁时加现在知道,驾驶员在那时做的规划就是飞台湾。成涛在起飞前使劲拥抱他:“你马上就会成为登上宝岛的英雄!”所谓的“宝岛”可以理解为钓鱼岛,但是在以往的中国话语中,更多是用于称呼台湾。 台湾方面是在鲁时加疑惑下面陆地不是钓鱼岛时才发现热气球的飞临。雷达难以识别这种很少金属部件的低速飞行物,而当时天空多云,蓝灰色气球和云天几乎融为一体,肉眼也难发现。台湾警方直升机飞临时,收到热气球发出的SOS讯号,却无法进行无线电通话,只能隔空看到驾驶员在气球吊篮中做着让人猜不透的手势,似乎表示气球失控。其实这都是事先定好的方案,损坏无线电通讯的目的是让对方无法了解情况而无所适从。果然,台方无法断定热气球是跟直航船一样的目的,而如何拦截一个运动或旅游用途的失控热气球似乎没有什么办法,眼睁睁看着气球飘进了台北上空。 下面是台北城市。有些行人驻足仰看气球,大部分并不在意。用于观光或商业广告的热气球经常出现,这个除了颜色不那么鲜艳,也没有明显不同。只是数架警用直升机围着它绕圈。 从热气球上看,台北最高点是曾经夺冠世界第一高楼的“一零一”,一百零一层,最高点五百零九米。刚发觉自己上了当的鲁时加现在紧盯驾驶员的每个操作,看得到显示屏上的飞行高度被驾驶员调定为五百一十一米,比一零一只高两米。电脑调整加热器热量变换热气球浮力到达那个高度。技巧在于事先算好角度,当热气球降到五百一十一米时,正好能借着顺风瞄准一零一的天线尖顶飞去。 热气球驾驶员此行能不能挣到大钱,关键在这最后孤注一掷。当气球飞向一零一大楼的天线尖顶,看着准确得好像就要撞上去,但是真正到了天线上方才看出偏差至少在五米以上,眼看着要从一旁擦过。热气球是不能回头的,飞过去就很难再重新来过。就在这时,驾驶员以弧形角度甩出一个拴在细索上的尼龙锚,那原本是为热气球降落时抓住大地或树木所用,锚带着细索缠上一零一尖顶上的避雷针,随即锚钩挂住避雷针分叉。锚和细索都是高强度,热气球被拉住,飘在一零一大楼的顶尖,远看如同大楼高点多个了水滴型的装饰。 这一下吸引了台北更多的眼球。驾驶员解开吊篮外沿捆绑的布卷。鲁时加一直以为那是用于防撞保护,里面却是五星红旗,呼啦啦地迎风飘起。虽然五百米的高度使地面看上去不够大,那鲜红的颜色却足够醒目。 被拉住的热气球在台北上空随着风力颠簸,使鲁时加很快就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晕船般不停地呕吐,不一会就瘫倒在吊篮底部,只能任由驾驶员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驾驶员却不在乎颠簸,不理睬鲁时加的痛苦呻吟和哀求,也不管台湾直升机试图从上方钩住气球的努力,整整坚持了一小时零一分,才用刀割断锚索,把热气球降落在一零一大楼前面的空场上。 这整个过程成为台湾媒体的头号内容,也被现场无数围观者通过个人媒体传遍网络,再被各国媒体纷纷转播。世界对此的兴趣盎然,只是当做超级酷的娱乐消息。在警方逮捕时镇定自若的飞行员被视为主角,让救护车送进医院的鲁时加则被现场报道认定受了伤。鲁时加恢复体力后一再向台湾警方表示自己要去钓鱼岛,驾驶员却自行飞来台湾。这种说辞在驾驶员拿出鲁时加签字的合同文件后被彻底否定。鲁时加记得成涛让他签过这份合同,他当时没有细究。合同上标的飞行目的地不是地名而是经纬度。他当时以为那是钓鱼岛的经纬度,现在警方告诉他那正是台北;合同要求在制高点至少滞留一小时,鲁时加的理解是在钓鱼岛的山头上,结果却是一零一大厦的尖顶。面对自己的签字,鲁时加只能哑口无言。 不过鲁时加毕竟有政治头脑,保持着明智,既然这时辩解已无意义,不如干脆就接下这个盘。虽然成了台湾的罪犯,却同时会成为大陆的英雄——这不正是成涛给他分析和论证过的吗?台湾警方把鲁时加前面说的当做抵赖之词,根据证据和后来鲁时加的默认,对外发布情况时把鲁时加定为主犯。他的照片也被公布。 中国互联网的长城防火墙可以阻隔大部分当局限制的信息,但是对多数网民的共同关注,就只能阻滞一些时间而已。“翻墙者”从防火墙外把信息拿进来转发,再被其他人接力,而网上转发时间只需秒计,几何级数的转发在很短时间即达创纪录的数千万次。那时防火墙不但失效,而且墙内转发往往会失去外面报道的多样与平衡,变成单一、偏颇和极端的一面之词。如这次的转发中几乎完全不提“打台独有理号”对台舰的率先冲撞,只说台军用导弹击沉大陆民用船,导致全船人员连尸首都没剩。这个消息塞满整个网络空间,没有任何角落不被波及。大陆民众被这种消息推入感情大爆炸,从当晚开始,中国各地的纪念碑、广场、烈士陵园等皆成为民众表达哀思之地,献花圈花篮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唱爱国歌曲,朗诵诗歌,哀悼死者,逐步发展到发表政治性演说,斥责当局软弱,要求用武力收复台湾,各种对当局的不满皆利用这个机会开始发酵。 