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

秦晖 | 民国历史的不同面相(二)

2011年11月11日 16:39:42   帝制兴衰:辛亥百年话“传统”之十     “乱世”往往人口大减。民国却出现了历史上从未见过的人口的“乱世增长”……      民国历史的第二面相:乱世中的现代化步伐     民国时期的兵荒马乱既是历代王朝周期的乱世景象,当然就不能说那是辛亥革命带来的“多灾多难”。像满清遗老那样,认为如果没有“孙文乱党”,大清就能万世太平,肯定是不靠谱的。但是如果仅仅如此,这个革命也就没什么可肯定的了。充其量,它只不过完成了太平天国的未竟之功(反清)并为下一个新王朝铺路而已。但是辛亥以后的中国之不同于过去的乱世,就在于它在乱世中取得的进步,这就是民国史的第二个面相了。     民国在政治上虽然没能建立成功的宪政,但确实播下了种子,今天台湾地区民主化的进步不能说与此无关。民国时期的新文化可谓风起云涌,同时传统国学也是云蒸霞蔚,两者都让人津津乐道。当年北大如何,清华如何,西南联大又如何,这都是今天许多“民国粉”们喜欢谈的。     这些都是事实,但如果仅止于此,肯定辛亥的意义也不大。因为如下所言,民国政治总的来说还是走向“党国”,而非走向宪政。而讲文化也不能只看精英层面,民国时期大众的“文化水平”(注意这里的“文化”与民族性无关,就是指读书写字的能力)还是很低的。     笔者当年在广西农村插队9年,深知在那些统计数字背后,改革前绝大多数国人即农民的实际“文化程度”如何:那时我们这些“初中69届”(由于“文革”三年基本停课,实际上就是66届小学生)在“广阔天地”里居然成为稀缺“人才”,不少伙伴都成了“民办教师”,甚至只读了6年小学的“知青”被派去教“中学”(那时农村有大量的“戴帽初中”)的也大有人在。而当地的壮族妇女很少会讲汉话,男子也很少认字,因此当时大队都设有文书一职,与支书、大队长同为领补贴的三大“干部”之列,往往还是三人中惟一能读写的。所以对于今天有些人极言那时农村的教育卫生如何好,我只有无言!     不过平心而论,这种状况不能只怨改革前体制。因为常识告诉我们,把一个文盲社会成功扫盲是可能的,而把一个识字社会文盲化就不太可能。二战后德、日、苏与我国改朝换代的历史都表明,战乱和天灾可能死人无数,经济崩溃,但通常都很难消灭文化——除非发生异族征服之类的文化灾变。“文革”虽然被称为“革文化的命”,但那主要是就道德破坏而言,1966-1969年三年教育停顿与混乱,损失很大,但要说这就会使一个识字社会文盲化还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所以1969年当地的这种状况基本上也就是民国时的状况,进步不大,退步也谈不上,改革前体制与民国都要对此负责任的。      中国人口模式的转变发生于民国时期     关于民国的进步,我只讲两个过去人们比较忽略的问题。一是人口模式。如前所述,传统时代人口的增减是王朝兴衰的显示器,而乱世人口大减则是常规。然而民国时期尽管兵燹不断,天灾人祸深重,但与历史上“乱世”人口往往要损失一半以上甚至更多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民国却出现了历史上从未见过的人口“乱世增长”。复旦大学人口史研究团队多年潜心研究的结晶《中国人口史》六卷,其中后两卷就集中揭示了这一过去人们未加注意的重大问题。     过去人们都有两个印象,一是清代中期人口突飞猛进,连破一、二、三、四亿大关,由此产生了关于清代伟大的种种说法。二是从晚清到民国一直都说中国是“四万万”人口,这倒也符合人们对历代乱世人口衰落的认识,没有大减已经很不错了。而中国人口走向“高低高”的近代发展中模式,则是20世纪后半期至厉行计划生育前的事。     但是,由曹树基、侯杨方分别完成的《中国人口史》后两卷以翔实具体的考证和统计告诉我们,这两个印象并不真实。     在《中国人口史》第5卷中,曹树基证明,以往由于严重低估人口基数导致的所谓清中叶人口空前高速增长的说法不确。从1644清朝建都北京至1851年太平天国战争爆发前,人口年均增长率0.49%,增速低于唐前期、北宋前期和南宋前期,即便是其中增速最快的康雍乾百年“盛世”,年均增长率也不到0.7%,所以“‘清代前期人口的高速增长’是一个虚构的命题”。(曹树基:《中国人口史》第5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835页)     而从1851年太平天国战争爆发直到1949年国共内战结束,中国处于传统治乱周期中两个“大王朝”之间的“乱世”,然而这个乱世的晚清和民国两段却有不小的差别。清末以太平天国战争为主的咸同年间大战乱,固然使人口从4.36亿降到了3.65亿,辛亥革命前夕却恢复了增长。根据侯杨方《中国人口史》第6卷的研究,清末民初到抗战前的人口增速更是超过了清朝的康雍乾盛世。在1911-1936年间,全国人口从4.1亿增长到5.3亿,年均增长率达到1.03%。尽管抗战时期又一次导致人口下降,但1949年年底仍达5.4亿。侯杨方据此认为:整个“民国时期的全国人口增长速度之快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侯杨方:《中国人口史》第6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575页)     而这种“乱世”人口增长率高于前朝(清)盛世的情况更是不同寻常,以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于1953年进行首次人口普查时,就出现了5.8亿、连同港澳台已超过6亿的惊人数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普查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中国人口仍不到5亿),显然,1949年后超过2%的人口年均增长率就是民国时期的这种变化的“自然延续,而并不是另一阶段的突然变化”。事实上,如果把民国年间惨烈的战祸与天灾与1949年后的“和平红利”的差别刨除,则1949年前后的人口增长模式差别并不大。因此侯杨方认为,从传统时代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增长率,变成现代发展中国家高出生率、低死亡率、高增长率这样一种“中国人口模式的转变,发生于20世纪上半期”,即民国时期(侯杨方前引书,610-611页),亦即既不是发生在1949年以后,也不是发生在清中叶传说中的“人口爆炸”时代。侯杨方列举了许多史实,证明民国年间由于经济社会和医疗的进步导致人口模式发生的这种历史性变化。      民国经济对印度的“赶超”     当然,人口的“乱世增长”不仅仅是卫生与社会政策的结果,它也是与中国经济的进步相联系的。     笔者多年前曾写过几篇文章,涉及这一时期的经济发展及纵向横向比较问题。其中提到:过去我们喜欢以与1949年的比较来统计我国后来的纵向发展成就,并以1949年的中印横向对比说明那时的中国不如印度,而后来则超过了印度。但是这种比较有严重的问题。西方国家就不去说了,苏联和东欧国家包括阿尔巴尼亚在内,在统计发展成就时,都是按照国际通常口径,拿战前和平年代的最高水平来作比较的。例如苏联的发展成就不是以1917年、而是以一战前经济高峰的1913年作为参照;统计二战后成就时,则以苏联卷入战争前的1940年,而不是与战争废墟上的1945年作对比。阿尔巴尼亚以卷入战争前的1939年为比较基期,而不是战后新政权建立的1945年。只有我们老是以战后废墟为基点作比较,导致很大的失真。     事实上,在当时战乱不断的情况下,只要不是碰到“八年抗战”“三年内战”那样的大规模毁灭性战争,民国经济发展应当说是不慢的。中国经济从清末到民国时期的最高水平,其年增长率不低于自“反右”到改革前的20年和平时期。