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制度与大革命

纵览中国 | 朱学勤: 出家、思凡、大还俗——谈《旧制度与大革命》

(本文为作者在共识网读书会第三期上的讲演整理稿) 这些年突然出现“历史热”,2012年更奇怪,从年初到岁尾,一本外国老书持续大热,市面上几次脱销。它说的不是那些让热血膨胀的“大秦帝国”、“大唐帝国”或“大清帝国”,而是有点让人泻火败气的“衰史”——《旧制度与大革命》,还不是一本大众畅销书,三十多年前初版,仅仅是法国史学术圈子里的专业书,现在却成为有识、有忧之士的公共读物。托克维尔这本书出版于1856年,说的是1789年到1793年的法国大革命,怎么会引起万里之外、一百五十年后我们中国人关注?现在海内外在流传某某某在读这本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朝野上下将视线集中于这本书?这本身就是个信号。 革命缘于三中心共振 法国是个得天独厚的国家,地球上要找一个疆域如此匀称,同时具有大西洋、地中海两条海岸线,唯此一家。气候之温和,植被之好,土壤之肥沃,飞在法国上空看到的地面景观和北京周围完全不一样。我第一次往法国飞的时候,看到底下郁郁葱葱,绿得发黑,想起我插队时的中原华北,忍不住愤慨上帝不公。法国没有一寸不是好地,从南到北,我没有看到一块沙丘、盐碱地,尤其南部之美,可称福地。政治学界流传一个共识:要找一个人口与幅员适中,政府边际效力能抵达最远边界,却又不致形成庞大高压,那就是法国。但恰恰是这个国家,近代史几乎是一部内乱史,革命不断,起义成瘾,断头台疯狂起落! 举个例子,《宪法》。英国没有《宪法》,却有宪政,从1688年光荣革命一锤定音,到今天四百年没有革命,而且还好好地供养着一个王室。王室婚庆大典,百姓如痴如狂,争睹如潮。美国有《宪法》,也有宪政,但是这部《宪法》是1787年在费城制定,正文一个字都没改过,一直沿用到今天。与时俱进者,是《宪法》后面的修正条款。法国是世界上最早制定成文《宪法》的国家之一,1791年宪法几乎与美国宪法同时诞生,到现在《宪法》已经改动十几次,一部接一部,几乎看不出最初的样子了。不说帝制多次复辟,仅以“共和政体”论,已经有“第一共和”、“第二共和”、“第三共和”、“第四共和”,现在是“第五共和”。我曾经统计过,法国平均每一代人都有机会经历一次革命,每一代人都能目睹一次宪政危机。而1789年发生的那场革命,则是规模最大、时间最久、震动最强烈的一场革命,故称“大革命”。我们说到英国革命,有没有称其为“英国大革命”?说美国革命有没有说“美国大革命”?唯有法国这场“革命”,名副其实,大家公认它为“大革命”!而这场“大革命”给法国带来的并不是长治久安,而是长久动荡。今天从影响力上说,法国只能算是个二等国家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但从历史来讲,它不是二等国,曾经是地地道道的一等国。 那么革命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不能不提到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路易十四大致和康熙同一个时代,在位时间都很长,都长达五六十年,王权专制达到极点,“朕即国家”。路易十四对外扩张,拓展疆土,对内扫平豪强,迁天下贵族富户三千家于凡尔赛,类似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扫平六国,定都咸阳,迁天下富豪于咸阳,收天下兵器铸十二铁人,立咸阳道旁。凡尔赛之奢华和气派,远超过故宫。凡尔赛成为全法国的销金窟,贵族、富户、全国的财富也都集中在那里。 那么他后来对整个巴黎的影响、对整个法国的影响大致是什么呢?吸空了地方财力,一旦倾覆,全国即刻瓦解,这个局面实际上是路易十四时代奠定下来的,只是到路易十六爆发。一场大革命为什么能把全法国搞得天翻地覆,最后弄出那么个悲剧结局?原因多多,其中有一个则从来没人提,但托克维尔在这本书里说到了:你把文化中心、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叠加在一个首都,三中心叠加,有一个中心发生危机,立刻引起另两个中心共振。 美国经济中心在纽约,政治中心在华盛顿,学术中心在波士顿,开车都是一天可达。闹学潮,基本上在波士顿;经济出危机,纽约震荡;政治有风潮,乱在华盛顿。三者分离,不会叠加在一起引起共振。 当时的法国,路易十四奠定了几个中心叠加在一起的大巴黎,一出事就出大事,全法国跟着起事。到了十九世纪中期,一个学建筑出身的警察局长,奉拿破仑的侄子小拿破仑之命重新规划巴黎市。他既有建筑师的专业眼光,也有警察局局长的职业需求,故而将巴黎改建为适宜和平居住不适宜起义巷战的城市,将那些适于打巷战的弯弯曲曲小街小路,统统拉直,把马路打宽,一旦有事,不可能像电影《九三年》、《悲惨世界》里面描绘的那样——革命青年一喊,小街两头一堵,就是现成的一个街垒,马队难以冲进去。他吸取大革命和此后不断革命的教训,把巴黎改造成现在的样子。今天你们看到的巴黎已经不是大革命时期的巴黎,而是被警察局长改造过的巴黎。但巴黎的规模以及巴黎和法国的关系他毕竟改不过来。从路易十四以来巴黎人非常骄傲,一直到现在都这么牛,他们有一句名言,“法国嘛?法国是巴黎的郊区!”中央与地方关系在这里呈现出病态扭曲。这是信奉全能主义统治哲学必然带来的后果,一个超级首都,迟早要出大事,而且已经出过了。在和平时期似乎可以夸耀,一旦动荡,如此规模就是你的坟墓。 革命与改革的不解之缘 三千贵族迁居于凡尔赛,路易十四有政治目的。贵族分散于各地,与地方势力结合,这是古今中外朝廷心腹之患。中国历史上打豪强、削藩镇,不绝如缕,屡见史乘。从秦始皇开始,皇帝坐稳的人首先要削藩,削藩有武力削藩,有和平迁藩。把贵族统统给我搬到我眼皮底下,可谓和平迁藩。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花天酒地,最好是醉生梦死,但不能分散到全国各地区,走出我视野。 这样的一个结构对法国文化产生了长远的影响。贵夫人既有闲又有钱,能干什么?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动物,对艺术、对异端邪说,对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男人敏感。女人们就在男人留下的客厅里开沙龙,聚集、收养各种各样的异端邪说,挖男人的坟墓。沙龙与宫廷近在咫尺,却是后者的坟墓,却寄生在一处!没有贵妇们的沙龙,就没有启蒙运动。这是路易十四根本没想到的事情。 下一个皇帝就是路易十五。一个花花公子,他爹留下来这样一个花团锦簇的帝国够他消费了。尽管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是不妨碍眼前每一分钟的享乐。