让悲情中的中国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再晚些传来的消息——一个叫鲁时加的中国人驾驶热气球登上了台北的最高建筑,展开五星红旗。台湾电视台播放的画面传到墙内,中国的爱国者们为此豪气喷薄,出了鸟气。鲁时加的照片几小时内就被上亿台中国的联网设备下载复制,他的故事到处传扬。这个问题——英雄可以手无寸铁只凭一个热气球登陆台湾,中国政府和军队为什么不可以——成了众多中国人共同的质疑。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8.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9:家族联盟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9.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0:工人想念毛泽东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1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1:维稳大师的部署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2/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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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1:维稳大师的部署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1:维稳大师的部署 从沈迪接受董事会交下的任务,到带着几十人的团队抵达成都现场,只用了四小时二十分。保安公司的快速反应能力已经接近无与伦比。然而却没有见到现场指挥官。副支队长解释说,张支队长正在一线指挥搜捕漏网的暴徒。沈迪安插的眼线却私下报告,张支队长其实是在厂区找他的狗。不光是他找,现场士兵都在为他找狗,正在进行的清理全部停顿。得知藏獒失踪后张支队长一直处于癫狂状态,骂军官打士兵,甚至亲手开枪射杀被抓的工人。沈迪一行到达前,值班员通知张支队长回指挥部等待,他的回应是破口大骂。眼线对骂的具体内容不很明白,感觉非同小可,凭记忆记下了文字,只是标明省略了脏话。 眼线记在手机上的文字是:“(脏话省略)这么大的事只给了老子二百五十万!老子一条狗最少值五百万,老子还赔了二百五十万呢!(脏话省略)他们不赔给老子五百万,老子就去揭发龟儿子!(脏话省略)” 沈迪把眼线的手机放进自己口袋,让秘书给眼线两万块钱。“这手机已经旧了,去买个新的。” 沈迪叫来副支队长:“现场指挥现在由我的人接管,你配合。”副支队长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嗫嚅之间,沈迪带来的人已各自就位。一位中年男子登上指挥车,坐到指挥员位置操作各种电子设备,熟练得就像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副支队长躲到一旁去打电话,看来他还没得到交出指挥权的通知。不过沈迪无需理睬。在北京还没出发时,四川省政法委书记的电话就已经打过来,请沈迪协助处理事件。要做的归根结底是一点——不让外界知道发生开枪和死了人。沈迪在官场被称为“维稳大师”,不少地方政府和官员都当过他的客户。他关系通天,能上下摆平,横向则可以在全国同步布局——地方政府没这个能力。政法委书记给的价是一千五百万元,听到沈迪没回应,补充说成都市政府还会拿钱,包括工厂所在的区政府也会加钱。 沈迪让政法委书记跟保安公司的分管经理谈钱。他没立刻表态,但是当然会接这个活。四川省要的和家族联盟要的完全一致,接下四川的活相当于耧草打兔子,顺带多赚的钱。分管经理会像职业经纪人那样讨价还价。各级官员都怕自己辖区出的事闹大了被上级责怪,影响仕途升迁,拿钱平息是不会吝啬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钱。果然,飞机降落成都前就收到经理报告,最后谈妥四川一揽子出三千八百万元,比黄士可在董事会上当场转给保安公司的三千万元还高。这个兔子够肥。 多年来,每当沈迪这个“维稳大师”听到出事——也就是不稳的时候,心里总是暗喜。事情越多越大,越是维稳的升值。