横向比较,这个增长率不比同期世界平均值低,也不比大多数西方列强低。当然由于基数很低(这涉及对清代经济的认识,下文还会讨论),这个增长率对于“赶超”西方的意义不大。但是当时中国经济的发展速度至少不比同一时期完全处在和平中的印度慢,而且可以说正是在这个时期实现了对印度的工业赶超:尽管中国近代工业起步比英国治下的印度晚,清末民初的水平比印度低,但是中国的大多数主要工业产品的总产量乃至人均产量到民国时期的最高水平时,都已经明显超过了印度,印度直到1949年也仍低于这一水平。应该说这是很难得的。尽管这个最高水平未能维持,到民国末年又因毁灭性战争而崩溃到近乎废墟的状态,使1949的印度似乎在中国之上,但以此种战争废墟来抹杀整个民国时期的经济发展是不公平的。     1949年以后中国工业在和平时期又超过了印度,但实际上只是回到了常态,改革以后中国领先于印度的幅度明显加大,才真正把印度甩到后面了。因为印度独立后其实也一直搞计划经济,1990年代才开始转向市场经济,比中国晚了十多年,这一点对目前的中印对比有重要影响。至于农业,民国时期一直就比印度强,尤其是粮食,无论总产量、亩产量、人均、劳均产量和劳均折合营养热能(卡路里)产量,都远远高于印度,即便到战争废墟上的1949年,印度的相关指标也没有超过中国。     如果综合工农各业,则中印国民经济的长时段比较就更能说明问题。近年来国人经常提到“麦迪森数据”,我后面要提到这组数据在前近代东西方对比方面有缺陷,所谓1820年中国经济占世界三分之一之类的说法过于夸张。但是麦迪森对整个东方(不仅中国)都有同样的夸张,因此他描绘的中印“东东比较”还是可以借鉴的。按照他的描述,中国经济总量自清代、民国以迄新中国二百年来一直大于印度,但其比值颇有波动。而这一比值相对最低之时不在清末也不在民国,甚至不在战后废墟上的1950年(当年中国GDP为印度的156.6%),而是在三年饥荒之后的1962年(当年仅为印度的139.9%)。只是在改革后,这个比值才持续上升,在20世纪90年代已经达到三倍于印度。     但由于中国人口更多,人均产值与印度相比优势要小许多。麦迪森数据显示清代中国的人均产值略少于印度,清末民初则开始追赶,1936年中国已经比印度要高出26.3%。进入大规模战争时代后,中国经济滑坡,但根据麦迪森的计算,即使在百废待兴的1950年,中国人均GDP仍略高于印度,而到1956年,中国在人均GDP方面相对于印度的优势恢复到1936年的水平。然而很快中国经济又陷于混乱,到1962年人均GDP一度低于印度,甚至低于清代的中印比值,是两百年间中国经济相对于印度而言最糟的时期。以后中国经济复苏,人均GDP自然又超过了印度。但直到改革前夕的1970年代中期,中印之间的这项比值才达到与超过1936年水平。而进入改革时代后,中印的距离才明显拉开,到1990年代中国的人均GDP已超过印度一倍以上。当然,这一方面反映了中国经济的提速,另一方面也与中国此期内严格计划生育、而印度则保持着高于中国的人口增速有关。     就纯粹反映经济增长速度的GDP指数而言,麦迪森数据显示清代中国经济增长率明显低于印度:以1913年水平为100,印度从1820年的55.8增至这一水平,中国只从66.2增至这一水平。进入民国后,在1913—1936年间中国经济增长明显快于印度:中国增长了将近四成,而印度增长还不到两成。1936—1950年间,中国经济因战争而大滑坡,印度经济仍保持增长,GDP指数也出现印度高于中国的局面。1952年后,中国GDP指数再度领先于印度,但大跃进的后果与“文化大革命”使这一趋势再次逆转,1960年代印度的GDP指数又高于中国。1970年代虽然中国又一次恢复领先,但直到改革前夕的1977年,中印GDP指数之比仍然没有达到1936年时的水平。只是在改革年代,中国的GDP指数才稳定地超过印度,而且超过的幅度也大大突破了1936年水平。     这种比较当然是很粗略的。我曾指出民国年间由于国家统一程度低,经济统计十分混乱。如何从现有资料出发客观评价当时的经济发展,还需要作不少考证工作。以铁路建设为例,民国时期修建的铁路不少,但在持续的战乱中或者这边修路建桥,那边破路炸桥,或者今天建成明天炸掉,或者由于政治分裂有路不能通车,因此在同一个时间断面上的通车里程始终上不去,而现有资料对于哪一个时段的通车里程为1949年以前最高值也有不同说法。但是笔者根据更详细的资料统计,1949年前中国曾经修成并通车过的铁路(汰除重复)是31847公里,远远超过同一时间断面的通车里程,其中绝大部分即22550公里曾经修成于民国时期。     但是1949年年末中国实际通车铁路只有21810公里,这就是说上述31847公里铁路竟有一万公里毁于战火或其他人为破坏。此后直到1960年代中期,我国的铁路通车里程才超过了1949年前我国曾建成铁路的累计总长度。与1949年末相比,1950—1975共26年间我国铁路共增加2.4万公里,仅略长于民国年间修建的路段,而建设里程的年平均增长率 不仅低于民国相对和平时期,也低于整个民国时代。实际上,改革前我国建设的铁路有相当部分是重建、复建民国时期曾经建成后又毁于战火的线路。甚至到1990年代的铁路建设中,仍包含有若干民国时期已建复毁的路段,如北安—黑河、邯郸—涉县、嫩江—黑宝山、黄流—八所等。当然,新中国铁路的质量大有进步,而且西南、西北地区的新建铁路修建难度之大,民国年间修建的铁路无法相比。但无论如何,民国时期的铁路建设的成就是不应因战争破坏而湮灭的。      (发于南方周末 11月3日) 上一篇: 民国历史的不同面相(上)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42)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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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 | 民国历史的不同面相(上)

2011年11月05日 01:07:20   帝制兴衰:辛亥百年话“传统”之九     过去为鼓吹革命就要痛骂立宪,现在有人为肯定立宪又痛骂革命,同样都是片面的思维。     民国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乱世,具有一切乱世所具备的灾难图景,说民国未能结束这一切,是可以的;说民国导致了这一切,或者说是辛亥革命导致了这一切,就不对了。      “成功”,“尚未成功”,还是“失败”?——关于革命成败与革命理想是否实现的辨析     辛亥革命的结局如何?过去有三种说法:其一是就革命的直接结局而言,一般人都认为这次革命取得了成功。所谓成功,就是指革命没有被镇压,相反,清廷镇压革命的努力失败了。于是辛亥革命成功地推翻了清王朝,我们说黄花岗起义失败了,而辛亥武昌起义成功了,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所谓成功,就是一件事做成了,这是个事实。至于价值判断是另一回事。好事有成败,坏事也有成败,古人都知道“不以成败论英雄”,就是不能把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相混淆。     但是如果要讲革命者的理想是否也取得了成功,那就是另一层意义了。当时的革命者对这场革命的意义的理解,其实也各不相同。有人搞“革命”纯出于个人野心,通过革命他掌权了,就是成功了;他没能掌权,就是失败了。撇开这种个人利益的判断不谈,仅就“理想”而论,有些人的理想就是“排满兴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在这个意义上,辛亥革命当然也是成功的。但孙中山先生的理想当然不只是排满,他还要实行“三民主义,五权宪法”。而直到他1925年去世,这些理想也远未实现,所以他的遗嘱才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但“尚未成功”并非已经失败。