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杀

“如此自由,如此富有,如此美丽!”——想念王荔蕻

“如此自由,如此富有,如此美丽!”   ——想念王荔蕻     艾晓明       荔蕻失去自由一百天了,说起来,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荔蕻不仅是身陷看守所,而且已经被正式批捕了,罪名以当初的“寻衅滋事”改为“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几个月来,友人不断失踪,我也自顾不暇,对于荔蕻的处境,却没有写下一篇文章,这件事,怎么也说不过去。午夜时分,我常常想到失去自由的朋友,而荔蕻,是其中对我来说最为亲近的女性姐妹。她比我小两岁,年近五十六了;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需要钢板保护;而且她还高度近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左眼600度、右眼675度,摘了眼镜就跟瞎子一样”——但在看守所,护腰不能带进去,眼镜也必须摘下;亲爱的荔蕻,如何应付周遭模模糊糊的世界?曾经有过抑郁症而失眠的她,又熬过了多少失眠之夜?她对这漫长的囚禁乃至批捕有准备吗?她会不会满怀信任地想着我们这些朋友,相信我们会像她那样为受苦的人奔走?而我们的无所作为,会让她多么失望啊! 时光倒退四十年,那时,荔蕻还是一个下放到延安的北京知青;十六岁的少女走在黄土扬尘的盘山公路上,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公路的高音喇叭里播放了一段小提琴演奏的西方乐曲。她在回忆中写道:  那一刻,灵魂被击中了。  虽然当时我身上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腰上系着一根草绳,背驮着,腰弓着,兜里只有四分钱;但此时我的灵魂却如此自由,如此富有,如此美丽!我沐浴在人类最高智慧的灿烂阳光下,我沉浸在人类所能创造出的最美妙的音乐中!这音乐是这么熟悉,这么亲切——原来那她一直在我的内心栖息着,从未离开,只待唤醒,便轰然飞升……绚丽无比!  荔蕻是将门之女,她父亲抗战时期参加八路军,建国之后在海军机关工作。少女时代她也学过小提琴。她写道:“当我站在陕北的那条喧闹的土路上时,我的小提琴正无辜地冰冷地躺在窑洞里,弓弦已经被老鼠咬断,每天抡撅挥锄的手指也早已僵硬无比,很长时间没有打开琴盒了,但在我心里对小提琴琴弦发出的梦幻般的声音、对神圣而美丽的音乐却异常敏感。” 荔蕻没有走上艺术道路,在延安插队三年之后,她考入延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回到北京。八十年代,荔蕻在北京政府机关工作。1989年之春,和当时很多政府机关的干部一样,荔蕻走上街头游行的队伍,她至今依然保存着游行时穿过的衣服,上面印有“自由万岁”四个红字。可想而知,荔蕻为什么在1991年起离职。 红尘滚滚,命运浮沉,荔蕻有过物质上的满足,但她不快乐。一直到几年前,荔蕻和老虎庙等人走到一起;他们开始了救助北京地区流浪访民的志愿行动。荔蕻那向往着“如此自由,如此富有,如此美丽”的灵魂复苏了,她重新找到了青年时代的理想、友谊和内在的丰盛。 荔蕻开车送我去拜访画家严正学,在车上聊聊几句话道尽彼此前半生。我和她在网上结识,因为她和我的朋友王克勤,都关注到山东女访民李淑莲之死,荔蕻在网上发布了详尽的消息,并亲自到山东走访。还有邓玉娇事件,荔蕻和屠夫一起去到巴东。也许可以这么说,荔蕻的人生轨迹,因网络而改变。网络凝聚了理想,让一群关注弱势群体命运的人从线上走到线下,力图改变人们在现实中的命运。   网友拍摄:荔蕻和屠夫去湖北巴东探访邓玉娇   一 王荔蕻给福建省委书记孙春兰的23封信   为写出荔蕻的故事,昨天我一直在读她的博客。荔蕻为“福建三网民”奔走呼号,很多人有目共睹。然而,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2009年9月,荔蕻在瑞士的日内瓦参加人权教育培训;当时因帮助严晓玲母亲拍摄视频的福建三网民已经被捕。在那天的博客中她写道:  曾经像听童话似的听老虎庙说起,在福建有一个人,每个月都从不多的工资里拿出一部份,存起来,以备有悲惨之人来求助!我真的不敢相信,现在还有这么纯粹的人?!  我真的不敢相信,在今天我们特色的国度,肮脏被描绘成圣洁,贪腐被吹嘘为英雄,道德已经沦丧到没有底线!而竟有人坚守着被斥为傻的良善?  游精佑,真希望你不在那里!