所以他这个时代留下的名言跟他爸就不一样了,叫做“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用俗话来说就是击鼓传花,这盘子不崩在我的手上就行。 路易十六相比之下是最开明的。巴士底狱没有政治犯,如果路易十四、路易十五时期关进去某某某这样的人物,到路易十六也早就把某某某放走了。但是1789年7月14日,大革命的民众还是要攻占巴士底狱。为什么要攻?因为老百姓在流传这里面还有政治犯。打下来以后才发现没有,只有几个精神病。其次,他接受启蒙哲学。启蒙哲学最富有民粹主义情结的是卢梭,卢梭认为上流社会最腐败,下流社会最干净,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那么高贵者怎么变得聪明起来?应该向底层社会学习,每一个人习得一门手艺,做木匠、种地,都可以。路易十六还真信这个,他习得的手艺是做锁匠,开锁。全法国各种疑难杂锁都收集来,一把一把琢磨着打开。可是最后一把锁他打不开了,那就是法国的中央集权。 路易十六娶的太太是奥地利公主,也就是玛丽•安东内特皇后。她酷爱文艺,像此前所有的贵夫人一样,民间各种各样的争奇斗艳的新学说、新歌剧都要引进宫内。比如法国歌剧叫《费加罗的婚礼》,描绘的是启蒙哲学最痛恨的那个封建等级观念,实际上是攻击统治阶层。但是王后不知轻重,打开凡尔赛大门,把《费加罗的婚礼》挪到国王眼皮子底下演出,而国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法国社会阶层明确地划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级僧侣,第二等级是佩剑贵族,第三等级是商人。按现在的标准就是,第二等级是政府官员,第三等级就是民营企业家。而第三等级之下,也就是说自耕农、小手艺匠人就没有等级身份。这个制度并不像后来我们宣传的,是农奴制、万恶的压迫。早在十三世纪法国就已经明言废止农奴制。到大革命时,三分之二是自耕农,都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从中世纪大庄园、大奴隶主手中把自己先解放出来,这一进程已经走了五六百年。这就是当时法国的情况,有封建制,但并不是最黑暗、最落后的。 经济呢?那时处在繁荣的上升阶段,并不是我们过去说那种革命公式,一穷二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越深反抗越深。这么一个并不算最差的状况,怎么会触发这么大的革命呢?这才是托克维尔这本书要解答的问题。 一个还不算最黑暗的国家,在并不是最黑暗的时代触发了反抗性最强的大革命,有长期原因,也有短期的导火线。长期的原因,托克维尔说,革命实际上并不是发生在受压最紧的时候,而是发生在原来压得很紧,然后逐渐放松的时候。这个道理其实很好理解。 好坏且不论,单就革命发生机制以及与专制压迫的关系来讲,从我们的体会也能证明二百年前托克维尔讲的是对的。真压紧了,无从反抗,一松开,危机可能反而来了。我并不是说以后不能松,或者松了是坏事,一开始就不应该松,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改革已经开始,改掉了一部分,使得没有改的这一部分显得分外触目,更令人讨厌,更令人无法忍受,或者说改掉的那部分与未改不改的那部分不匹配,后者坚持不改,这个时候革命就来了。 税务官是比蒸汽机危险千倍的革命家 短线触发的导火线,这个书里没讲。他也有理由不讲。因为托克维尔不是以编年叙述为己任,那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历史学家的任务。他给自己规定是历史学和哲学的结合,不仅仅是叙述事情,或者不主要叙述事情,而是要深入探索已经发生的事情后面的原因。 所以关于具体的导火索,我就补充一下,也有助于大家理解。 导火索是什么?钱,税收。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没有来自税务部门的官员?我一直讲,税务部门是给政府收钱的部门,但同时,也可能是给政府埋炸药包的部门。触发革命的往往是税务部门。世界历史上四次革命,英国革命、美国革命、法国革命、俄国革命,只有俄国革命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造成混乱,给列宁创造十月革命,他的财务危机是在革命之后找上门来。其他三场革命全因为税收引起,都是因为税务部门或者说王权要加税,未经民意机关同意,或者此前根本不需要经过民意机关同意,想加就加,加成习惯了,像吸毒上瘾一样。直到某一天,又想再加一次,觉得此前加得比这更厉害,这次再加又有什么了不起?殊不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就是最后一次税收,而且是小小的一次税收。 法国革命的税收原因是什么?革命前两年,也就是1787年,美国革命(美国独立战争)结束,两次革命相隔两年,相关人员相互来往,“革命志士”互相支持,故称“姊妹革命”。在革命的传导链条上,前一事之结果往往就是后一事的原因。英国要加税,北美十三州才要独立。北美独立战争实际上是因税收问题引起的“内战”。 北美独立,法王路易十六幸灾乐祸。为什么?因为在美国独立前,英国跟法国打了一仗,叫“七年战争”,争夺北美北部的殖民地。法国打败,撤退到更北面,就是今天的加拿大魁北克省。魁北克是加拿大的一个核心省,是说法语的一个省,前两年还要闹独立。这些法国人哪里来的?就是那次战争打败了跑到那里去的。七年战争打败,法王记着这笔账。到了1787年,英国人自己起内讧,13州要独立了。法王乐观其成,就悄悄地支持北美独立。 华盛顿他们当时只是民兵,打不过国王的雇佣军,尤其是民兵没有海军。海军从哪里来?法国支持。所以北美独立战争打八年,法国前期是隐蔽介入,后期是公开宣战。对华盛顿来说,实际上这是忘恩负义的行为,因为1765年的时候英王的军队帮北美赶走了法国人,华盛顿是参加过那次战争的,受过英国的战争训练。一转眼,他站在法王这边,要法王出兵帮着打英国人。 前期隐蔽介入的时候是什么呢?是民间军队。民间军队当时有一个我们后来也用的称呼,就叫志愿军。为什么叫做志愿军?因为他不是政府军。当时法国和英国还没有宣战,但是法国的武装力量介入了,但又没有宣战,所以这批军队就叫志愿军,武装的NGO(全场笑)。在座各位笑得对,并不是1950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才叫志愿军,此前二百年就有了。独立战争后期,法王才向英国公开宣战,出动了海军。当时出动海军相当于现在出动二炮部队,非常昂贵,只有政府才养得起。那真是帮了华盛顿,帮北美打赢了这一仗。 打完这一仗,国库亏欠得厉害。当时法国的货币单位是锂。国库亏欠达到五亿锂。