维稳可以说是当今中国利润最高的产业。在保证完成家族联盟的任务之外,保安公司也被默许接其他活。既然整个国家是家族联盟的,任何不稳都是威胁,因此维稳和家族联盟的利益总是吻合的。既然保安公司是由沈迪控制,公司收的钱如何切割,往哪个口袋装,都是他说了算。沈迪知道官员为什么都喜欢维稳的钱,因为那最没数、最方便做账、也最难纳入制度和审计,所以最容易成为自己的钱。这一单生意,沈迪至少可以弄到自己名下一千万。 想到自己的一千万,沈迪不禁皱了皱眉头,那个蠢货竟然想要五百万!射杀上百人他不当回事,丢一条狗他要发疯……钱是次要的,他的骂娘也可以当没听见,但这蠢货威胁的揭发却不能不当回事。家族联盟可以容忍利用维稳给自己谋利,却不会容忍策划开枪制造不稳。虽然先制造不稳再用维稳谋利是官场公开的秘密,但那一旦见光便是罪大恶极。 指挥电台从现场传回的声音大都是找狗的,最突出的是张支队长接近嚎叫的嗓子,一直不停地骂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恢复对现场的掌控,不能让一条狗控制局面。想让事件化为无形,现场必须尽快处理干净。但是看来首先要解决的障碍就是张支队长,他现在变成了一条疯狗,不让他继续找狗,他必会咬人。 沈迪在手机上写了一行:“狗主人找狗时被隐藏的暴徒割喉,暴徒随后被击毙”——好像是个微型小说,给身边名叫路小虎的“施工员”看。沈迪有大事时总把路小虎带在身边。他虽然年轻,却善于用脑,一点就通。路小虎看了小说,点点头,便到一旁抽烟。那个头脑一旦开动,一切都会按部就班达成。沈迪随即销掉小说,转向处理现场。 根据报上来的情况,原本参加占领工厂的上千人,通过广播最后通牒、震慑加开放通道吓走了大半。目前找到的尸体是一百八十三具,被俘的是二百三十六人,估计现场没被发现的死人和活人都不会有多少了。 沈迪满意的是张支队长让所有的枪都装了消音器。近年才给武警配备这种装备,正是为这种场合用。没有枪声传出去,后面的处理就方便很多,否则只要惊动了周围几公里,开枪消息立刻就会在网上传遍,随即引起外国媒体的关注,往下处理就难了。 十二辆旅行大客车组成的车队陆续抵达现场。在从北京飞来的途中,沈迪的班子已经制定了方案,包括要求成都当局提供大客车。每辆大客车都按要求放下窗帘。下面要做的是把工人——无论死的活的——全部转移出去。对外名义是占领工厂犯了聚众闹事、破坏国家财产罪,需要集中办学习班,配合司法调查,再做司法处理。大客车是故意给厂区外面的家属看,让他们以为车里都是活人,而且待遇还不错(至少没有用囚车)。车里装的活人事先进行麻醉,保证不会动。死人也按座位装车。对外显得车辆和人数相当。运送过程道路戒严,重兵押送,车队先开入武警军营,让人以为学习班就在军营之内。允许家属送东西、送钱,军营设立专门接待处,允诺转交。家属只要以为亲人活着在等候处理,一般就会听话而不敢闹事。他们不会知道,亲人送到军营后被换上篷布遮掩的卡车,活人送到青海戈壁滩上的集中营,死人则送进深山焚烧掩埋。等待家属的将是各种手段和理由的拖延,至少两、三年内不可能知道真实情况。当然,事情迟早会暴露。沈迪也清楚这一点。但是只要等家族联盟完成了卖地,后面再发生什么也就关系不大了。 以沈迪的愿望,现场的人都死了会让事情简单。既然已经开枪了,再多射一些子弹没有区别,有死有活反而麻烦,还得防范活人说出死人的事。好在张支队长为了防止他的藏獒跑出去,让他手下对工厂包围得更严。狗都不能跑,人应该更没可能。不过在讨论对外宣传方案时,重点放在武警被暴徒刺死,才发现刺死武警中尉的那个女人既不在尸体中,也不在被俘者中。沈迪命令对厂区再次进行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角落,同时要求成都和周边地区设卡检查,并向全国警方发布该女的通缉令。只要发出通缉令,她即使没有落网,也只能四处躲藏,不敢出面发声,进入公共领域的管道基本也就被堵塞。 目前最重要的是看住网络。涉及这么多人,一点风声不露是不可能的。关键是不能形成引爆效应。所谓的引爆,指的是快速的连锁反应一波推一波,通过便利快捷的网络传播,产生爆炸效果,加上网络追踪热点的马太效应,瞬时覆盖网络,引起数亿人共振。一旦发生这种引爆,即使以国家之力也难控制,往往必须让步。而只要不引爆,再大事情也会被淹没在信息海洋转瞬即逝,或是无声无息。这就是网络的特点。所以控制网络的关键,就是防止这种引爆。 以过滤敏感词切断流传是基本手段。中国的网络防火长城是世界最高水平。虽然敏感词设定过多会产生阻塞,导致信息流动减缓。不过遇到特殊事件无需考虑那么多,效率是次要的,甚至要的就是让用户感觉“不好用”暂时不用,以阻滞传播。网络就是这样,瞬息万变,稍一错过,热点就不再热。每个节点多出一点阻滞,积累效果就会使引爆失去可能,这是已经使用成熟的经验。 