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

崔卫平 | 本台内部消息

2012年06月11日 18:30:29   郭熙志的这部《喉舌》(2009),像是某种“还债”的举动。他将镜头对准了他的服务单位——深圳电视台:新建成的现代大楼,明晃晃的落地玻璃,宽敞泛光的楼道,人们互相分开又连接的公共区域,尤其是与他一道工作的同事们,《第一现场》或《都市频道》的,电视台老总或一线记者。     除了主持人,平时这些男男女女都躲在电视台的屏幕背后,避免出现在观众面前。然而,既然他们成年累月地端着机器对准别人,对准社会的各行各业,并以此获得丰厚回报,难道他们不也可以偶尔地贡献一下自己的影像,允许别人来拍摄自己?假如不允许别人在自己面前架上机器,你还有什么理由在别人面前竖起长枪短炮?你整天闯入别人,难道不允许别人偶尔也来闯入你一下?     这也许就是深圳电视台那些聪明绝顶的同事们,没有像想赶走苍蝇一样,赶走始终在身边骚扰不停的郭熙志的原因。如果说电视台人像是“狗仔队”,郭熙志便是“狗仔队的狗仔队”。拍摄者与被拍摄者所运用的是同一种逻辑。当然,这点觉悟,需要自我反省才能够达到。郭熙志有幸与他们的同事们之间,能够达成“心有灵犀一点通”。     带着这样的眼光,就不能去问,为什么这些衣着光鲜的人们,他/她们的表情经常是如此颓唐、衰败,开会时东倒西歪,一个个像是睡着了似的?谁会在整日耳鬓厮磨的人面前作假扮酷?主持人在上镜子前化妆也被摄入镜头。但若是他/她们开口,必针针见血,互相调侃,语不惊人誓不休。某些工作之余的休闲镜头,倚在窗户边上说几句话,在过道里等待着竞聘上岗,散发着某些诡异的气氛,像是有个大阴谋在等待着这些人,常常令人想起电视剧。     他们的感情一会儿像是被火点燃,一会儿又掉进冰水之中。故事的上半阕是:“出发了,又有猛料了”。面对被城管抢劫的群众的控诉,他们是耐心的;站在抵制野蛮日方厂长的停工工人面前,他们是同情的;穿行在停电停水等待被拆除的老村深巷里,被前呼后拥的保安团团围住,他们与村民一样十分不安。然而故事的下半阕常常是:不能播出。不断见到新闻的小生命胎死腹中,观众会感到走进了一个媒体报道的“计划生育办公室”。     他们自然需要更多地把自己的感情掩藏起来,形成那种一脸的讥讽,一身的嘲弄。然而,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也会流露出真情的“惊鸿一瞥”。那位提摄像机的大哥,在公安局里拍摄一位十七岁的少女,她刚刚因为爱情游戏撒谎报警面临处罚。他循循善诱的采访,一方面是严厉的教育,另一方面让人感到这是在公安人员面前替她求情。一位叫做汪洋的年轻记者,在饭桌上与领导顶撞之后,站在走廊里对同事们说:“不能自我阉割,否则得不到尊重。”所有在场的人们,眼圈都热了。     原先的制片人离开,他们念叨此人的好处在于“给我扛压力”,并希望新来的替补者也能做到这一点,“接着抗”。一位不到天年的女同事去世,大伙儿在殡仪馆哭得泪人儿似的,除了悼念的含义,还有兔死狐悲的意思。当然,事情过后,他们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再次将自己隐藏起来。玩笑也不能开得太过分。此前有一位叫做大宝的老兄,因为写“保先”材料时说了一句玩话,结果被停职了。     头儿开会是这样要求他们的:“不要把自己看作是社会事件的记录者。其实你是搞政治工作的。搞政治肯定有对和错,左与右,(有)这方面判断是非的标准。如果这件事情对党的事业不利,对群众生活不利,最好要不要去碰。”在场一些年轻的记者编辑,他们的脸上显出一种似懂非懂的表情。“党的喉舌”,对他们来说,是一门需要单独掌握的专业课题。     片子长达180分钟。有人认为需要再精炼一些。但是我恰恰认为这正是这部纪录片的优点。郭熙志放进去了许多看似无关的细节,那些远离主题的碎片,不停地游历出去,又不停地找补回来,庞杂而丰富。就像人们在收听广播时,同时听到了某个频道周围出现的许多杂音和噪音。只有包含了更多碎片的混杂叙事,才能释放我们尚没有被完全理解的生活本身。     比如在被拆迁的老村深巷里,两个天真孩子被摄入了镜头,他们像小动物被母亲关在了屋里。不安气氛中一小段的插播,透出一丝人类生命坚韧的底色和阳光。     实际上,拍完这部片子之后,郭熙志便离开了深圳电视台,现为深圳大学传媒学院教授。他1990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毕业,从安徽的电视台辗转到了深圳。他的另外一部纪录片《渡口》,陆陆续续已经拍了十余年,不断有新内容添加进来,有关他的家乡安徽铜陵市的大通镇,一个在历史上发达富庶的地方,如今面目全非。他自己称“这是一部值得花更长的时间甚至一生去折腾的事”。       上一篇: 所有发生过的,都不会轻易消失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 )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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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 | 所有发生过的,都不会轻易消失