我们没有看到孙中山宣布辛亥革命已经失败。道理很简单:古今中外的革命中,很多革命者志存高远,理想宏大,要实现非常不易。如果没有实现理想就是失败,那古今中外的革命大概就没有不失败的了。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实现了“自由、平等、博爱”吗?俄国1917年革命达到“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了吗?但与被镇压了的1871年巴黎公社相比,这两次革命都被公认是成功的。所以作为政治事件的革命成功与否,与“革命理想”是否得到实现,也应该是两回事。理想未能实现,革命者可以说他的事业“尚未成功,仍须努力”,但是不能说革命本身失败了。     当然,尽管理想没能实现,但一场搞成了的革命如果值得肯定,那还是要有点好(至少是肯定者认为的好)结果的。比如法国大革命虽然没有实现“自由、平等、博爱”,但即便反资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承认它建立的“资本主义社会”毕竟比“封建”更进步。而托洛茨基后来虽然抨击苏联蜕变成了“官僚国家”,违背了列宁的理想,但他要肯定“十月革命”,还是要承认这“官僚国家”仍然取得了工业化等不少“进步”,否则如果他像邓尼金(1872-1947,俄国将领,白军领袖之一——编者注)或索尔仁尼琴那样认为苏俄还不如沙俄,那他就没法肯定十月革命了。     的确,如果搞成了的革命一点好处都没带来,又该怎么说呢?革命明明搞成了你不能愣说是失败,那你就只能从价值判断来否定它,即搞成了的“革命”本身就是一件坏事,并不仅是它的“理想没有实现”的问题了。过去我们习惯于把“革命”作为褒义词,那么这样的坏事我们就不称为“革命”,而贬称为“反革命”或者“暴乱”。比方说当年希特勒的“啤酒馆暴动”和墨索里尼的“向罗马进军”,当时都自称为而且被称为“革命”(当然这未必是出于褒义),但这两件事后来都带来了公认的大灾难,所以我们不说它“失败了”,而说它是一件(不幸)做成了的坏事,视革命为褒义的人就不称之为“革命”,而称为暴动等等。尽管纳粹(“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夺权后也对现实做了妥协,没有完全实行当初宣布的“国家社会主义”(所谓《二十五条纲领》)那一套,并且也因此引起了斯特拉塞兄弟和罗姆等“纳粹理想主义者”和“国家社会主义激进派”的不满并导致他们被希特勒整肃,但是人们也没有因为这些“理想”没实现就说纳粹“革命失败了”,而是说纳粹本身就是罪恶。     因此,一场革命如果没有带来任何好结果,逻辑上只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好事根本没做成(不是做成了但效果不理想),另一种是做成了,但那是坏事。      辛亥革命“失败了”的说法讲不通     按上述逻辑评价辛亥革命,就不能不提到以辛亥为开端的民国时期。因为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并没有造成历史空白,推翻清朝与建立民国是同一回事。     但如果说中国人无论两岸三地对辛亥革命基本都是肯定的(尽管肯定的理据不尽相同),对民国的评价可就天差地别了。过去国民党在大陆和今天在台湾对民国当然是基本肯定的,所以他们尽管认同孙中山“尚未成功”之说,但既不认为辛亥革命是坏事,也不认为它失败了,“国民革命”只是要继续推进而已。今天台湾的民进党是国民党的政敌,但在对辛亥革命的评价上,许多民进党人(作为整体,民进党官方似乎没有兴趣评价辛亥革命)与国民党的观点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而改革开放前,大陆对民国可以说几乎是全盘否定的。那时我们这里甚至连“民国时期”这个词都极少见,人们只用“解放前”、“旧社会”(常常还附有定语:“黑暗的解放前”、“万恶的旧社会”)来指称那个时代。有个时期大陆搞运动经常提到“伪保长”、“伪市长”、“伪官吏”、“伪警察”、“伪政权”等等,这里的“伪”并不仅指汪精卫、“满洲国”这类“日伪”,而是包括民国时期的历届中央政府和大部分(中共根据地除外)地方政府。北洋政府与南京国民政府那时都被称为“伪政府”,人们提到“清政府”很自然,提到“民国政府”就觉得怪怪的,只有讲“北洋政府”、“蒋政府”才顺耳。而后者连“旧政权”、“前政府”都不配,一定要说是“伪政权”,可见评价之坏。那时关于这段历史,只有“党史”、“中国革命史”和“帝国主义侵华史”的论述,而根本没有“民国史”之说。就连改革前最权威的一套反映那个“时期”的“通史”著作,即四卷本的集体大书《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编者注:初稿出版于1960-1962年),也回避了“民国史”,暗示“民国”只不过是“革命”对象、反面教员而已。     政府是如此,社会也没什么进步,通常我们都说民国与晚清一样,都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但是最近这些年,我们对过去被称为“封建”的传统社会却给予了很多新评价:“封建”固然名不副实,词不达意,“传统”也辉煌灿烂,无人可比。而“帝制”据说也并非专制。曾有网友作长篇网文,对我批判“秦制”专制大为不满,抨击曰:秦晖只说秦皇汉武不受制约。“但当年董卓、曹操想做什么,也一样无人能制约,是不是因此就可以得出‘谁都制约不了宰相’的结论呢?再说你光看到秦始皇和汉武帝,怎么不看看汉献帝和唐昭宗?”(玉出昆冈:《脑拖反儒辫,口诵媚洋经——评秦晖的〈从“周秦之变”到“新启蒙”〉》,见“天涯社区·关天茶舍”网站)这位网友真是太有才了,看这反例举的!董卓曹操“无人制约”的后果是什么?董卓横死而曹操怎么成了“魏武帝”的?汉献唐昭倒确实是“虚君”,但他们下场如何?权臣张则臣将不臣,君权虚则君将不君,君臣易位而但凭权柄,太阿倒持则“纲常”何用?有才网友所举之例,不恰能说明“秦制”的奥妙吗?而那些从“封建”到立宪的国家,“封建”时既无秦皇汉武,亦难寻汉献唐昭,立宪后则秦皇汉武等于汉献唐昭矣——我们前述的维多利亚女王,不就是名声之赫不下秦皇汉武,权柄之虚正如汉献唐昭吗?“秦制”下焉能有这样的事?     而在帝制的历朝中,清朝又是今天得到评价最高的一朝。按我们现在许多著述的描绘,从努尔哈赤、皇太极直到顺、康、雍、乾、嘉,甚至连同多尔衮与孝庄文皇后这对摄政夫妇,人人奋发有为,个个雄才大略,圣明君主之多开历朝未有之盛,明朝固然是瞠乎其后,其他各代也罕有其匹。清朝的毛病似乎只在道光以后,而且只是外国侵略所造成。推翻这样一个王朝,“半封建半殖民地”又毫无变化,只是“清政府”变成了“伪政权”,那么这样的举动究竟有什么值得肯定的?     于是过去与现在都流行“辛亥革命失败了”之说。过去主要是说“资产阶级软弱”,没有搞土地改革,因此“封建”依然。现在不少朋友强调宪政民主,又以宪政的失败等于辛亥革命失败。最近袁伟时先生就认为,毕竟有点宪政形式的段祺瑞政府,1926年被冯玉祥武力逼辞,标志着辛亥革命的“失败”。这个说法与过去国共两党都把当时冯玉祥所属的阵营当作“革命”一方、而段祺瑞则是“反革命”的传统观点完全相反,是令人深思的新见解。可是这种说法正如我上面所说,还是把革命成败与革命理想是否实现混为一谈了,在这点上袁先生的逻辑与传统说法其实差不多。     至于没搞土改就不是“反封建”,事实上除了孙中山有平均地权一说(其含义与今天所说的土改也不是一回事),当时参加辛亥革命的绝大多数人,包括武昌起义、保路运动的发动者和“独立”各省及南方临时革命政府都根本就没有这种主张,就是孙中山自己,辛亥回国后好久一段时间也没提此事。亦即辛亥革命不是想搞土改但“失败”了,而是根本就没想搞(后来国共两党都想搞,那是另一回事)。照此种荒谬逻辑,辛亥革命就不是失败了,而是一开始就不应该搞。     