路易十六对这个五亿亏空的想法很简单——由贵族承担,因为此前都是贵族承担。他把贵族召集起来,贵族不干。路易十六就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当时实际上符合启蒙运动的要求:把贵族底下第三等级召集过来,类似我们现在的民营企业家,问他们:“你们出不出?”企业家齐声说:“不行,凭什么我们出!”正如前面说的,当改革改到一半时,剩下的一部分更为触目、更让人反感。这个三级会议路易十四时代就停止了。所谓的三级会议就是民意会议。路易十四觉得“朕即国家”,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还开什么会。到路易十六,已经停开一百五十多年。 停了这么久的三级会议,路易十六恢复了,可谓开明进步。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按法国中世纪的传统,三级会议是分厅议事。不想这次三级会议召集了以后,他们自说自话,做了个决定,要合厅议事,三个等级要合在一起,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咱三个等级要形成“共识”,不能被国王分而治之!国王觉得这不是造反嘛!我已经这么开明了,让你们开这个150多年都没有开过的会,你们还得寸进尺? 但革命就是得寸进尺。国王下令把三级会议的会议厅锁起来,不让他们开会。人都到了,会堂锁起来,这些人就在广场上干等?不可能啊。所以他们自己找了一个露天网球场,三级代表就在那里发誓,说我们一定要开会,还要给法国制定出一部宪法,用宪法来规范国王和我们之间的权力分割! 这又进了一步,不讨论税收讨论宪法。国王觉得巴黎已经失控,军官们在凡尔赛宴饮,把象征巴黎的红蓝白三色市徽扔在底下乱踩,撒酒疯说要血洗巴黎。这些话传到了巴黎,一时谣言四起。谣言是革命最大的动员者。一个社会什么时候谣言四起,就说明革命已经在收集乌云。巴黎市民争相散播谣言,说凡尔赛要血洗巴黎,与其你血洗,不如我起义。7月14日这一天起义果然发生。因为一个税收,引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革命。马克思当年曾说,蒸汽机是比布朗基可怕百倍的革命家,我补充一句,税务官是比蒸汽机可怕千倍的革命家! “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 1789年7月革命开始,路易十六一直摇摆不定,有时同情巴黎,有时厌恶巴黎。所以革命的第一阶段的成果是君主立宪,不废君主,是要制定一部宪法,君主听宪法的制约就行。这个阶段维持了一年多。这是资产阶级和自由派贵族能够控制局面的一年。这一年通过很多法律,最著名的《人权宣言》,最著名的1791年的宪法,以及重新规划法国的行政区域,把法国划为81个省等等,都是这一年做的。这一年的革命可称小革命,有建设性。 但问题来了,国王招来第三等级开会,给前两个等级施加压力,而第三等级后面跟来了“第四等级”。当时的“第四等级”男人叫无套裤汉,女人叫编织妇。按照卢梭哲学的“直接民主”,不要当中一层过滤,国民公会开会、制定宪法、讨论议程,要敞开大门,无套裤汉与编织妇都要冲进去呐喊。巴黎的国民公会、立法议会等等,最后都是被无套裤汉和编织妇们呐喊声所控制。赞成、投票、不赞成、否定等等,都是以他们的声音最响亮。这时进入革命的比赛阶段,会有各种派别,只要前面一个派别比后面一个派别显得温和,后面那个派别立刻就可推翻他。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宁左勿右,谁更左、更激进,谁上台。 大革命一浪高过一浪。吉伦特派执政时发生了国王叛逃案,把国王拉回来,要不要判决国王?国王一下子变得形象猥琐,要上法庭,成了被告,而且要判死刑。比吉伦特派更加激进的小资产阶级,则是罗伯斯庇尔——卢梭的粉丝。他们投了死刑票,而且认为此前两个阶段都保守、都局限,没有彻底地改造法国。 如果说第一阶段仅仅是政治革命,改变巴黎的主人,或者不改变主人,在主人旁边加一个宪法,紧箍咒套住他。那么第二个阶段就开始有了社会革命,“分田分地真忙”。第三个阶段就是罗伯斯庇尔,雅各宾执政,更上层楼。但是,要推翻吉伦特派,你总要显示出特殊的地方,所以他把自己后面这个阶段就叫做“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他还真把自己称为“文化革命”!就是说,早在毛泽东文化革命以前两百年,法国人就玩过这一把。法国的所谓文化革命,总共一年,从1793至1794年。 文化革命是最激进的阶段,政治改,社会改,最后他们认为,最难改,但最应该改的是精神结构,要铲除旧人,要塑造法兰西新人!于是这一时期产生了大规模的教育改制,诞生了与传统文化彻底切割的新文艺,即所谓“唱红”,流行法兰西小红帽,还流行改人名、改地名,如我们搞过的“张卫东”、“李卫彪”、“反帝路”、“反修路”。 薄熙来那是小打小闹,模仿“文革”,罗伯斯庇尔早在1793年的法国,就玩过这一把。但凡玩“唱红”这一手,一开始确实是意气风发,老百姓觉得从来没有活得这么意气高扬,这么慷慨激昂。但事实上,革命革到最后就与人心为敌,与每一个人为敌。 思凡、出家和还俗 “红”为何会周期性发作,一旦发作还有那么大的魅惑? 个人有短期发热,人类群体有没有短期发热?有。个体发热,精神至上,逐渐厌世,会经历一个削发为僧或为尼的极端事件——“出家”。在寺庙中待久了,春心萌动,又会“思凡”,然后再偷偷下山——“还俗”。这样一个“出家”-“思凡”-“还俗”三部曲,在人类群体生活中也会出现。大革命来的时候,人似乎都能舍弃物质生活,显得特有精神境界,每天都在追求崇高理想,那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集体出家”的社会学现象即此降临,这个“鸡犬升天”,是说一个人相信某一种乌托邦的理想,通过广场扩音器放大,整个社会都跟着他催眠,进入他指引的精神境界。人类社会似乎总是间歇性出现这种情况,法国这样,中国“文化大革命”也是这样。 但在广场上折腾时间长了,每一个人都开始思恋“厨房里的火鸡”,从广场偷返厨房,又想回世俗生活中去,革命中的“思凡”现象开始出现。“文革”中后期出现逍遥派,女同学热衷于编打毛衣,交换编毛衣的各种线路。男同学热衷于在宿舍里装半导体收音机,交换各种半导体收音机的线路。实际上就意味着广场上的路线斗争已经被“思凡”置换,置换为女人手里的线路、男人手里的收音机线路,已经置换为世俗的追求。同时,手抄本也开始流传开来。到这时,必有某派某党意识到这个潜流,“出家”的时代结束了,“思凡”、“还俗”的时代开始了,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间寺庙回到山下厨房正常生活,衣食住行、男欢女爱。如果他成功地发动政变,社会就会顺着他的政变改变发展方向,我称“社会大还俗”。 于是,1794年7月24日法国发生了一个从精神向世俗的转变。