2012年06月06日 01:18:46        这是一张在网络上广泛流行的照片。照片中这位怒目而视的男孩,与他身边仰天痛哭的无助女孩是一对兄妹,他们的母亲刚刚被城管带走。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些高大的穿制服的人们,他们头上戴着不同的帽徽、头盔,来自不同的部门。还有一些围观的路人,他们不能上前靠近。这里方才发生过一场街头冲突 。     男孩是克制的,他努力在克制。他握紧的双手筋骨爆裂,但却身体挺立,稳稳当当地站在众人之间;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通过眼睛表达了他全部的愤怒。强烈的愤怒将他的黑眼球驱赶到一边,就差滚落在地,但他在克制,他必须克制。他的下巴在朝下压,锁住他宽阔的脸膛。他将头偏在一旁,既表达了不服、不屑,也让人明显感到他这是在积蓄力量,“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是一个小小男子汉。     任何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的眼神,同时也会想到,这种压抑下去也是积聚起来的深深愤怒,未来将会是一种什么模样?在稍前的某个时刻,仇恨的种子播下去了,它还会遇到什么样的风和雨,经历怎样的生长过程,最终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对带走他们母亲的城管来说,那天发生的仅仅是许多例行公事中的一桩,他们与这位母亲也无怨无仇,他们野蛮粗暴的行为也许只是一种疏忽之恶,然而,这之后 都会到来什么结果,谁也无法料到。     这天发生的事情,是一个长长的看不到边的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母亲被带走了,用来维持生计的方式被剥夺了,这人家当天的晚饭怎么办?兄妹俩到哪里去找明天的早饭和午饭?     天老爷啊,一个生命来到世界上,难道他不应该吃饱肚皮?男孩的后衣领和前胸都泛着一点红光,也许是他还戴着的红领巾,他书包里的课本给了他一个可以向往的世界,但是他的现实却是如此残酷,不近人情和天理。     这件事情让他眼前的世界坍塌。他心中的正义感被践踏了,他对于世界的基本信任遭到了破坏。人是富有灵性的动物,难道从年纪轻轻开始,他只能受人欺侮和羞辱?他还能有条件继续读书吗?如果可能,当他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如果他不能继续读书,他又会去往哪里?与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     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粒沙子的存在。人所做过的事情,也不是如同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瞬间被海浪冲得无影无踪。相反,人是有灵魂的,有记忆的,是从过去的某个隧道走到今天。所有那些在过去发生的事情,都会在这个人身上留下痕迹,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印迹,接着或明或暗的规划他的未来,提醒着他未来的道路。     一个不幸的事情,让他感到火辣辣的疼痛的事情,是他生命中的一把钳子,曾经夹住他,也会始终夹住他,让他感到自己天地的狭窄,感到这个世界不公平,感到胸口永远憋着一口气,随时想冲出去。他于是带着这个框架,去看世界、他人及他自己。这个世界让他脚下的地面发生倾斜,他的头脑也会慢慢随之倾斜。不排除,某些有害的、甚至带毒的思想感情,正在他的体内慢慢滋长。比如仇恨。一个人没有仇恨这个世界的义务,也没有在积累仇恨的环境中成长的义务。     任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可能轻易消失,都在某个地方被记载下来。我说的不是记载在天上,而是记载在大地上,成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前提,成为我们呼吸的空气。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民族也是这样。曾经的暴力,曾经的血腥,曾经的尸陈遍野,受伤者的呼叫,无辜者的呻吟,被饿死的人朝向天空绝望的眼神,浑身青紫倒毙在操场上的女老师,所有这些,不可能被一场大雨冲去,十场大雨也不行。所有的山水、河流、树木,灯柱和夜空,所有的道路、通往过去的和朝向未来的,它们都看见了。     即使不被人们提起,甚至一度被人们遗忘,它们也不会完全消失。为了眼前能够活下去,人们不得不在较少阻力的方向上释放自己的能量,他们尽量绕着走,不去触碰那些记忆深处的“钳子”,但是对于这些被压抑下去的事情来说,只是换了一个模样呈现而已:从天而降的暴力转化为日常的戾气;面对强权的无力转化为无处不在的虚无;违心的表态转化为习惯性的阳奉阴违;服从外部世界指令的弄虚作假,逐渐深入到内心,谎言长成了这个人自己一张脱不掉的面具,最终发展为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相,成为一种没有真相的人。     毒素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蔓延,在人们的体内持续滋长。尽管物质生活丰富了,但是始终感到很累,感到生活是一件晦涩的事情,没有光亮能够照进来。这是因为他们生命的底部,存在燃烧不完全的现象,存在冒黑烟的现象。当年倒下去的那些尺度仍然没有扶起来,被冲破的人类道德防线仍然没有得到修补。伤痛没有得到安慰,死者没有得到安息。     最近有法国学者石妮歌(Nicole Lapierre)在北京接连做了两场有关记忆的报告,她本人是波兰裔的法国犹太人,在上个世纪种族大屠杀中,她家庭中一些亲戚死亡或失踪。她告诉人们,所有压抑下去的东西,并没有自动消失。曾经发生过的伤害和耻辱,即使被深深掩盖,也会像伤口一样继续化脓,继续恶化,直到有一天切开它们为止。     事件本身是历史,对于它们的沉默构成了另外一段历史。人们话到嘴边,将那件事情压抑了下去,仿佛共同守住一个巨大的秘密。而某个巨大的秘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虚空。回避了某件事情,是不是也回避了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绕着某个问题走,是不是也绕开了其他一些重大的问题?放弃在某件事情上面的坚持和言说,是否也放弃了其它在许多其他事情上言说,尤其是放弃了我们应有的价值追求和价值界限,或者将这些界限弄得十分含混?     