但是这年代不可能封锁住所有管道。如果有传闻却没有被证实,传闻就有新闻价值,封锁反而会激发媒体和记者的挖掘热情。对媒体而言,新闻关键在新,不新立刻抛在一边,因此避免媒体炒作的更好方法不是封锁,而是主动公布,用自己口径抢先将其变成旧闻,嗜“新”如命的媒体便会索然无味,放弃挖掘,甚至干脆按照公布的转发。抢先的公布也就获得了对事件的解释和主导。 公关部派出的新闻小组就是做这事的,最后确定的新闻稿避开工人占领工厂的维权性质,说成黑社会团伙强行占地,破坏国家财产,在政府对其违章建筑进行清除时,聚众闹事,武力对抗,杀害武警军官,杀伤多名士兵,因而进行抓捕,将依法审判。沈迪审定新闻稿时,把已经缩小了一半的抓捕人数再缩小一倍。稿件立刻发至北京,已经安排好作为新华社通稿。再过几小时, 醒来的人们便会从各种官方媒体得知这个消息,又不会引起多少注意,因为都是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篇幅也极其简短。 要采取的另一个措施没这么正规,是邪招,却同样有效——故意在网上传播一个谣言,跟这里发生的情况很像,开枪和死人的情况都说,地点却是另外一个省。先在网上搞得沸沸扬扬,那时自会有当地网民自发出来否认,让谣言不攻自破。再由警方抓捕一个形象猥琐的造谣者送到电视上认罪。就像以毒攻毒的疫苗,即使这里发生的事再被上网,因为说得几乎一样,会让人们以为是同一个谣言,或是另一次造谣。加上调动网络水军去故意搅浑水。网络是最辨不清真假同时又黑白分明的地方,一旦信息混乱让人们搞不清时,既不愿意费脑筋、也没能力去求证的网民就会连洗澡水带孩子一块泼掉。 只要涉及网络,就得在全国范围处理,这是地方政府的局限所在,同时也是沈迪的优势所在。沈迪的另一个优势是快——时间差一点,结局便可能是引爆和未引爆的差别。官僚机构最易坏事就在这。沈迪靠家族联盟直通权力高层,不需要官僚系统的层层请示。高层一句话整个系统就会在全国范围动起来,形成“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些年,当局控制网络的能力大幅提升,也有了强大信心。 网络没有如开始担心的那样成为颠覆力量,而是成为服务权力的工具。权力的网络能力远远压倒民间,平时制造梦幻盛世,利用娱乐进行麻醉,给社会不满提供虚拟释放;出事时或是诱导舆论或是混淆视听,皆可成功化解。沈迪对此已得心应手,保安公司也把很大一部分力量放在这上。 在做着所有事情的同时,沈迪一只耳朵始终在听着指挥电台。现场各个位置的对讲机此起彼伏。跟着张支队长的移动电台和指挥车的电台是同步的,他的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地传过来,真是烦死人。终于听到了已去现场经一个多小时的路小虎。 “……我们带的生命探测仪是最新型的,本来是准备搜索暴徒用的,结果变成了一直帮您找狗……” “到底找到没有啊!有我的狗在,根本不用你们这屌玩意,一个暴徒也他妈的跑不了!” “别说还真有发现,那座废散热塔的循环管道中有生命迹象,形体像是狗,还活着,可能是卡在某个夹缝中了,得有人进去才能……” “我操!我操!怎么不赶快给我弄出来?!” “支队长,您那狗谁敢去动啊?它卡在那肯定怒得不行,别人谁去弄它出来,说不准自己倒活不成了。您是狗的主人,只有您自己去弄才保险。我带着生命探测仪跟着您,帮您确定位置……” 后面将会发生什么,沈迪不用往下听也想得出会是什么。果然,过了一段,连时间都跟他估计的差不多,电台那边传来闷闷枪响,显然是循环道里开的枪。然后便是路小虎从对讲机传出震惊喊声:“支队长被捅刀!……这里藏着一个暴徒!……暴徒被我击毙!……支队长!支队长!……他不行了!……” 事先把一个无关活人捆绑手脚封住嘴巴弄进管道,再让有众多士兵可以支使的支队长自己往管道里钻,刀法使其一刀毙命,再把“暴徒”的姿态、指纹等做得符合警方侦查,所有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在路小虎那却没有什么不可能。很少夸奖手下的沈迪也不禁在心里给了他两个字:精彩!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8.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9:家族联盟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9.