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改革

Co-China周刊 | 杨继绳:永久的墓碑

“墓碑是凝固的记忆。人类的记忆是国家和民族赖以进步的阶梯,是人类航程前进的路标。我们不仅要记住美好,也要记住罪恶,不仅要记住光明,也要记住黑暗。极权制度下的当权者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强制地抹去人们对人祸、对黑暗、对罪恶的记忆。因此,中国人常犯历史健忘症,这是权力强制造成的健忘症。我立的这块墓碑恰恰是让人们记住人祸、黑暗和罪恶,是为了今后远离人祸、黑暗和罪恶。”       注:本文为杨继绳先生所著《墓碑》一书前言。作者曾长期担任新华社高级记者,现任《炎黄春秋》副社长。他穷数年之功,跑遍了当年灾难最严重的十几个省份,亲自查阅无数公开或秘藏的档案与记录,访问当事人,反覆查证,以史笔之心与记者良知,数易其稿,终于写成本书,真实地再现了大跃进饥荒这段惨绝人寰的痛史,并以大量的事实和数据,条分缕析说明,造成这场大饥馑的主因并非天灾,而是在气候正常的年景,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瘟疫的和平发展年代里所发生的惨剧。作者还深刻地指出,这个中国当代史上的大饥荒的成因及结果,也间接引发了另一场浩劫——文化大革命。 本书篇幅宏大,材料丰富,许多史料乃为首次披露,内容震撼,触目惊心,有令人不忍卒读之感。现在还活着的五十多岁以上的中国人对这场大饥荒应还记忆犹新,这是一本承载了许许多多老百姓的集体记忆之书,亦是为那千万受难者所立下的纪念墓碑。作者说: “在极权制度彻底死亡之前,我提前为它立了个墓碑,让后人知道:人类社会在历史的某一阶段、在某些国度,曾经有一种以‘解放全人类’的名义建立的、实际是奴役人类的制度。这个制度宣扬并实践的‘天堂之路’,实际是死亡之路。” 《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由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5月出版   这本书原打算名为“天堂之路”,后来我改为“墓碑”。“墓碑”有四重意思,一是为在1959年饿死的父亲立墓碑;二是为3600万饿死的中国人立墓碑;第三,为造成大饥荒的制度立下一个墓碑;第四,在写这本书写到一半时,北京宣武医院在为我体检中发现有“病变”(甲胎蛋白呈阳性),于是我加快了写作的速度,下决心把这本书写成,也算是为自己立一个墓碑――有幸复查时排除了病变,但写此书有很大的政治风险,如因此书而遭不测,也算是为理念而献身,自然也就成了自己的一个墓碑。当然,主要还是前三种意思。 墓碑是凝固的记忆。人类的记忆是国家和民族赖以进步的阶梯,是人类航程前进的路标。我们不仅要记住美好,也要记住罪恶,不仅要记住光明,也要记住黑暗。极权制度下的当权者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强制地抹去人们对人祸、对黑暗、对罪恶的记忆。因此,中国人常犯历史健忘症,这是权力强制造成的健忘症。我立的这块墓碑恰恰是让人们记住人祸、黑暗和罪恶,是为了今后远离人祸、黑暗和罪恶。   (一) 1959年4月底,我正在利用课余时间为学校共青团委办“五四”青年节墙报,我儿时的朋友张志柏(小名车子)从湾里匆匆赶到浠水第一中学找我,急急忙忙地说:“你父亲饿得不行了,你赶快回去,最好能带点米回去。”他还告诉我:“你父亲没有力气去刨树皮,饿得没办法,想到江家堰去买点盐冲水喝,没想到倒在半路上,是湾里的人把他抬回来的。” 我当即放下手上的工作,向团委书记兼班主任赵纯烈老师请假,并到食堂科停伙3天,取出了3斤大米,立即赶回家——睡虎下湾。走到湾里,发现一切都变了样:门前的榆树(浠水称之为油树)没有皮,白花花的,底下的根也刨光了,剩下一个凌乱的土坑。池塘干了,邻居说是为了捞蚌放干的。蚌有股难闻的腥味,过去是不吃的。没有狗叫,没有鸡跑,连过去欢蹦乱跳的小孩子们也呆在家里出不来。湾里一片死寂。 走进家门,真是家徒四壁,没有一颗粮食,没有一点能吃的东西,水缸里连水也没有。饿得走不动,哪有力气挑水啊! 父亲半躺在床上,两眼深陷无神,脸上没有一点肌肉,皱纹宽阔而松弛。他想伸出手招呼我,但没有伸起来,只是动了动。这只手和上生物解剖课时看到的人体骨骼标本上的手差不多,外面虽然有一层干枯的皮,但没有遮住骨骼上每一处的凸起和凹陷!看到这只手,我心里陡起一阵酸楚和震撼:原来通常说的“瘦得皮包骨”是这样的恐怖和残忍!他嘴里嘟囔着,声音很低,他是叫我赶快走,赶快回学校去。 父亲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两个月以前他还是好好的(其实当时他腿上已经浮肿,可我不知道是饿的)。父亲在生产队里负责放牛。那头水牛很可爱,经父亲精心照料,它壮实而清洁。这头小水牛虽然不会讲话,但它的眼神会说话:或是亲近,或是忧伤,或是渴望,或是恼怒。它通过眼神可以和父亲交流,我也略懂一些它的眼神。我每次从学校回来,总要骑着它在山坡上溜溜。两个月以前,父亲托人叫我回家。生产队里把这头牛偷偷地杀了,我家分了一斤牛肉。他知道学校生活苦,是叫我回家吃牛肉的。我一进屋,就闻到诱人的肉香。父亲不吃。他说这牛跟他关系太好了,牛通人性,他吃不下。其实是找借口,让我一人吃。我大口地吃起来,他在旁边看着,眼里露出慈祥的光。我后悔自己不懂事,如果他吃了那一斤牛肉,也不至于饿成这个样子! 我捏了捏父亲的手,就赶紧拿起水桶和扁担,把水缸挑满了。我又扛起锄,提上筐,到去年种花生的地里去刨花生芽(去年刨花生漏在地里的,春天长出了比豆芽菜粗得多的嫩芽,据说其中含有毒素,不能吃,但也被人们刨得差不多了)。我刨着,刨着,心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挖野菜呢,为什么不早点请假拿点米回来呢? 懊悔和自责无济于事。我用带回的米煮成稀饭,送到床边,他已经不能下咽了。三天以后就与世长辞。 父亲杨修身,字毓甫,号洪源,生于1889年(光绪15年)农历6月6日。他实际是我的伯父,也是养父。从我出生三个月起他把我养大成人,他和我的母亲(养母)对我胜过亲生儿子,他们对我超出常人的疼爱在家乡传为佳话。后来我从乡亲那里得知,不管刮风下雨,父亲总是抱着我踏着乡间小道到四乡求乳,因此我的乳母遍布四乡八邻。有一次我重病昏迷,父辈在神龛前磕破了头皮后长跪不起,直到我苏醒。我头上长了一个大脓疱,母亲硬是用嘴吮吸出脓头,才得以痊愈。他们对我的教育超出了一般农民的眼光,家境十分贫困,却千方百计供我读书。对我的品行要求极为严格。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我草草地安葬了父亲。父亲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下,他的形象却在我的大脑里活跃起来。他健在时,我怎么没有注意他;哪知他走了,一桩桩往事却在我的大脑里浮现。 1950年,我们所在的麻元乡乡政府经常召开斗争地主、恶霸的大会。有一次,一场大型斗争会在枣刺岭召开,父亲带我去参加。会场是一个倾斜的山坡,山坡的低处临时搭了台,山坡上站满了农民。口号震天,荷枪的民兵耀武扬威。被斗争的人五花大绑拖到台上,每一位诉苦的人说完话后,都有人冲上台对被斗者一顿暴打。打到后来,已经没有气息了,就拖到山坡上枪毙。这一次就枪毙了14人。我看到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我和几个小伙伴从会场回来后,玩起了斗地主的游戏。没想到父亲看到后把我拖到家里,狠狠地打了一顿屁股。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后来我听他说,被枪毙的不全是坏人,上台打人的也不都是有冤屈。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带我去看斗争会。 我母亲(养母)1951年去世后,我就和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刚去世时,我一度失学在家。他不让我干农活,腾出家里唯一的桌子,每天督促我学习。可是,有一次交公粮,他却让我挑两小袋稻谷和他同行。他说,过去没有田,现在分了田,交公粮是大事,要让我体验体验。谁知到半路,我走不动了。他就把我连同两小袋稻谷一起放在他的挑子上,送到了粮站。土地改革时,我家分得了12担谷的田(相当于三亩)。当时分得土地时他是多么高兴啊,我小小的年纪也分享到快乐,可是没过两三年,土地又收归集体了。 1954年我考上了浠水初中。由于没有钱交伙食费,我得走读。从家里到学校20华里。为了缩短我上学的路程,父亲在离县城10里路的麻桥,找了一间旧房子,开了一间小茶铺。这10里路全是大马路,为我走读创造了条件。每天天不亮,他就叫我起床,打发我去学校赶早7点钟的自习。有一天下起了暴雨,这间旧房子的山墙倒了,差一点把他压在下面。后来学校给我助学金,我能寄宿读书了,父子才结束了这种艰难生活。 父亲饿死,我很悲痛,但没有丝毫埋怨政府。我不认为这和政府有什么关系。也不认为这和“三面红旗”有什么关系。我对当时宣传的“大跃进”的成就、人民公社的优越性依旧深信不疑。我不知道更远地方发生的事情。我以为我家乡发生的事是个别现象。我以为父亲的死只是我一个家庭的不幸。想到伟大的共产主义即将到来,家庭的这点不幸算什么?党教导我遇事要牺牲“小我”,维护“大我”,我绝对听党的话。这种认识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时期。 那时,党团组织灌输什么,我没有任何怀疑,都全盘接受。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小学考初中获得全县最高分,名列第一。小学加入少先队队,初中加入共青团,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当学生干部。1957年反右派时,党组织说右派分子坏,我就认为坏。1958年大跃进,我也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我写的赞美大跃进的诗曾送到黄冈地区教育展览馆。当时我是团委宣传部长,兼任学校《青年共产主义者》油印小报的主编。白天参加劳动,晚上编报纸。1959年元旦,我为这张报纸写《元旦献词》,热情地歌颂“大跃进”。在全校庆祝新年的大会上,校长王占崧一字不差地宣读我写的这篇文章,作为向全校师生的献词。 我做这些都是真诚的,没有丝毫功利目的。父亲的死,虽然我很悲痛,但没有减弱我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任。当时大批青年人也积极地投入了“大跃进”,他们自己和家人都在挨饿但没有怨言,他们也是真诚的,共产主义在鼓舞着他们,他们中的很多人愿意为共产主义这个伟大的理想而献身。 我之所以真诚地支持“大跃进”,除了共产主义理想的鼓舞以外,还因为无知。我的家乡是一个偏僻的小村,远离公路。信息十分闭塞,农民不知道大山以外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有一次,我听到一位老农民对我父亲说:有人看到宣统了,有可能重新出来做皇帝。他们不知道溥仪在天津和东北这一段经历,也不知道溥仪当时已经当作汉奸被关押。农民怀念皇帝。1949年10月1日北京发生的大事他们也不知道。村干部黄元中是知道的,那天他到乡里开了会。第二天,他儿子(小名赖子)对我说:“毛主席坐殿了。”我问:“什么叫坐殿?” 赖子说:“就是当皇帝。”他说这是他父亲告诉的。我们那里绝大多数农民终生最大的活动半径不超过50公里。我们家乡虽然离汉口只有一百多公里,但对农民是遥不可及的。人们对汉口的向往只能停留在儿歌里:“月亮月亮跟我走,一走走到洋汉口;月亮月亮跟我跑,一跑跑到袁家桥”。县城是可望而可及的好地方。可是,去县城来回也得花一天的时间,其中有一半路程是崎岖的羊肠小径。很多人一年仅去县城一两次。夏夜洗完澡后乘凉,是农民最惬意的时候。有的一家几口人坐在自家门前,一边喝着自产的粗茶,一边摇动着自家用麦秸编织的扇子,谈起家长里短。爱热闹的人则围坐在一起,一边乘凉,一边聊天。或谈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桃园三结义”,或谈几十年前从武汉传过来的“兴汉灭旗”。但这些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使人腻烦。如果谁谈起县城里发生的新鲜事,大家都竖起耳朵听。谈论县城情况的人会引起人们的尊敬。 乡村的闭塞虽然使农民无知,但却可以保存一部分人性的纯真。父亲对1950年斗争会的反感,不是来自理性的判断,而是出于人性的自然。 我1954年离开乡村进入县城上学时,是带着一片空白的头脑离开农村的。 中国共产党取得了政权以后,一方面封锁了来自境外的一切理论和信息,另一方面又全面否定了中国传统的道德标准。政府既垄断了信息,又垄断了真理。中共中央既是权力中心、真理中心,又是信息中心。一切社会科学研究机构,都全力论证共产党政权的正确性;一切文化艺术团体,都竭尽全力地歌颂中国共产党;一切新闻机构,都发布证实中国共产党英明、伟大的新闻。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把树立学生的共产主义世界观当作第一要务。社会科学研究机构、文艺团体、新闻机构、学校,都成了中国共产党垄断思想、垄断精神、垄断舆论的机器,都在时时刻刻地塑造着青年人的灵魂。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也为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自豪。 在思想和信息封闭的条件下,中央政府利用这些垄断机器,长期灌输共产主义价值,排除和批判其它价值。这样,在无知青年的头脑中造成了一种鲜明而强烈的是非和爱憎,形成了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强烈渴望。这时,如果有反对这种理想或与这种理想不一致的言行出现,必定受到群起攻击。 除了社科、新闻、文艺、教育的强力灌输以外,组织灌输更为有效。中国共产党各级组织都有一批核心人物,核心人物周围又有一批骨干分子,一层控制一层,一层效忠一层。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成百上千次的大小会议,表彰和批评,奖励与惩罚,把青年人的思想引上了单一的轨道。一切与共产党不同的看法,都被消灭在萌芽状态。当时我真诚地相信,近百年来受帝国主义欺凌的、积贫积弱的中国,通过“三面红旗”,能够进入社会主义,进而实现人类最高的理想――共产主义。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眼前的问题算得了什么? 我不怀疑“三面红旗”,除了无知以外,还有一原因,这就是整个社会强大的政治压力,使我不敢怀疑。很多残酷事实在我眼前发生。万尚君,是比我高一届的同学,因称赞铁托一篇批评“社会主义阵营”的长篇讲话,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他考初中时是全县第一名,我是继他之后的第一名,所以我们很熟悉。他学习成绩优异,读书多而勤于思考,仅十七岁因独立思考就失去了前程。1959年春天,有人在厕所的隔板上发现了“打倒毛”三个粉笔字,惊恐万状,急忙报告学校领导,学校急忙报告公安局,公安局很快侦破,原来是一位比我高一班的同学写的,他因饥饿而不满,借此发泄。我亲眼看到他带上手铐被投进了大狱。不停顿的革命大批判,耳闻目睹的严酷惩罚,使人们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这种恐惧不是看到毒蛇猛兽那种陡然产生、陡然消失的恐惧,而是化解在神经和血液中,成为每个人的生存本能。人们像避开炽热火焰一样而避开政治危险。 在皇权思想有深厚土壤的国度里,人们本来视中央政府的声音为权威,中国共产党利用中央政权这个“神器”,向全民灌输单一的价值。经历简单的青年人真诚地相信这些灌输,而那些有一点阅历的家长,或是对“神器”的迷信,或出于对政权的恐惧,努力防止自己的孩子出现与政府不一致的思想,总是要求自己的孩子顺从,听话。 1960年我考上了北京清华大学。一进学校,就参观清华大学反右派展览,进行忠诚教育。接着下乡劳动50多天,一方面接受劳动教育,一方面开展保卫“三面红旗”的辩论。虽然我们饥肠轆轆,但不怀疑“三面红旗”。这所历来以思想开放著称的大学,却十分封闭。清华大学历来有很多名教授,但我们只是从毛泽东的著作中知道闻一多和朱自清,不知道陈寅恪,不知道吴宓。