即使某些可怕的事情不是我们做下的,但是我们将之置之脑后,多年来对此不置一词,已经使得我们对某件事负有了某种责任,因此需要承担因为沉默而需要承担的那一份。禁忌的牌子竖在眼前,被迫的沉默多少有些可耻,这使得我们的生活带有不光彩的印记,精神受到相当程度的伤害。我们生存的底线受到攻击和发生动摇,我们自身的尊严面临严重的挑战。     最近人们在微博上热烈谈论上个世纪大饥荒的事情,许多人站出来讲述自己家里死人的故事,报出他们的身份、亲属关系。那位宣称不相信饿死人的某某日报某某分社的社长最终向网友道歉。即使对于我这样年龄上的人来说,饿死几千万人的大饥荒仍然是一个知之甚少的课题。而我们后来即是生活在这片饿殍遍地的大地上,我们没有生活在别的大地上。那些不甘心死去的人们,他们无声的呐喊,是否对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和道路构成了某种深刻影响?     谁能够测量得出,因为此前的某些事情及其后来的禁忌,我们到底失去了多少本来应该拥有的可能性和现实性?我们的头脑是否真的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自由和开放?我们的语言是否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忠直和实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能宣布说一种观点,真的是我们自己的观点?假如我们没有说出全部的真实或者某个重要的真实,那用什么来作为所需要的基本保证?     让一个民族长期陷在沉默和谎言中是危险的。这会对民族的精神道德造成难以想象的长远伤害。从某些时刻某些禁忌开始,到底我们民族的道德尺度滑出了多远。我们在精神上的沦陷有多深,这是不知道的。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想要将所有这些找补回来,想要找回事情本身,返回我们的道德源泉,紧靠我们自身的良知,在我们的大地上建立公平正义,而那时候才发现,我们已经彻底丢失了回来的道路。     也许在今天提出这样的要求已经刻不容缓了:我们在哪里绊倒的,便需要在哪里爬起来。在哪里丢失了人类文明和道德界限的,还要回到那个地方,将它们重新建立起来。在哪里丧失了真相的,只有回到那个地方,才能找到真相,真相的基础、真相的尺度和真相的原则。如此,每一个痛苦的过去,才能转化为我们重新出发的起点;每一个沉重的伤口,才能成为我们展望明天的窗口和理由。       上一篇: 我稻田里的兄弟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 )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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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崔卫平、夏业良、丁东、郭于华、王东成——…

“我们无处可逃,我们也不想推诿遁形,能做的,就是告诉你我他,社会不是 ‘ 我 — 他们 ’ 结构,而是 ‘ 我们在一起 ’ 。” 编者按: 1952年,美国影响正如日中天的《党派评论》举办了一次研讨会,题目是《我们的国家与文化》。目的是“考察美国知识分子用新方式看待美 国及其体制的明显的问题。”去年秋天,另一杂志召集知识分子作了一场讨论,这次的题目叫做《知识分子和他们的美国》。他们认为,美国政治和文化都是关系紧 张的竞技场—不管这紧张关系预示了民族复兴、衰落还是维持原样。 数字技术改变了大部分美国人获得信息、相互交流和娱乐的方式,但许多人担心它将把所有形式的表达琐碎化,担心美国人普遍遵循的那些价值观随着原子化的个体而溃散,类似的问题也发生在中国。 我们看上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联系”紧密了,博客、twitter、微博,及各种即时通信工具,都在使我们“唾手可得”。但我们却又感觉 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松散了,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民间社会,各说各话,看似彰显多元价值,但事实上我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清楚:这个国家和她的苦难仍然使我们不能不对潜在的危险持以警惕,担以责任。 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中国的知识分子唤起最深沉的哀痛和历史责任感?恐怕没有比我们的下一代遭受人为灾难更让人心痛和无力的了,也没有什么 比保护我们的下一代更容易达成共识了。这是几位知识分子一次自发的讨论,无组织无预谋,他们谦虚地称,不敢妄称代表知识分子,但发出的,的确是作为知识分 子之一员的声音。直面近期这些巨大的人为灾难,恐怕是包括媒体人在内的知识分子应有的道义责任。 我们无处可逃,我们也不想推诿遁形,能做的,就是告诉你我他,社会不是“我—他们”结构,而是“我们在一起”。   不能让社会变成 “ 高压锅 ”   崔卫平 :今天我们聚在一起。直接的原因就是最近频频发生的校园学童和幼儿园孩子被砍杀的事情,这是近期最重大最突出的事情,它太大了,需 要我们一起来谈谈。我个人几次提笔,每次都觉得没有力量甚至没有力气去面对这种事情。这是没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这个社会总是有罪恶的手,伸向最没有能力保 护自己的、最为脆弱的生命。 对于行凶的个人,没有任何可以原谅之处。然而一连串的事件,它像瘟疫一样正在流传,不应被看成仅仅是孤立的个人行为。它们像病灶,反映出我们这个社会的某些潜流。