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0:工人想念毛泽东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1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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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0:工人想念毛泽东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0:工人想念毛泽东 武拉在黑暗中也不敢睁眼。人不会看见,狗可不一定。死人的眼睛不会动,狗知道这一点。 武拉熟悉狗。从小她就跟狗有特殊沟通的能力,似乎狗跟她前世有缘。在拉萨时她养了一只叫卓玛的母藏獒,每天厮混在一起,晚上跟她睡一个床。两天前她离开拉萨回成都,把卓玛寄放到藏族朋友家。分别时卓玛百般纠缠不放,似乎武拉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 现在,不要说回拉萨,武拉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逃出工厂。装死是希望骗过警犬。武警不熟悉工厂地形,被打散的工人四处躲藏,没有警犬,士兵很难全部找出来。看来他们这次是决心不放过一个,调来数十头警犬。警犬可以闻出藏在任何地方的人,而士兵听到警犬在哪狂吠就冲向哪。杀红了眼的士兵甚至会对已经被警犬咬住的工人开枪。 此时,周围到处是士兵脚步声,警犬的奔跑喘息声。这次行动武警的枪都安装了消音器。没有枪声,只有子弹在近处飞过时,听到穿透空气的哨音。这场屠杀始自父亲的死,始自武拉把藏刀捅进了那个武警中尉的胸腔。当邢拓宇把她拉上铲车,密集子弹打在抬起的钢铲上,弹头声音刺耳钻心,让人恐怖。邢拓宇把铲车倒退着开到最大速度,倒进两座厂房之间的过道,挟着武拉跳进一个没有了窗框和玻璃的窗口。在失去钢铲保护的那一瞬间,邢拓宇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小腿,好在没伤到骨头,还能一瘸一拐地奔跑。 邢拓宇在《黄祸》里先是要求平反六四的群众领袖,中国崩溃后,他成为中国难民向欧洲迁徒的领导者。他此时已经四十岁,个头不高但结实。脸上数道疤痕是监狱留下的纪念。在他脸上倒不显得难看,也不让人恐惧。他眼神中的善良和眉宇间的正气,让那些疤痕变成了男子汉的阳刚,甚至会被看成一种酷。 工人们多日构建的障碍,以及事先准备的掷石机、成堆石块、汽油燃烧瓶等,有效地阻碍了武警进攻,迫使士兵们只能一栋建筑一栋建筑地攻打。工人们有的牺牲,有的受伤,逐渐被打散。邢拓宇尽管自己有伤,在一边战斗的同时,始终不忘保护武拉。直到抵抗彻底瓦解,工人各自逃生。这时工厂四面已经全被封锁,只能在厂区里躲藏。邢拓宇的伤势逐步加重,行动已经越来越慢。他让武拉自己逃生,武拉只回了他“宝器”两个字,让邢拓宇终生不忘。 武拉搀扶着邢拓宇躲进一栋废弃厂房的工业废料中间。透过空洞的门窗,看得见士兵枪上的强光灯来回晃动。武拉告诉邢拓宇,不要试图和警犬搏斗,警犬靠近时就装死,任何情况下不能动,即使狗咬在身上也得忍住不能叫。 武拉在《黄祸》里没有出现,是本书的新人物。她身材小巧精致,皮肤白皙,典型的成都女子,看似娇弱,却个性火辣,独立叛逆。几年前突然辞掉了人人羡慕的外企高薪职位,跑到拉萨去当藏漂,白手起家,开了个卖藏式工艺品的小店讨生活,学藏语,拜寺院,爬雪山,和各种人交往。女大三十却不结婚,可又极其洁身自好,追求者虽众,至今仍是处女之身。 武拉是接到母亲电话后回成都的。母亲说父亲这一段一直在当“护厂委员会”的头,领着工人占领了工厂,成天待在厂里不回家。这几天工厂已经被武警包围,现在大家都传说要大开杀戒。母亲说不动父亲,让武拉回成都把父亲拉回家。武拉是父亲四十岁时才得的独生女,从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火爆脾气的父亲平时只听武拉的话。武拉之所以离家,也是被无以复加的宠爱搞得累了。 邢拓宇从小和武拉父亲在一个工厂,虽是徒孙辈,却是被武拉父亲看得起的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运动时,邢拓宇带一队四川工人赶往北京参加天安门广场的工人纠察队,六四开枪后被捕,受尽折磨,始终不屈,被判了十年监禁,因为抗拒改造,又加刑两年。整个青春在监狱里度过。出狱后他不改初衷,继续搞工人运动,维护工人权益。这次护厂行动他本是实际核心,为了不让当局抓把柄,武拉的父亲被推举到前台。 武拉赶回成都后,工厂被武警包围,进不去,各种通讯也都被切断。直到今天傍晚,武警大批增援,看似要发动总攻。