清华大学图书馆藏书很多,但我们能借到的书,除了工程技术书籍以外,只有与共产主义有关的书。清华的两位校友杨振宁和李政道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学校不仅对这件事秘而不宣,还在团干部会上吹风:这两个人思想反动,不要像他们那样走“白专”道路。在大学期间我还是很听话,一直担任团支部书记,1964年5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当时的人们认为我们这些青年很单纯。是的,我们的“单”,是指脑子里只有舆论机器所灌输的信仰,信仰是单一的;我们的“纯”,是除了当时舆论所灌输的思想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中国共产党就是这样把在新政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塑造成这个政权的忠实信徒。如果在这几十年内不发生什么大事,这个政权能稳固存在,我们这一代人就终生持有这种信念。 使我认识最初发生转变的是文化大革命。文革初期,清华大学成千上万张大字报揭发出来的情况使我震惊:我多年来尊敬的老革命,生活竟如此腐败,精神境界竟如此低下!1966年8月到12月,我和同班几位同学一起到20多个城市“串联”,各地的大字报也揭发出高官的腐败和特权。我开始不迷信权威,不迷信高官,也不迷信报纸上所说的一切。我开始怀疑中国共产党多年来向我灌输的神话。我和多数普通群众一样,是以反对高官的特权的心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湖北省长张体学说的一句话使我震惊:湖北省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30万人!这时我才知道,发生在我家庭的悲剧不是个别现象。 大学毕业以后,我分配到新华社。新华社记者可以接触到其他人无法接触到的社会层面。我不仅知道了很多与党史教科书上不一致的真实情况,我也看到了城市工人的贫困生活。作为新华社记者,我更知道报纸上的“新闻”是怎样制造出来的,知道新闻机构怎样成为政治权力的“喉舌”。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思想禁锢比过去松动了不少。一些真实的历史开始透露出来。过去党教导我们,在抗日战争期间,只有共产党抗日,国民党一味投降妥协;现在才知道,国民党支撑着抗日的主战场,有一两百位将军为国捐躯。过去党教导我们,由于自然灾害,少数地方发生了饥荒;现在才知道,完全是由于人祸,几千万人饥饿而死……我开始知道,中国共产党党史,甚至近百年的中国历史,都是按照共产党的需要,进行了歪曲和编造。 一旦知道自己过去长期受到蒙骗,就产生出一种摆脱蒙骗的强大力量。当权者越是掩盖真实,就促使我更加追求真实。我不仅大量阅读新发表的史料,也在采访新闻中努力了解真实的过去。我亲身经历的1989年北京风波,更使我大彻大悟。年轻学生的鲜血,把我的头脑里过去几十年接受的种种谎言洗刷一尽。作为新闻记者,我力求发表真实的报道和言论;作为学者,我有责任还历史的本来面目,并把真实历史告诉受蒙骗的更多人。 在摆脱蒙骗和追求真实的努力中,我一步一步地弄清楚了我父亲死去的社会背景。虽然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我对父亲死因的思考却日益深入,对他老人家的思念也日益加深。进入八十年代,家乡兴起了为先人修建墓碑的风气。特别是在外面当大官的人,修的墓碑十分气派。亲戚朋友也曾劝我为父亲修建一个墓碑。我想,我虽然没有当什么大官,我为父亲立的墓碑一定要比当大官的更气派。然而,我想到了1958年家乡那些墓碑的命运。有的被拆来修建水利设施,有的在大炼钢铁中用来做土高炉的底座,有的则铺在路上任千人踩、万人踏。墓碑越气派,被拆除的危险就越大。父亲墓碑是不能不修的,但是不能修在大地上,必须立在心里。立在心里的墓碑,不会遭人践踏,也不会被人拆除。 在我心里的确为父亲修建了一座墓碑。这本书,就是铭刻在我心中墓碑上的文字表达。即使我在这个世界消失了,这个文字表达的心声,将存留在世界各地的一些大图书馆中。   (二) 发生在我家里的悲剧同时发生在全国上千万个家庭中。 读者将会在本书的第22章中看到,我参照中外多方面的资料,确认从1958年到1962年期间,中国饿死3600万人。因饥饿使得出生率降低,少出生人数为4000万人。饿死人数加上因饥饿而少出生人的数,共计7600万人。 在信阳,在通渭,在凤阳,在亳州,在罗定,在无为,在馆陶,在济宁,在四川省的不少地方,几乎家家都有人饿死,很多家庭人口全部死绝,有的村庄死得绝无人迹。正是应了毛泽东的两句诗:“千村癖藜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且不谈应该出生而没有出生的4000万人,饿死3600万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这个数字相当于1945年8月9日投向长崎的原子弹杀死人数的450倍。①即大饥荒相当于向中国农村投下了450枚原子弹。这是投向日本两颗原子弹中较大的一颗。 这个数字相当于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数②的150倍。也可以说大饥荒相当于发生了150次唐山大地震。 这个数字超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死亡数字。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只有一千多万人,发生在1914-1918年,平均每年死亡不到200万人。中国1960年一年就饿死1500万人以上。 大饥荒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亡四千万到五千万之间③。这四五千万人是在欧洲、亚洲、非洲广袤的土地上、七八年间发生的,中国这3600万人是在三四年间死亡的,多数地区死人是在半年之内集中发生的。 这是中国历史上所有的灾荒都望尘莫及的数字:中国历史记载最高的灾荒死亡数字是1928-1930年全国22个省受灾。这次灾荒死亡人口超过了历史记录,但仅为1000万人。从1920年到1936年,17年灾荒合计死亡1836万人④。李文海等人所著《近代中国灾荒系年》和《中国近代十大灾荒》认为上述数字过大,他们认为,1928-1930年的死亡人数不到600万,是最严重的一次;1931年长江大水死亡人数是14万。1958-1962年饿死人数是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灾荒死人数的好几倍。 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没有披麻带孝的礼仪,没有送葬的鞭炮和纸钱,没有同情,没有悲哀,没有眼泪,也没有震惊和恐惧。几千万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神精麻木地消失。有的地方用大车将死人成批地拖到村头的大土坑里,有的地方因无力掩埋,死人的胳膊和腿还露在外面,有的地方死人就倒在寻找食物的路旁,还有不少死人长时间放在家里被老鼠啃掉了鼻子和眼睛。1999年秋,我到信阳淮滨县防胡乡高油坊了解当年情况。70多岁的农民余文海把我领到村外一块麦地边,他指着麦地中间的几棵树对我说:那长树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大坑,上百具尸体就成堆的埋在那里。如果不是当事人余文海指认,谁也不会知道,在绿油油的麦苗和挺拔的树木下面,深埋着惨烈的悲剧。 死亡前的饥饿比死亡更恐怖。玉米心吃光了,野菜吃光了,树皮吃光了,鸟粪、老鼠、棉絮都用来填肚子。在挖观音土的地方,饥民们一边挖,一边大把大把地往自己嘴里塞着观音土。死人的尸体,外来的饥民,甚至自己的亲人,都成了充饥的食品。那时,“人相食”不是个别现象,古籍记载“易子而食”,而在大饥荒年代,吃亲生儿女的事件就有多起。在信阳的一些县里,在甘肃通渭,在四川,我都听到了当事人讲述的骇人听闻的吃人故事。我还见到过吃过人肉的人,听他讲述过人肉的味道。据亲历庐山会议和大跃进的李锐说,当时人吃人的记录全国至少上千起。这些悲剧,本书在各省章节里,有着详尽的记载。 这是一场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悲剧。在气候正常的年景,没有战争,没有瘟疫,却有几千万人死于饥饿,却有大范围的“人相食”,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异数。 在当时及以后的几十年中,中国的一切书刊、报纸,一切官方文件,都极力回避和掩盖这一大规模的人类悲剧。各级干部对饿死人的事也是三缄其口。对饿死人数的统计,各级干部弄虚作假,千方百计缩小死亡数字。为了永远掩盖这一事实,当局还下令销毁各省报上来的人口减少数千万的资料。 逃往香港的难民和海外侨民的国内亲属传出了一些消息,一些西方媒体据此陆续发出了一些有关中国大陆发生饥荒的报道。这些报道是零星的,极不全面的,但中国政府一概斥为“恶毒攻击”、“造谣诬蔑”。为了扭转世界舆论,中国政府邀请了一些“友好人士”来华访问,希望借他们的笔“澄清事实真相”。对这些来华访问的人士,中国政府作了极其周密的准备,精心安排了各种行程,包括访问地点、接触人员以及接待外宾的台词等等。外宾访问时,与老百姓高度隔离,有的地方有意布置丰衣足食的假象。当时任新华社国内部副主任的方实,曾经承担过陪外宾到安徽考察的任务。在他85岁的时候,曾向我谈起安徽省委如何欺骗外宾的情况(见本书第四章)。受骗的外宾,回国之后,发表文章,以他们的“亲身经历”,赞扬中国的“伟大成就”,说中国不但没有饥饿,而且人民丰衣足食。英国记者格林(Felix Greene)在他1965年那本谈中国的名著《无知的帷幕》(A Curtain of Ignorance)中说,1960年他走遍严格实施粮食配给的中国,却没看见大量挨饿的事。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就是受骗后再骗别人的外宾之一。这些外宾的文章又被新华社翻译过来,成为“出口转内销售”的产品,在《参考消息》和《参考资料》上发表,作为统一思想,压制国内的不同看法的工具。 在事件发生20多年以后,一些外国学者和旅居在国外的华人,才开始对这场空前的悲剧,作了一些介绍和研究。这些研究是很有价值的。但是,由于研究者远离中国本土,又无法看到中国档案馆里的内部资料,阅读他们这些研究成果,总是给人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我利用到全国各地采访的机会,查阅全国各地的有关资料,访谈经历过大饥荒的人。我从大西北到大西南,从华北到华东,从东北到华南。查阅了十几个省的资料,访谈了上百位当事人。经过十年的努力,我收集了上千万字的资料,记下了10多本当事人谈话记录。我终于比较全面和比较深入地得到了这场持续三四年的大饥荒的真实情况。 面对大饥荒造成的严重后果,刘少奇曾对毛泽东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⑤” 1962年春,刘在与邓力群谈话时也讲到“历史上饿死人的事是要写到史书上去的。”⑥可是,大饥荒已经过去40多年了,在中国国内还没有这样一本书。这不仅是历史的遗憾,也对不起几千万饿死的冤魂。我花了几年时间,终于写成了这本书。这本书也算是几千万饥魂亡灵的一座墓碑,我希望饥饿的亡灵得到安慰。 刘少奇还说过,对这场灾难要刻上碑,记上账,“要子子孙孙地传下去,以后再也不犯这个错误。”是的,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应当立上巨碑,以警后世。我想,为了牢记历史教训,仅有我这本书是不够的。唐山大地震有了纪念碑,日本广岛、长崎有了纪念碑,欧洲很多地方建立了二战纪念碑。 中国也应在一切饿死人密集的县份(如信阳,通渭,罗定,亳州,凤阳,遵义,金沙,郫县,荣县,丰都,大邑,馆陶,济宁等等),在饿死人最多的四川、安徽、贵州、河南、山东、甘肃、青海等省的省会城市,以及在天安门广场,建立大饥荒纪念碑。这些纪念碑不仅纪念亡灵,也是让人们永远记住这场灾难,从中吸取教训,让悲剧不再重演。   (三) 在耕地面积比六十年代减少、人口增加两亿以后的八九十年代,中国粮食竟然多了起来,年轻人不知何为饥饿,农民还面临“卖粮难”的问题。这是仅仅是因为中国农村制度发生了变化:联产承包制代替了人民公社制度。可见制度对于饥荒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以研究饥荒而著称、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写道: “回顾世界上可怕的饥馑史,在任何一个独立、民主、拥有相对的新闻自由的国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重大的饥馑。不管我们观察哪个国家,是埃塞俄比亚、索马里最近的饥馑,还是其他独裁政权下的饥馑;是苏联三十年代的饥馑,还是中国1958年至1961年大跃进失败后的饥馑;或更早一些,爱尔兰或印度在外族统治下的饥馑。在这个规律面前,我们找不到任何例外。虽然中国在经济等许多方面做得比印度好,但中国仍然出现过大范围的饥馑(而印度却从未如此),这场饥馑实际上是世界史上有记录的饥馑中最大的一次,在1958年至1961年间差不多饿死了三千万人民,而导致这场饥馑的错误的政府政策却被延续不变达三年之久。这些导致人民饿死的政策被推行下去而未受到批评,因为议会里没有反对党,没有新闻自由,也没有多党制下的选举。事实上,恰恰是因为缺少对执政党的挑战,才使得严重错误的政策虽然每年杀害了上千万人,也仍然能够持续下去。”⑦ 的确,造成中国几千万人饿死的根本原因是极权制度。当然,我不是说极权制度必然造成如此大规模的死亡,而是说极权制度最容易造成重大政策失误,一旦出现重大政策失误又很难纠正。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制度下,政府垄断了一切生产和生活资源,出现灾难以后,普通百姓没有自救能力,只能坐以待毙。 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政治上、思想上实行全面的无产阶级专政,对不同政见的人残酷镇压;经济上实行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政府垄断了一切经济资源;思想上实行严厉的舆论垄断和思想垄断,不同意见不能发表。这个政治体制用毛泽东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这里的马克思,是经过列宁和斯大林加工过的“马克思”。把苏联高度集权的专制制度嫁接在秦始皇两千多年前建立的、经过历朝历代逐渐严密化的专制制度上。这样,行政权力的滥用,既超过了前苏联,又超过了中国的帝王时代。这就是极权制度。 中国的专制制度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开始,沿袭了两千多年,有着丰厚的历史积淀。中国共产党承袭了这个制度以后,尽管这是中国帝王专制的尾声,但由于有了现代武器、现代交通工具、现代通讯手段、现代组织手段,因而对社会、对官员、对民众的控制比历代帝王的专制更为严密细致,更为深入广泛。它严密控制着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生活。专政的强制力量,深入到每一个边远的乡村,每一个家庭成员,每一个人的大脑和肠胃。说它是极权制度,是指行政权力的扩张,已经达到了极致,已经达到了尽头,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极权制度,从上面看是权力高度集中,不仅民权被完全剥夺,连中央一级官员也沦为最高领导人的办事员;从下面看则是奴性十足,从高层官员到底层百姓,都没有独立人格和独立思想,对掌权者俯首听命,百般迎合。 中华人民共和国沿袭秦始皇构筑的权力“金字塔”。在其顶端的一小群人,即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这是一个议事机构。毛泽东是常委的核心,他具有决定任何事务的权力,实际上处于一种类似帝王的位置。毛泽东除了党的领袖、国家主席以外,还身兼军委主席,手握重兵,具有强大的武力威慑力量。“金字塔”顶端的其他人既对毛泽东亦步亦趋,诚惶诚恐,又十分迷恋自己的地位。