因为是在夏天热月发生,俗称“热月事变”。热月事变推翻了精神乌托邦,三天后,又将罗伯斯庇尔送上断头台,然后重新组织政府。这个组织起来的政府从革命时候的疯狂,向世俗生活大规模退却,这种退却,用邓小平允诺香港的那句话来讲最形象:那就是“马照跑、舞照跳,股票照样炒”,正常的生活回来了!这种集体“还俗”的社会现象历史学称为“热月现象”。我们可以说,热月现象实际上不仅仅属于法国,它既是法国的,也是俄国的,更是中国的。 中国的“热月事变”什么时候开始?1976年。我们的热月事变有两件事,一上一下,相互配合,你写上半篇,我写下半篇,这样来完成。上半篇就是1976年“四五”事件,下半篇就是1976年10月6日怀仁堂事件,一个汉语版的“热月事变”,把“中国的罗伯斯庇尔”张春桥、江青送进监狱,后者差一点送上断头台,中国人开始回到正常的世俗生活。 (第一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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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楼 | 王岐山:希望大家看一下《旧制度与大革命》

王岐山总结时说,“你们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更希望的是润物细无声,不大搞动静,但是也不能有困难就不做” 11月30日的座谈会大概进行了100分钟。行政法学者马怀德、廉政制度建设专家任建明、反腐败研究者何增科、以哲学视角的制度创新为研究特色的辛鸣、比较政治专家周淑真、行政法学者姜明安、党建杂志《求是》的研究员黄苇町、政府管理专家程文浩见到了新任中纪委书记王岐山。这位现年64岁的官员着西装但没打领带,提前10分钟到会场,并打破以往由副书记主持会议的惯例,在脱稿发言和互动交流中,听取了专家学者对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工作的意见和建议。 王某人 周淑真11月25日接到中纪委通知开会的电话。她对此并不陌生,2009年她第一次接到类似邀请。据《新京报》报道,“自2000年以来,几乎每年,数十位专家受邀参加中纪委的座谈会。”赴会前一天,有朋友特意提醒:“嘿,周老师,王岐山的会可要认真准备,是不准念发言稿的。” 果然,笑呵呵的王岐山,一进门就声明“新文风新会风”。 据《新京报》报道,首位发言专家开口就是“尊敬的王书记”,话没说完,就被王岐山打断,他请大家少说客套话,并借用丘吉尔的话“如果给我5分钟,我提前一周准备;如果是20分钟,我提前两天;如果是1小时,我随时可以讲”,提醒大家“说长话容易,说短话不容易”,提高会议效率。黄苇町感觉,“一股新风扑面而来”。王岐山点评他的发言:“你念了稿子,没有展开。” 对王岐山的干练作风,姜明安也印象深刻,他记得为鼓励专家们放开讲,王岐山一开始就说,“网络上骂我们的,我都看得听得,何况我们都是朋友,你们放开讲,不用有顾虑。” 周淑真准备了12分钟的发言。她有些紧张,因为自己就坐在王岐山对面,发言时书记一直看着她,不过这样她也更有了讲话的冲动,“他真的挺认真,目不转睛,那眼光是要求我们必须把所思所想讲出来”。 “参加我王某人的会,不能念稿,要深刻思考。”散会时王岐山又强调了一遍。 观点争鸣 会议的开放作风使得专家学者可以畅所欲言,由于观点不一,还形成热烈讨论。马怀德记得,争论主要集中在两方面。 “第一是反腐败是不是一个长期性的工作,有的专家认为要打持久战,要长期地反腐;有的认为持久战跟现下公众的期待不一致,要搞攻坚战,快速遏制腐败势头。这个是一个争鸣。”马怀德回忆说。 姜明安就是提出“持久战”的学者,他提出应该制定一个反腐的5到10年规划。 对此,马怀德觉得,不论是短期还是长期,最根本的还是制度建设,要在法治轨道上反腐败,“不能靠运动式的反腐。” 马怀德记得,听到这里,王岐山还专门插了一句,“地方好像还挺适应这种运动式的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方法。” “我是建议不要搞运动,不要搞风暴,要制度。”马怀德反复强调了这一点。 第二个争论是在财产申报制度上,对于要建立财产申报制度,已达成共识,问题在如何操作。“是新任领导公开、提拔的公开,还是全都公开,是只公开房产、工资收入,还是要公开配偶子女、移民情况、就业就学情况。”马怀德说专家们各有看法。 周淑真和姜明安觉得“一刀切”有困难。周建议“新人新办法,旧人旧办法”,“要升职、从政,就要申报一下。做几年之后,财产增加的情况就有了一个对比。”她觉得这样操作阻力更小,更容易实施。姜同样认为财产申报推行目前还有难度,全面申报“技术上不成熟。贪官的财产可以东藏西藏”。 黄苇町同意他们两人的观点,他进一步提出,财产申报可以从房产申报试点,“一套房价值多少钱,也跑不了”,黄苇町说可以从省级、副省级官员开始试点。 马怀德有不同看法,“我觉得财产公开,应该是全方位公开,不是仅公开房产、工资收入,对他个人申报的重大事项,组织掌握的,我觉得都需要公开,这有利于社会监督、公众媒体的监督。第二,我觉得这个公开不应区分,新提拔的干部要公开,过去的不公开,这种差别的安排不符合法律的平等性质,要公开大家都公开,不分新老,不管是提拔的还是不提拔的。”马怀德同样考虑到了具体实施中的问题,但他觉得,可以先试点,试点后立法,“通过政府公开法,将官员财产公开纳入到里面。” 无论是反腐还是财产申报,对于制度设计,黄苇町觉得还是要谨慎,“差的制度比没有制度还要糟糕。”他记得王岐山也认同了这一点。 周淑真说,对于学者们的发言和讨论,王岐山听得很认真。 “三把火”与“润物无声” 能够争鸣,是学者们的核心祈盼。 早在今年7月份,周淑真就应人民论坛杂志社之约写了关于讨论新政治观的稿子,其中大部分是对于反腐败的看法,可是直到9月份,稿子也没发。她暗自嘀咕,“不会是写得太尖锐了吧?” 终于到十八大前后,周的两篇文章都得以发表。《人民论坛》10月1日发表了《新政治观的核心政党政治理念的变革》,11月1日发表《亟待研究政党变革的深层逻辑》。紧接着,十八大召开,提出三清政治:干部清正,政府清廉,政治清明。十八大一结束,周淑真就被邀请参加反腐座谈会,“我觉得,这是新班子要开工干活啦!” 北京大学宪法和行政法研究中心主任姜明安发言,新一代中央领导集体面对老百姓切齿痛恨的腐败,不仅应烧“三把火”,而且应烧多把火。王岐山总结,“你们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更希望的是润物细无声,不大搞动静,但是也不能有困难就不做。” 周淑真记得,在讨论结束后,王岐山还向与会专家推荐了一本书,“我们现在很多的学者看的是后资本主义时期的书,应该看一下前期的东西,希望大家看一下《旧制度与大革命》。” 《旧制度与大革命》,是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的著作,探讨的是法国大革命,原有的封建制度由于腐败和不得人心而崩溃,但社会动荡却并未带来革命党预期的结果,无论是统治者还是民众,最后都被相互间的怒火所吞噬。 对于这次座谈会,姜明安觉得挺振奋,他记得在会议结束时,王岐山说,“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们是我们的智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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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 | 听闻现在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流行,贴一旧文,奉献给有心人。