工厂周围全是军车、警车,成片地闪着警灯。装甲车排列,其中新增加了专门突破障碍的重型履带装甲车。一队队持枪士兵行进,不时在指挥下齐步跺脚吼叫,制造吓人气势。数个高音喇叭对着工厂重复播放最后通牒,要求工人立刻撤出工厂,承诺现在离开的一律不追究。同时,守在厂门外的武警放开一条自由通道, 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军人、武器、警车、路障、拒马突然都撤离。没有这条通道时,被包围在里面的人想的只是背水一战。而现在,暮色中的出厂大道畅行无阻地直通家属区,那简直就是一幅打动人心的意境画啊!很多人的家就在那里,老婆孩子在那边呼喊。不是想象中的呼喊,是真的。当局把家属们动员出来,极尽嗓门大呼小叫,上演四面楚歌的现代版。 有人动摇了。最初是一个,然后是两个……离开工人这边的街垒,先是脚步踌躇走上那条回家大道,看到的确没人阻挡,军警也不出现,便越走越快。其他工人在街垒后面看到他们到达家属区并且抱住自己的老婆孩子时,更多人开始效仿。很快,回家的人逐渐成了人流。 开放了那个通道,一直在寻找进厂可能的武拉,趁机逆着往外撤的人流进了厂。回家的人们惊讶地看她,然后羞愧地闪开相遇的目光。她手揣在外套兜里,藏刀铁鞘冰冷。她在拉萨时习惯像牧民一样随身带刀,除了自己有酷的感觉,也是为了深夜走在街上安心。 天已经黑了。厂内还有几百人坚守。武拉一路询问父亲在哪。到处能看到毛泽东像,大的竖立在厂房上,小的插在街垒旁。毛那干净圆润的面容、平静的眼神,和现场的紧张显得极不协调。厂区内此起彼伏着毛时代的“红歌”——“工人阶级硬骨头,跟着毛泽东我们向前走”、“团结就是力量,向着法西斯蒂开火”……最煽情的是“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被众多浑厚男声唱得回肠荡气。其中插着一个高亢女声,直穿心扉,让人听得热泪盈眶。 武拉本来最反感父亲对毛泽东的态度,觉得真是脑子进水。当年邢拓宇出狱后到家跟父亲谈话,听上去同样是毛粉,说的都是毛泽东那套文革话语——“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走资派还在走”等。虽然她那时嘲笑邢拓宇,不过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我们工人还能靠什么?”此刻置身这种场合,会有更强烈的感受,比起西方学院的那些左派理论,毛泽东几十年前的直白表述更贴切也更有力,如同就是对今天而说。武拉穿行于街垒之中。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手执长矛。警方直升机底部的探照灯从他们黝黑的脸上划过,平添了一份舞台史诗的效果。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让从不关心这类事的武拉都能感受到革命和反抗的审美,甚至也跟周围人一样热血沸腾。 不过这不是在舞台上,也不是浪漫时,她从拉萨赶回来,是为了完成母亲交的任务。武拉见到父亲时,他正在发火,因为动摇散去的人比预计的多。统计数字还没上来,但至少走了一半以上。在被切断了电源的厂区内,工人自己的发电机只能维持指挥部的几个小灯泡。主要的照明是厂房中间那堆冬夜取暖的篝火。光影随着火的抖动跳跃,把周围染成红色。武拉谎说母亲急病,她从拉萨飞回,让父亲也回家。但是父亲看到她火气变得更大,瞪圆眼睛对她吼:“这里有你什么事,赶快给我回去!”连连推得她踉跄,恨不得让她立刻回头。以往从来是她对父亲颐指气使,在她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对她凶过。 武拉一股热血冲上头脑,对着父亲吼:“妈在医院心脏病快死了,你连问都不问,你还是我们一家人吗!” 邢拓宇拉住武拉,不想让她们父女当众争吵,低声对她说:“我跟你爸这么多年,知道他在心疼的时候才会这样。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一走大家就散了。他是在考虑大局啊。” 武拉说母亲心脏病进医院是编的。可不管是不是编的,以她来看,只要听到母亲病得这么严重,父亲不管在干什么,都应该放下一切,立刻回家,才是应有的夫妻关系。她把邢拓宇顶回去:“大局是小局组成的,没有小局哪有大局,别跟我说小局服从大局,你们真是毛泽东的徒弟……” “混蛋!”父亲听不得她说毛泽东的坏话,他对女儿发作,却又对女儿没奈何,干脆指着邢拓宇。“你把她给我带走,让她赶快滚回家!别让她在我面前!你给我负责到底!” 邢拓宇展开双臂挡在武拉面前,似乎要隔开她和父亲的对峙。