这样,中国共产党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成了毛泽东的个人专政。毛泽东名义上是共和国的领袖,实际是中国最后一位皇帝,而且是权力最大的皇帝。在延安时代,毛泽东问他的俄文翻译师哲:总统和皇帝有什么不同?师哲用政治学的知识回答了个一二三,毛泽东听了哈哈大笑,说:“其实都是一样的!”1950年,在新中国第一个五一劳动节颁发节日口号时,毛泽东在送给他审定的口号稿件上,亲笔加上了“毛主席万岁!”这一条。可见毛泽东也把自己当皇帝。 1955年,按照毛泽东的意见,经济指导方针“冒进”,高指标、高速度,造成了1956年国民经济全面紧张。由于粮食高征购,1956年农村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周 恩 来、陈云等人本来无意反对毛泽东,仅凭在第一线工作的实际需要,实行了“反冒进”措施,毛泽东对此大为震怒,周 恩 来差一点丢了官。1958年毛泽东思想狂热,其他领导人也跟着狂热,造成恶劣而严重的后果以后,1958年底到1959年初采取了一些纠正措施。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对大跃进提出了批评,毛泽东立刻翻脸,不仅放弃了原来的纠正措施,还变本加厉地推行1958年的错误政策,使造成农民饥饿的政策持续了三年之久。 那时,全国只有一个思想家,只有一个理论权威,他就是毛泽东。毛泽东思想就是全国人民的指导思想。毛泽东既手握国家军政大权,又是国家最高的思想权威,即教化全民的最高权威。这就实现了“政教合一”,“权力中心和真理中心的合一”。在这里不仅不能奢望有反对党的声音,一切不同意见都被当成异端。人们不仅不敢批评政策,心里偶尔浮现了不满的想法,立刻就产生恐惧,并迅速主动地把“腹诽”消灭在萌芽状态。这就实现了全国思想的“一体化”,“全体一致地喜笑怒骂”。 极权制度造就恐惧和谎言,恐惧和谎言又是这个制度赖以运行的基本条件。恐惧产生谎言。政府有着处罚一切和剥夺一切的权力。处罚和剥夺产生恐惧。拥有得越多的人恐惧就越严重,一旦遭到处罚,他们的地位落差更大。官员和知识分子比普通百姓拥有得多,因而比百姓更加恐惧,因而对这个制度更加“忠诚”。为了迎合和自保,他们都拼命比赛说谎,都装作相信谎言。官员的讲话,社会科学,文艺,新闻,教育,连满布墙头路边的标语口号,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制造谎言和传播谎言。都在时时刻刻地欺骗民众和奴化民众。 在全国所有的地方都有同样的组织机构,都执行同样的政策,全国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某一个组织之中,都喊同样的口号,都流行同样的政治话语,在相同的时间内都在召开同样内容的会议。由于全社会都是同样的情况,一旦因政策失误造成灾难,也必然是全国性的,受难者找不到逃生之地。读者将会在本书有关一些省的章节里看到,远隔千里的省份,情况竟是那么相似,这正是政治一体化的必然结果。 在这个权力金字塔里,每一级官员,在上级面前是奴隶,百般讨好;在下级面前是主人,作威作福。他们既想当上更高一级的主人,更怕当不上现在位置上的奴隶。他们迷信领袖,崇尚权力,顺应潮流,逆来顺受。权力越集中,权力核心内部的斗争越激烈。斗争越激烈,毛泽东越感到周围人对他地位的威胁,接连不断地清洗。在残酷而激烈的权力斗争中,官员们以欺骗自保,不惜出卖朋友换取攀上高位的“通行证”。在施政过程中,高层的意志被层层放大,底层的声音被层层压制。上面的错误一级又一级的“创造性的发挥”,使错误政策越走越远;底层的实际情况一层一层地被封 锁,使高层决策者不识迷途。这样,错误政策按“正反馈”的方式加剧,直到出现灾难性后果才被发觉。补救灾难性后果还不能伤及最高掌权者的威信,纠正错误不可能到位。灾难性的后果主要是由农民承担。 在过去的皇权制度下,老百姓有沉默的权力;极权制度下,老百姓连沉默的权力也被剥夺。一次一次的政治运动,大大小小的会议,要求每一个人“表态”,要求人们“暴露思想”、“向党交心”。每一个人思想深处最为隐秘之处,也必须向党敞开,让党检查。高压政治下的“表态”,实际是强迫人们对自己的良心撒谎,使人们失去了心灵深处最后的一点领地。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自我作贱,使人们不断地践踏自己过去尊敬的东西,奉承过去瞧不起的东西。极权制度就是这样使民族性堕落。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中,人们表现的那样疯狂,那样的残忍,正是民族性堕落的结果,也正是极权制度的“政绩”。 这个政权,以实现共产主义理想为全体民众的最高目标,并且用强制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来推行这种理想。农民承担着实现这个理想的成本的主要部分:承担着工业化的成本,承担着集体化的成本,承担着城市廉价生活的成本,承担着各级官员奢侈生活的成本。这些主要是通过统购统销政策来实现的。农民只能将自己的产品以低于生产成本的价格卖给国家。农民生产的粮食,首先满足人口快速增长的城市需要。这个制度用行政手段强制推行工业化,需要快速增加城市人口,需要出口农产品换回机器。因此,就不能让农民吃饱,而是用征购的方式强制地收走农民的粮食。刘少奇曾经坦率地承认这一点: 现在国家对粮食的需要量,同农民愿意交售的数量之间,是有矛盾的,而且矛盾相当尖锐。如果按农民的意愿,他只愿意在自己吃饱了以后才把多余的粮食卖给国家。假如让农民统统吃饱了,然后国家才征购,那末,我们这些人就没有饭吃了,工人、教员、科学家以及其他的城里人都没有饭吃了。这些人没有饭吃,工业化也搞不成了,军队也要缩小,国防建设也不能搞了。⑧ 刘少奇这里讲的是实话,这段实话表明,在这个制度下,政府压根儿就不让农民吃饱。农民卖完“余粮”以后,就没有留下多少口粮,这是使大批农民饿死的原因之一。 在城市经济实行国有化的同时,农村实行经济集体化。中国官方文件称为“农业合作化”。实际上,“合作化”和“集体化”是两个本质不同的东西。前者是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上合作,后者是剥夺个人利益;前者是在私有制基础上的互利互补,后者是取消私有制实行财产公有。中国搞的不是合作化,而是集体化。农业集体化是对农民的剥夺。否定私有制,否定个人利益,是实行极权制度的经济基础。没有农业集体化,就没有中国的极权制度。 农业集体化将生产资料收归集体,生产队种什么作物,种多大面积,用什么方式种植,农民和生产队的干部没有权力决定。集体化时给农民留了一点自留地,仅够一家吃菜而已,11958年这一点自留地也收归集体。农村生产的粮食、棉花、油料等一切产品全都由国家统购统销。每一个农民吃多少粮食,吃什么样的品种,由县以上的党政机关决定。每天早晨,农民都聚集在村头等候队长派工,在作业组长带领下集体劳动。 实行粮、棉、油统购统销以后,城乡居民的生活资料全都由国家凭票证供应。而这些票证只能在户籍所在地领取。户籍制度极其严密,离开户口所在地短期到外地去,需要当地政府开具的证明文件,并带上粮票、油票和其它票证,到了目的地以后,拿证明文件到目的地派出所登记才能住宿,用自己带来的粮票、油票才能吃饭。粮票分本省的和全国的。如果离开本省,就得带全国粮票。要领到全国粮票,必须出示省一级公安机关批准到外省的证明信。农民除了参加农业劳动以外,不能外出做工。农民离村需要向队长请假。 农民就这样在政治权力的高度禁锢中劳动和生活。他的生活资料由政府严密控制下的集体组织(人民公社)来保证。一旦政策失误,集体组织(人民公社)失去了保证能力以后,由于农民被捆住了手脚,死到临头,也不能采取自救措施,只能等死。 人民公社是农业集体制度的发展,也是极权制度的进一步发展。 人民公社的政社合一体制,实际上是在社会一体化基础上,将国家行政权力和社会权力高度统一的基层政权形式。这种作法不仅政企不分,而且把一切经济活动统统纳入政治目标之中,把一切财富纳入政府官员控制之中,用政权的组织代替了家族、宗教以及一切社会组织。 人民公社刚成立时,普遍实行供给制和工资相结合的分配制度。供给制,实际上是由各级官员对老百姓的生活必须品进行“供给”,这不仅为各级官员控制公社财富创造了条件,也从基本生活上控制社员。官员不“供给”,社员就不能生存。由于政府不具备供给能力,供给制只是昙花一现。供给制虽然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却造成了极大的浪费,特别是粮食的浪费。 1958年,还一度把军事组织引入群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实行所谓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人民公社的男女劳动力全部编为军事建制,实行统一的军事指挥。在“大办钢铁”、“大办水利”、“大办农业”等各种“大办”当中,官员对农民像指挥军队那样部署、调动、指挥。还通过公共食堂、幼儿园等,把以家庭为单位的传统生活方式改变为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集体生活方式,最后达到消灭家庭的目的。消灭了家庭的经济单位功能以后,使家庭失去了生产自救的能力,他们不能依靠自己的劳动向大自然索取食物,只能完全仰仗国家,吃喝完全依赖“公共食堂”。 公共食堂制度是大量饿死人的重要的祸因。兴办公共食堂的过程是消灭家庭的过程,也是对农民掠夺的过程。农民家庭的灶拆了,锅盆碗盏和桌椅板凳被公共食堂征用。粮食和柴草集中到食堂,家畜、家禽也集中到食堂饲养。社员挖的野菜也要交给食堂。有的地方,除了公共食堂以外,家庭的烟囱不允许冒烟。 公共食堂最先暴露出来的危害就是浪费粮食。食堂初开办的最初两个多月,各地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不管劳动好坏,都一样吃饱喝足。当时毛泽东等领导人“粮食多了怎么办”的担心已传达到基层。农民以为,国家的粮食很多,吃完了政府会供应的。有的公社到1958年底粮食就吃光了,但最终等不来政府的供应。 公共食堂把社员置于非常恶劣的饮食环境中。打饭要排长队,过时吃不上。在居住分散的山区,从家里到食堂要走很远的路程,热饭打回去成了凉饭。食堂里做的饭菜质量很差。断粮以后,社员采的野菜得交给食堂做,做出来就更难吃了。在这样的饮食环境中,加重了饥荒对农民的杀伤力。公共食堂还是干部搞特殊化的基地。干部多吃多占、贪污腐化是普遍的现象,侵占了本来定量很低的社员口粮,加剧了社员的饥饿。 公共食堂最重要的效能是把“无产阶级专政”贯彻到每一个人的肚子里。办了公共食堂以后,生产队长是一“堂”之长,谁不听话,他就不让谁吃饭。办公共食堂,实际是让农民把饭勺子交到了领导人手里,也就是把生存权交到了领导人手里。农民失去了饭勺,就失去了生存权。本书记载了大量的各地因“扣饭”而把人活活饿死的事实。 在几千万冤魂中,有一部分是被基层干部被活活打死或逼死的。河南省委书记处书记杨蔚屏在1960年10月15日《关于信阳事件的报告》中提供了这样的数字:仅光山和潢川两个县被打致死就有2104人,被打致残的仅潢川一县就有254人。其中被打死或致残的不只是农民,也有不听话的基层干部。在农村,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实际是干部专政,谁的官大,谁就可以对他所管辖的臣民和下级任意欺凌。在公社化、反“瞒产私分”、办公共食堂的过程中,有抵触情绪的农民,因饥饿偷吃了集体青苗的农民,在水利工地上因饥饿干活不力的农民,都可能遭到残酷的处罚。处罚农民的刑罚有几十种:吊打、罚跪、游街、扣饭、冷冻、晒太阳、割耳朵、“炒豆子”等。惨不忍睹。信阳地区罗山县彭新公社有17名预备党员,在“反瞒产”中打了人的16人,都“光荣地”转为正式党员,只剩一个不得转正,因为他没打人。在这本书各省的章节中,记录了大量打人致死的惨案。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惨案是1961年整风整社中揭露出来的,多发生在“三类队”(即落后队),不是每一个生产队都发生这样惨烈的事情。不过,根据毛泽东的说法,“三类队”也占生产队总数的三分之一。在三分之一的生产队里发生这样的惨案,也是相当普遍的。 在通常情况下,如果遇到饥荒,或者得到外界的救助,或者外出逃荒。但是,在当时的制度下,农民没有求助和外出逃荒的权利。各级政府千方百计地对外封 锁饥饿的消息。公安局控制了所有的邮局,向外面发出的信件一律扣留。中共信阳地委让邮局扣了12000多封向外求助的信。为了不让外出逃荒的饥民走漏消息,在村口封 锁,不准外逃。对已经外逃的饥民则以“盲流”的罪名游街、拷打或其它惩罚。 在任何情况下,多数人是服从制度的,反制度的只是个别的例外,反制度者通常会被制度所粉碎。在既定的政治制度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制度是一个“范”,即浇铸铸件的模型。不管怎么样坚硬的金属,只要融化成液体注入这个模型里,出来都是一个样子。不管什么人进入极权制度这个模型,出来都是两个背靠背的连体人:专制者和奴隶的连体,即在下级面前是专制者,在上级面前是奴隶。毛泽东是这个模型的制造者之一(严格说来他是专制模型的继承者和发展者),他自己也要受制于这个模型。在这个制度框架中,毛泽东行为有其自觉性也有他的无奈。任何人无力与这个制度抗争,毛泽东也不例外。他虽然较早地发现了1958年的问题,也下达过种种纠正的指示,但无济于事。按照当时理想的逻辑,在当时的制度框架下,现在看来十分荒唐的事,在当时都是合理的,是顺理成章的。 极权制度是当今人类社会最为落后、最为野蛮、最没有人性的制度。在三年大饥荒期间,几千万人无辜地死去,就为这个制度敲响了丧钟。以后的四清、文化大革命,不仅没有能挽救其死亡的命运,更使它病入膏肓。经过二十多年的经济体制改革,极权制度比过去产松动了许多,人民公社已经解体,统购统销已经废除,百姓们能够在市场上求生存、求发展,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但是,由于政治体制依旧,经济和社会的巨大变化更加剧了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矛盾。这种矛盾最重要的表现是,经济改革的成果分享和成本支付错位.。即支付改革成本最多的阶层享受成果最少,甚至成为弱势群体;支付改革本少的阶层享受成果最多,从而成为强势群体(或称为既得利益群体)。市场经济的唯利是图和极权政治的权力不受监督,二者的弊端结合在一起,不断制造出社会不公正,加剧着底层群众的不满。在新世纪的中国,我相信,无论是当权者还是普通百姓,从心底里都知道极权制度已经走到了尽头。问题在于,在制度变更的过程中,怎样减小社会震荡,怎样防止社会动荡造成的破坏。这个问题是需要考虑的。我想,只要大家都不是出于个人利益和集团利益,而是出于社会利益,主动自觉地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总是可以找到减轻震动、减小破坏的办法的。 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已经为政治民主确立了经济基础,从而极权社会已经进入了后极权社会。经济市场化加紧催生着政治民主化。我坚信,在中国,总有一天极权制度会被民主制度取代。这不是很遥远的事情。 在极权制度彻底死亡之前,我提前为它立了个墓碑,让后人知道:人类社会在历史的某一阶段、在某些国度,曾经有一种以“解放全人类”的名义建立的、实际是奴役人类的制度。这个制度宣扬并实践的“天堂之路”,实际是死亡之路。   注释 1 1945年8月6日,美国飞机向广岛投下的原子弹炸死71000人,8月9日,美国飞机向长崎投下了另一棵原子弹,炸死80000人。 2 在唐山大地震中,唐山市死亡24万人。 3 亨利.米歇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卢佩文、刘幼兰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下册,第427页 4邓云特:《中国救荒史》,商务印书馆,1993年,北京,第142-143页 5 王光美、刘源等:《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0页 6 邓力群:《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107-108页 7 印度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民主的价值放之四海而皆准》,程晓农译, 载普林斯顿《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2期(总第69期). 8 刘少奇:《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1962年1月27日,载《刘少奇选集》下卷,人民出版社,北京,1985年,第441-442页 (杨继绳,著名学者,《炎黄春秋》杂志社副社长。原文为《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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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克利:《邓小平时代》译后记