总之,辛亥革命与太平天国同样“失败了”的说法讲不通。如果民国一无可取,甚至事事不如清朝,辛亥革命就不是“没做成的好事”,而应该是“做成了的坏事”,它也就根本不该肯定。当年满清遗老们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今天如萧功秦等先生也有类似的评价。萧先生对革命党尤其是孙中山的评价与袁伟时先生类似,可以说是非常负面,但逻辑上比袁先生彻底,他说辛亥革命是中国“灾难时代的开端”。这就不是说革命“失败了”,而是说革命根本就是坏事。这种说法根本就讲不通。      民国历史的第一面相: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辛亥以后的整个民国时期,确实给人以兵荒马乱、内忧外患、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的印象。事实上,从清帝逊位到“二次革命”、护法战争爆发,辛亥革命“胜利”的喜悦几乎倏尔而逝,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战争、革命、抗战、内战。整个民国时期,严格地说没有真正的和平岁月,所谓的“黄金十年”,也不过是战乱相对较少而已。而这十年之后就出现了毁灭性的连续12年大规模战争。     乱世之国,对外竞争的实力也弱,于是这段时间外患也非常严重,其顶点就是日本对中国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我后面要提到这实际上是民国时期国人苦难的极点。但是,即便是确实有灭亡中国意图的日本侵华,与晚清西方列强只是争取他们的“在华权益”(其中确实有欺负我们的不义之“权益”)、并不打算灭亡清朝、在版图上中国失去的也不过是若干藩属和边疆土地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如下所言,日本也并未得逞,这和历史上中国(中原汉族王朝)多次完全亡于“夷狄”是不一样的。而且抗日成功,正是民国历史中最大的正面成果。     当然有人说,日本之敢于侵华,还是证明了民国不可取。过去说是由于“旧社会”的制度不行给外敌以可乘之机,现在也有人说是由于革命不好,导致外敌乘乱入寇。其实这两种说法都不值一驳。因为日本侵华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有复杂的全球性原因。德、意、日的侵略对象,既有英法那样的资本主义国家,也有苏联那样的社会主义国家,还有大量今天所谓的第三世界国家,凭什么说中国只因“旧社会”制度落后才招致入侵?     同样,当时被轴心国侵略的,既有从未发生过革命的传统老大帝国阿比西尼亚,也有革命已经成功多时的苏联,反倒是恰在二战前夕发生革命而且并未成功、并发生了严重内部战乱的西班牙,在整个二战中反而置身事外,没有遭到外敌入侵。因此是否发生了革命乃至革命“成功”与否,也与日本侵华并无多少相关性。     内忧外患导致社会抵御灾害的能力下降,民国时期因而也是天灾频仍、因灾死亡惨重的时代。但是内忧外患既然并非革命后才有,这种抗灾能力下降的厄运,也不能说是革命所致,至于天灾本身的自然因素,当然就与革命更加无关了。     恰恰相反,我后面就要谈到民国时期的乱世固然严重影响抗灾,但是如果不是与“治世”、而是与历史上类似的乱世相比,民国时期在这方面却有明显进步,这却是今人没有注意的。     当然,无论是内忧导致外患,还是人祸加重天灾,“内忧”与“人祸”的确是民国时期的面相之一。于是有人说“辛亥革命是20世纪多灾多难时代的开端”。     的确,如果说辛亥革命并没有成为中国宪政民主和共和制度成功的“开端”,应该是对的,但是说辛亥革命是“灾难时代的开端”则显然是过分了。就算时间限定在20世纪,这个世纪一开始的“庚子国难”与“辛丑国耻”难道还不算“灾难时代的开端”,难道这也要怪辛亥革命?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只讲“20世纪”呢?距离20世纪不远的太平天国战争流血成河,与战争相关的间接死亡也是饿殍盈野,不下于20世纪的任何一次战争,何以那就不是“多灾多难时代的开端”?     再往深里说,正如我在第三篇文章中所言,实事求是地讲,我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大乱,没几次比清亡后的灾难小。辛亥革命所追求的宪政民主本来就是要终结这种“治乱循环”的周期性灾变。但“革命尚未成功”,王朝周期律就仍然起作用。“秦失其鹿,楚汉逐之”,清失其鹿,同样群雄并起,最后是国共逐之,我国传统时代改朝换代都这样,未必是搞了共和之过才这样,更不是由辛亥革命“开端”的。用传统的说法:清祚已历270年,“气数已尽”,没有辛亥它就能传承永久吗?     事实上,太平天国战争就意味着清朝已经进入末期。尽管这场战争并未直接终结清王朝。但我国历史上的王朝终结一向有两种模式:要么在大规模民变中直接崩溃,如秦、西汉和隋,要么民变被镇压后,镇压者成为军阀寡头,王朝演变成群雄逐鹿状态。黄巾之乱后的东汉、黄巢之乱后的晚唐就是如此。晚清就属于这第二种模式,太平天国之乱后,满清王朝的中央集权机制实际上已经开始了“离心化”进程。从1870年代的湘、淮成“系”,发展到庚子时的“东南互保”,再走一步不就是军阀割据、各省“独立”?     其实,正如今天不少从负面批评辛亥事变的人自己指出的:像保路运动那样的事,不仅不是革命党独力发动,甚至也不是革命党加立宪派再加传统会党就能搞得成的。盛宣怀首先得罪的是四川的地方官绅,包括后来成为革命对象的四川督、抚。这些传统势力的“捣乱”,使得那些认为清廷铁路国有化做得对、保路运动没那么强、因此也不该肯定的人振振有词。但从另一面来讲,没什么宪政导向的保路运动就瓦解了清王朝,完全没有宪政导向的传统动乱不也一样会导致这种结果吗?清朝本来已是末世趋乱,民国不过是未能止乱、以“真共和”替代这种王朝循环而已,对此感到遗憾是应该的,但为此苛责革命、似乎没有革命天下就乱不起来,那就大可不必。     以宪政取代专制是政治现代化的逻辑必须,但宪政之路不好走。我前面说过,世界史上“封建”传统的民族(如欧洲、日本)通过君主立宪实现宪政的成功率较高,而像中国这种中央集权帝国,君主立宪少有成功。晚清立宪派的努力是非常可贵的,过去思不及此,应该反思。但是立宪不成,革命发生了,其中因素很多,后人也没有必要强分对错。实际上,那时立宪派与革命派也没有过去说得那么对立。过去为鼓吹革命就要痛骂立宪,现在有人为肯定立宪又痛骂革命,同样都是片面的思维。欧、日各国走君主立宪之路,也未必一帆风顺。最顺利的英国也折腾了几十年,日本就更不用说,明治维新下面的“大正民主”昙花一现,很快演变成军部专政,不要说给日本,给世界都惹下大祸,后来还是在美军占领下回到宪政之路的。中国辛亥革命后宪政没能扎根,重演了历朝的乱世,所谓“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说是水深火热也不为过,这是一个面相。     总而言之,民国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乱世,具有一切乱世所具备的灾难图景,说民国未能结束这一切,是可以的;说民国导致了这一切,或者说是辛亥革命导致了这一切,就不对了。     (发表于2011-10-26     南方周末) 上一篇: 太平天国:传统民变的特殊标本,…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1)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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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徐友渔:“两个文革”说:权力斗争还是社会冲突?