他知道师父的意思是让他把武拉尽快送出去,趁着包围圈被打开的通道还没有重新封闭,让他心爱的女儿离开这个危险可能随时降临之地。邢拓宇连拉带推,尽量柔和但却有力,把武拉往通道方向送。 没走出多远,突然厂区三面亮起灯光,令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目。包围工厂的武警把他们的各种灯都打开——探照灯、汽车灯、包括装甲车上的灯,还有枪支上的灯,都对着工厂。向厂区的进攻开始了。最前面是重型履带装甲车开路,缓慢前行,一路摧毁工人设置的路障。不管是横倒的电杆、彼此支撑的铁架、堵在路上的旧机床,都被所向披靡地推开或压平,发出的巨大声响气势逼人。随着装甲车的挺进,高音喇叭也变得狰狞,广播的不再是前面的标准录音,而是武警军官恶狠狠的直接威胁,言语中夹杂着咒骂。但是放人出厂的那条通道仍然没有士兵,没有武器,也没有灯光,继续畅行无阻。这是心理战,一个方向施压,缓慢进攻;另一个方向放开,目的就是让坚守工厂的工人害怕逃跑。广播里不断警告,通道马上封闭,留在里面的人下场会很惨。人们在这阵势中恐惧感越来越强,终于有人挺不住,转身向通道方向跑。那恐惧的脚步声即使在装甲车的轰鸣中都听得清楚,像是踩在人们心上。 邢拓宇停住脚步,从背后推武拉:“别回头,赶快回家!我不能送你了。”蔓延的恐惧必须马上扭转,如果不能立刻恢复勇气,一旦逃离互相传染,就会一下垮掉,护厂便彻底失败。武拉没有走。邢拓宇赶回是为他的工人弟兄,而对她来说,却是父亲在那里,又怎么能走? 她在装甲车灯的光柱中看到了父亲。父亲走出了街垒,赤手空拳迎向气势汹汹轰鸣的装甲车。与那钢铁怪兽相比,他显得渺小,却没有任何胆怯,昂首挺立于装甲车前。车灯把他的身影斜射着投上厂房高墙,放大了许多倍,简直就是戏剧舞台的效果。冬日寒风吹动他的白发,一个老人无畏的英姿,使得被恐惧吓退的工人停止逃离。 装甲车停止前行,试图绕过父亲。而父亲跟着移动,让装甲车不能绕过他。他的胸脯几乎和装甲车的车头顶在了一起。 跟在装甲车后面的一个武警中尉手持金属短棍敲打着装甲车外壳,声嘶力竭地喊:“往前开!往前开!压这个老不死的!” “爸——!”武拉跑向父亲,不自觉地张开双臂,似是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父亲前面的装甲车。 装甲车吼叫着向另一个方向扭转车头,排气管喷出大团的柴油机尾气。驾驶员明显是没有勇气去压一个老人。那个中尉军官从装甲车后面冲出,手中的金属棍在空中抡成圆形,狠狠打在父亲头上。武拉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让她全身抽搐。她扑在倒地的父亲身上,那张看了她一辈子的脸已经变形,金属棍打出的凹陷使他的眼睛突出,最后一眼与她的目光交汇,便熄灭了,永久地熄灭。 “爸!爸——!……”武拉狂喊,但只有血汩汩流出,没有回答。那流血的声音使得整个世界寂静无声。血是烫的,那给了她生命的血,带着对她无限情感的血,喷出父亲的身体与泥土混合在一起,迅速地在冬日寒冷中降低温度,凝结成死亡。武拉伏在父亲身上,近乎窒息。而柔弱女子扑倒在白发老人尸体上的图景,让士兵们也手足无措,连装甲车的声音都低了下来。 “把她拉走!”抡着金属棍的军官高喊命令,他的口中的烈酒气息喷到数米开外。稍迟一会,那打碎了父亲头骨的棍子就会落在武拉身上。 武拉自己站起,手中藏刀已经出鞘,猛跨几步跳到军官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刺进那灌满酒的肚子。倒不是她多会用刀,只因为她比那军官矮得多,藏刀从军官腹部刺进,自下而上,一路无阻地直捅心脏。也是那军官来得太快的报应吧,竟被一刀当场毙命。周围士兵都被惊呆,武拉拔出藏刀又冲向其他士兵。她已经不加分辨,只要有钢盔,有制服,就是凶手,就是仇人。她如一头疯狂小兽,弹跳迅疾,眨眼功夫已经连伤数人。她和扎堆的士兵纠结成一团,分不开来,士兵有枪也无法使用,只有乱跑躲闪。武拉一声不吭,只是追杀。直到士兵跑散,相互拉开了距离,武拉才暴露为可以枪击的目标,多只枪瞄向她。 就在这时,工程铲车冲了过来。邢拓宇一边升起钢铲,那比最厚的装甲还厚,一个急刹车伸手把武拉揪上铲车,再把油门踩到底倒车。子弹在钢铲上钻心地响成一片…… 藏刀冰冷,一直没离开武拉的手。躺在黑暗中,那场激烈的追杀使她变得平静。偿命似乎就是这种效果。父亲的死亡似乎已经遥远,成为一个事实记忆。藏刀上凝结的血,军官和士兵的血,成了以血偿血的句号。 一头狗靠近。武拉从脚步听得出是头巨狗。那脚步近乎无声,却散发着威猛,连皮毛在空气中的微微抖动都让被它搜寻的目标魂飞魄散。武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紧紧握刀。狗的鼻息扑在她脸上,却只是不停地闻。