2012年07月29日 12:10:03 新政与辛亥革命                              ——改革是否必然引发革命?                               张鸣 自打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问世以来,旧制度在变革中更易引发革命,在近年的学界,成了一种流行论点。美国政治学者斯考切波( Skocpol,T )的有关俄国、中国革命的宏观论述,更是强化了这种观点。中国的辛亥革命,已经成了一个改革引发革命的典型案例。 [ ① ] 似乎改革成了旧体制迫在眉睫的催命符,不改还好,一改,死得更快。一个颇为流行的说法就是,不改是等死,改是找死。宁肯等死,不要找死。的确,辛亥革命似乎很能印证这个观点,这场革命,的确发生在清朝最后,也是最认真的一场改革过程中,打响第一枪的新军士兵,本身也是改革的产物。多少年来,对于中外的研究者而言,一个流行的观点就是,新政的改革,激化了原有的社会矛盾,破坏了原有的社会政治结构,因而引发了革命。客气一点的说是操作不当,不客气的干脆等于就是说,当时的中国,根本不具备改革的条件,一改必死。其中,新政诸项改革中,最令人争议的就是废科举,在许多学者看来,这项改掉了中国实行了 1300 多年制度的改革,不仅打掉了士子们上升的渠道,而且切断了民间精英跟朝廷的联系。也导致了大批士子没有出路,倾向革命。所以说,革命发生,土崩瓦解,势所必然。 然而,新政真的造成了清朝统治的危机,造成了革命的形势吗?如果真的是改革激成了革命,那么,清末新政有那一项改革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弹,造成了大规模的社会危机呢?新政期间,所有跟新政有关的民变,比如抗捐抗税,抵制清查户口丈量土地,都是零星的,小规模的。连废科举,都波澜不惊。以至于当时泰晤士报驻北京的记者莫理循乐观地说:“ 中国能够不激起任何骚动便废除了建立那么久的科举制度( 1905 年 9 月 2 日皇帝敕令从 1906 年开始废科举 —— 注释),中国就能实现无论多么激烈的变革。 ” [ ② ] 原来一直认为是专门针对废科举的民间骚动,山西的干草会的所谓“烧先生,打学堂”之举,现在发现其实好些只是平常的吃大户行为。跟新政没有任何关系。所谓的打烧学堂,只是揭帖传单上的宣传。 [ ③ ] 这一时期发生在江苏宜兴和浙江慈溪,上虞和余姚等地打砸学堂事件,根据当时的报道,大抵由于经济纠纷。 [ ④ ] 按道理,改革举措,涉及哪个人群,哪个人群受损,就容易引发冲突。军事改革,面临被裁撤、降等威胁的旧军,出现过哗变和骚乱吗?没有。行政改革,那些被裁并的机构人员闹过事吗?也没有。废科举,事关千万士子的前程,真正起来闹事的人,也是凤毛麟角。严格来讲,新政举措中,真正引发激烈的民间反弹和抵制的,其实是禁烟。当时的朝廷,下决心在几年内让中国禁绝鸦片,从铲罂粟,到禁绝交易,多头入手,力度很大。跟世界上所有国家的禁烟举措一样,中国的禁烟,也在很多地方都引发了民变。 1910 年春,山西山西文水、交城民众抵制铲烟苗,跟官府发生冲突。后来山西巡抚派新军镇压,死伤过百,成为轰动一时的“文交惨案”。 [ ⑤ ] 1911 年春天,在温州也发生了铲烟委员下乡铲烟,连委员并随从七八人一同被乡民打死的事件。温州事件跟文交事件一样,下乡铲烟的专员,都带有武装,配置新式洋枪,但是,却都遭遇乡民激烈的武装抵抗,规模达到成百上千人。 [ ⑥ ] 这样的骚乱和民变,在整个新政期间,算是规模最大了。然而,这样的民众骚动,其实跟新政的改革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无论什么时代,只要禁烟,就会有这样的反抗和抵制。在外国学者看来,中国那一时期的禁烟,是卓有成效的。只是到了民国之后,才使得清政府的努力前功尽弃。 [ ⑦ ] 如果说新政的改革,把人们的胃口吊了起来,形成欲壑难填的求新欲望,倒也不能说一点没有。但新政到 1911 年,满打满算,不足 9 年,开民智的效果,还不明显。西方的观念,即使在比较开放的长江三角洲地区,也只是有限的流行。士绅们比较急切的改革呼声,无非是赶快立宪。他们连模仿日本和德国的钦定宪法大纲,都没有进一步修改的欲望。在武昌起义之前,立宪和革命,一直是在两个轨道上行走。如果不是新上台的满人少年亲贵肆无忌惮地收权得罪了人,主张立宪的人,并没有革命的冲动。 虽然报纸上时常可见文人们对新政的讥讽,披露新政出的诸如食洋不化的笑话。但总体上,新政的面貌给人印象还是不错的。上面提到的莫理循在给朋友的信中提到,新政给北京带来了新的面貌。“ 北京有了碎石子铺的马路,有几好的警察,有良好的秩序,有马车,有外国式的住房,有电话和电灯,今天的北京已经不是仅仅几年前你所知道的北京了。 ”而且,新办的警政,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莫理循称赞道:“ 他们控制的街头交通令人赞佩。各城门不再出现堵塞现象,人人都必须循序而行不准许向前猛冲猛撞。即便是由德国兵驾着的笨重四轮运货马车也不准破坏马路规章。有一个讨厌的士兵装腔作势不肯服从指挥并且拔除他的刺刀来,维持治安的警察便吹起警哨把这个兵逮了起来, 押到 附近的警察所处。那个兵在当天晚些时候才由一名德国军官从那里营救出去。 ” [ ⑧ ] 得到同样印象还有来自苏格兰的传教士医生杜格尔德·克里斯蒂,他多年一直在奉天行医,在他的眼里,新政期间,奉天一片阳光,鸦片在禁绝,学校在兴办,几位总督都挤出钱来支持他开办医院。雨天泥泞不堪,旱天尘土飞扬的奉天(新政前的北京也是一样。——笔者注),现在兴建起了碎石子路。街上开始出现了路灯,几年后,路灯变成了电灯。随着道路的改善,“在大街上出现了数百辆黄包车,俄式无盖四轮马车已经非常普遍,官员们出行则乘坐国外封闭的四轮马车。”警察也来了,“小小的蓝色岗亭出现在街角”,警察开始指挥交通。