伟大的人和伟大的制度 ——傅高义《邓小平时代》译后感言 冯克利 一   在座的各位中间,有些人可能已经知道,哈佛大学出版社在去年 10 月出了一本写邓小平的书,作者是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已经荣休的著名东亚研究专家傅高义先生。此书出版后不久,各位所在的北京大学的出版社,据说是有杜维明教授的大力推荐,也很想出这本书的中译本。有一位编辑,也是我的山东老乡岳秀坤先生,知道我在翻译这本书,曾奉他的领导之命与我联系。其实,不止是北大出版社,据我所知,这半年多来国内有 20 多家出版社都表示有意出版此书,因为傅教授这本书应当算是世界上第一本全面研究和记述邓小平政治生涯的著作。当前中国国力的增强和在世界上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与邓小平显然有着绝大的关系,这使更多人对他有了解的愿望,所以此书上市后在欧美市场上一直很走红,前些日子曾与《乔布斯传》一起多日名列《纽约时报书评》的畅销榜前列。 但是,尽管此书很热卖,尽管傅高义对邓小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国内也有很多家出版社愿意出版此书,至少就我目前所了解的情况看,它能否在中国大陆出版,或出版之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至今仍没有定论。它在中国出版如此困难,并非因为书中对中国有多少诋毁污蔑之辞,主要原因大概是其中包含着大量与 1989 年那场所谓的“六四风波”有关的内容。我以为傅高义先生对这事说得很客观,很平实,大体上也符合我的看法,甚至我揣摩着它应当可以被当局所接受。但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谈论 1989 年发生的这件大事,不必说对它给予赞扬,就是搞严肃的学术研究,甚至对它进行深入分析和批评,在中国仍是官方的大忌,这与我们一向不太敢面对自己不太光彩的历史记录有关,结果很多事情到了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 所以,今天晚上我就借此机会,给各位谈谈与傅高义先生这本书有关的话题,我将集中在四个话题上。一是简单说明一下我翻译傅高义这本书的动机和过程,二是对这本书的内容做一个扼要介绍,三是结合我从这本书中对邓小平得到的了解,谈一谈有关他的执政风格的一点感想。最后一个话题是,我们应当如何对邓小平这样一个重要人物进行评价。 对于邓小平其人,搞经济的,搞政治的或搞历史的,当然还可以分出党内的党外的、国内的国外的,必然会有很不同的解释与评价。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从时间上说邓小平离我们还是太近了,与他有关的很多事情,他在历史上到底发挥了什么作用,今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其功过是非也许只能等到时间再久一点才会逐渐变得更加清晰。我们作为同代的人,有着太多的个人利益和恩怨,太多与个人切身经历相关的情感,大概谁的评价都不敢说多么公允,更何况任何一个时代或一个人的作为,都是各种复杂因素形成的一个复合体,想找出某些简单的因素来解释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里只是提供自己的一点想法,给大家增加一些看问题的视角。如果傅高义先生这本书以后能在内地出版,这可以为大家提供一些阅读和进一步思考的线索;如果不能出版,也使各位对它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二   先来说第一件事。一年多以前的 2010 年秋天,傅高义先生这本书还没有最后定稿时,我就开始着手翻译他的初稿。当时接手这份差事,自己有这么几点考虑。一是有香港中文大学的朋友盛情相托,开出的报酬还算诱人,我一向不申请各种科研项目经费,干这个活也可以自食其力挣点儿钱,这总比拿一些假大空的项目去骗科研经费强吧。当然了,假如只有钱上的考虑,没有一点儿兴致去做,那也是极其无聊的事,所以我还有另外几个考虑。 傅高义先生是哈佛大学的名教授,在上世纪 80 年代曾写过一本誉满全球的《日本第一》,当时正是“日本要卖下美国”的时代,日本的经济腾飞一度让美国人一片惊恐,因此他这本书对美国的政界和商业商界重新认识日本发挥过重要影响。我又见到傅教授在事先发来的前言中说,他早在 2000 年在韩国济州岛休假时,就动了写一写邓小平的念头,从动笔到大体完成,总共耗费了他十年光阴。一个年届耄耋的老人,能够不辞辛苦,用自己晚年的宝贵时光去研究邓小平,读来不能不为之动容,这也是我愿意翻译它的理由之一。 但是,光有这些理由,也不足以让我接下这个 50 多万字的差事。除了以上考虑之外,我还有个最重要的一个想法:我这个年龄的人,前半辈子在毛泽东的红旗下长大,后半辈子则从邓小平时代走来。过去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不在中国当代政治上,但这个时代却给我们这一代人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自己作为一个过来人,确有必要仔细了解我亲身经历过的这个时代和邓小平这个政治家,具体看一看在我们现实的政治生态中,一些重要的理论问题如何发生,表现为什么形式。我深知一般搞理论研究的人,假如常年埋首于所谓的学术著作之中,久而久之往往会失去现实感,言论流于纸上谈兵。当年埃德蒙·柏克称这种人有不会解决问题、只会“吹毛求疵”的毛病;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第三卷也曾对不谙世事的文人的习气大力嘲讽,按他的说法,如果你从来不参与现实政治,却热衷于讨论政治观念,这对社会有可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后来韦伯更加刻薄,把它叫做“贫瘠的(或无生育能力的)亢奋”(sterile Aufgeregtheit)。患上这种病的人,谈起政治来感到很自信,但往往让政治的实践者莫名其妙,甚至觉得十分可笑。 从另一方面说,我们看一些今天被奉为经典的著作,当年作者写它的时候,其实都与现实有着很贴近的关系,甚至有着时论的性质。比如有一些政治学名著,像汉密尔顿和麦迪逊等人的《联邦党人文集》、刚才我提到的柏克的《论法国革命》或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等等,都是针对作者当时一些很现实的政治问题而发。甚至我觉得,像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这样的神学著作,其中很多内容也是对公元 4 世纪罗马社会的政治和文化生活的尖锐批判;柏拉图讲修辞学的《高尔吉亚篇》中的不少内容,则可看作对他身处其中的希腊城邦政治生活中那些巧言令色之徒的针砭,就像今天我们这里一些知识分子干的事情一样。这些著作现在被人奉为经典,不但是因为其中包含着深刻的理论问题,也因为它们是作者对身边的事情做出的强有力回应,与当时发生的政治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作者可能并没有把它们作为经典理论来写,当时的读者大概也没有把它们当作经典看待。所以我在读这一类经典时时常有一个想法,不了解眼前政治的人,政治理论怕是也做不好,因此便有一句话愿意与大家分享:政治学经典未必一定是从思考现实政治中产生,但现实政治绝无可能仅用经典著作去设计。政治学确实需要处理一些重大的观念和理论问题及其相互关系,但用一个恰当的比喻说,这些观念或价值就像一张张空白支票,你只有根据自己当前的现实需要,在上面填上一定的数额,签上自己的名字,它才能真正生效,你一旦不慎填错了,它也会报废。我们思考政治问题的人,弄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很重要的。 那么,我们现所面对的政治现实是什么呢?邓小平虽然已经去世十五年了,但是我想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会同意,其实从很大程度上说,我们仍然生活在邓小平时代。不但他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国策没有多大变化,甚至他的权力的直接影响也仍在继续。上一任中共总书记江泽民是邓小平亲自选定的接班人,现任胡锦铸总书记也是当年他和一批老干部选定并着意培养出来的领导人。仅以这种治国路线和人事上的延续性而论,如想认识这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时代,也不能不去了解邓小平。 有了以上这些考虑,我才把这份翻译的差事接了下来,而且也确实如自己所愿,从这本书中,我对整个邓小平以及在他领导下发生的大事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了解。过去自己对邓小平素无研究,但不管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的人,对于他在现代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作用,大概无人可以否认。邓小平在他的执政过程中,深刻改变了中国社会,他给我们这个国家带来的最显著的变化,就是这三十多年来经济的高速增长,使中国从一个大多数人不得温饱的社会,迅速变成了一个大多数人衣食无虞的社会。这个变化是无论如何不能低估的。傅高义先生为此甚至对邓小平给予了更高的评价,认为他领导中国走过的改革路程,从世界范围内来看也是 20 世纪人类社会最了不起的成就,这是他要写一写邓小平时代的基本动机。   三   下面我先介绍一下傅高义这本书的大致内容。我看到有不少媒体报道说,他写了一本邓小平传,这个说法是不太准确的。他这本书的正式名称是《邓小平与中国的转型》( Deng Xiaoping and China’s Transformation ),全书虽然是从邓小平 1904 年出身于四川广安说起,但从邓小平的童年到他在文革期间下放这六十多年的时间,只用了短短 3 万多字,在洋洋 50 余万言的全书中仅占整个篇幅的二十分之一。他首先对邓小平前期的经历做了一个概括的描述,总结出邓小平在这个时期养成的一些性格特点,如坚毅果敢、讲求实际,出色的判断力和全局性视野,战略眼光以及 1949 年以后在毛泽东手下领导国家所积累的治国经验。当然,对邓小平影响很大的另外两件事,一是“文革”这场巨大的浩劫,二是邓小平在下放江西的三年期间对中国未来的思考,这对于他在 1977 年重新复出后的政治表现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傅教授通过讲述邓小平过去 60 多年的这些经历,为我们理解后来邓小平推动改革开放的决心和执政风格做了一个很好的铺垫。从第三章开始,全书就进入了从邓小平 1974 年恢复工作到 1992 年南巡这近二十年的时间。可见他这本书的叙述重点是放在改革开放时期,严格地讲不是一本“邓小平传”,香港的中文版将它改为《邓小平时代》,是很恰当的。 另外,傅教授为了写这本书,在近十年的时间里采访了很多人,包括多次来到中国采访了一些重要当事人,其中也有邓小平的一些亲属和曾与邓小平共过事的人,这些时间累计起来总共有一年多。傅高义先生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所以每次采访他都亲自提问和记录,留下大量的录音和笔记。也许你们会想,有这个广泛的采访过程,傅教授在书中一定透露了不少鲜为外人所知的内幕。在我们这种高层内幕总是密不透风的政治环境里,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但我的感觉是,这本书并没有透露多少内幕,也许是因为顾忌到给当事人带来麻烦,或是这些当事人与傅高义教授之间有一些约定,即使他们在采访中有所透露,傅教授也不方便写在书里,或者是我对这种事情不够敏感。总之我的感觉是,傅教授在他书中并不想刻意透露多少重大的内幕消息,他不是个喜欢猎奇的政治八卦作家,而是一位严肃的学者。 那么,傅高义这本书中有关邓小平说了哪些最有价值的东西呢?我以为他这本书中写的最精彩的部分,应当是和邓小平的外事活动有关的内容,尤其是邓小平在上世纪 70 年代为数不多的几次重要出访——日本、美国和东南亚四国之行,这大概与材料的丰富性有关。傅高义利用西方媒体的大量报道、个人访谈、研究著作和政府档案,生动讲述了邓小平为中国争取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做出的种种努力。但是,邓小平毕竟不是外交家,他首先是一名政治家,他的所有外交活动也都是服务于他的国内目标,对这部分内容相对而言我们不像对国内政治那样关切,由于今天时间很有限,我姑且略过不提。 在中国的内政方面,由于受到材料来源的限制,使傅高义难以将故事讲得像外交活动那样细致生动,但他还是尽量利用了一些官方文献和有限的研究资料,着力把握邓小平执政风格的一些重要特点。例如我认为很可圈点之处,是他对中国共产党高层领导集团内部的运作方式,以及邓小平在其中的处事风格,有一个很切实、很准确把握。他反复向我们解释了什么是党内高层的“气氛”,邓小平在做出重要决策的关头,必须对这种气氛加以判断,才能决定下一步的政策。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能体会到政治现实的微妙之处,不是任何理论所能解释的,理论也许能为我们提供某种方向感,但具体到如何向前迈步,什么时候迈步,什么时候需要停下,判断的依据就是这种“气氛”,对此理论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有效的指导。 其次,傅高义先生十分深入地讲述了邓小平在党内政治中逐渐取得成功的过程,以及他在这个过程表现出一些十分可贵的品质,例如他一向不计较个人恩怨和亲疏(除了军队以外),与人交往只以工作为重,在用人上首先考虑的是党和国家的利益。其次是邓小平的大局观,他善于抓大放小,不像周恩来那样事必恭亲。大方向确定之后,具体事情他会让手下人放手去做。就是邓小平的意志力,一旦拿定主意,他会坚持不懈地做下去。傅高义先生多次提到毛泽东对邓小平有两个形容,一是“钢铁公司”,一是“棉里藏针”,这两个观察都是很到位的。邓小平做事一贯坚忍不拔,今天我们把这种品质叫做执行力,但他并不是一个处处锋芒外露的人,用他女儿的话形容,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一向沉着冷静,很讲究做事的分寸。从傅高义的叙述中,我们可以不时感到邓小平这种既顽固又收敛、既执着又狡猾的性格。知道如何在正确的时候,用正确的方式做正确的事情。大概是一个政治家最可贵的品质了。这也是你从书本里绝对学不到这样的本领,它只能与个人的性格和经历联系在一起,是一种高度人格化的经验智慧与眼光。 邓小平今天被人誉为伟大的改革家,但我从阅读傅高义的书中得出一个感觉,邓小平的第一考虑并不是改革。那么他首先考虑的是什么呢?他的第一考虑,是在毛泽东给他留下的烂摊子上,为中国社会做一点实事。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为改革而改革的人;不是改革的愿望为他提供了行动的动力,而是行动的愿望为他提供了改革的动力。在这一点上他与苏联的戈尔巴乔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当年戈氏搞改革打出的旗号是“公开性”,基本内容是开放言论自由和苏共党内斗争的透明化,结果使苏共对整个社会失去了控制,先不讲我们是否喜欢这种事,它是导致苏联体制垮台的直接原因,是没有人怀疑的。