它肯定认出了她并非死人,却没有攻击,反而伸出舌头舔她的脸。武拉以为自己在做梦,恍惚像回到了西藏。她养的藏獒卓玛就是这样的舌头。她睁开眼,正是一只体大如小牛的巨型藏獒。也许因为刚从拉萨回来的武拉身上还有藏地酥油的味道,也许因为与她日夜厮混的卓玛留在她身上的气息,这只雄性藏獒不但不咬她,反像遇到了远别的亲人,变得无比亲切,发出的声音如同喜极而泣。 武拉庆幸那是一只亲切的藏獒,为何藏獒会充当警犬她却不可能知道。成都武警支队的张支队长正在指挥武警行动的指挥车上。这只他从藏区带来的藏獒被编入武警警犬队,只是为了让藏獒吃的肉不花自己钱。藏獒仍然是他私人所有,等着在视纯种藏獒为珍品的汉地市场卖出天价。这次把藏獒跟警犬一块放出参与搜捕工人,是希望让藏獒尝尝血腥,显出威风,堵住那些背后说他的藏獒白蹭军粮的抱怨。张支队长以为藏獒已经完全归属他了,虽然跟其他警犬比显得孤傲,其他一切正常。但是藏獒深藏在基因和血统中的记忆,却被武拉身上的家乡气味唤醒。使它立刻抛弃了对狗而言的最好生活,丢掉了那个有权有势的主人,把武拉认作久别重逢的亲人,从她身上联接起它生命起源的神秘纽带。 武拉展开双臂,拥抱与她亲热的藏獒,唇语般地叫了声“多吉”。那是她的一个藏人男友的名字,自然而然地从嘴吐出,从此她就把它叫做多吉。一旁的邢拓宇看到,以为是多吉在咬不敢喊出声的武拉,起身给了多吉一拳。多吉呼地跃起一米多高扑倒邢拓宇,在它的利齿即将咬住他喉咙时,武拉抱住多吉的脖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邢拓宇,一边用藏语低声跟它说话。多吉立刻安静下来。 两只警犬一前一后狂吠着冲来,它们嗅到了人的味道,看到多吉在场立刻停住脚步。多吉无声地注视它们,也许是藏獒的体态和野性让警犬害怕,也许以前较量过不是对手,两只警犬不再声响,悻悻地掉头离去。这使武拉知道有多吉就不再怕警犬。狗之间有神秘的信息传递方式,虽然各自相距挺远,似乎立刻知道跟藏獒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它们不能追的。武拉扶着邢拓宇开始行动,只要没有警犬威胁,他们就能找到突围路径。多吉紧跟他们前后。这回变成警犬遇到他们绕开走。当然不是怕他们,是怕多吉。 照理他们应该尽快离开。有了警犬,士兵松懈了很多,以为没有人能逃。只有小队人马等着警犬发现目标时再抓捕就可以,其他人皆按指挥官的命令转到清理现场的工作。一部分士兵看管和审问被抓的工人,其他士兵负责搜寻四处尸体,集中到一栋空旷的废厂房里。当他们在藏身路边看到士兵推车走过,推车中横七竖八地伸出手和脚。邢拓宇坚决要跟上去看,尾随推车到陈尸的厂房。 从墙上一处残破的缺口看里面。厂房内一端停着一排军车,全都发动着打开车头大灯,照亮整个厂房地面——那是排列成片的尸体,被摆放得横平竖直,整齐得让诡异之感超过了恐怖。邢拓宇认得出其中很多人。他打开手机摄像,边拍边数:……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数度哽咽,无法发声。而武拉根本不敢看尸体的方向,她不知道会不会一眼看见父亲,也不知道看见父亲时她会是什么反应,该怎么办。她只是拉扯邢拓宇,不让他过于暴露,也不让他悲痛得失控。他们完全没有发现,一个发现了他们的士兵已经潜行到几米之外,正要举枪瞄准他们。而那士兵又没有发现多吉也潜行到他身边,一跃扑了上去。士兵在多吉的牙齿间发出尖利惨叫,被多吉拖倒在地甩来甩去。 其他士兵都认得张支队长的藏獒,只以为它咬住的是躲藏的工人,远远观看不上前,让藏獒尽逞威风,好给张支队长脸上增光。这使武拉和邢拓宇有机会不被发觉地悄悄离开。等到士兵们发现被多吉咬住的不是工人时,也只是围上去大呼小叫,没人敢对张支队长的爱犬动手。直到武拉二人已经走远,多吉才松开奄奄一息的士兵,转身窜入黑暗,追上武拉。 邢拓宇从十几岁就在这个工厂,对厂区地形极其熟悉。他尽量不让武拉搀扶,左转右转,有时钻有时爬,在厂区最偏的边沿找到一个走管线的地道口。当他们利用手机光亮在地道里穿行了几百米,再推开头顶的铁盖时,已是离厂区两条街以外的路上,出了武警的包围圈之外。两人都成了眉眼难辨的灰人。而多吉在猛烈抖动几次皮毛后,又恢复了高贵的模样。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8.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9:家族联盟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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