这些个人,此前多数没有暴力犯罪的历史,周围的人们说起来,都会说想不到这个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想想看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使用暴力?那是在他的语言失去效力之后。人是会说话的动物,他有什么要求可以通过语言来表达,他需要有人听进去 他所说的,对他的话有反应,让他感到自己被吸收被接纳了。而如果长时间没有人朝他看一眼,没有任何人愿意听进去他的表达,那么他便可能处于彻底的绝望状 态,因绝望而虚无,而疯狂。 暴力是无声的,这个人已经很长时间处于“无声状态”了,这有可能成为暴力的诱因。这些行凶的人们当中有医生,也有教师,这些职业都是养育和扶持生命的,最终这些人反过来对幼小无辜的孩子下手。这个现象太反常了,这个问题太大了,背后的东西太沉重了。 夏业良 :最近连续发生的社会广泛关注的群体性事情,如果我们把它们仅仅看做犯罪现象,可能会低估它们对社会的持续的破坏力。单纯地指责当 事人,说他道德方面丧失了基本的人伦,这个没有错,但为什么在一个社会中短短几年时间里会突发那么多事件?我们讲“改革开放”的30年,其实这四个字里面 对“改革”有不同的认识、不同的界定,但“开放”是大家比较接受的共通的理念,开放了社会就会有进步,但不是一开放就一帆风顺一直开放下去。 比如在刚开始搞市场化改革的那些年份里,大家总的来讲还是对明天有一种更好的期望,觉得生活会一天天好起来,社会在一天天进步,虽然还有很多问题。但是现在我们连对明天的憧憬都快丧失了,觉得明天不一定是美好的。 丁东 :中国古人治水有两个思路,鲧的思路就是堵,最后失败;禹的思路是疏,他成功了。治理国家,也面临两种思路的选择。 现在偏向于鲧的思路,我认为回到禹的思路比较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余年来,上世纪80年代有大禹治水之风,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开放言路,减少了敌人,缩小了对立面,化解了很多社会矛盾,使国家出现了中兴景象。 前几年,有些事件的处理还比较得体,不是强力地支持冲突两极的一端,而是站在两极中间,寻求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现在有些地方官似乎又回到了鲧的思路,以堵截求稳定。 所以人们看到恶性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些恶性事件具体地考察,每件事都有具体的起因。但是一个社会如果治理得像高压锅似的,那就要从总的思路上反思了。高压锅还有一个排气阀。如果连排气阀都堵死了,就有爆炸的危险。   中国对心理疾病和精神病认识不清   夏业良 :我觉得有两个方面要加以重视,一方面是中国人的精神疾病,按照西方精神病学的标准我们是大大低估了,我们只把那种武疯子当作需要 控制的,把他们送精神病院,并强制服用抑制性药物,控制其行为;但是对数量庞大的心理疾病和精神障碍患者却置若罔闻,缺乏足够数量和质量的心理临床医师。 另一方面,比如对待上访人员,某些部门对上访人员所采取的则是另外一种手段。其实上访人员并没有危害社会,没有激烈行为,但某些部门把本来可以挽救的、通过心理诊断抚慰,可以引导的行为激化了,就是缺失一个最后通道。 很多人之所以作出极端行为,就是因为没有一个最后通道,如上诉的通道,或者是表达情绪、不满,提出诉求的通道,无论是网络空间还是现实世界,都彻底堵死了。两个通道都堵死的话,这个社会到底是越维越稳还是越维越不稳啊?它会激发很多人的情绪。 不用说普通人,就连知识分子当他实在没有表达渠道时,知识分子都可能在语言的强度、烈度方面表现得越来越强,包括我本人,有人问过去怎么 没见你那么强烈地表达?你的性格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言行?你们这些人这么猛到底是什么原因啊?是有西方在支持你们还是 你们个人家庭出现了哪些不幸啊?我说都没有。而是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忍了。 郭于华 :这些事件引发我们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个人与社会是什么关系。大家看到这类案件往往把责任归咎于个体身上:精神病啊、反社会 人格、极端暴力倾向等等,想到此就为止了,但是有没有更早的信号值得注意呢?如夏老师所说的,在发疯之外,就是我们称为精神分裂之外的那些心理病症,是否 得到了疏导? 实际上我们应该意识到,个人性的同时就是社会性的,其背后一定有更深刻的社会根源或者说社会弊端。一些人利益受损,表达无门,上访被当成精神病等,我们需要知道这些反社会人格是如何形成的,其背后的社会性根源。 这些施害者所为是非理性的,岂只是非理性,完全是疯狂、暴力、血腥的,而这类极端性的背后是绝望,绝望带来的是内心极度的扭曲、极度的黑暗。试想如果一个社会中绝望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很多人都绝望,那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绝望导向的丛林社会   王东成:从表征上看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法律事件,要是法律事件就简单了,谁犯罪就处罚谁。从这些恶性事件中能看出一个社会问题,就是全社会的绝望感越来越严重了,许多人越来越感觉不到希望,没有盼望,没有未来,痛苦感很强。 一个社会向上走的时候,会形成一些积极、健康的共识性的东西,大家都有盼望,都愿意活下去,都愿意为活下去恪守一些什么。相反,如果大家 都感到自己受损害、受压抑,而受损害、受压抑又得不到解决,得不到缓解,久而久之,就会感到没希望,心理就会发生畸变,就会产生“我不活谁也别想活”、 “我活不好谁也别想活好”的非理性变态心理,这样整个社会也就“失范”了。我看,发生这些恶性事件的原因,就在于制度安排不给人以希望和盼望。 如果公民的表达受到抑制,没有表达自由哪来的尊严?