用黄仁宇先生的一句话说,这叫“理想高远,技术低劣”。邓小平显然与此相反,他的理想很低,但技术高超。对于他这种不为改革而改革的作风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我以为是很有必要的。傅高义先生像很多人一样,在书中经常把邓小平称为“实用主义者”或“实干家”( pragmatic ),只有这样来认识邓小平,你才能理解邓小平时代的许多特点。这种务实精神,这种不为改革而改革的立场,我以为既是邓小平在经济上取得成功的关键,也是现在中国存在的许多制度性问题的原因。 邓小平既然有这种不为改革而改革,而是要干一番实事的愿望,因此他必须利用中国共产党这个高度制度化和组织化的资源。邓小平反复强调,中国共产党是领导国家实现现代化的关键,因此这个东西千万丢不得。傅高义对邓小平的这种想法也看得异常清楚,所以他嘲笑当年的很多西方人,他们以为邓小平的务实的精神会使他把中国带上西方式的道路,其实邓小平对西方式的民主制度有着非常固执的排斥态度,所以他们在这一点上是大错而特错了。由此我也觉得,傅高义用来形容邓小平“ pragmatic ”这个词,也可以理解为有着双关的意味,它的另外一层不太常用的含义是“刚愎自用”或“独断专行”( d ogmatic , dictatorial )。“ pragmatics ”的这两层含义,再好不过地反映着邓小平的双重性:他不需要教条主义的意识形态,但他要坚定维护中共的领导地位;他要维护这个组织,并不是因为它思想上多么正确,而是因为邓小平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不借助于这个组织体制,他什么事也干不成。   四   傅高义先生说,邓小平坚信“共产党必须从根本上转变它的目标和工作方式。”这也就是说,虽然邓小平不想改革中共的基本体制,但他的目标与建立这种体制的毛泽东大不相同。在毛泽东时代,政治和经济两者之间充满了意识形态的对抗,非白即黑,甚至你死我活。但在邓小平时代,虽然政治迫害不能说没有,但数量和残酷程度上已完全不能跟毛泽时代相比。毛泽东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政治路线定下来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邓小平不接受毛的治国路线,但他并没有背离毛泽东这种组织思想,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邓小平与毛泽东时代的继承关系。他为了实现自己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治国路线,不是给这个体制动大手术,而是要让它换一换脑筋。所以我以为,他所带来的最大变化,也可以说是他取得的最大成就,就是通过改变任免干部和考核干部业绩的标准,使整个中共干部队伍的观念和行为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当然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其中也有不少曲折和反复;他不断强调不能再闭关自守,坚持扩大对外开放,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让干部有更多机会了解外部世界,开阔他们的视野,这对于改变其思想观念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他对各级领导干部的素质多么重视,我们翻一翻《邓小平文选》便可知道。他讲干部问题、讲组织工作或接班人的言论很多,大多都是在要求党的各级领导要改变思想观念,甚至一些提到政治改革的地方,讲的其实仍是干部素质问题而不是体制问题。 经过这些人事上和政策上的不断努力,自邓小平执政以来,我们的官员逐渐从一个严重受到意识形态禁锢的队伍,变成了一支更加开明务实、以追求经济发展作为首要目标的组织。对整个领导阶层在组织上的这种有效控制和推动其观念变化所做的努力,使治理的目标和方式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不断为经济发展提供着强大的动力。所以张五常先生在前两年曾说,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中国现在实行的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制度。我们国内经济学界的一些有联邦主义倾向的经济学家,也在讨论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是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之一。对他们的这种判断不管有何争议,它是建立在一个事实之上:今天的中共的各级领导干部都知道,无论自己的工作在其他方面有何表现,无论你是贪污腐败也好,还是廉洁为官也罢,你治理的那一方水土如果经济上不去,你的仕途也肯定没有多大戏。这是邓小平在维持中共这个统治集团的同时,给它带来的意义最为深远的变化。 邓小平知道维护中共这种组织体系的重要性,而这个体制能够有效运行,关键又在于它的领导人是否有权威。有这样一种考虑,使他的领导风格中有了另外一个鲜明特点,即他几乎从来不在基本政策上主动率先搞改革。有朋友曾对我说,邓小平并不像官方宣传的那样,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他不过是改革的“总批准师”,我觉得这个话是很有道理的。确实,我们回顾改革开放前十年一些重大事件,例如,始于 1978 年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后来的农村包产到户政策,乡镇企业,再后来的价格双轨制的实行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一重大政策的转向,这些事情在中国摆脱意识形态和计划经济的束缚,向市场经济转型中都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们几乎全都不是邓小平本人提出和发动的。甚至建立经济特区这一突破计划经济最重要的创举,按傅高义先生的分析,也是最先由华国锋和谷牧等人提出,邓小平的功劳只是给它起了一个“特区”的名字,因为他记得过去自己领导过晋冀鲁豫就叫“特区”。邓小平不但不是所有这些事情的首倡者,有些事情他最初甚至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发生(如有关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和乡镇企业);在有些情况下,如果成效尚不明朗(如包产到户和个体经济),或是政策的落实出现了一些问题(如经济特区早期出现的严重腐败和走私问题),邓小平也迟迟不愿公开表态给予支持。对于这些事情,傅高义先生在书中都有很详细的记述。 ——–此处略去—– 五   你们不要以为我这是在贬低邓小平。恰恰相反,我觉得这反映着邓小平最高明的一面。有不少自由派人士说,从包产到户和个体户,再到乡镇企业和城市市场化改革的逐渐铺开,这些在改革开放早期对中国经济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变化,都不是邓小平的功劳,他不过是个被动的接受者而已。这样说是不客观的。傅高义先生在书中一再强调,在邓小平搞改革之前,世界上所有的共产党国家在经济改革上都没有取得真正的成功,因此邓小平缺少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他在改革的政策上不亲自出击,这非但不能证明他的无能,反而证明了他的智慧。如果说“无为而治”不是指无所作为,而是不过于积极主动地去设计社会,只以顺势而为的方式进行治理,从这个意义上说,邓小平可以算作一个“无为而治”的典范。 此外,为了理解邓小平这种执政风格的价值,我们也必须明白这种制度的一个特点,它承受不了最高领导人犯下大错误的代价,而这种制度对权力的约束力不足,又易于让当权者犯下大错误。在这种体制下,如果一号人物出了大错,是会让整个国家和社会伤筋动骨的。假如掌握最高权力的人如同毛泽东那样总是积极有为,铸成大跃进和文革这样的大错,而他自己又不甘心从此失势,便只好置党内游戏规则于不顾,到体制外边去寻找巩固自己权力的力量。于是毛泽东便动员年幼无知的红卫兵替他打击自己的政治对手,结果把整个国家搞得一团糟。 有些人认为,邓小平的谨慎态度可能与他本人有三起三落的经历这一背景有关,此外他在一定程度上仍受制于陈云等一些比较保守的党内元老,并不能放开手脚为所欲为。傅高义特别强调的另一件事是,虽然邓小平领导现代世界最为意义深远的变革,可是他却从未正式担任过中国的最高领导人,这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按他的分析,这主要是因为邓小平在三中全会时还没有配备好自己的班子,实力有所不足,他不想为了争夺权力破坏党内团结,损害国家建设的大局。我认为,这些说法虽然有一定道理,却不足以深入解释邓小平在领导改革中那种收敛的风格。即使 80 年代他在党内党外声誉最高的时候,他也仍然强调对一些缺乏经验的重大改革措施一定要保持谨慎的态度。他一方面深知毛泽东利用中共体制给国家造成的危害,另一方面也很清楚,在这种体制中,必须让人们对最高领导人保持一定的敬畏,用傅高义先生的话来说,要让人们“对胆敢蔑视权威可能给个人和家庭带来的后果要有所惧怕。”(傅高义语)在中共领导集团内部,为了保证纪律得到遵守,仍然严重依靠个人权威,因此维护这种权威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事情。 所以,对于邓小平这种一直甘心于不要正式名分的做法,我们不妨做另一种理解。他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地位,保证自己不犯大的错误,必须与一些容易惹上麻烦的事情、容易引起争议甚至党内分裂的事情,保持一定的距离。由此来看,邓小平这种不要正式名分的做法,使他能够在当老大和老二这两种角色之间游刃有余:他既可以在引领发展的大方向上当老大,使国家不至偏离改革开放的路线,又可以在承担直接责任上只当老二,使自己避开亲自参与政策的制定和落实所包含的风险,从而维持自己的权威地位。处在这种地位上,即使政策出现了大问题,他也可以丢卒保帅,让手下的领导人为决策失误导致的问题承担罪责,由他们去充当自己的替罪羊。于是便有了胡耀邦和███的下场。 但是,正像我前面说过的,邓小平作为一实干家,并不是一个毫无原则,见风使舵的机会主义者。就像“ pragmatic ”这个双关词所表明的,他也有其顽固的一面。他深知中国的出路只能在于打破一些旧框框,所以愿意让手下人在政策上大胆进行尝试。只要他看准的事情,不管采取什么方式,他都会意志坚定地做下去。这方面一个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例子,也是傅高义在书中反复提及的事情,就是邓小平在七十年代末提出让国民经济翻两番的目标。这个在八九十年代不断被宣传机器重复的目标,是因为邓小平当年访问日本时听到,日本首相池田勇人曾在 60 年代制定出在 10 年内让国民“收入倍增”的计划,从而大大刺激了日本经济在 70 年代的高速增长。邓小平访日时这个目标已经成为现实,这让他对日本的经济振兴计划印象深刻,念念不忘。他在征求了中国和世界银行专家的意见后,确信中国在 20 年内,即从 1980 年到 2000 年,经济翻两番是一个现实可行的目标。于是他开始坚持不懈地鼓吹“到本世纪末国民生产总值翻两番”的口号。在此后十几年里,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他从未放弃这个想法,这也是他在 1992 年看到经济有可能大滑坡,通过南巡再次发动新一轮改革浪潮的原动力之一。这当然也是因为他很清楚,在彻底抛弃了毛泽东那套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意识形态之后,他只能用“发展就是硬道理”这样的口号来维护中共统治的正当性。他这种顽固性人所共知的另一种表现是,对于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中共这个组织,他一向不能容忍其受到威胁,他在早年就处理过白桦创作的电影《苦恋》、在“民主墙”上贴大字报的魏京生,后来又将王若水、刘宾雁、方励之等一些著名知识分子开除出党,其理由都是因为这些人对中共统治的正当性发起了挑战。在处理 1989 年学生示威的方式上,他这种绝不让步的性格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正是由于邓小平的这种坚持,今天我们回头来看,他所发动的改革开放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至少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总体上是非常成功的,如果用翻两番这个目标来衡量,甚至大大超额完成了任务。他在这个变化过程中的功绩,有各种各样的评价和赞扬。以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主观主义者来看,邓小平最大的功绩,正如前面所说,就是他通过引领改革开放不断取得进展的过程,诱导中共干部改变了对世界的看法。他保留了毛泽东为他留下的中共这个组织系统,但他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它所提供的制度平台,十分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发展就是硬道理”这一观念革新的自选动作。 这种观念的变化到底有多大,我不妨举一个前不久刚发生的现成例子。常有人说中国不接受普世价值,我以为这话只是部分正确,如果“自由贸易”也算是一条普世原则,那么它确实被中共接受了。在前不久刚结束的人大会议记者招待会上,商务部长陈德铭针对美国国会通过了对中国货物的反补贴法案,批评美国破坏自由贸易的规则。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听来很正常,但是如果放到 30 年以前,你听到一个共产党干部教训美国人不遵守自由贸易原则,那会成为天下最大的奇闻。邓小平并没有大力推动中共的干部队伍接受现代社会的法治、公民权利和自由观念,但他确实使他们完全认同了市场、效率和致富的观念。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至少在这一点上,今天的中国官员与 30 年前的干部在经济观念上的差别,要远远大于今天的奥巴马和 30 年前的里根总统。 基于这样一个背景,我们也许可以重新理解人们时常提到的邓小平的一句话:“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邓小平在这里所说的“左”和“右”主要是指行政意义上的政策取向,并没有制度层面的意义。假如它涉及到基本的制度变革,我想邓小平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因为转换到制度的层面,“右”将意味着改变中共统治地位,这是邓小平完全无法接受的,甚至他会反过来说“要警惕左,但主要是防右”了,因为“左”的倾向只会干扰政策方向,对这种体制本身并不构成直接威胁。对于邓小平来说,只要坚持中共领导地位这个前提,甚至鼓吹“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或“自由贸易”这种经济上很右的政策,也都是可以接受的。我在多年前曾把这种政策上的“右”称为“行政自由主义”,现在不少人则把它称为中国式的“权贵资本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前不久我看到香港前总督彭定康在为傅高义这本书所写的书评中,甚至把它称为“列宁主义的市场主义”,虽然称呼不同,但说的大概都是同一个意思。   六   傅高义先生回顾中国历史,认为近代以来中国的所有政治领袖,从同治年间的洋务派到清末的变法派,从中华民国的开创者孙中山到后来的蒋介石,再到领导中共夺取政权的毛泽东,都有一个想让中国富强的心愿,但只有在邓小平的领导下,这个追求富强的百年大梦才真正变成了现实。