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思维的雾霾
3月3日 星期二 晴“一代不如一代”。想起梁从诫生前的这句感慨。大约20年前,他创办了中国第一个环保组织“自然之友”。这个组织低调、却富有标志性,它既是中国社会环境意识觉醒的开始,也象征了公民社会的逐渐兴起。是的,5年前的直接、或许不无激烈的变革方式失败了,能否通过一些微小、谨慎的行动,在新的、非政治领域,推进中国社会的渐进变化。在梁先生去世的2010年,“自然之友”不仅成为了中国最著名的环保组织,它还催生了更多类似组织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中国社会日趋强烈的环境意识,与他与他的同伴努力有关。不过,对梁先生而言,失败感必定从未消退过。公众的环境意识或许提高了,甚至为此采取集体行动,环境的恶化却日渐严重,而人们的思考与行动仍是即兴的,它无法形成持续的压力组织。这个民族夸耀自己“天人合一”的传统,支配过去60年的却是“人定胜天”的逻辑。不管是“阶级斗争”还是“经济发展”的年代,自然环境都是一个被征服、掠夺、漠视的对象。这逻辑也不难理解,倘若连个人都沦为某种工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如此紧张与冷漠,你怎么可以期待人们突然对自然表现出特别关注;而关注发生了,倘若缺乏必要的组织,将意识持续转化成行动,这种关注也会变得苦涩、麻木、犬儒……失败感或许也与家族、与中国知识分子的现代命运有关。他的爷爷梁启超的变法虽然失败了,但他们尚能试图对权力中心进行变革,流亡之后,他们则创造了知识的中心,并在归来后继续参与现代中国的政治与文化上的塑造,尽管当他1929年离去时,只看到一个日趋混乱的中国。到了他的父亲梁思成,他们不再能参与制度塑造,但他们设计了国徽,创建了中国的建筑学,致力于保住北京的老城墙、老建筑,他的命运则在文革的流放中结束。到了他自己,他仅仅希望在一个更狭窄的领域发声,这发声还要充满克制,他不能应对问题的本质,只能尽量作出边缘性的努力。或许在全球媒体中,他是中国环境保护运动的先驱与象征,他的实际活动空间、可以实现的东西,却层层受限。这也是个充满讽刺性的结果。此刻的中国一定大大超越了梁启超的想象。不管他的变法、宪政还是新民,他毕生的目标是一个获得富强的中国,这个中国能够在国际社会赢得她的尊严。当梁从诫去世时,中国的确是以21世纪的领导者的面貌出现的,“富强”的目标已经实现。因为柴静的纪录片,我想起梁从诫的故事。唤醒社会的努力,它似乎既强大又脆弱,既值得尊敬,又让人充满幻灭。3月4日 晴“如果有两个人吵架,其中一人百分之五十五有理,这很好,也没什么可吵的。但是如果有人百分之六十有理呢?那就更好了,这多么走运啊,要感谢上帝!如果有人百分之七十五有理会怎样?聪明的人就会说,这非常可以。要是有人百分之百有理呢?那就是说,这种百分之百有理的人,一定是个凶残可怕之人、一个老盗贼、一个最大的恶棍。”语出一个来自喀尔巴阡山区的老犹太人之口,米沃什把它用在了《被禁锢的头脑》的导言中。在这本迷人的著作中,米沃什描述、分析了政治意识形态如何改造人们的头脑与心灵,锻造出新型的人种。凡是有过共产主义经验的国家,都不会对凯特曼、阿尔法、贝塔、伽玛、戴尔塔这些不同人格的特征感到陌生。在分析极权主义的心理时,这位老犹太人的话或许比任何政治理论都更有效。“百分之百有理”的绝对主义,是一切思维缺陷的来源。它容不下暧昧、可能性、犹豫、不同,也不相信任何逻辑、判断、理性的天然缺陷。最终,“绝对的正确”变成了“绝对的荒谬”。每当公共辩论发生时,几乎所有人都暴露自己是这种“绝对正确”的受害者与实践者。3月5日 晴在关于柴静的纪录片所有的探讨中,我最喜欢的来自H,她相信这标志着“社会共识的完全破裂”。我在普林斯顿的见过她,尝过她相当不俗的湖南菜。过去十年中,她一直居住在这世外桃园式的小镇,她说春天时,窗前常有小鹿经过。在1990年代末,她是中国最有声望的社会批评家,是《三联生活周刊》的“时代人物”,是《商业周刊》的“亚洲之星”。她的著作是第一本系统性的描述、分析中国经济改革的“黑暗面”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她代表当时的“社会共识”——在巨大的经济成功时,中国社会也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巨大的声望也给她带来了新的麻烦。不久后,她自我流放至美国,在不同的大学做了访问学者之后,她定居在普林斯顿,成为了一名专业的写作者。她仍在持续不断的评论中国。与绝大多数流放者不同,她离场了,却保持了敏锐,她对中国隔岸观火式的分析,保持了一贯的穿透力。她最初的预言也逐渐成真,我们的确掉入了“转型的陷阱”。但很可惜,她的尖利、敏锐声音无法再进入中国公众视野。她似乎也象征了批评力量如何一点一点逐出我们的公共生活,那些杰出、独立的头脑不再能为公共议题,提供独特的判断。然后,舆论变成了今日的烂泥塘式的场所。我们毫无怀疑精神,却陷入了“神经质的怀疑主义”;思维单调、雷同,却又在最基本的问题上都无法达成共识……镜像链接:谷歌镜像 | 亚马逊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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