徐友渔:“两个文革”说:权力斗争还是社会冲突? 进入专题 : 文革 权力斗争 社会冲突    ● 徐友渔 ( 进入专栏 )       我今天不是泛谈文化大革命,而是谈文化革命研究中一个很重要的议题,叫做“两个文革”说,我本来是给大会提交了一个详细的提纲,结果没有打印出来。          我首先要说什么叫做“两个文革”说,所谓“两个文革”说,就是这么一种主张,文化大革命不只是只有毛泽东发动的那个文化革命,就是官方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文革,那个文革是毛泽东为了贯彻自己所谓的革命路线或者要打倒他的政治对手刘少奇,这个是大家都经历过的文革,大家概念中就有这么一个文革。“两个文革”说主张,除了这么一个文革,还有一个“人民的文革”,这个文革是中国人民趁毛主席要搞大民主、大字报、大辩论,趁着这种社会控制松懈的情况下起来斗争,争取自己的利益,打倒特权阶层,有这么一个文革,这个文革是意义重大的文革,而关于这个文革的说法对现在很有影响。          “两个文革”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两个文革”说为什么重要呢?因为文革研究在中国是一个禁区,所以大家对于文革研究的情况不是太了解,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情况。实际上文化大革命刚一爆发——我们一般定义为1966年5月16日爆发——不久以后,西方的研究刊物《中国季刊》、《亚洲概览》、《共产主义问题》,以及美国的兰德智库,基本从6月份开始就跟进了,并且从1967年开始出版有关文化大革命专门的著作。在西方有一个完整的文革学,它有一个发生、发展的历史,有经典文献,有主要的著作,现在已经有大学的教科书,研究中有重要的代表人物。这是在西方,但是在中国是怎么一个局面呢?有句话叫做“敦煌在中国,但敦煌学在西方,文革发生在中国,但文革学在国外”,国外形成了流派,有很多权威的学者和研究者,但这些情况对中国是没有影响的。当然,最后这个情况是改变了,大概可以说从十几年之前,大约在上世纪末,由于很多中国学者的努力,中国人研究文革有了很大的成果,现在已经不能说文革发生在中国但文革学在西方,我觉得中国人最终还是比较争气,文革学的主流力量现在也应该是在中国学者这里了。          在文革研究有林林总总那么多文献、那么多观点、那么多流派的情况之下,我根据己的研究,认为“两个文革”说可能是文革研究中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都是最重要的一个学说,是吸引讨论、研究、争论的人数最多,观点最多,争论最激烈、最集中,而且最长期的一个学说。另外一个最重要的话题就是:“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革?”,可以和这个问题相提并论。我甚至觉得第二个问题的研究理论成果还不如这一个,所以,“两个文革”说应该是文化革命研究里最重要的话题,或者是最重要的话题之一,这是第一点。但我今天除了谈理论之外,我觉得其实更重要的是,“两个文革”说在现在的中国有非常重大的现实意义。为什么呢?大概可以这么说,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对于文革的否定可能是达到了最高潮,那些想说文革好话的人是最没有市场的时候。但是随着90年代这种以市场经济为导向的改革起来以后,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贪污腐败情况越来越严重,对文革说好话的思潮就越来越升温,我觉得到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看那些“乌有之乡”的网站,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毛泽东热”也是一浪高过一浪,毛泽东关于“继续革命”的思想、关于打倒特权的思想,特别是毛泽东在文化革命中打起的“社会公正”的旗帜,现在对中国很多人有极大的吸引力。          在这种情况下,文革的很多说法是越来越有吸引力了。中国现在并不是开放和自由的社会,中国的大部分老百姓对于处理社会不公正问题,对于变革中国社会是没有太多的想法的,没有外面的信息和借鉴,但是毛泽东关于文革的理论在某种意义上却是深入人心,所以他们在看待中国社会不公正问题上,看待这种贪污腐败特权问题上,看待未来中国应该怎么变革的问题上,他们受文革的影响超过所有的西方理论,在中国最广大的民众中,如果从数量上来说,最深入人心的,人们最习惯的思维方式还是文革的思维方式。他们在考虑自己行为的时候,文革的行为模式,比如“打倒贪官污吏、走资派”,“大民主”等等方式,这些东西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而这些东西最相关的就是跟“两个文革”说有很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了解这个学说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文革已经不是一个遥远的幽灵,而是现实生活中影响甚至支配人们思维方式和行动方式的一些重要的理论资源了。我觉得,了解文化大革命对现在的影响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现在介绍一下“两个文革”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据我自己的研究,最早提出“两个文革说”这个概念的人是王希哲,中国人研究文化大革命的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是他写的,写得非常尖锐,我甚至认为是非常深刻的,他1981年发表的那篇文章叫做“毛泽东与文化大革命”,他在这篇重要的论文里提出,与毛泽东的文化革命相对的有一个人民的文化大革命,他说在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中间,伴随着毛泽东的每一步胜利,都是人民对他的认识的进一步的加深和抵抗的进一步的加强。经过1966-1971年的感性的认识和积累,又经过了1971-1975年的比较理性的认识的积累,终于在1976年4月3日爆发了人民自己的文化大革命。          所以我考证的结果就是,最早的是王希哲在1981年《毛泽东与文化大革命》这篇论文里提出两个文革的学说,首次提出有一个人民的文革,跟毛泽东想打倒政敌的文革是相对立的。我介绍一下王希哲这个人,1974年的时候,文化革命的异端思潮里最重要的一篇大字报叫做《论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就是广东三个人写的叫做“李一哲大字报”,李一哲是三个作者每个人用自己名字的一个字,“李”就是李正天,后来是广东美院的教授,“一”是陈一阳,是一个干部,广东省电台的干部,“哲”就是王希哲。我研究文革专门采访过这几个作者,我后来看了一下,我经过仔细研究,觉得那篇大字报可能主要的执笔人是王希哲,他有很强的理论思考能力。那时候还是赵紫阳在广东执政,他们的这套东西是非常深刻的,和文革中其他异端思潮不一样,在当时就明确提出了民主与法制问题,他们借口批判林彪,实际上批判的是毛泽东思想,批判的是整个文化大革命。当初有一个很有意思奇怪的情况,毛泽东主张不杀他们,要批他们,赵紫阳在批他们的时候方法很不一般,以前批就是把你斗一通、骂一通,但是那时候举行了一百多场大辩论,让他们自由发言,自由准备,把他们的大字报印了几十万份到处散发,这就客观上造成了一个效果,使他们的观点成为传播得最透彻的一种思想。这几个家伙水平特别高,每次辩论,当初请的人是广东理论水平最高的人,一批批地换,上去被这些人引经据典施展马列主义水平,每次打得落荒而逃。虽然他们最后还是被判刑了,但文化革命结束以后,官方正式给他们平反,而且他们写的东西得到了肯定。那时候习仲勋也在广东主政,对他们是比较温和的,想把他们收编到体制内,结果他们中有人也就被收编了,但是王希哲就一直坚持在体制外,现在是海外民运里非常重要的人物。          他还写了一本自传叫做《走向黑暗》,我今天当然不是讲这个,但是我看了这本书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还是想说一说,他后来从事民运活动,尤其跟“天安门事件”、“民主墙”搅合在一起,就被判刑,一次十来年,他第二次服刑已达十一年的时候,在1991年,在监狱里,当他听到官方的广播,当他知道克里姆林宫的红旗降下的时候,他想到自己的理想,过去的理想和现在的理想,那为了社会主义走到了这么一条路,他潸然泪下。          所以他提出这种“人民的文革”,这点我觉得还是有深度的。          郑义在1996年关于讨论“两个文革”的文章说中,不把“两个文革”说像我这样归结到王希哲,他说,实际上是刘国凯在《文化革命简析》里提出了“两个文革”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刘国凯是一个工人,上世纪70年代初还是一个广东省一个工厂的小青工,他居然就写了一本将近十万字的著作叫做《文化革命简析》,我觉得是一个奇迹。我当初是在国外,90年代的时候,研究文革时看到英文文献,看到外国学者给他翻译出来了,我是先看到英文的文本,后来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里找到了比较原始的油印文本,这个文本非常珍贵,但是后来丢了。刘国凯才是十几岁年的青工,居然写了一本着作就叫《文化革命简析》,郑义说“两个文革说”和“人民的文革说”是在刘国凯这本东西里提到的,但是我仔细看过,我觉得他有这种思想的萌芽,但是不像王希哲正式提出两个文革和人民的文革,刘国凯后来移居到美国,现在在美国开大卡车送货,他是自己发起成立的中国社会民主党的副主席,现在跟王希哲打得一塌糊涂。