很多人看今天的中国,觉得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一个共产党政权居然能够成功引领一场规模浩大的“经济奇迹”,这也是近年来不断有人谈到“中国模式”或“北京共识”的原因。由于邓小平推动的改革开放,中国现在已经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不但深刻改变了中国,也大大改变了世界的格局,傅高义先生甚至认为,中国成为“世界唯一大国”的前景也已经依稀可见。他在后来专门为香港的中文版所写的前言中说,面对这样一个崛起的超级强国,西方人必须加深对中国的理解,不然对双方都不利。更深入地认识邓小平这位缔造了这一奇迹的伟人,则是取得这种理解的关键。傅高义先生并没有表示他认同“中国模式”或“北京共识”之类的说法,他仅仅希望他的读者能够通过对邓小平的了解,去认识中国在经济上取得成功的内在机制。从这个角度看,傅高义给予邓小平极高的评价,我认为是没问题的。 但是我觉得,现在就给邓小平的历史地位盖棺定论,似乎还为时尚早。这不仅是因为我前面所说,邓小平在时间上离我们太近,对他还不易得出一个客观公允的判断,而且即使仅以他所取得的经济成果而论,其中并非只有正面的东西,同样也包含着各种问题,现在常有人说中国面临着陷入“拉美陷阱”的危险,反映的就是这些问题引起的担忧。傅高义在全书的最后一章,简单罗列出了邓小平留给中国政府的种种问题。也许是为了突出邓小平的成就,但他对此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我相信,很多读者对于他这样一位历史学家能够对此做出更加深入细致的分析是有所期盼的,但我觉得这却是全书中写得最草率的一部分。傅高义似乎没有认识到,邓小平取得的经济成就对中国未来的发展将会继续发生何种影响,与他的成功相伴随的各种问题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对于我们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也许比邓小平取得的成就更重要。 应当如何看待邓小平呢?我这里提供一点自己的视角,未必正确,只供大家参考。邓小平是中国现代历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这一点大概没有太大疑问。但不加限制地把他称为一个伟人,未免过于笼统。历史上的伟人有很多,但他们伟大的原因却各有不同,如果我们对这些伟人进行分类,邓小平属于哪一类伟人呢? 正如傅高义先生所言,以经济上取得的成就而论,中国近代以来的统治者确实都不能与邓小平相比。如果看看中国的历代君主,可以分为开国者,守成者和丧国者。邓小平似乎这三种人都不是,如果非要拿他们来比,邓小平或许算是一个“中兴之君”,就像汉代的文景皇帝、唐太宗、宋太宗或康熙和乾隆等等,这些人都不是开国之君,但都在前人开创的基业上大有所成。但是这样来评价邓小平,未必是一个很高的褒奖,这不但是因为那些中兴之君面对的问题与邓小平的现代化任务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而且这种比较可能意味着我们仍未摆脱中国历史上治乱兴衰的循环,这大概是大家都不乐意接受的。 在现代世界,经济现代化搞得比较成功的强权人物,我们也可以举出一大堆。最早的人当属德国的宰相俾斯麦,他也是在短短的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不但统一了德国,而且使其成为经济实力排名第二的世界强国。现代亚洲和拉美也有一些带有威权主义色彩的统治者,如韩国的朴正熙、新加坡的李光耀、台湾的蒋家父子和智利的皮诺切特等人,他们在促进国内经济发展上都有出色的表现;甚至名声不太好的西班牙前独裁者佛朗哥,也创造过西班牙人所公认的“经济奇迹”(西班牙语中叫“西班牙奇迹”: el milagro espantil )。印尼前总统苏哈托和菲律宾的马科斯,如果单以发展经济而论,应该说也都干得不错。邓小平与他们的最大区别是,中国的经济和人口规模要大得多,所以他在经济上取得的成功对世界的影响自然也要大得多,但是仅以成功的性质而论,邓小平和他们并无太大差别。从这个意义上说,邓小平可以称为他们中间最了不起的一位。但是对于这些著名的威权主义政治家,我想尤其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他们的经济成就给各自国家造成的影响也大为不同。其中有一些地方,在他们所取得的经济成就基础上,比较顺利地完成了政治制度的转型,例如西班牙、韩国和台湾地区;还有一些国家,这种政治转型则经历了十分痛苦的社会动乱,例如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不言而喻,这种转型方式的不同,肯定会影响到后人对这些政治人物历史地位的评价。这是我们在评价邓小平的历史作用时应当给予考虑的。 另外,在西方历史上,伟人的先贤祠里还有一类伟人,是我们中国不太多见的,即所谓的“立法者”( lawmakers )。以古典世界而论,有斯巴达的吕库古,雅典的梭伦或罗马的罗穆路,还有为犹太人立法的先知摩西和后来编订法典的查士丁尼;近代社会则有逼英王约翰签下《大宪章》的贵族、“光荣革命”的参与者和美国的宪法之父。他们之所以能够青史留名,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并不是因为在经济上取得了多大成就,而是因为他们制定的规则形成了一种悠久的制度传统,使权力的运作逐渐变得有章可循,为后人提供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制度框架,为政治的良性演进和社会繁荣奠定了基础。 邓小平是不是这个意义上的“立法者”呢?从一定意义上说,邓小平也可以称为这样一个立法者。我们不妨拿一件事为例来说明他方面的贡献。虽然他没有改变中共的统治体制,但是他在 1997 年去世时,无论国内国外,整个世界风平浪静,对他只有缅怀和纪念,当然也有一些批评和检讨,但基本上没有任何政治上的担忧。各位千万不能小看这件事情,在所有的共产党国家,最高领导的病重或去世,是会让整个世界神经紧绷的,唯独邓小平这样平静地离开了我们。他以此事证明了自己确实以身作则废除了中共的终身制。他使中国权力层的游戏规则相对而言变得比较稳定,有了更多的可预见性,此后中共的权力交接虽然依旧内幕重重,流言不断,但毕竟不再有残酷无情的权力斗争,一人独大的局面也变成了现在这种类似寡头制的格局。如果我们舍弃一些外在的标准,只从这个体制本身来考虑,能有这样的表现,已经是十分出色了。 但同样真实的是,今天中国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如财富分配不公,两极分化,特权当道,官场腐败,以及公民各项自由权利的保护与社会控制之间持续存在的紧张关系,你若是寻找它们的根源,跟邓小平生前引起民愤的原因并没有太大差别。今天人们希望能够维护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成果,同时消除改革带来的弊端,在这一点上似乎比较容易取得共识。但是如果分析今天存在的各种问题,又会发现它们与邓小平的改革成果有着密切的内在关系,因此一具体到如何进行改革,人们的分歧仍然很大。这些问题在邓小平生前就存在,由于经济发展的,使它们看上去还不那么急迫,但是今天在很多人看来,它们已经变得难以容忍了。 应当说,邓小平所推动的改革开放取得的经济成果,至少为后人提供了一个有利的平台,使顺利的制度转型具有潜在的可能,但它将如何发生,仍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考虑,我认为现在为邓小平盖棺定论仍然为时尚早。他的后人如何解决他留下的问题,同样关系到对他的历史评价。如果因为体制问题而引起大乱子,邓小平取得经济成就而在历史上享有的美名就会大打折扣,人们对他的看法也会与今天不同。当年在经济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俾斯麦就一例,他把德国带入超强经济国家的行列,但是由于政治转型没有跟上,德国后来却陷入了军国主义泥潭,这使今天的人们对他的评价大为降低。相反,如果能够在邓小平的经济成果基础上,比较顺利地完成制度转型,邓小平的历史地位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今天我这一讲的题目中有个“伟大的制度”的说法。我们中国历史上不缺伟人,但在现代中国,真正能够称得上“伟大的制度”建设者的人,即刚才我所说的那种“立法者”,却是极为罕见的。我们有出伟人传统,却没有建设伟大制度的传统,但是正如布莱希特所言,一个需要英雄的国家是不幸的。邓小平本人确曾意识到制度建设的重要性,他早在 1980 年就说过,“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走向反面。”这句话一向被人津津乐道, 但邓小平除了有限恢复“党内民主集中制”这个中共的老传统外,他对于如何进一步落实这种想法,并没有提供多少具体的经验。就像邓小平有关政治改革的另一些言论一样,他这句话从未真正形成制度上的约束力,不同背景的人,出于不同的动机,完全可以对其含义进行大不相同的解读,有人甚至可以不拿它当回事。 那么, 他留给我们的经济发展成果,能否帮助我们去建立一种不再那么需要伟人的“伟大的制度”?这个话题不但敏感,而且过于复杂,我不好在这里过多地展开,而且即使能够展开说,恐怕我也说不清楚,预测历史毕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当今中国,对于下一步的制度演变应该采取什么方向,议论者甚众,从左到右,光谱复杂。不久前我看到“博源文库”出版了马立诚先生的《当代中国的八种思潮》一书,列举出中国近年来有关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各种主张和辩论,并且认为现在中国的思想界已经进入了“春秋时代”。这些议论不管有什么分歧,都包含着为“中国向何处去”这个病症开出的药方。药方各不相同,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对中国有没有制度问题存在分歧,他们都认为中国在这方面存在着一些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看到的问题不同,或者对不同问题的严重程度给予了不同的权重。他们之间的争论,反映着人们对中国的制度前景仍存有很大疑问,而这无疑也是邓小平留给我们的遗产的一部分。 现在大概无人敢于大言不惭地为中国政治的下一步走向下一个定论。不过,我在前面特别强调邓小平在转变中共领导干部思想观念上的功绩,是因为我相信我们如何认识这个世界,决定着我们如何用行动去塑造这个世界,在政策和路线调整上是这样,在制度建设上同样如此。如何让未来的政治发展从不确定变得比较确定,让更多的人对自己生活于其中的制度环境及其前景抱有信心,就像邓小平通过不懈的努力让我们对中国经济增长的前景产生了信心一样,这取决于我们对制度所持的想法。现在政府不断强调要维护社会稳定,但是单纯依靠增加“维稳”经费和技术手段,显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伟大的人不管因为取得什么成就而成为伟人,他一定是个一向令人信服的人。同样,伟大的制度也应当是一种能够长久令人信服的制度。这就我所说的“伟大的制度”一词的基本含义,我相信大家是能够理解的。 谢谢各位。 【很少在自己的blog上转载什么,但冯老师这篇译后记非常好,所以要严重推荐。关于傅高义的书,学界评价不同,我个人的看法是在美国学界,研究毛时代的作品多,而对邓时代的研究还很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书自有其价值所在。】 #1人1月1书1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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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名中共老党员上书要求免去周永康、刘云山职务

十六名中共老党员上书要求免去周永康、刘云山职务 十六名中共老党员上书要求免去周永康、刘云山职务 ( 参与2012年5月9日讯 ) 云南昭通市十六名中共老党员给以胡锦涛为首的党中央上书:要求免去周永康常委和政法委书记职务、令其引咎辞职,交由中纪委查处;免去刘云山中宣部部长职务,不得进入十八届常委班子。   尊敬的以胡锦涛同志为首的党中央:您们好!   我们是中共党员,还有一些是建国前的老党员。我们当年投身革命与国民党血战,是因为不堪被压迫、被剥削、被奴役的悲惨生活;是因为不满富人花天酒地、穷人饥寒交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公社会;是因为不满百姓没有权利,任人宰割的社会制度。可是,令人遗憾的是,我们用鲜血和生命创建并为之服务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并不是毛泽东所一再承诺的“民主、平等、公平、独立、富强的新中国”,而是一个比国民党旧中国更加残暴腐朽、更加专制独裁的帝国体制。在毛泽东主政的二十八年间,由于毛泽东的倒行逆施、一意孤行,残酷迫害知识分子、通过整风反右运动把 300 多万知识分子打成“资产阶级右派”,制造了震惊世界的最大文字狱,并利用监狱折磨将许多人的肉体消灭;他搞所谓的“三面红旗”(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把农民变成农奴,造成 1959 ―― 1961 年的三年大粮荒,活活饿死老百姓 3800 多万人;他妄图把党天下演变为家天下的“文化大革命”中,又借红卫兵、造反派之手杀害了包括刘少奇、彭德怀,彭真、贺龙、罗瑞卿等一大批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内的 2000 多万条鲜活生命。结果,把我们的国家民族一次又一次的拖入临近覆灭的深渊。毛泽东死后,他的继任者又制造了“六四”天安门事伴和对法轮功的镇压,这些污点使我们党不堪重负,一再蒙羞。   经济体制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我国国民经济得到了较快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也有所提高,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由于党中央政治思想软弱,不仅没有及时认真地批判文革和毛泽东的种种罪行,肃清其流毒,还长期把“毛泽东思想”奉为指导思想,,而且编造假史替他掩盖罪恶(如 2009 年中宣部抛出《六个为什么?》全面肯定毛泽东对农业、手工业和私营工商业三大改造的功绩;党的九十华诞庆典,刘云山又私自塞进去一个“毛泽东思想万岁”方阵 —— 等等),还有让毛的头像继续玷污天安门城楼、腐尸继续玷污人民大会堂。这些做法使毛派极左势力获得了话语权,并公然组建“毛泽东主义共产党”和“毛泽东主义工人党”,叫喊要为江青平反、要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要打倒现行的中央“走资派”。他们极力阻止政治体制改革,致使政治体制改革严重滞后,导致公权力在没有制衡的情况下运行,使党政腐败迅速蔓延,官商勾结,鲸吞国家资产,侵占百姓权益。尤其是在买卖土地、房地产开发中,强征、强拆、强迁,咨意掠夺更加肆无忌惮。百姓受害,告状无门,反受“维稳”打压,以致群情激愤,群体事件不断,去年竟高达二十万起之多,使党的威信急剧下降,党群关系迅速恶化,群情激喷,社会动荡不安。特别是任命薄熙来为重庆市委书记以后,在薄熙来与周永康及其后台密谋策划之下,把重庆变为复制二次文革的基地,他们耗资 2 700 多亿重塑毛泽东肖像,大唱所谓的“红歌”、搞“读点经典”、发“红色短信”再现文革时期的“红语录”“红海洋”,为毛泽东的专制独裁和个人崇拜招魂;他们用“打黑”作为幌子,实搞黑打,无中生有、编造罪名、刑讯逼供、残害异己、滥杀无辜、抢夺资财,再现毛时期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他们以“维稳”之名,购置军火、扩充警力、掌控军队,为政变、暴乱作准备;他们还暗地里搜集温家宝总理和习近平同志的黑材料,利用媒体制造混乱,其手段卑鄙性质恶劣。