奉天甚至组建了卫生委员会,颁布了历史上第一个有关城市卫生方面的法律。 [ ⑨ ] 不仅城市有了新面貌,开展了地方自治的乡村,治安状况也得到了改善。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研究,都不能否认,跟新政前后相比,新政时期是社会秩序最好的一段。 这一时期的统计数据,也很说明问题。新政时期,是一个民族资本投资的小高潮。从 1903 年到 1911 年, 1903 年, 新增企业 9 家,资本 599280 元。 1904 年,企业 23 家,资本 5222970 元, 1905 年,企业 54 家,资本 14813391 元, 1906 年,企业 64 家,资本 21278449 元, 1907 年,企业 50 家,资本 14573047 元, 1908 年,企业 52 家,资本 22527338 元。 1909 年,企业 29 家,资本 9947254 元, 1910 年,企业 25 家,资本 4944740 元, 1911 年,企业 14 家,资本 2290500 元。 [ ⑩ ] 就此可以看出,在 1903 年到 1909 年这个新政比较健康发展的时间区段内,企业和资本的增加是相当快的。与此同时,国家的财政状况,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应该说,在支付 4 · 5 亿两白银的庚子赔款的前提下,作为国家主要收入的关税和盐税,已经被抵押掉了,清政府的财政状况十分困窘。但是,在 1903 年国家岁入 1 亿的基础上, 1908 年,国家年财政收入已经到达 2 · 6321 亿两,如果加上中央各衙门的收入 0 · 3801 亿,全国的财政收入则达到 3 · 0122 亿。 [11] 不错,在此期间,国家财政出现了一定规模的赤字,尤其最后三年赤字比例比较高,但也没有超过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成立资政院之后,国家有了预算,预算需要经资政院审议通过。 1911 年(宣统三年)的预算,原来岁入为 296961909 两,岁出 381357175 两,赤字 84395266 两。但经资政院的审议,岁入增加为 301910294 两,岁出降为 298444360 两,从赤字,变成略有盈余。 [12] 不仅中央财政状况大有好转,地方财政也相当宽裕,很多省份都有大量的结余。多的达到上千万两,少的也有几百万两。辛亥革命后民军的扩充,大部分用的是这个钱。 这一时期财政收入的增加,固然有加税的因素。新政期间,的确开征了一些跟新政有关的捐税,比如警务和教育的附加。但也有现代方法的财务整顿的功劳,比如肃亲王善耆兼任北京崇文门税监,采用现代会计制度,严禁关员勒索,但增加部分,年终提奖。最后在短时间内,税收增加了两倍。 [13] 更重要的是,这一时期,吏治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以往税收过程中的跑冒滴漏,有了很大程度的改观。而我们知道,传统税收最大的漏洞,恰在于中途的损耗,经手人的贪渎。虽然说,到了清末,清朝的官僚机器,已经锈蚀,吏治的腐败依然根深蒂固,但是,由于新政及大地激发了汉人士绅和绅商的积极性,各地的士绅和绅商,通过地方自治以及办学,兴办各种社会团体的途径,以极大的热忱参与了新政。对于地方官员的不法行为,他们不仅可以通过传统的途径走御史门路弹劾,更可以通过斥诸媒体,全国通电,示威请愿等形式表达抗议。新政时期抵制美货,收回利权和立宪请愿等大规模的政治运动,显示了士绅绅商的实力和威力。新政时期推行的地方自治,以及预备立宪,给了士绅和绅商参与改革的正式通道,也反过来极大地制约了政府和政府官员的行为。与此同时,自 1903 年苏报案之后,朝廷的媒体政策逐渐开放,大量的民营报纸问世。少数具有革命倾向的报纸自不必说,就是一般的民营报纸,也多半以与官府为难为事业。凡是嗅到官员的贪腐和不法,一定大张鞑伐,毫不容情。在这种特别的情形下,一方面是官员落马的多了。据统计,仅 1909 和 1910 两年,经摄政王载沣批准革职的大小官员,就达千人以上。 [14] 另一方面也不能不说,这一时期的吏治状况,是有所好转的。在媒体和士绅天天盯着,痛加批评的情况下,至少不可能变坏。吏治好转,官员贪腐减少,民众的负担就轻,所以,尽管新政增加了许多新税,但民众的反弹却不强烈。后来的革命,实际上是社会中上层对统治者不满的爆发,而非民众活不下去的造反。革命,跟广大的农民基本没有关系。由始至终,农民连响应革命都兴趣缺缺。 当然,废科举的确很有问题。科举制度,本质上是一种选官制度。以考试选官,原本是中国对世界的贡献,就目前来看,依然是最佳的制度选择。但是,在古代的中国,这个制度不幸地跟教育制度捆绑在了一起,使得学校教育,基本上以科举为导向,到了明清两代,官学系统,居然成了科举的一个台阶,基本上丧失了作为教育机构的功能。而且连带着把民间的私学体系,也跟科举联系起来。虽然说进私塾读书的人,未必都要考科举,但其中学的好的,肯定是以科举为目标的。这样一来,整个学校体系,所教的内容,基本上被科举左右了。显然,这种现象,是导致中国社会其他的技能教育缺失,只能师徒相传,口传心授的一个重要原因。间接地,也跟近代科学技术难以在中国发端,不无关系。 一直以来,对科举的诟病就没断过,而近代则更是把中国之弱归结于这个制度。似乎只有废除了科举,西方的科技才能在中国落地。在废科举的时候,实际上人们是把科举看成了教育制度。所以,废科举,才跟兴学堂相对应。事实上,当时兴办的新式学堂,是面对社会的,目的是给社会输送各类的人才。而科举考试,则是面对官场的,为官场选拔人才。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科举和学校制度剥离开来,保留科举,但降低位置,取消附在上面的种种荣誉和特权,仅仅作为选官之用。而同时废旧学,兴新学。但是,当时的改革,却把这两者捆在一起,一并扔掉了。 不用说,这样的改革,的确会引发一些社会问题,比如会导致民间私学的动荡,私学市场萎缩,一些不发达地区以教书为业的人,生计会出现问题。山西的一些地方,就出现了秀才上街抗议游行的现象。这一时期,山西个别地区打先生,烧学堂的风波,多少跟废科举有点关系。传统的士绅金字塔结构,也会因此而出现麻烦,新学堂的学生,从小学到大学或者留学生,到底要摆放在哪个位置,有点混乱。但是,这种改革并没有导致大批的士子失业,没有奔头。当时学堂一兴,大批的士子都奔学堂去了。当时传说是小学相当于秀才,中学相当于举人,大学相当于进士。当年考一个秀才相当难,但进个小学却容易得多,进中学,难度也不太大。各地都在兴办学堂,名额比当初的秀才的学额,不知多了多少倍。所以,人们实际上是把学堂当便宜科举看的,蜂拥而至,可以理解。到辛亥革命发生前夜,这些学堂学生多数还没毕业,出路问题,并不严重。同时,由于改革,新事业也在出现。 1905 年之后,是中国民营企业的高峰,报馆也在纷纷兴办,比起从前,新的就业机会,还是多了起来。