没有信仰的自由哪来的尊严?没有行动的自由哪来的尊严?没有公正、平等哪来的尊严?这些现象是中国人当下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 郭于华 :而且这个可怕在于,伤害常常指向弱者。杀害孩子事件后有家长打出旗号:“冤有头债有主,前面右转是政府”,“是英雄去杀贪官,不 要杀孩子”。这个报复的逻辑是怎么形成的?威权之下人们惧怕权力、崇拜权力,不敢触动权力,也无力去触动那个权力,因而就引发我们一直在谈的问题:为什么 是孩子?为什么又是孩子?为什么总是孩子?孩子是这个社会中最弱小、最脆弱的。这就成为强者抽刀向弱者,弱者抽刀向更弱者这样一个逻辑。弱肉强食,这就成 了丛林社会了,这是特别可怕的东西。 王东成 :所以只好铤而走险,因为他没有团体的帮助。(郭于华:这还不是铤而走险,如果真铤而走险他就直接找加害于他的人了。)   人性的溃败在社会溃败之后   夏业良 :除了我们刚才提到的暴力事件,还有一个现象是现在自杀事件也非常多。自杀也属于心理上比较懦弱的,当他(她)没办法克服时,就会 选择这种逃避方式:眼不见心不烦。还有一种是抑郁症,离精神崩溃不远了。这与文化程度还有关系,文化程度越高的比例越高。现在很大比例的人是这样,这样的 人再往前激化一点就有可能成为无法控制自身行为的人。 崔卫平 :孙立平教授提出的“社会溃败”被广泛接受了,我们还可以用另外一个词说明这种现象,就是“人性的溃败”或者“人性的全面倒退”,倒退到反常,这发生在社会溃败之后。 我们说人性中那些基本的东西,有关生命的基本信念,对生命的信任、信赖(你信赖自己的生命就会对他人生命有同样的感觉),其中必然包含一 些基本价值,都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一旦拥有了生命,他就自然会拥有尊重、怜惜、同情这样一些基本感觉。但是现在的情况仿佛是反着来的。 我听一个心理专家说过,一个人当他想要杀人和具体地去杀人,是两回事。他想杀人是脑子想,但要真杀人看到冒血他会有一个当下的反应,他连续砍很多人,而且是幼儿,他都没有当下的基本的人性反应,可见他的人性溃败、失败、倒退到什么程度。 我都不用“恶”来形容这种情况,恶还是有形状的,恶还是个什么东西,而这种缺乏基本人性反应的人,他整个失掉了人的形状,他的人性就一点 框架都没有,他就整个溃败。(郭于华:没有形状就意味着没有边界,没有底线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有形状的,文明(语言、秩序)都是赋予人以形 状,而这些行凶的人们,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的人性,变成一团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东西,一团疯狂的混乱。   精神价值的崩溃亟需社会自救   王东成 :社会崩溃最根本的还是精神价值的崩溃,在这种状态下,人都不能体面地工作和生活。总书记胡锦涛不是在“五一”节表彰劳模的讲话中 说,要劳动者体面地工作吗?我的房子就是我的房子,我的破房子,“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可是,地方无赖就要进,就要扒你的房子。没办法,没法活,就 只好把自己烧掉算了,用这种自焚的方式表达抗议。这些人没有什么尊严。 崔卫平 :让我们还是尽量把话题围绕在眼下的这件事情上,这个事情太特殊了。社会学家提出“社会的溃败”是特别有意义的。 很长时间之内,我们对于“社会”这个词基本上没有什么感觉。而一个共同体的组成,除了从上到下这个垂直的面向,还有一个水平的面向,这就是“社会”的面 向。人们之间不通过权力,而互相面对,互惠、互助和互救。任何人都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但是他周围有一个网,能够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将他托起来。这个网 络包括亲人,朋友,单位上的人,也可能是各种各样的组织和团体,这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那个小社会。( 郭于华 :这就是社会支持网络social support) 一个良性的秩序,应该容忍水平面向各种关系的存在,包括各种结社,宗教的或者非宗教的,人需要有一些社会归属,在一定范围之内得到承认和 接纳。现在对于这个水平层面上的人与人之间的联合,基本上是采取排斥打压的态度。那么人越孤立,价值观越容易模糊,因为得不到周围人的支持。 通过这样的事情,我们一方面需要呼吁上下要通气,民间的声音要传到“上面”,另一方面我们还要呼吁社会本身应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起点,不同的联合的团体,以便一个人不至于孤立到非要走上那样一条道路。   刚性维稳消灭了社会缓冲地带   夏业良 :我觉得官方的不明智在于他们消除了一个社会缓冲地带,这个社会缓冲地带应该包括像宗教和民间慈善组织等社会救助力量,宗教可以帮 助缓解你心理上的压力,或提供经济上的支持,譬如基督教营造一种氛围: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而中国官方特别忌讳民间组织、非营利性组织,它觉得你很危险,非 把你纳入官方体制之内,实际上消除了中间的缓冲地带。一个社会如果存在这个缓冲地带,它就可能化解一些矛盾冲突。 郭于华 :公民社会实际上是能起到这个(缓冲)作用的,公民社会越强大,发育得越好,这个社会其实是越稳定的。而没有中间的这个公民社会, 刚性的稳定是很脆弱的,说出问题就出问题。咱还不说公民社会,就是刚才卫平说的这些公民的自组织,很多时候被地方官员视为洪水猛兽。 王东成 :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指标,一个是个人自由,一个是群体自治。没有群体自治的个人自由非常脆弱。