总之,这一切都是为了薄熙来要进常委班子,接任政法委书记,甚至要当薄泽东,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为此,他们在重庆杀害了几十人、还有上百人被打伤打残、上千人被刑讯逼供、上万人受到株连、约 10 万人被迫逃亡。而一旦不能入常他们就立即暴动,宣布独立,挥师北伐,夺取全国政权。这一桩桩、一件件,真是骇人听闻、触目惊心!而所有这些都是周永康等人及其后台参与策划并积极支持的,就更加叫人惊心动魄!假如不是突发王立军事件,使薄熙来重庆阴谋暴露,其后果真不敢想象。根据目前初步揭露出来的这些事实,证明薄熙来的种种行为不是一般性的错误,而是严重的犯罪行为,所以我们完全拥护中央对薄熙来的处理决定,并要求在整个事件彻查后,对其他责任人给予应得的处分。   温家宝总理深知文革错误和封建余毒未除的危害,早就看到没有伴随政治体制改革的单纯经济体制改革带来的贪污腐败、分配不公、两极分化、民怨沸腾、社会矛盾加剧,对共产党领导的威胁,以致多次在国内外讲话中呼吁启动政治体制改革,强调政治体制改革对于维护和扩大经济改革已获成果、以及巩固共产党领导的极端重要性。对此,应该相信其他常委也会有所感触,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呼吁在常委中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相反招来一些常委的围攻。究其原因,无非就是某些常委的政治思想已经蜕变,道德品质低下,完全丧失了作为共产党员最起码的基本素质,他们为了维护江系少数人的既得利益和一己之私,竟不惜牺牲全国人民的利益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我们希望常委同志们通过王立军、薄熙来事件认真反省一下,迷途知返,回归正道,保持晚节,好好利用剩下的这半年时间,尽可能的为国家和人民多做点好事,保证十八大换届工作平稳过渡,促进政治体制改革顺利启动,给自已的政治生涯划个圆满的句号,给自己的人生历史留个好评,而不是留下骂名,更不是遗臭万年。老百姓心里有杆称,全国人民正拭目以待。至于周永康等人,既参与了薄熙来“重庆模式“的策划,又推波助浪,积极给予支持配合,罪责难逃。我们建议:   一、免去周永康所任常委和政法委书记职务,或令其引咎辞职,由中纪委查处; 二、免去刘云山所任中宣部部长职务,并不得进入十八届常委班子。   执笔:   余永庆 2012 年 5 月 4 日 于昭通     签名人:                             余永庆   中共党员         电话: 136 2870 8047         吴之伯   中共党员                133 1268 3733         李少楷   中共党员                 159 8790 7800         贺振富   中共党员                 0870―2237586        谢显论   中共党员                 159 2550 7019        赵正荣   中共党员               136 4870 5479        欧阳兴科中共党员                 151 8700 2162         彭海钧   中共党员                159 8705 8699         刘成端   中共党员                 159 8705 8266         李运鸿   中共党员                131 7057 9399 李德强   中共党员                133 1257 0947 罗   滔   中共党员                132 7864 9635 何浩正   中共党员                 135 7800 4125 傅朝顺   中共党员                153 0870 6455 陶绍康   中共党员                 189 8704 8156 程磷元   中共党员                133 1253 9856   参与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www.canyu.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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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武:经济改革能做的已经差不多了

目前能通过经济改革做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如果政治改革不发生,如果民主、法治、宪政制度建设方面没有进一步变化,经济改革所能做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差不多了。当然,国有企业可以在不改变基本政治制度,不改变宪政、权力制衡架构的情况下做更多改革。但要把目前的国进民退趋势从根本上扭转过来,就必须有政治改革的支持。除此之外,也要从根本上对行政部门的征税权进行制约,没有政治改革这个大前提,很难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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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陈志武:经济改革能做的已经差不多了

陈志武:经济改革能做的已经差不多了 进入专题 : 中国经济    ● 陈志武 ( 进入专栏 )        经济改革能做的已经差不多了          搜狐财经:今年是邓小平南方讲话20周年,有很多人认为中国的经济改革已经走到头了,您认为是这样吗?     陈志武:目前能通过经济改革做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如果政治改革不发生,如果民主、法治、宪政制度建设方面没有进一步变化,经济改革所能做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差不多了。     当然,国有企业可以在不改变基本政治制度,不改变宪政、权力制衡架构的情况下做更多改革。但要把目前的国进民退趋势从根本上扭转过来,就必须有政治改革的支持。除此之外,也要从根本上对行政部门的征税权进行制约,没有政治改革这个大前提,很难做到。           既得利益等三个原因阻碍土地产权改革          搜狐财经:土地产权改革的推进,是否也需要以政治改革为前提?     陈志武:基于两者之间。中国土地到现在还没有被私有化,其中有很多原因。     第一 ,是以往的意识形态和教科书理论误导,其流毒还很深很广。以前我们都说私有制是万恶之源,要取消私有制。后来就完全变成了国有、公有。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进行的土地集体化,一直到57、58年完成的人民公社制度,把中国的土地全部集体化、国有化了。     尽管现在看起来,把私有制看成是万恶之源是错误的,是得不到人类社会实际经验支持的。但是由于历史原因,在没有对政治理念进行根本梳理的情况之下,要改变以往的教科书的误导,修正教科书、修正意识形态的误导,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比较难。     尤其是重庆的唱红打黑,进一步告诉我们,以往的误导性意识形态在中国社会还是非常根深蒂固的。这样一来,不管是民众层面,还是决策层官员层面,都倾向于阻挡土地的私有化,他们还是认为土地一私有化就完了。他们没有看到世界上富裕良序的社会中没有哪个是靠土地公有富裕起来的,私有财产是法治和个人权利的基础,而土地是任何社会的最基础性也最重要的财产,如果土地都不是私有的,这个国家的法治和个人权利就少了最重要的根基了。     第二,是地方政府通过土地的集体所有制得到的好处实在太多了,他们就当然阻挡土地私有化。土地私有化以后,几亿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地方政府很难再从土地中创收那么多。所以地方政府首当其冲地继续阻挡土地私有化。     第三,好多学者,包括很多的决策层官员的认识存在误区。比如他们会说“把土地私有化,那农民把地卖掉了,他们以后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了怎么办?靠什么来养活?”     实际上这个说法站不住脚。北京两三千万人口,没有人会担心自己没有土地会怎么办。我们当然指望社会保障体系的建立为北京的老百姓提供最后的保障。这个思路为什么不适合于农民?     历史上,那么多农民祖辈离开农业和农村,进入城市,他们也没有这种担忧。为什么现在剩下的农民就必须有这种考虑,而不能够把土地这块自己最重要的资产私有化?     昨天我参加一个博士生论文答辩,其中讲到了土地历史,讲到明清时期、民国时期土地交易市场的方方面面。以前的理解,是土地买卖让地主的剥削越来越重,普通的贫农、雇农日子越来越难过。其实这种理解一点都站不住脚。原来总是把自耕农看成是最理想、最完美的一种农村土地制度和经济形态、社会形态,"耕者有其田"真的是最理想的状态吗?     实际上你想一想,如果说农地都不能买卖,也不能够被租佃,都只能自己种自己的地,那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为了种田,你必须得有钱,要有自己的地。你要是没有钱、你就没办法去种田,而另外一些人有钱有地但不一定会种田,可他们又不能把地租佃出去。很显然那种安排很糟糕,对大家都不利。     并不是每个农民种田的能力都很强,并不是每个农民都喜欢种田。土地不能私有买卖租佃,最后导致的结果是没有能力种田的人也拥有土地,而有能力种田的人也没有办法去扩大生产。最后不仅人们的收入会普遍低,而且个人的自由选择会非常少。因为土地不能买卖交易租佃,许多人会被捆绑在地上了。     我们昨天讨论到的土地买卖市场,田面权都有一级、二级等多级交易市场。假如你从张三手里买了60年的田面权即土地使用权,你种田每年给他交地租,如果什么时候你发现进城办杂货店更赚钱的话,你可以考虑把已经租过来的、还有50年的田面使用权卖给李四,而李四今后不想种田的时候,可以把田面权卖给王五,等等。这样,田底权、田面权不仅可以交易、买卖,而且可以再交易、再买卖。就有了很多地权的衍生交易市场。     以前我们的看法是土地私有制导致剥削、导致收入差距。现在我们研究发现,实际上这种交易改变了无地农民的生活和收入的选择。你只要有能力种田,即使没有自己的土地,没有钱去购买土地,照样可以种很多地。租佃交易市场将钱和地、和种田能力三方面的生产要素给拆分开来了,于是,你只要能干,就算没有土地、没有钱也照样有很好的机会去创造很多收入。所以,只要土地私有能自由交易买卖租佃,没钱的农民反而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总的来讲,土地产权改革难以推进有三个原因:第一,有意识形态方面的误区。第二,有一些既得利益群体,包括地方政府,他们会不顾一切的阻挡改革。第三,某些决策智囊对于土地制度变革带来的影响,没有真正全面的专业化理解。          搜狐财经:如果能继续推进土地改革,中国经济增长空间应该会很大。     陈志武:特别是对农民来说,影响非常大。用经济学常识来理解,如果每个农民的地差不多一样多而且不能买卖变更,那显然是非常低效的,因为一方面那样使得种田人手没法获得更多的地去种,没法出现规模化农家,另一方面天赋更多是在非农、在经商的农民又不能把地卖掉去进城,于是,各类能手都无法使自己收入增加,浪费才华。农村土地制度从根本上抑制了农民收入增长,也导致了整个经济民间消费增长乏力。我们不能因为怕几个无能或不幸运的农民可能出现的生活挑战、怕他们变为无地农民后生活没有保障,而迫使千千万万个其他农民的收入不能增长,这是没有道理的。     在工业化之前,原来的中国农民没有太多进城务工的选择。或许在历史上,这种固化的土地制度所能带来的效率损失也许不是特别高。但是,今天的农民在农业之外的就业机会、收入机会已经很多,在这种时候还通过错误的土地制度将他们固化在农地上,让他们不能卖地进城,让种田能手不能通过土地兼并进行规模化农业,这是说不过去的。     如果土地制度能得到纠正并真正私有化,那将为中国经济下一步的增长提供新动力。           既得利益者阻碍国企产权改革          搜狐财经:您关于分发国有资产的建议获得了广泛关注和支持,包括张维迎、许小年等经济学者也在不同场合表态支持。但是从实际的政策看,好象并没有什么变动,您认为分发国有资产的阻力在什么地方?     陈志武:最大阻力是既得利益者,包括国有企业的管理层和员工以及官员,再加上很多左派愤青。     许多人说:“国企不是也提供就业、产出利润吗?”这是缺乏常识的说法,因为国有企业占用了中国社会绝大多数资源,但没带来相应多的收益,更没有成比例地创造就业机会。现在每年90%的新增就业来自中小企业,而它们占用的社会资源尤其金融资源少得可怜。也就是说,在整个经济的资源不是无限的情况下,不是国企能否产生价值的问题,而是国企占用这么多资源、享受这么多特权但创造的价值很少的问题,是国企挤掉民间创业创新空间的问题,是国企造成各行业无法平等竞争、破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精神的问题。     我和其他朋友都为国有企业民有化推了好几年,希望把剩下的国有企业产权,尽可能通过国民权益基金的方式进行民有化改革。但是实际政策方面并没有往这个方向迈进太多。主要是既得利益群体继续阻止这种改革。     另外,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很多人认为,连美国、欧洲国家也由政府收购有问题的银行和金融机构,那么,为什么我们要把国有企业进行民营化的改革呢?     这里有很大误区。在美国,不管是花旗还是AIG要倒闭的时候,政府只是暂时接过来,是短期应对危机的措施。一旦危机过去,等花旗、AIG这些公司恢复正常,美国政府就把那些股权卖给私人,包括把通用汽车公司、AIG的股权已经卖掉一部分,以后还会继续淡出。     这些作为解救危机的手段,跟中国还是强调以国有经济为主体的基本制度安排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些人以这个理由支持国有企业发展,是很错误的。           以赎买机制推进国企改革有失公平          搜狐财经:有人建议实行一种赎买机制,比如说给政府官员和国企员工更多补偿,您认为这样会不会更容易推进国企改革?     陈志武:我不赞成。因为国企员工不管是医疗保障还是退休、住房等待遇,都已经比民企、中学、小学和大学老师的好,他们跟其他政府单位雇员一样都得到了当期的优越待遇。在他们享受的待遇和收入已足够高的前提下,还要在国企股权民有化时额外给多分,这不公平。     最好是把剩下的国企股权都由现在的国资委持有,把国资委改成国民权益基金管理公司,同时把这些国民权益基金的股权均分给13亿公民,而不是让有的公民多分另一些少分。这是跟50年代建立国有企业的初衷最为一致。     按照现代公司治理规则,对新改过来的国民权益基金管理公司的方方面面进行治理。这样的话,当国民权益基金被13亿基民问责的时候,就不是一个政治问题,而是一个纯粹的公司治理、公司管理的问题。十三亿中国公民可以以股东身份参与对国民权益基金公司、对国企的监督与监管。     这样做也可以解决国家安全的问题、解决所谓“战略行业”的安全问题,比如中石油、中石化、工行、建行、中移动这些大公司的股权都在全国国民权益基金里,它们基本不用因为民有化改革而被拆分。国民权益基金管理公司一方面受到全国公民作为股东的监督,同时也受到全国人大常委会和各级人大常委会的监督和监管。          搜狐财经:国民权益基金如果按股份分给每一个人的话,人们是不是应该有权转卖?     陈志武:对。但是,退一步讲,即使国民权益基金的股份不可以转让、不可以买卖,亦即公民只有享受分红、享受股权增值好处的权利以及行使监督问责权利,那也比目前的状况好很多,尽管那不是最理想的状态。          搜狐财经:目前在政府层面有什么动作吗?     陈志武:除了一些经济学家,比如张维迎、许小年等学者,再加上一些退休的政府官员在呼吁外,决策层没有这方面的动力。