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议五十年
在1950年代的美国,社会学家贝尔(Daniel Bell)宣称意识型态已然终结于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美好与安定生活,但一群纽约知识份子却不满于政治和知识界在右翼的保守氛围下逐渐安逸化,他们决定用各种异议戳破这个「顺从的时代」(The Age of Conformity)(注)的假面,提出各种左翼的、基进的社会想像。一份到2004年满五十岁的左翼知识季刊〈异议〉(Dissent)于焉诞生。
从二十世纪初开始,纽约就是美国基进主义的中心;初生的社会主义运动和格林威治村的波希迷亚氛围在这裡酝酿出反体制的革命氛围,连俄国的流亡革命者托洛斯基也在东村落脚。三零年代以后,所谓的「纽约知识社群」(New York Intellectual )逐渐成形,其核心份子之一就是〈异议〉的创办人、二十世纪后半美国最重要的社会和文学评论家之一的侯尔(Irving Howe)。在纽约百花齐放的各种意识型态中,侯尔始终坚持的是民主社会主义:他不认为社会主义的理想与实践可能已经消亡,但也反对史达林式的极权共产主义。他们拒绝把社会主义的诠释权让渡给以左翼之名行极权之实的史达林,和只会恐惧和污名化社会主义的右派。
异议杂志戴上社会主义的左眼,挖掘资本主义中的社会矛盾与不人性,并反省人类在这个时代的道德困境。他们思考、辩论民主的本质与限制、冷战的影响和美国外交政策、大众文化与反文化、全球化的原因与后果、福利国家的未来、认同政治的兴起,美国的劳工、种族与性别矛盾,乃至世界的政经发展。五十年来,〈异议〉不一定对这些问题都提出完美的答桉,但是他们不断勇于去质问与争辩,去刺激人们思索理念,生产论述与提供愿景。
在风格上,相对于其他美国左翼刊物如〈国家〉(The Nation)、〈在这些时代〉(In These Times)等,〈异议〉的理论气息更浓厚,文章也更长,以试图提出更细緻与完整的思考与论证。但是他们也不像英国〈新左评论〉(New Left Review)以学术论文为主。在过去,法兰克福学派旗手马库色、政治思想大师汉娜鄂兰、社会学宗师密尔斯都曾在此为文,当今美国各界学院内外的重要左翼知识份子,也都轮番上阵,在这裡进行政治价值的思索、公共政策的辩论以及改革策略的检讨。目前的主编是美国过去二三十年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哲学家一瓦尔泽(Michael Walzer)。
相对于左右的知识界刊物,〈异议〉更能挑战意识型态教条。他们反对以单面向的观点来认识世界,反对以靠简单的答桉解决所有问题,而深信严肃的知识份子和行动者必须去追问艰难和根本的问题。他们尤其勇于反省左翼本身的世界观与策略。当年他们反对史达林主义,五零年代以后〈异议〉也反对许多左派易于把世界上一切问题都归诸于美国帝国主义。
这个态度使得他们与六零年代新兴起的年轻新左派剧烈冲突。侯尔批判部分新左派过份强调激进「风格」(style),敌视自由主义传统,盲目的反美,以及浪漫化第三世界的威权社会主义:不论是胡志明、卡斯楚或毛泽东。
同样的,在美国先后发动和伊拉克战争后,〈异议〉也提出了不同于一般左翼的立场。他们刊登伊拉克异议份子支持美国以武力推翻海珊的文章,而瓦尔泽自己更是反覆论证关于战争的道德基础:面对一个国家在进行种族灭绝或屠杀人民时,外国或美国是不是应该人道介入?有什麽正当的方法可以推翻海珊这个独裁者?他们的这些立场都引起许多传统左翼的攻讦。
有人说,基进主义刊物彷彿是偷情,开始容易但维持难。发行量大约一万份的〈异议〉扛着人道社会主义的火炬,辛苦但光荣地泅泳过五十年。他们面临真正的结构性困境是以往的美国左翼有具体战斗目标,右派则是空洞的;但现在却是右派有保守但清楚的政治议程,左派却还在寻找中。〈异议〉的内在限制则是相对于其他左翼刊物宛如号角般的战斗性,他们却坚持思考世界的复杂性,且容忍刊物中存在着各种「异议」。
这是不容易的。多少革命阵营到最后都走向压制内部不同意见,不容许对权威的挑战。于是,能够在向主流体制提出异议之时,也还有对异议者提出异议的空间,不是最可贵的吗?
注:这是Irving Howe在五零年代的一篇经典文章标题。
(本文收于我2007年在台湾出版的「反叛的凝视」一书,亦曾刊载于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