有人对他进行了很高的评价,说刘国凯这种人是真正的劳动人民政党的创始人,因为一般都是知识分子自己封自己是代表了无产阶级,刘国凯本人是体力劳动者,是开大卡车为生的。在美国,一般人中国人是要去争钱,争基金会资助,只有一点钱,大家都要去争,打个头破血流,他靠自己养活自己,从来都不搅和这件事,他就是靠自己辛勤的劳动,开大卡车挣钱。但是现在在政治主张方面也闹得一塌糊涂。          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两个文革”说是脱胎于另外一个文革中最重要的理论叫做“社会冲突论”。文革研究的分期和发展大概可以这么说,一开始从1966年爆发文革的时候,西方的文革研究者主要研究两个问题,研究文革革命一些重大事件,哪个地方的省委书记被打倒了,省军区司令员被换了,还有就是研究权力斗争,用权力斗争来解释毛泽东为什么要打倒刘少奇,争论到底是权力斗争还是路线斗争。而中国大陆的人想研究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代人都是从另外一种角度,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怎么上当受骗的,我们怎么当初有个很好的社会理想,觉得这个社会理想可以寄托到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上去,最后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整个西方的文化大革命研究大概从70年代起有了一个非常大的成果,就是它完全不研究这种问题,它觉得对于研究文化大革命来说,权力斗争、路线斗争,或者我们的革命理想怎么上当受骗这些东西不那么重要,整个西方文化革命研究迅速地从路线斗争、权力斗争,以及理想转到社会问题,他们觉得文化革命是一场社会冲突,就是有不同利益的社会集团、社会阶级和阶层的人,他们追求自己的利益,而这方面表现最突出的就是,在1949年夺取政权之后、革命胜利之后,广大人民逐渐变成是受压制的群体,这跟德热拉斯在《新阶级》一书中的观点如出一辙,受压制的群众为了打倒官僚特权阶层,他们在文化革命中争取自己的利益。文化革命出现了大量的派系,并不是只有一派,都是盲目的上当受骗拥护毛主席,文化革命其实最重大的内容就是各种派别在斗争,如果大家都忠于毛主席,大家都上当受骗,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派别斗争,千军万马地互相在进行生死搏斗。实际上不同的派别是在争取自己的利益,他们队伍的人员成分是不一样的,目标是不一样的,跟中央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跟领导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就把这样的视角叫做社会冲突论。实际上文化革命研究中做得最好的就是社会冲突论,这有很多人在做,这些人都是外国人,只不过他们都有中文名字,比如李洪永,韩国人,Hong Yong Lee, 陈佩华,澳大利亚人,Anita Chen,等等,他们这种社会冲突论的基本主张是什么呢?就是说研究文化大革命不应该集中于中国最高层的领导人之间的权力斗争或者是路线斗争,不应该只是考虑他们的政策分歧,还应该研究文化革命中上亿人的群众是文化革命的主体,要研究上亿群众的思想和行为,他们之间的无休无止的甚至刺刀见红的派系斗争,这种斗争实际上反映了中国社会内部的社会矛盾。     而在中国人里,那个时代研究文革最著名的一个代表人物首先就是杨小凯,就是杨曦光,还有就是郑义、刘国凯、王绍光这些人,王绍光现在是香港中文大学政治系的主任。杨曦光是很重要的一个人,他是“两个文革说”和社会冲突论的中国方面最重要的一个代表,他后来被公认为是中国人里最有可能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一个人。他的经历也非常传奇,他父亲文革前是湖南省委的秘书长,本来是个老革命,后来受彭德怀、张闻天庐山会议的影响,没有把他打成“彭德怀分子”,但是右倾,定了党内有处分的人,他是属于高干里不是很受重用但是也身居高位的人,杨小凯自己也是很深地卷入文化革命中去了,文革中还做了很多社会调查。          杨小凯在文化革命中就非常著名,因为他就相当于写《论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一样,他在1968年写了《中国向何处去?》,对中国的各个阶层进行分析,对中国的未来社会应该怎么变革有很多说法,他也因为这篇东西被打成反革命,被关在监狱里。他是一个高二的学生,但是他是非常运气的,他在监牢里关了十年,等于上了十年中国最好的大学,中国的大学那时候完全停办,对一般人来说是荒废了十年,实际上是荒废了十二年,但是杨小凯得天独厚,他本身是政治犯,关在政治犯监牢里,当初湖南最有学问、最有思想的人都在里面,他在里面学英语、学数学、学机械,学得很好。所以当他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是非常有知识的人了,后来社科院把他招考进来了,最后到美国留学,很快就成了一个非常著名的经济学家。后来大家认为最大的损失就是,他如果多活几年可能就得诺贝尔奖了。他在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的时候,那个学校的人就把他当成是将要得诺贝尔奖的一个人来待遇,给他的地位、经费非常高。          他威信非常高,写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就是文化革命中由此被判刑的《中国向何处去?》,他后来也一直研究文化革命,出版了一本很好的书叫做《牛鬼蛇神录》,讲他在文化革命十年,在监狱里学习的情况,学英语、学数学、学物理,什么都学。关于社会冲突论,杨曦光在一系列论文里说,文化大革命的研究者一般自觉或不自觉的使用的理论框架有三种,一种叫做权力斗争说,用中共领导人物争夺政治权力为主线来分析文化革命——西方这方面说法最多,我觉得大陆一般不好意思赤裸裸地这么说,因为我们对于伟大领袖都是照着官方说的,我们不能说毛泽东和刘少奇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其实大家有这种看法,但是变成一种学说的不多——用权力斗争来解释文化大革命,我觉得西方学者是最多的,他们认为,说文化是胡扯,根本没有文化这回事,文化革命中根本没涉及到文化,要说“武化革命”还有可能,因为都是用机枪坦克在打仗。          但是你要说是“文化”革命,根本是毛泽东的遮羞布,这种理论着力于分析毛泽东和刘少奇之间的权力斗争是怎么回事。杨曦光总结文化革命的理论分析有三种,第一种是权力斗争说,第二种是中国官方的阶级斗争说或者路线斗争说,或者两个司令部的说法,这是文化革命中官方的一种说法,比方毛泽东、江青这种文革派都是采取这种说法,说文化革命之所以爆发是有修正主义路线和革命路线之间在进行斗争,是路线斗争的说法。而文革之后的邓小平、陈云也采取了路线斗争的说法,只不过在对错问题上刚好颠倒,文化革命时候毛主席代表的革命路线,防修反修,刘少奇代表的修正主义路线。          总之来说,文化革命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是路线不一样,有路线斗争。而后来否定文革的邓小平这一派也是同意是路线斗争说,只不过正确的路线是刘少奇的路线。这种说法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也成立,比方现在说的新民主主义,刘少奇要坚持新民主主义,毛泽东不满意,他背信弃义,把自己庄严的承诺——即要搞新民主主义——背叛了,走另外一条极左的路线,过早地搞社会主义革命。这也是路线斗争说,只不过以前文化革命正确的一方变成了错误的一方,文化革命受批判的错误的一方变成了正确的一方,这就是文化革命的第二种理论框架,叫做路线斗争说。          最后一种说法就是杨小凯为代表的,在中国人里面有人提出,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些西方学者最早提出来的,叫做社会冲突说,杨小凯总结说,最后这种观点是这么认为的,文化大革命不仅是上层的权力斗争,也是中国社会中不同利益集团、阶层的斗争,卷入文化革命中的红卫兵和各种各样的群众组织并不简单的是毛泽东和其他中共领导人从事政治斗争的工具,他们并不仅仅是上当受骗,他们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他们利用文化革命中暂时的大民主的机会来追求自己的利益。而文化革命中群众的利益集中地表现在造反派的政治纲领里面,他们是要打倒官僚特权阶层,而另外一派保守派是要维护现存的利益,就是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双方的斗争构成了文化革命中群众斗争的主要内容,同时也是文化革命整个经历中最重大的内容。这就是社会冲突论。          其实比杨小凯最早更正式提出这种理论的是一个专门研究文革的学者——杨小凯算是业余研究文革的,他主要研究经济,那个人叫陈佩华,是中国血统,所以她他研究起来比较方便,叫做Anita Chen,陈佩华说,1966-1969年的文革是反官僚运动(这种观点现在在中国老百姓里面非常有市场),她说文化革命刚开始的时候,那些造反派就被毛泽东提出的口号和理想所鼓动了,毛泽东说我们要解放群众,我们要尊重群众,我们有一条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这就是群众路线,刘少奇的路线是国民党的训政路线,把群众当阿斗,把自己当诸葛亮。