因为目前的经济增长速度还比较好,再加上既得利益群体的阻力,对国企进行民有化改革还难以立即成为政策。     尽管这样,我们作为学界人士还是有责任把逻辑上、实践上看可以更好的安排讲清楚,向社会解释为什么不进行民有化改革的话中国经济会难以持续增长。我们有责任向社会说明,如果不进行这些改革,中国经济未来的增长前景会怎样,以及国有经济对法治建设的妨碍作用。          搜狐财经:茅于轼老师说,国有企业的改革总有一天会继续推进。因为中国的社保亏空很大,以后政府要填补这个财政亏空的时候,就不得不把国企卖掉。     陈志武:西欧、美国、东欧、拉美国家在八十年代进行大规模的私有化改革,大致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都是因为国有企业给政府带来了太多损失,使财政赤字越来越高,高到没办法实施的地步才卖国企私有化。最近我们看到的希腊也是这样,是最后在财政赤字压力下,政府才被迫把剩下国有企业产权卖掉。           没有司法体系配合,证监会很难保护投资者权益          搜狐财经:资本市场的建设,对经济发展和百姓收入有重大影响。最近新上任的证监会主席郭树清说“证监会必须当好投资者合法权益的保护者”。那么,您认为从证监会成立二十的历史看,这个机构有没有做好这个工作?     陈志武:证监会的工作很难,整个制度环境决定了证监会要一枝独秀很难。我以前的文章和书籍里面也谈到过,你要运作好一个股票市场、资本市场,需要具备很多制度基础设施。一是证监会,它可以主动监管。第二,要有独立的司法体系。要保护投资者权益,没有独立的司法体系,而单靠证监会是不行的。第三,要有独立自由的媒体,媒体的监督是证监会和法院都无法代替。     证监会可以去惩罚、起诉一些证券公司、上市公司,但是到最后,投资者必须有办法主动保护自己的权益。当他们的权益受到侵犯,要能到法院起诉这些上市公司和市场操纵者。这时,法院是不是称职,是不是中立,是不是能够独立地根据相关法律保护投资者权益,就变得非常重要了。但是我们知道,中国司法体系在过去二十年没有真正发挥它应该发挥的作用,连集体诉讼都不容许。单靠证监会一家,而没有司法体系的配合,很难保护投资者利益。即使有司法体系的配合,没有执法体系的配合也不行。公安系统、检察院系统是不是能够中立、独立地运作,坚守他们职责,又是另一块必须跟上来的制度安排。     与此同时,媒体是不是能独立监督,是否能享受到足够的新闻自由、言论自由,这也非常重要的。不管是美国还是其他的国家,独立的媒体历来都是资本市场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他们的话,即使有一个证监会也不会起到多大的作用。     郭树清做证监会主席以来,短短几个月就推出了很多新理念、很多新举措,这非常好,让我们对中国资本市场充满信心。我们也必须看到,中国证券市场的良序发展,与其说是一个监管政策问题,还不如说是一个宪政制度问题,涉及到行政、立法、执法、司法部门以及媒体之间的权力制衡问题。所以我很能理解证监会面对的挑战。          搜狐财经:在2002年的一篇文章中,您曾经指出中国的证监会不但有执法权,还有立法权。而实际上,它应该和法院、人大形成互动,由人大来制定法律的。在您看来,这些年来这种状况有什么改进吗?     陈志武:没有改进,实际上可能还有些恶化。这些年来,全国人大常委会、全国人大财经委员会,印象中没有一次就证券监管进行公开听证、问责的,人们对法院的期望也已经不再。无论是在资本市场监管、改善法律法规,还是促进法律法规的执行方面,全国人大都没有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     也正因为过去几年中国A股市场上涨了一些,尽管去年、前年跌了一些,但只要股市没有进一步的恶化,人们要求司法介入、要求立法机构的介入的呼声就不会像01、02年那么高。所以对立法机构、司法机构的压力也不像01、02年那么高。          搜狐财经:现在很多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在谈到股市的时候更多的都是关注其短期的指数表现,而不太谈其最基本的制度建设,这是为什么呢?     陈志武:大家都失望了吧。因为人不管怎么样,都很现实,也必须做一些心理和预期方面的调整。这么多年下来,只要政治改革没有进行、宪政制度建设没有真正进展,大家抱怨再多也不可能对现状有太多的改变。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把注意力往别的地方放,不在一个没有办法改变太多的事情上让自己自讨没趣,让自己痛苦。我的感觉就是,大家都已经疲倦了,所以就回避这个话题。不过,现在郭树清主席让人们重新有希望。           中国早就应该终结审批制          搜狐财经:今年全国两会的时候,中金公司董事长李剑阁建议逐步改变公司上市的审批制,改为注册制。但郭树清在答记者问时,好像认为应该继续保持审批制。您认为是审批制好还是注册制好?     陈志武:注册制更好。中国早就应该终结审批制。道理很清楚。在审批制下,中国的上市公司质量、可信度变好了吗?没有。那么多公司在造假,照样还能通过审批。     就好像人民网这样的公司,也可以通过审批。人民网的一家子公司,2010年收入等于0,但是利润居然可以有一两千万。这是怎么回事?它在09、10、11年有税收方面的优惠,但这些优惠都是为了包装上市时补加的。按一般规则,你没有收入的话,你本来就没有税。更何况股市给股票以市盈率时,是针对公司未来主营业务增长而来的,不是对这种随机税收优惠而来的。针对这种情况,发审委应该看到其中的问题,但是发审委照样批准人民网上市。     更不用说过去十几年,这么多公司造假那么严重,但发审委也没有在审批的过程中把它们挡下来。既然这样,还不如都放开,强调注册,保证各个公司的信息是准确的,不能有虚假陈述,不能漏掉一些重大事项的公告。只要能做到这些,就可以让投资者自己去判断是否购买相关股票、愿意花多少钱买。可能很多人会说,中国的很多股民没有这些知识,也不愿意对上市公司做很多认真的研究。但是人就是这样的,只能通过让他们经受挫折才吸取教训,逼他们去关注这些上市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这样才能让股市变成良币驱赶劣币的机制。不能分辨好坏的股市只能导致劣币驱赶良币。     以往审批制什么都管,反而让广大股民们和机构投资者没有自己去做调查和研究的激励,受损失后当然也把责任推到证监会。政府什么都管之后,社会就容易变懒,出了问题当然也会怪政府。但是,如果像李剑阁说的那样,从审批制转变到上市注册登记制,刚开始很多投资者可能不习惯。但是很快的,通过损失他们会被教训的慢慢习惯,慢慢知道自己对自己负责,而不是指望证监会帮他们。所以,为了做李剑阁建议的这种改革,一个办法是慢慢试点,先让一些公司只注册就可以上市,慢慢转变到所有公司满足注册要求就可上市。最后,整个市场就会习惯这样的体制。           发改委干预导致猪肉价格产生更大波动          搜狐财经: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和管制,最受人诟病的还是发改委。那您认为发改委对经济管制都表现在哪些方面?最大的危害有哪些?     陈志武:主要体现在资源配置,包括项目审批、项目监督管制、产业政策、价格管制等等,都是发改委影响中国经济的方式,也是他们造成资源配置错位、低效的具体手段。     比如说猪肉行业。过去这些年,发改委对养猪农民、生猪物流、猪肉价格等进行干预,包括补贴扶持,使这些年的猪肉价格大涨大跌,涨跌幅度被放大了很多。     发改委在猪肉行业的政策往往是滞后的。一旦猪肉价格涨了很多,他们就会鼓励农民去多养猪,给他们各种帮助。这样一来,接下几个月后猪肉供给大大增加,导致价格猛跌。其实,因为肉价涨了以后,农民自己也有更多激励去养猪,使几个月后的猪肉供给增加,未来几个月猪肉的价格自然会降低一些。     但是,有了发改委的帮忙后,未来肉价降低的程度比自然状态下的肉价降幅要多很多。一旦几个月后的跌幅被夸大,接下来这一年的养猪农民数量会大幅减少,比自然状态下要减少得更多。于是,一年半至两年后的肉价又要因为短缺严重而更加猛涨,依此恶性循环下去。我们看到,由于发改委的介入,猪肉价格要么涨得冲破天,要么跌入无底洞。为什么不能给自然市场秩序足够的机会呢?发改委太相信人定胜天了。          搜狐财经:发改委全称“发展与改革委员会”,但是它好像对经济发展和改革并没有什么促进作用,反而在起一种阻碍的作用。那么,从机构改革的角度看,您有什么建议?     陈志武:在朱?基做总理的时候,政府精兵简政,政府从经济领域退出,国有企业民营化等,这些在朱?基时代做的非常多。当时,报纸和政府会议上谈这个话题也是最多的。     但是,在过去九年里,缩减政府行政人员、精兵简政、国有经济通过民营化不断缩小,等等,这些话题在媒体上不再经常出现。因此,发改委尽管是叫“发展与改革委员会”但实际没有推动改革,也就不奇怪。     这个问题不只是发改委的,其他部委也如此。他们只有行使权力的冲动,没有被问责的机制。结果,发改委也好,其他部委也好,都是权力很大,但是责任没有多少。权和责都没有相对应,最后不仅这些机构失控地膨胀,而且权力往不该去的方向扩张。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系统性局面,都是因为全国人大没有发挥作用,他们没有对行政权力进行制衡。           有些国企高管在拿国企的钱作政治投资          搜狐财经:温家宝总理曾在很多场合不断的谈到政治改革这个话题。在今年全国两会上,他也说中国不仅要进行经济体制改革,而且要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特别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制度的改革。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您觉得经济改革是不是政治改革的一部分?     陈志武:温总理说的很对,道理也简单。一方面,中国经济在过去三十几年,特别是最近十几年,主要依赖投资,依赖出口来带动,而不是靠民间消费来带动。很重要的原因是政府征税权失控,使国民收入转移到政府口袋里的比重每年都以非常快的速度上升。当越来越高比重的国民收入进入政府腰包,而不是进入老百姓腰包的话,必然使得政府投资越来越多,民间消费增长的收入基础越来越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政治改革没有到位,征税权没有得到制约,导致了国富民穷局面恶化,这是宪政问题。     还有国进民退,政府拥有的国企资产和土地很多。在政府权力不受制约的大背景下,国进民退在过去十年特别是过去三四年越来越强化,趋势很难控制,就不奇怪。因为在没有进行政治改革的环境下,国有企业和政府部门的权力就难以被制约,国有企业就有了自己扩张的本能。这样一来,政治改革不进行,就不只是一个政治问题,也同时是经济问题,会影响到整个经济能否持续增长以及增长带来的收入在政府、权势者和老百姓之间如何分配,最后影响到收入分配结构,财富分配结构,就业增长等方方面面。     第二方面,政治改革之所以很重要,也是涉及到中国今后发生金融危机的概率会高还是低的问题。比如说,如果还不进行政治改革,一方面国企规模会不断扩大,而同时国企高管的权力继续不怎么受制约。试想想:很多国有企业很有钱,它们的资金会怎么用呢?它们会在乎效益吗?不会的,因为做好了对管理层个人收入没有影响。如果我是大国企的高管,如果每年我企业有几十亿甚至上千亿的投资资金可以用,那么,我会怎么花钱、往哪些方面投资呢?因为对我来说,投资回报好坏对我个人经济上没影响,但我知道作为国企老总,我追求的是更快地在政治权力上上升,那么,我可能会利用手中的资源到一些市长、书记未来政治前途非常好的地区去做投资,去他们那里投大项目,因为今天拿国企的钱帮他们制造政绩,等他们升官后不会忘记我的,这是政治投资。这种投资,经济效率不会高,因为效率不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反正跟我个人没有关系。如果太多国企都这样做,就造成了中国的银行以后的呆坏帐,地方政府的财政问题、全国财政挑战会越来越大。财政危机、金融危机会因为政治改革、国企改革的迟到而升得很快。     法国很多学者对法国的国有企业做了很多的研究,他们发现法国国有企业那些老总们,尤其是在他们要参加竞选议员席位或者某官位之前的几年里,会把自己管控的国有企业投资尽量偏向于对自己政治前途有利但会带来很多投资损失的项目上。在法国,尽管媒体监督很自由,但国企领导在参选前还是会不顾经济效益地做政治性投资。在中国,这种现象就更加多了,只是他们投好的方向跟法国国企老总的不相同。          搜狐财经:过去几年到重庆投资的国企是不是很多?     陈志武:是。大家可以自己去看一下。           北京房价高得离谱 离合理价位还差很远          搜狐财经:前段时间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中国房价跌到20%的时候政策就会转向?     陈志武:现在看来不需要20%,跌10%决策层就会挺不住了。未来几个月很关键,很多房地产信托产品面对偿还压力,那时候有多少房地产公司能挺得过去?这是决定未来几个月房价到底是跌很多还是不怎么跌的关键因素。但是,现在总的看,银行信贷已经有所放松,特别是对住房按揭贷款有选择地放松了,不管是住房按揭贷款利率,还是贷款审批速度都有改善。          搜狐财经:前一段时间也有很多人在讨论各个地方的合理房价。在你心目中有一个合理房价吗?     陈志武:主要参照有两个,一是老百姓收入水平,一个是其它国家的情况。我知道许多人总喜欢说中国不一样,短期看可能如此,但经济规律哪里都一样,而且每个国家在泡沫发生时都说他们跟别国不一样。以纽约为例,纽约的房价和北京比差不多。几个月前在曼哈顿最繁华、最贵的一个区的100平米的房子,要130万美元。如果按照纽约一般人收入在四万美金一年算,130万除以4万,等于是一个普通纽约的人32年的工资。北京一百平米的房子按照3万一平米,也要300万。对于可支配年收入是3万的北京人,需要一百年才能够买得起一百平米的房子,显然北京的房价是太离谱了。          搜狐财经:按照总理所说的要回到合理价位还差很远。     陈志武:对。          搜狐财经:有很多既得利益在那儿……     陈志武:当然,北京房子的合理价格相对于一个普通北京人的年收入之比,可能比纽约要高一点。主要是因为中国的制度安排是非常歧视性的,都重点优待北京人,不管是医疗条件、教育机会、科研与就业机会、以及各方面福利,都是北京远高于其他省市,更高于地区市和全国县城,把其他地方的人都变成二等公民。不管是进入北大、清华、其他一流大学的机会,还是其它方方面面的社会福利,全中国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大多数都在北京,学界也是北京最好。这些制度让谁都想往北京挤,所以,北京房价是会超常地高,会合理地更高。     纽约并没有这样,在美国社会里,纽约并没有享受北京那么多方方面面的优惠、垄断地位。中国人民想搬北京的倾向远比美国人搬到纽约的倾向高很多很多。当然纽约有另外一个好处,它是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想到纽约买房子的人数可能比想到北京买房的世界人数多很多。这也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也许纽约跟北京的合理房价应该差不多。如果按照这个标准算,现在北京的房价太离谱。          (稿件经陈志武教授审阅修订) 进入 陈志武 的专栏    进入专题: 中国经济    文章分享到 :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本文责编: jiangxl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学术 > 经济学 > 经济时评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53098.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搜狐财经,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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