真希望你是在这里,在日内瓦。这里空气很好,这里的林荫路令人充满了遐想;游精佑,你不过是一个桥梁高级工程师,你不是上帝!请不要那么好吧,请不要让我们太过惭愧!  后来,在给福建省委书记孙春兰的信里,荔蕻这样写道她的初衷:  说实话,当我第一次听说他的故事的时候,是有一点点疑惑的。因为在我的一生中看到的骗子太多了,受别人骗也太多了。然而接着我就看到了,听到了——游精佑,他是真的在践行他的以善良温暖他人,以关爱改变社会的信念的。我真的为他感动了。  不管您信不信,有一天深夜,在电脑前,面对着他的赤子之心,我流泪了。  在芸芸众生中,荔蕻是一个普通人,游精佑也一样。他们不是著名学者、艺术家或者社会地位很高的名流,也不是法学界人士。但他们由于网络相识,开始身体力行地履行公民责任。全国敢于为底层发声的专家学者,也许屈指可数,但无数普通人以网民的身份参与,带来了新的政治。这正是这个国家不曾有过却已然开始的美好生活,公民通过网络连接起来,参与公共事务。无论地位身份如何,人们以网友的名义聚集在一起,无需相识,无需实名,只要有共同的关注。代之以无力感和麻木不仁的是,网友觉得无名小卒可以做一点事情,哪怕是为无辜入狱的网友喊一嗓子。“围观改变中国”的想象在推特上传扬,2010年,福建马尾法院开庭审理期间,法院门口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网民,而在网上凝聚起来的签名关注更达到五千之多,正是源于这样的想象。北京独立纪录片导演何杨的作品 《赫索格的日子》 详实记载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政治景观,人们凭着朴素的信仰,自八九之后第一次(至少在我是第一次看到)走上街头高呼:言论无罪,自由万岁! 王荔蕻拍摄马尾法院开庭情形,持横幅者是三网民的孩子 荔蕻推动了这场争取网民言论自由的行动,这也就是这次检察院起诉的所谓“聚众扰乱社会秩序”之罪。假如这个罪名成立,尽管今天的局势已经无比严峻,但荔蕻入罪的事实势必也提供了一个新的机会,让人们必须重新审视福建三网民案(游精佑、吴华英和范燕琼帮助严晓玲录制视频上传网络的所谓“以及其中的案中案(吴昌龙在看守所超期羁押超过十年的福清纪委爆炸案以及闽清严晓玲身亡疑案)。因为,王荔蕻“聚众扰乱社会治安”案,是因三网民案而发生的。王荔蕻和全国网友亲赴福州马尾关注庭审的行动,全部都有视频记录,这些视频内容和现场画面,不仅警方有;而且,最重要的是,集中在北京独立纪录片导演何杨作品《赫索格的日子》里。不管哪一级的领导,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荔蕻因三网民案被再度入罪,注定给这部纪录片做了一场声名远播的宏大广告。我曾和北京大学法学家贺卫方教授一起看过这部片子,贺教授的感概是:全国所有的法学院学生,都应该看这部纪录片。 我还想说的是,假如这是“聚众扰乱社会治安”,这实在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聚众,并且,这些场景,包括王荔蕻本人现场拍摄的视频录像,早已郑重地以特快专递形式寄达福建省委书记孙春兰(见王荔蕻给孙春兰的第20封信)。如果说王荔蕻犯扰乱罪,那么这个罪不是她一个人犯下的,全国参与讨论三网民案的无数网友不说,提出质疑和呼吁的著名律师、法学专家和学者也有很多人;更还有包括中央电视台、地方电视台以及多家报纸,福建三网民案的能见度是所有这些媒体和网络传播造成的效应。网民聚集到马尾法院门前,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认识三网民中的任何一位,与他们更无个人利害关系。人们走到一起,只是为了一个理想,保障公民言论自由的权利。正如王荔蕻在为狱中游精佑庆祝生日的聚会中所说:  谁说是我们在救援你?我们是为了我们而战。你是我们的良心,我们不想让最后一点良知被怯懦埋没。是你在救援我们的良知,是你在救援我们的勇气。是你在救援我们最后一点言说的空间。  王荔蕻为什么会成为关注三网民行动的发起人?要理解她的动机和目的,我恳请关注王荔蕻的人、特别是对她实施批捕的人一读再读。 这些信始于2009年12月4日,这天是全国法制日。此前五天,孙春兰调至福建,接替原福建省委书记卢展工。王荔蕻对此寄托了希望,她期待在这个新的开始,三网民案能够获得转机。 王荔蕻以北京市民的名义介绍了三网民案及其反响,她写道:  据说,现在我们国家有三亿网民,谁能保证我们在网上的每一句言说都百分百“正确”呢?倘若这三位品德高尚的以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好人,也因为发帖而遭刑囚,那么我们三亿网民中又有多少人在预备着进入牢笼呢?  