造反派当初是受了这些东西影响,就积极参加到文化革命中间去。          如果说他们在头几年是被中央文革操纵,是拥护毛主席的话,他们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把自己发展成为一支有独立的政治纲领和政治计划的的力量。而杨小凯就说得更过分(我是非常不同意的),他把文化革命的群众组织说成是准政党,他不好说是政党,但是是准政党。他把毛说的动员群众的手法叫做“毛打自由结社的牌”,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觉得说得过分了一点。照杨小凯的说法,1966-1969年毛泽东为了要打倒刘少奇,玩的是自由结社和言论自由的牌,那时候中国是在中国共产党统治的历史上罕见的、例外的有结社自由和言论自由的时期,那时候办小报,发表什么言论是没人检查,可以发表的,说结社自由,人民群众是可以成立组织的。但是我很不同意杨小凯的观点,他夸大了,实际上有限制和规定,比如有一个《公安六条》,规定任何言论若是攻击毛主席、林彪的,群众马上应该扭送到无产阶级专政机关里面去。          所以我觉得杨小凯有点过头,但是他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根据,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这种说法就使得现在很多人把文化革命想成是人民群众罕见地享受大民主和自由的黄金时代。杨小凯就是用现代政治学的术语来说那时候实际上有结社自由和言论自由。杨小凯断言文化革命中积极造反的人都是市民中对共产党的统治不满意的人,他说1966-1968年中,有两年时间,毛泽东下了一道命令,除了军队以外,所有的共产党的组织活动都要停止,允许市民只要经过向政府注册就可以成立自己的政治组织,毛主席是利用一般民众对共产党体制的不满,利用刘少奇、邓小平对市民进行政治迫害(指派工作组等)激起的民愤发动了造反运动。他说那时候的运动是一场真正的造反,中国共产党的官僚在十七年来所做的事情都受到了民众的清算,在当时的中国,在1966-1968年,这两三年时间里,在那时候的中国有真正的工人运动,有真正的学生运动,有真正的市民运动,表面上大家是听毛主席的话,是搞革命造反,但这场运动的实质是极右的。为什么是极右的?表面是跟随毛主席在造反,实际进攻的是党的组织,他们想改变的是党的领导,在这种意义上,造反运动的实质是极右的。          有一个人说得更厉害,跟杨小凯差不多,法国有一个研究文化革命的,叫华林山,他后来加入了法国国籍,娶了法国人老婆,他是当初广东最著名的红旗派的一个造反派成员,他就说实际上文化革命造反派就是想推翻中国共产党。我非常不同意他这个说法,我跟他进行论战,而且我认为我把他批得非常厉害。至少这种说法,我觉得是非常蛊惑人心的,但同时用我比较学术上的语言来说,还是有部分的事实根据,海外相信这种理论的人还是挺多的。我觉得他们这种说法不是完全无中生有,就是把那种程度和规模怎么考虑的问题,他们的说法有些事实根据。          另外有一个立场很正统、官方的人,现在一般把他叫做新左派的人,叫做王绍光,他在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做的论文就是研究文化大革命中的群众运动,他的博士论文中文版和英文版都出了。他是一个社会冲突论非常重要的代表,他是在学理上来论证为什么说文化革命是一场社会冲突论而不是大家上当受骗,只是心甘情愿地拥护毛主席,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进行文化革命。他从那么一个角度来论证,他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可以证明文化革命中群众的组织是有自主性的,不是只听毛主席的,这个证据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他就引证了毛泽东很多话,毛主席刚开始说文化革命搞三个月,搞了三个月以后,他说文化革命看起来要搞六个月,搞了六个月以后又说文化革命看起来要搞两三年,搞了两三年以后,毛泽东说文化革命还要搞下去,结果搞了十年都没有搞完。王绍光就根据这么一个论断说,毛泽东的文化革命的日程表一次一次地作废,一次又一次被打断,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说明了不是毛泽东掌握、控制了文化革命的进程,毛泽东根本控制不了,而是文化革命的进程推着毛泽东在走,毛泽东是被群众运动卷起的浪潮搞得团团转,不是毛在领导文化革命,不是像我们认为的,毛对文化革命是收放自如的,是他能够彻底控制的,实际上毛是在跟着运动后面走,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说两个月不行又六个月,六个月不行又两三年,两三年不行到了十年也在搞,群众运动这种魔鬼从瓶子里放出来之后,毛泽东也收拾不住了,所以毛泽东是处在团团转的状况。所以王绍光说,这种事情充分说明了不是他所发动的文化革命受制于他,而是他受制于他所发动的运动,他本人成了文革的最大牺牲品。这就是王绍光的观点。          这种“两个文革”的说法是讨论最集中和最长期的问题,这种讨论到了文化革命三十周年,1996年的时候,关于“两个文革说”的争论就成为那一年纪念文化革命发动三十年很重要的题目。到了2006年纪念文化革命发动四十周年的时候又成为一个最重要的题目。刘国凯在2006年文革周年纪念会上又写了一篇很重要的论文叫做《论人民的文革——为文革四十周年而作》,他在其中说,毛泽东搞文化革命是手段,目的是清洗中央,清洗省市跟他意见不同的人,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毛泽东的官方文革的第一个说法叫做文革清洗,毛泽东要清洗刘少奇为首的这些人。在文化革命中还发生了军队和掌权的文官对革命群众的极其残酷的镇压,在这种意义上,官方文革除了文革清洗以外还有一个内容叫做文革镇压。但是另外一个方面,大家没有看到的就是广大的人民群众要反对政治歧视,反对政治迫害,有一个群众要争取自己生存权利的运动,叫做文革反抗,文革反抗就是“人民文革”方面的内容。这种观点在09年发表的时候,大陆也有人回应。有个学者叫刘自力,据说他是中宣部干部的子弟,理论思考非常多,现在发表很多文章,他就反对这种观点。在“两个文革说”方面,与对于文革中造反派的认识和评价有关,有一个重要的也是极端的观点,认为文革中的造反派代表正义的力量,因为人民群众受到了欺压,他们在文革前的十七年被官僚阶级、特权阶层所压迫,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他们是利用文化革命的机会出来反抗特权,反抗官僚,在这个问题上,“两个文革说”涉及了对造反派的评价。在这方面,刚好在2006年出了一本书,是四川省的周伦佐写的,叫做《文革造反派真相》,就是说,文化革命中的造反派被邓小平称为“三种人”,被说成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不怀好心干坏事”的人,他说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很正派的人,他们是受欺压的人,他们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而斗争。有很多这种说法。          我最后再说两点来。第一点,我自己也有观点,我自己也参加了这场争论,是一种观点的代表,当初我是比较持否定“两个文革说”立场的,我感觉到秦晖对我的观点不是太以为然,秦晖的观点没有“两个文革”说那么明确,有一点倾向于对“人民文革”说,我自己研究文革研究得很详细,我知道他们说的那些东西,但是我认为没有毛泽东的文革就没有后面的造反派活动的空间,在这种意义上“人民的文革”基本上是毛泽东文革一个派生物,一个副产品。我作为一个学者研究,认为从统计的意义上,从涉及的人数上说,它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你把“两个文革说”的理论所说的那些自觉不自觉的真正要反官僚、反特权的人,与我们谈到文革的另外一个故事——我们讲文化革命的红卫兵运动就是“五大领袖”,讲当初的血统论,讲蒯大富这些人——涉及到的人,相比而言,人数和力量就太少、太小,我觉得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这种意义上我就不同意“两个文革说”。但是随着现在社会的矛盾和冲突越来越剧烈,我觉得“两个文革说”,关于文化革命的造反派的理论、思想观点和情绪,在潜伏了三四十年之后,现在在中国这种社会里这种社会矛盾急剧发酵的情况下,我观点渐渐向秦晖靠拢了一点,我觉得在统计意义上,数量太小,它不能与第一个文革相提并论,但是它的意义现在越来越明显。所以现在我的观点稍微靠近“两个文革”说一点,但是我基本还是同意“一个文革”说。          这方面的观点还有很多,比如重庆有一个何蜀,他是重庆党史杂志的主编,他的观点跟我大致一样,觉得造反派就是上当受骗,他甚至认为造反派在文化革命中只知道搞打砸抢。          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回到这一点,大家可能还是感兴趣在这一点,实际上现在随着中国社会矛盾日益尖锐,毛泽东的文化革命理论对现在、对当代影响反映出来是越来越深了,毛主席提出的人民群众、革命群众“造反有理”,提出了“打倒走资派”,提出了应该有大民主的这些理论,当初提出时,中国革命搞得那么左,什么“走资本主义道路”,市场经济影儿都没有,显得有些牵强附会,后来中国搞了市场经济,有那么多贪官污吏,现在说成是“走资派”,大家觉得越来越有道理,甚至比毛泽东当年搞文化革命时宣传的还有道理。