据统计,新政时期也是一个民营资本投资的高峰,加上朝廷因新政而出现各种新事业,士人的机会从另一个方面也在增加。随着朝廷军事改革的推进,投身待遇优厚的新军,也是一种不错的出路。况且,即使新学堂兴办了,但旧式私塾教育,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消亡,整个民国时期,私塾都在顽强地生存。我们不能断定,在新政时期,教旧书的人,就没饭吃了。迄今为止,我们也没看到有关士人失业的确切资料。 那么,士子跟朝廷,或者说政府的联系是否中断了呢?显然也不是。科举废了,民间与朝廷,以科举作为阶梯的联系方式是断掉了。但当时的改革,又创造了其他的联系方式,比如地方自治组织,预备立宪期间的准议会谘议局,以及这些机构背后的各种社会组织,学会、商会、农会等等。我们知道,科举作为一种士子跟朝廷的联系,是无声的。一般来说,除非出现明显的科举舞弊,或者特别的政治事件,士子无法通过科举这个形式,对朝廷发声。但各种地方自治组织,各种商会、学会之类的社会组织,却有这样的发声渠道,更不要说作为士大夫的议政平台谘议局和资政院了。事实证明,自废科举之后,士绅与清政府的沟通和对话不是减少,而是增加了,而且增加的幅度非常高。在野士绅和绅商不仅跟地方当局沟通密切,跟中央政府直接对话,也有了管道。即使 1908 年之后上台的满族亲贵政府,也不能完全忽视民间的声音,立宪请愿虽说失败,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成果——毕竟预备期缩短了 3 年。没有了选官制度,但不能说士子们就没了进入官场的渠道,很多受过新教育的知识分子,比如回国的留学生,有不少都通过一种特别的留学生考试,进入了官场。在改革后的各种新式机构中,洋学生的比例相当的高。进入新军的士人,由于有文化,晋升的机会也多,从士兵变成了士官和军官,也算是入仕了。 至于新政的军事改革,产生的新军成为清廷掘墓人的问题,其实也不能单从表面上看。的确,军事的改革是导致了新军和旧军的矛盾。不仅原来的绿营面临被淘汰,或者转为警察的命运,就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湘淮军,甚至由部分由淮军改编的练军,也不得不退为巡防营(相当于地方部队或者武警)。面对装备好,待遇优厚的新军,原本应该感到不满的是他们才对。但是,反倒是新军容易出事,这里有缘故。改革中,由于南方新军比较注重文化水平,因此士兵思想比较新,这样的新,也曾让一部分地方官产生畏惧,觉得这些新军的军官和士兵,有思想上的异动。好些地方都出现了限制新军的举措,平时不发子弹,演习时限制子弹数量,关键时刻甚至连枪栓都卸了。但是,明显作为次等军队的巡防营,却从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更过分的是,有的地方官还用巡防营监视新军,造成了跟改革初衷截然相反的歧视。在各个国家,各个不同军种之间,军人和警察之间,都免不了有冲突。试想,在大街上,一旦出现口角,有枪有弹和有枪没弹的人之间,肯定前者气更粗,胆更壮。原本是天之骄子的新军,忽然成了受气包,心气如何能平?其实,当时的思想趋新,是社会的潮流,不见得一定跟革命有关系。把这种新视为洪水猛兽,其实是一些官员的神经过敏,或者,是因为他们自身的思想太旧了。其实,北洋军也是新军,为何北洋军就比较稳定?北洋军里也有不少学堂学生,甚至留学生,为何他们倾向革命的人很少? [15] 很简单,当时没有落到北洋军头上的歧视。 在改革中,新事物和旧事物难免出现扞格和冲突,如果一些官员思想比较旧,喜旧厌新,扞格和冲突就会更加严重。但解决之道在于不断推进改革,让旧的事物得到改造,以新事物取代旧事物。军事改革,目的就是用新军取代旧军,因为只有这样,中国的国防才有出路。改革,矛盾和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不能因为这些矛盾和冲突,就质疑新事物的“忠诚”。北洋军也是新军,在当时就没有人怀疑他们的忠诚。即使在南方新军中,不稳的人,也只是一小部分。受革命思想习染的新军士兵,即使在被革命党人大规模渗透的湖北新军中,也是少数。就算受了革命思想的熏陶,到时候能不能革命,也不一定。武昌起义时,湖北的一镇一协新军,在武汉的,差不多有一万人,参加起义的不过三千,而且基本上没有军官参与,其中也难说没有被裹挟进去的。即使按事后革命的人夸张的估计,湖北新军一镇一协一万五千人中,革命党人也不过将近两千,同情革命的人约四千。 [16] 事实上,如果不是革命党据点提前暴露,党人花名册落到湖广总督瑞澂手里,而且瑞澂又处置严重失当,杀人示威,导致谣传满天,说瑞澂要按图索骥,大开杀戒,等于反向为革命做了动员,形成了举事死,不举事亦死,而且必死的态势,起义能否如期发动,能否有那么多人参加,都是未知之数。很多地方新军的不稳,实际上跟地方官的反向歧视有关,这样的歧视,激起了新军的怨望之情。即便如此,新军的不稳,也不是全局性的。 至于新政任用的大批留学生的革命倾向,更是可疑。革命之后,很多的人回忆都说,他们自回国那日起,就在准备革命。参加留学生科举,积极投身仕途都是为了争得日后革命的本钱。但是,当年留日学生占据了新军的半壁江山,国内的军事学堂,基本上是留日学生在控制。 [17] 但当日他们的思想倾向,到底是趋于革命还是立宪?谁能说得清楚。如果不是革命已成燎原之势,他们能否投身革命,真还不好说。武昌首义,那么多学堂学生和留学生出身的军官,何以只有一个吴兆麟参加了革命?即使有些人在日本留学时参加过同盟会,也不见得回国后一定会坚持革命立场。后来的回忆,往往是靠不住的。比如阎锡山说他和赵戴文两个回国的时候,每人带了一颗炸弹,供发动革命之用。 [18] 谁都知道,那时候的炸弹非常不稳定,稍有颠簸,就可能爆炸。革命党人一般都是在日本学会了制作,在国内制造然后使用。谁能坐几天的船,从日本带回去?万一风浪颠簸,在船上爆炸,岂不自己害自己?不管事后说得怎么好听,山西辛亥起义,率先发动的不是身为标统(团长)的阎锡山,而是管带(营长)姚以价,而姚恰恰是个所谓的保皇党人。 当然,新政走下去,尤其是以立宪为标志的政治改革走下去,满人的统治,满人皇帝的统治,是不是像呼吁立宪的官绅们说的那样,皇权永固或者“世袭罔替”?我看不会。当时的王朝,毕竟是一个少数民族政权。这层窗户纸,早就被革命党人捅破,满汉一体的神话,早已破灭。而且经革命党的宣传,满人在入关之初的暴行,也为世人所知,极大地削弱了满人统治的合法性。尽管新政预备立宪时期制定的钦定宪法大纲,皇帝权力还相当的大,但毕竟已经开始厘定皇权的界限,有界限,就意味着有了限制。立宪是要有选举的,按选举的路子走下去,在汉人的汪洋大海中,居于人口极少数的满人特权肯定会越来越受到限制。满人的统治,走向名存实亡或者消亡是迟早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 1908 年之后,新上台的满人少年亲贵一边推行预备立宪,一边回收权力,集中资源,力求把大部分的权力和资源抓在自己手里。