这么多年思想解放的一个成果,就是意识到公民社会的建设太重要了。公民自己组织起来,自己帮助自己,自己提升自己。 郭于华 :现在的情形是一些权力打着社会建设的旗号在占领社会空间,在侵占社会。现在的“社会建设”,一方面是增加政府机构,如成立社工委等,典型地是冲着社会去的;各种各样的维稳办遍地开花,你说它这腿要伸多长吧?这与公民社会的建设完全是南辕北辙。 崔卫平 :每个人的起点不一样,你就是最好的动机和出发点,也不可能包办代替所有的问题,满足所有的要求。 说实话,每回听到年幼的孩子受到伤害,作为一个成年人,都会感到非常可耻。   民间信仰的重建应鼓励   丁东 :人们需要精神支柱,需要终极关怀。宗教在民间发展很快,但有些人担心这会分散他的权威,分享他的权力,总想阻止这种趋势。其实,凡 是教会比较发达,信众较多的地方,公众的心态比较平和,道德比较善良,犯罪比较少,社会恶性事件也比较少。有教堂的市场经济优于没有教堂的市场经济。 王东成 :举一个例子就说清楚了,温州是经济很发达的地方,温州甚至出现了民间和官方的关系都比较松弛。我知道凡是有宗教信仰比如基督教信仰的地方,人的心理状态就好得多。至少有发泄的地方,比如星期日做礼拜,听牧师讲怎么做好人等。 郭于华 :民间信仰也有同样的作用,至少人们相信你做了坏事还天打五雷轰呢。多神信仰都能起制约作用,但社会把这些全部作为封建迷信搞掉了。所谓无法无天指的是什么?法是法律,天就是信仰啊。 夏业良 :宗教有不可替代的力量。在1949年之后,消灭了乡绅,本来地方的自治组织,除了行政机构,这些权威,族长,城市中的士大夫阶层,都有一定的制衡力量,可以缓和官商矛盾,也可以缓和官民之间的矛盾。把这些全部消除了,认为权力可以取代一切。 崔卫平 :论及“宗教”,其实我们可以换个世俗的词汇,即“价值”。一个人如果按照良知生活,他这个人是讲价值观的;人与人要互相交流通 气,这中间也有一个价值的认同和交换、认可共同价值。价值在一个团体内是共同的价值。而实际上所有这些反而都被认为是危险的,不管是有价值的个人还是小团 体,甚至被视为危险的来源,是要提防的对象。 王东成 :奥巴马给29个死难矿工的悼词说得多好,学生都大受感动:“我们的国家怎能容忍人们仅仅因为工作就付出生命。”我们要问,为什么 我们的孩子正常地在幼儿园里生活,我们的学生正常地在学校里上课就得失去生命?我认为应该问责。仅仅把学校门口把住,完全不解决问题,防不住。 夏业良 :刚才讲的问责,当这么多群体性事件发生,孩子被残害之后,是否应有部门向民众公开表示歉意,承认失职,以后要避免这样的事件再发 生。这些事件在升级,大头娃娃奶粉,毒奶粉,毒疫苗,一步步在升级,现在已经到了直接刀砍了,要从根源上实施变革,否则等于放弃下一代。   (崔卫平,北京电影学院基础部教授;夏业良,北京大学经济学教授; 丁东, 原山西省社科院编辑;郭于华,清华大学社学会系教授; 王东成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授。原文链接: http://time-weekly.com/story/2010-05-13/106976.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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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崔卫平:对话

孩子:妈妈,这些小阿姨,小叔叔为什么不吃饭 妈妈:他们想要得到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自由。 谁送给他们这件美丽的礼物 自己。 妈妈,广场上为什么那么多,那么多人 这是一个节日。 什么节日 亮灯的节日。 灯在哪儿 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妈妈妈妈,救护车里是谁 英雄。 英雄为什么要躺下呢 好让后排的孩子看见。 看见什么 七种颜色的花。   作者原注:一位不认识的小朋友,在同去的一个网站上问我,小诗中:“七种颜色的花朵”是什么意思?答曰:第一,马克思在有关“书报检查制度”一文中,写道他们“只允许一种颜色的花朵”。第二,那个时候有一个儿童节目叫做“七色光”,“七种颜色”与“七色光”相对应,这是孩子能够理解的语言。我将此当作坚持是自己写下这首小诗的证词。   (崔卫平,北京电影学院基础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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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 | 迷人的微笑或黑格尔式的灼伤

2012年05月14日 17:16:56        一     在某种意义上,米沃什的这本《被禁锢的头脑》,比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更加伟大和富有意义。奥威尔的那本是预言幻想小说,身在英国的奥威尔,并没有亲身经历俄式极权主义,没有看见它如何从一个社会内部成长出来。任何被称之为“怪胎”的东西,都不可能仅仅是外来的,“被植入”的,而是有其自身深刻的历史、文化及人性的原因。米沃什写在1951年的这本,重心放在了人们如何从自身的处境、困厄及个人野心出发,自觉并入强势力量,最终变成了压力的一部分。书中所见所闻,为作者本人亲身经历。     需要将这位作者再说几句。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波兰诗人,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时他在美国一所大学斯拉夫语系教授文学,在波兰语故乡他的作品不能被提起,只能以地下的方式加以流传。曾经有人运用气球,将这本《被禁锢的头脑》,从美国降落在他母语的土地和山峦上。他被隔离的原因在于写作这本书那年早些时候,他从波兰驻外使馆文化参赞的位置上离任出走。     