毛泽东当时说,“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这显得有些荒谬,资产阶级怎么在无产阶级先锋队里?大家觉得这个很荒谬,现在,很多人认为这个说法证明了毛泽东的远见和英明,现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特权阶层,贪污腐化,他们走资本主义道路,因为现在搞的是市场经济。我觉得情况是这样的,在80年代的时候毛泽东这套理论没有人信,陈云和邓小平否定文革的说法是非常深入人心的。后来特权阶层越来越严重,特殊利益集团越来越严重,尤其搞了市场经济以后,“走资派“这个概念的似乎合理性越来越凸显,荒谬性越来越淡漠的情况下,大家就非常相信这种理论。我自己的研究,我做调查就知道,到了春节的时候,河南省的一些群众、下岗工人出来游行,他们打的旗帜是毛主席的旗帜,拿的画像是毛主席的画像,他们的口号也是当初文化革命那些例如“打倒特权阶层”的口号,这点很值得注意。我最近很关注重庆的事情,重庆的造反派的所有的头儿狂热地拥护薄熙来的做法。那些造反派本来就是后来受到邓小平和陈云的清洗,本来有一肚子气,认为我们当初是忠于毛泽东,等于是忠于共产党,最后把我们全部打下去了,受到秋后算帐。大家现在一看,觉得毛泽东说得越来越有道理,你们就是走资派在复辟,在搞反攻倒算,就是把中国带向资本主义道路嘛!          杨帆:你觉得重庆这么干是真的假的?          徐友渔:我认为是假的。在重庆,据我现在的了解,最狂热拥护重庆的,甚至于可能愿意为重庆上刀山、下火海,为他去拼命的就是文化革命中那批造反派,尤其造反派的头儿。两派当初打得不可开交,现在是共同一致狂热地拥护重庆。这是一种思路。          另外还有一个思路,大家可能不太了解,文化革命我们这种狂热参与的人后来因为秋后算帐,我们这种人是有反思的,我对文化革命基本持彻底否定的态度,但是在西方,1968年也有一个对应的造反,那批在文化革命中造反的巴黎学生、美国学生、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哈佛大学的学生、日本的、德国的学生他们有一个造反,西方学生68年的造反派跟中国的造反派下场是不一样的。我们是受到清算遭遇非常悲惨,他们在民主社会,没有人清算他们,他们后来成为学者中的精英人物,现在他们是西方社会里的主流,他们有些在大学里是系主任和院长一级,他们坚持文革的观点,当中国抓了“四人帮”以后他们是非常愤怒的,他们说“毛泽东尸骨未寒”,他们把这种事情说成是中国右派的反革命政变,他们一直持这种观点。          而很不幸的是,中国人到国外去学习的人,尤其到美国去学习的人,现在也是精英分子,他们到那里去以后,他们的导师是西方的左派,把那种文化革命的观点灌输给他们,这里最著名的人物、最典型的人物就是崔之元,崔之元到美国去留学,他的导师是美国的左派学者,教他们赞美文革那一套,所以崔之元后来发表的观点是,“毛主席教导我们,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来一次,这应该成为中国未来的政治建设的一个原则”。对于我们经历过文化革命的人来说,尤其是那些比我们老一点的知识分子,“七八年再来一次文化革命,牛鬼蛇神要跳出来,我们要用无产阶级铁扫帚再把他们扫下去”,是非常恐怖和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这位可爱的崔之元,这种新左派,从西方老师那里学到这些东西以后主张的,他民主的模式是“毛主席教导我们文革七八年再来一次”,所以文化革命中那种造反派的自认为自己追求社会公正的东西,再加上现在社会不公正,所以文革理论很有市场;又加上中国现在在名牌大学(崔之元现在从美国回到了清华大学)有一批这种从西方的左派老师那里学到文革理论的教授,他们现在给中国的大学生灌输的也是文化革命的这种理论。所以这种东西我觉得还是很可怕的,而且“两个文革说”给他们提供了有力的基础。          所以我有一种估计,对于“文化革命那种大动乱和大斗争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这个问题,如果局势是稳定的,将投身于文革这代人马上就要彻底退出舞台了——比如我早就退休了,经历了文化革命最年轻的人应该是五十七八岁,他们过几年就全退休了——这代人就没有了,类似文革的现象就不会重现;而一旦中国社会失控的话,重新出现文化革命这样的东西,有人又用“打倒走资派”这样理直气壮的口号来惩罚官僚特权,出现大动荡,这种情况也可能出现。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在考虑未来的时候,假定社会有可能失控的话,文革这个维度就会出现,所以我们应该重视对文革的研究。          本文为作者在“中国近代史研讨会”上的发言,经作者审订。      进入 徐友渔 的专栏    进入专题: 文革 权力斗争 社会冲突    文章分享到 :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本文责编: frank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专题 > 文革博物馆 > 评论研讨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4536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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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立委再呼吁马英九关注陈光诚

10月14日,台湾民进党立法委员田秋堇、关注中国人权联盟理事长杨宪宏和和正在台湾参加”双十庆典”的旅美民主人士杨建利,共同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要求台湾国民党执政政府在19日开始的江陈会上,向中国政府正式提出解决陈光诚的问题,同时他们再呼吁台湾总统马英九就此事表态。2009年陈光诚的妻子袁伟静曾致信马英九,其后杨宪宏、田秋堇等将此信转至马英九办公室,但马英九迄今未就此公开表态。 在活动中,三位主办人佩戴墨镜,以表达对盲人维权律师陈光诚的敬意,此举也和中国网名”蟹农场”发起的”墨镜.肖像”声援陈光诚活动相得益彰。 自10月5日以来,刘沙沙等中国网友发起”十一长假探光诚”活动后,到目前已经有三十余位网友到山东临沂探访被监禁的陈光诚,几乎所有探访者都遭遇暴力对待。昨日前往探访的11位网友目前与外界失去联系。 与此同时,网络上掀起声援陈光诚的热潮,继知识界秦晖、茅于轼、张鸣、沙叶新、章诒和等发声后,昨日,曾在电视剧《红楼梦》中饰演贾宝玉的中国演员和导演欧阳奋强表示不再沉默,呼吁大家关注陈光诚。 中国官媒《环球时报》在12日也罕见对此事作出评论,但指此事为地方责任;13日,上海《东方早报》发表署名牛克的文章,题为《陈光诚是谁?》 山东盲人维权律师陈光诚因为揭露当地政府在计划生育中强迫堕胎等侵犯人权的行径,于2006年被以”故意破坏财产和扰乱交通秩序罪”判刑四年零三个月,2010年9月9日刑满释放后,当地政府雇佣三十多名看守对他和其全家进行严密监控。  “要有光、要有诚” Bildunterschrift: Großansicht des Bildes mit der Bildunterschrift:   马英九在”双十庆典”上发表演讲 德国之声电话采访了田秋堇,她向德国之声介绍了本次活动的初衷:”我们之前也为陈光诚开过记者会、也帮陈光诚的夫人把信转到马英九的手上,马英九对此还未有公开的表示,他曾在'双十活动'上有个公开的演讲,要记得国父孙中山先生建国的初衷,也就是建立民主、自由、均富的国家。他建议大陆向这个目标迈进,缩小两岸的差距,但是我觉得陈光诚律师是个指标,他按中国法律坐满刑期,出狱后竟然被大陆公安和我们不知道身份的人软禁在家中,孩子也不能入学,我们今天举办的记者会叫'要有光、要有诚'台湾声援陈光诚行动,我们欢迎陈光诚全家到台湾'自由行',以证明两岸交流是在和平、自由、民主的状况之下进行的。” 田秋堇还介绍在此次活动上,杨建利详细向在场记者介绍了他所了解的陈光诚及陈光诚维权的经历,很多记者表示希望尽快了解陈光诚的健康和安全情况。 田秋堇认为中国领导人不断告诉世界中国在和平崛起,但最好证明中国和平崛起的方式应该是:”让陈光诚、艾未未、刘晓波等来台湾'自由行'” “通过陈光诚一事可以表明国民党对待人权的态度” 香港中国维权律师关注组执行总干事潘嘉伟,对于台湾声援陈光诚的活动 ,他表示:”很高兴台湾那边有朋友关注陈光诚的事情,马英九总统需要让台湾人民知道,国民党政府对待人权是怎样的态度,对果对陈光诚这位知名的人权人士被打压都没有兴趣关注的话,我们想知道马英九怎么样他的民众解释他是关注人权的。” 潘嘉伟也表示非常赞赏中国网友采取的行动:”中国网友在声援陈光诚一事上越来越有创意,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尽量避免和当局有直接冲突,但是也吸引不同的媒体,包括国内和国际媒体关注陈光诚的情况,这是非常成功的作法。我们希望中国政府不要再透过象《环球时报》这样的媒体,把陈光诚一事说成只是地方政府的问题,这么几年来,对陈光诚不断的打压升级,中央政府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事情?中国政府不要再继续瞒骗公众。” 潘嘉伟本人也参与了中国网友”蟹农场”发起的”墨镜.肖像”活动,透过Facebook等社交网络,已经影响越来越多的香港人也参与了声援陈光诚的行动。 作者:吴雨 责编: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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