其实从他们自身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把军权,财权以及全国的大部分资源都抓在手里,汉人就是想翻天,不也翻不成了吗?然而他们忘记了,这样做,势必会得罪太多的人,尤其是得罪当时最有实力的汉人士绅,立宪派人士。一旦革命党来放火,就没有人帮着救火了。掌握海陆军大权的旗人,从载沣、载涛到荫昌和萨镇冰,权力是有,但却指挥不了军队。不止是军队不听话,他们自己的威信,能力和胆略也有限。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个家族,那个统治集团可以江山永固的。是体面地退休,还是被人赶下台,是两个必然的选项。 革命的发生以及迅速扩散,的确因为朝廷的政策引发了怨望之情,情绪还相当大。但这不是新政改革所致,而是当时当家的满族亲贵,逆改革的潮流而动所致。政治改革的趋势,就是使更多的人分享更多的权力,在当时而言,就是让汉人士绅和绅商,进一步分享权力。可是,把持朝政的满人亲贵,不仅拒绝分权,反而大肆收权,推行铁路国有(收回资源),收回军权,搞皇族内阁(收回并集中行政权),因而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代表士绅和绅商的立宪派,也开罪了地方实力派甚至部分地方官僚。此情此景,让这些人造反,到未必能做,但有人造反,他们就能加入。革命党人,恰在此时,扮演了一个放火者的角色,于是,革命之火就成燎原之势了。这期间, 1908 年最高领导人换马,绝对是一个时局转换的枢纽。正如费纳克( Vinacke, Harold Monk )所说:尽管新政期间每年都可以看到若干改革,九年预备立宪的方案也切实可行。“然而,由于 1908 年以后局势混乱,或许也由于清政府对于改革缺乏真正的兴趣,这个方案的许多措施仅仅停留在纸面上。” [19] 不肯选择体面下台的满人亲贵,最后实际是被逼下台。虽然小皇帝没有上断头台,但满人整体的命运,却相当悲惨,很多人不得不选择伪装汉人,才能活下去。虽然说,革命的发生,革命党之所以有机会,是当家人少不经事,严重缺乏政治经验惹得祸。但是,改革也的确存在某种政治陷阱,即所谓的“合法性陷阱”。越是合法性不足的统治者,越是容易倾向于以收权来稳固统治,借助强权威慑反对者。人们很容易直线式地想到,抓权在手,总是要保险一点。从而忽略了这样的抓权,会开罪什么人。忘记了所谓的权力和资源,实际上是要由人来掌控的,能力不济,掌握在手里的东西,一样会丢掉。当时的满人,的确处于某种困境之中,少数民族政权,同时入关时又有“历史问题”,经过将近 260 年的养尊处优,整体素质又在下降。试想,如果当时的皇帝,是汉人,而且没有过去的“历史问题”,这样的陷阱,就未必起作用。 可以说,辛亥革命的发生,不是改革引发了革命,而是改革进入了自己的陷阱,当家人身陷其中没能及时自拔。所以说,清王朝不是被改革葬送的,而是被当家人自己一不留神步入陷阱埋葬的。 [ ① ] 参见,斯考切波:《国家与社会革命:对法国、俄国和中国的比较分析》中译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第二章第二节和第四节。 [ ② ] 骆慧敏编:《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上册,第 473 页。北京,知识出版社, 1986 。 [ ③ ] 参见李天德、李明吾:《长治、高平的干草会》,《山西文史资料》第四辑。长治市文史研究馆:《上党干草会运动》,《辛亥革命回忆录》第五集。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 1963 。 [ ④ ] 《辛亥革命》(三)第 389 、 454 、 455 页。 [ ⑤ ] 王用宾:《记山西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几件事》,《辛亥革命回忆录》第五集,第 118 页。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 1981 。张之芯等:《“文交惨案”资料四则》,《山西文史资料》 1991 年第 4 、 5 期。 [ ⑥ ] 林损:《林损集》中册,第 1031 — 1033 页。合肥,黄山书社, 2010 。 [ ⑦ ] Francis CliffordJones , China London, Arrowsmith, (1937) pp148. [ ⑧ ] 《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上册,第 473 、 431 页。 [ ⑨ ] (英)杜格尔德·克里斯蒂:《奉天三十年( 1883 — 1913 )》,第 167 — 170 页。中译本,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7 。 [ ⑩ ] 严中平编:《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第 93 页。北京,科学出版社, 1955 。 [11] 周志初:《晚清财政经济研究》,第 140 页。济南,齐鲁书社, 2002 。 [12] 《前清宣统三年岁入岁出预算表》,贾士毅:《民国财政史》上册,第 25 — 32 页。商务印书馆,民国六年。 [13] 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 31 — 32 页。台湾,传纪文学出版社,民国六十九年。 [14] 侯宜杰:《二十世纪初中国政治改革风潮》第 563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3 。 [15] 北洋军至少有日本士官生 30 多人。尚小明:《留日学生与清末新政》第 94 页。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 2002 。 [16] 罗尔纲:《晚清兵志》第四卷,陆军志,第 251 页。北京,中华书局, 1997 。 [17] 尚小明:《留日学生与清末新政》第 93 — 101 页。 [18] 《阎锡山早年回忆录》,《山西文史资料》 1991 年第 4 、 5 期。 [19] Vinacke, Harold Monk .  A history of the Far East in moderntimes. New York: A.A. Knopf, 1928 .pp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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