没有人理解和接受他。时值冷战初期,巴黎的知识分子如萨特、波伏娃正陷入与斯大林主义的调情,巴黎的波兰侨民不相信“新信仰”的建立,不完全是高压和恐惧,而是由于有人相信了某些“真理”。一位巴黎的心理医生认为,一个人已经在现有体制中拥有体面位置,居然还要流亡他乡,“一定是疯了”。     他本人之倔还在于尽管饥寒交迫,但是他不拿自己的故事和身份去赚钱,他是唯一一个不给“自由欧洲”写稿的流亡作家。而且很多年他为自己出走的选择感到“罪过”和“羞耻”,这种感觉伴随了他的一生,认为那除了是一个灾难,而不是别的。     他的诗歌与其他散文作品在中国一直有出版,对于许多中国诗人来说,米沃什是他们的最爱。而这本《被禁锢的头脑》,在人们翘首以盼很久之后,即将有中文版面世。“被禁锢的”一词在波兰文里,有着“使信服”、“使信任”,以及“被奴役”的意思。换句话说,如果存在奴役,它也并不是强迫的,而是有着许多心甘情愿的意味。新信仰也许带着迷人的微笑,令人折服而不仅是压迫,使得这本书拥有了极为丰富的阐述空间。     二     当然,这一切首先发生在不可抗力的形势之下。米沃什提到他两次目睹苏联红军朝向“西部的进军”。第一次是在1939年德国与苏联的“里宾特洛甫—莫洛托夫条约”之后,米沃什的出身地立陶宛被归入苏联的统治区,红军开进了维尔诺(当时立陶宛首都)。第二次苏联军队从德军手中重新夺回和占领了这个地区。米沃什将这种势不可挡的力量称之为“压路机”。“它沿途粉碎了一切,也粉碎了每个国家人民的希望,使其产生悲观失望的宿命情绪”。     今天的人们想要在脑海中再现那种场景是很困难的:一方面,是战争结束之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另一方面,是前进中的歌声、旗帜,历史仿佛朝向一个无可辩驳的方向——实际上人们是第一次遇到了“历史”这个词,它排山倒海似的压了过来。摆在人们面前的,就是如何不要被甩下来,如何适应这种形势。“他们能做什么?逃到森林里去?上吊?可是他们想活着,并且乐于接受重建国家的口号,最后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 这样说话时,米沃什几乎是喊出来的。     社会危机和身家性命的危机,使得人们忘记了他们的精神道德危机。人们把这个事实轻轻地压下了。耻辱印在他们的脑门上,而他们尽力想要忘却。该书共九个章节,第一个章节的标题为“‘穆尔提—丙’药丸”。它来自一位波兰作家维特凯维奇发表于1932年的小说《永不满足》,其中各式人们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从胡塞尔到卡尔纳普,但在精神上陷入了虚无主义,深感一切都没有意义。市面上开始流行一种据说是蒙古哲学家的药丸,吃了这种药丸人们就会变得安详和幸福。米沃什借用小说中“穆尔提—丙”药丸这个比喻,来形容新信仰给人们精神上带来的稳定作用。而这种药丸之所以生效,在于人们呼吸的空气中有这样四种元素:     一、空虚。在精神上失去依靠。失去对于世界的统一解释和统一图景。这种东西原来可以将一个社会里从农民、马夫、工人和研究形式逻辑的大学生连结起来。辩证唯物主义正好提供了一套新的对于世界的完整解释。让孤独人有了依靠,让感到百无一用的人们,觉得自己重新对社会有用。     二、荒谬。无意义感。原有传统的、温情脉脉的的生活被打碎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些赤裸裸的生存行为:吃、喝、赚钱、做爱、生孩子,这让知识分子感到心灰意冷。用我们这里曾流传的一句话叫做“小资产阶级的苦闷”。米沃什强调,那些以传统社会看来的“异己分子”,最容易被新体系吸收。相反,那些能够脚踏实地生活的人们,却不太容易受到这一套眩惑东西的影响。     三、必要性。米沃什指的是一种徒劳感。知识分子害怕自己的工作是无效的,他担心自己写下来的东西没有创造力,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和需要。而那种叫做新信仰的东西,既能够反映社会新的变革,还能够指导这种变革。这就好像一下子骑到老虎背上去了。人们愿意为此赌一把。     四、成功。正在发出召唤的未来,需要一个当下的行为,就是成功地克服自己。人们需要接受一些“手术”。而周围已经有人经历过了。跨进一个新的大门对一个人并非易事。从前习惯了绝望与否定的语调,现在的任务是要换一种肯定的和歌颂的。他突然发现,这是能够做到的,他“度过了转折期”。前方是一条看上去金光闪闪的大道。     尽管这之后人们广泛落下了的毛病,是各种重度和轻度的、长期和短期的精神分裂症。而在表面上,人们更多表现为喜气洋洋,像被集体施了催眠术一般,脸上挂着那种沉默诡异的表情,从此不再开口。     稍微拉远一点看,由战争的暴力与破坏一下子摔在人们脚面上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现代性的遭际。人们从一个自洽的、受庇护的传统社会,被抛进个人需要承受巨大压力的现代社会,一个由陌生人组成、在他们之间开展平等合作的大型社会。许多传统文化并不提供这种支持。运用前现代的方式去解决现代性的问题,本来应该往前一步,结果却变成了往后一步。     在“人”和“历史”之间,米沃什选择了“人”。历史不能代替道德,也不能代替人的良心。     三     书有其自身命运。随着时间的推移,该书的第三章“凯特曼——伪装”,显得越来越有意义。它不仅适合极权主义的早期,而且对于后期极权主义,同样有着巨大的穿透能力。     米沃什引用了一百年前法国驻波斯外交官的一项发现,它被称之为“凯特曼”。按照这位外交官的描述,穆斯林世界的某些人们认为,为了使得自身信仰免遭世俗世界的伤害,不仅应该对此保持沉默,而且还要公开否认自己的观点,公开羞辱和贬损自己,采用对方的立场和语言,借以蒙蔽对方,引对手犯错误。     自己的错误也是因为对方。这是你的逻辑,所以是你的错,你的不幸和无力。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本来是被迫撒谎,现在变成了一项主动的策略。他继而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被欺骗者,而自认为自己是欺骗对方的人。在这种欺骗中,他获得了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     米沃什抱着一种博物学家的兴趣,列举了各种不同的“凯特曼—伪装”。     民族凯特曼。既然你们说苏联是最伟大的,那么令我不受非难的办法就是——每说一句话,都称赞一下俄罗斯的成就,腋下随时夹着一本俄罗斯杂志或书籍,嘴里时时哼着俄罗斯歌曲,在俄罗斯艺术家演出时,报以热烈的掌声。而实际上,他可能认为那是一个野蛮国家,对此只有无比藐视。     革命纯洁性凯特曼。人们全身心地被“圣火”的神话所充斥,又被彻头彻尾的仇恨所灌满。     美学凯特曼。一个人在家里坐拥广泛收藏的各国作家的经典作品,以及各种现代艺术的唱片、图册,他已经从这种东西中形成了自己的美学品味,但是却随时准备抛弃和牺牲它们,加入到流行的恶俗趣味中去。     职业工作凯特曼。一个学者能够做到严格按照党所指引的方向,做符合某个要求的报告。     怀疑论者凯特曼。即犬儒主义凯特曼。     形上学凯特曼。在原有的宗教背景之上,来理解新信仰带来的处境,觉得这未必不是一场新的、不可或缺的赎罪炼狱。     伦理凯特曼。最为显著的成果是“新人”的出现。“新人”根除了旧社会的恶习,自觉将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工作勤恳,任劳任怨,严格限制自己的私生活,并常常表现得欢天喜地,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告发周围的朋友得到鼓励。     凯特曼遍地,则是伪装遍地,谎言遍地。事情的真相被一层层覆盖了起来,被无数次地折叠在里面,不难想象,也许有一天人们对这些厌倦了,想要重新开始,却不知道从何开始,源头在哪里。对一些人们来说,他们开始并不是特别想要撒谎和作恶,他们本性上也许是善良的,但是因为从某些时刻他们跌入深渊,后来就永远弄不清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的区别,乃至一边打着“真”与“善”的旗号,一边延续已经上路的“假”与“恶”,久而久之,面目全非。     米沃什承认,他本人也玩过被要求的“游戏”,也妥协让步过,这本书既是与留在波兰的朋友对话,也是与他自己的对话。观察与反省是同步进行的。这样一种自我反省的立场,正是我们特别匮乏的。在溯本追源的今天,包括需要通过审视自身的道德状况,找到自身的道德源泉。     四     米沃什讲过一个自己的故事:1949年一个夏季的夜晚,他参加一个聚会,在美好的世界里喝酒、跳舞,直到凌晨四点才回家。夏天的夜晚很凉,他看到了几辆满载着犯人的吉普车。这场的士兵和守卫穿着两层的军大衣,而那些囚犯们身穿夹克,冻得浑身哆嗦。“那时我明白了我是谁的帮凶”。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处在新的外交官的位置上,锦衣玉食,但是他并没有满足自己红色贵族的身份待遇,而是将目光深深地低了下去。能够体验到欢笑背后被掩埋的痛苦,包含了蕴含着米沃什刻骨铭心的个人经验。     此前我已经隐约地意识到,对于米沃什来说,他的波罗的海背景,他的维尔诺人身份,比泛泛地称他是一个波兰人更加重要。当我拿到书时,迫不及待地先将这一章读了。坦率地说,从中我读到另一个米沃什,他是那么直接尖锐,而此前他给人的印象是如此低调。     这个故事最能够反映某种无法测量的精神悲哀。米沃什认识的一位诗人,在苏德条约之后身处一个被红军占领的城市,极度恐慌之中他写了一些歌颂集体农庄的诗歌,令人侧目。不久之后德军入侵,新农庄居民开始居然把德军当作救星来欢迎,认为他们有可能把自己从苏维埃手中解救出来,混乱中这位诗人因为曾经歌颂苏联被杀。直到新的征服者表现出新的巨大残忍,人们才恍然大悟。     1944年,波罗的海三国再次被红军占领,莫斯科中央加快了改造这几个地区的步伐,所谓“强化农村阶级斗争”,使得这个地区在战后拥有散落武器的人们,逃进森林组织武装队伍进行反抗,结果是更多的人被装进闷罐车,送往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们身后留下了空无人迹、反复受到劫掠的村庄,风在破碎的窗户与撞开的门上呼啸而过”,米沃什写道。而这时候西欧人开始享受平缓的和平生活,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不管是东方的知识分子还是西方的知识分子,很少有人顾及此事。     米沃什不能再跟着时代的步伐往前走了。他背负着来自故乡的无名痛苦,那些永远被遗忘地下的人们的痛苦。他尖锐批评拉丁美洲诗歌同行聂鲁达,写诗歌颂扬苏联人的幸福欢乐,感到不能忍受。在那种条件下,聂鲁达所说的,提供了一个有用的谎言(尽管并非他本意),是东方的“穆尔提—丙”主义者正好需要的。“波罗的海三国的问题要比风格、节律和隐喻的问题重要十倍”。     米沃什的一生中,遇到太多这样被沉埋的痛苦。或者这就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是他诗歌的方式,是他的眼睛和耳朵听到的无声世界,别人想要回避或抛弃的苦难世界。这本书还包含了四个人物素描,都是有原型的,具体而微地展示了原先他的同行、朋友,如何被迷人的微笑领进“历史”大门。经过一番动摇和犹豫之后,他自己就定格在过去某些特定的时刻。     《被禁锢的头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出       上一篇: 多声部的历史叙述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 )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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