从2009年12月4日到2010年6月15日,王荔蕻给孙春兰一共写了22封信,连同 2010年3月两会期间,给作为福建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孙春兰写的信,共计23封(全文见王荔蕻博客 http://t.co/YM4gaiU )。从信尾落款到发博时间,多是在深夜写就,凌晨上网。信件以特快专递寄出,也专程送至福建省委驻京办。 真的,我认为孙春兰书记是一位幸福的人;因为一位远在北京的市民是如此关心她在福州的执政实践,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王荔蕻写道:  我们的国号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一百年来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虽然现在还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是,历史的大潮只会向前而不会倒退的。如果在封建社会,那么“民告官”本身就是有罪的,官老爷是碰不得的。想告官,先要自愿承受“滚钉板”或杖责、甚至坐牢的,倘若所告“不实”,更要面临着杀头的危险。但我们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们现在的国体号称是共和国,而且是人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五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摘自第一封信)    艾晓明拍摄:王荔蕻和北大教授夏业良在张志新烈士纪念会 读着荔蕻的这些信,我一次次为荔蕻的执著和爱心所感动。是什么力量,让她彻夜不眠,坚持不懈地一封封给孙书记写下这些信?我觉得,爱心、嫉恶如仇,这些品质很多人都有,但是我们普遍缺乏的是行动。还有,我们不相信行动有用。网络上每天都有悲惨的消息,久而久之,我们的无力感变成习惯,习惯于漠然,听而不闻。 荔蕻的爱不寻常,因为她相信行动。她在信里和博客文章里多次提到,游精佑每月固定从工资里拿出积蓄,以支持救助那些可能有需要的人。这个行动看起来很小,却是可以做的。荔蕻参与救助流民的志愿者活动,他们用公民捐助,帮助一位小伙子治好了从四岁开始就流脓的腿伤,让他可以站起来旅行,和亲人团聚。荔蕻从这些活动中看到行动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因此她相信行动是有用的。也因此,她深深地珍视福建三网民的精神,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力图尽一己绵薄,温暖他人。患难相助,这就是荔蕻感同身受的公民精神,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人身陷囹圄。她因此在深夜里一遍遍地呼唤省委书记的正义感和良知:  一封信不递、两封信不递、三封信不递……,我今天是第九封信了。我还会写下去的。也许要写够第一百封信才能感动你们吗?  昨天在我的信箱里看到游精佑的女儿游豫璟的留言:“阿姨,我心里很难过”。我心里真是比这个小姑娘还难过。  今天驻京办的一位女士说,孙书记不会看的,实话告诉你,秘书就给截下来了。我在机关干过,知道文件运转流程。但我还是要写。要不脉搏里悲愤的热度会将血管迸裂。可能会写到一百封信,或者一千封……中华大地已承载了太多的苦难,我们真的不希望出现新的伤口!  2010年,年关将至,从2月6日农历腊月廿三到正月初一,连续九天,王荔蕻每天给孙书记写了一封信,恳请她关注三网民案,让他们回家过年。她说:  像这样的人,是人类保护自己的白血球啊!茫茫人海中,他们是多么稀少,对他们是应该保护的,而不是捏造罪名进行摧残啊!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吗?在这个时候,让游精佑们回家过年,会让八闽百姓深深体会到有关方面的善意释放,对八闽大地的和谐是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的啊。虽然几近绝望,仍然忍不住要给您写这封信。  腊月二十九,蒸馒头。今天又有一件好消息:冯正虎回家过年了!温家宝总理在新春贺辞中强调,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严。在这个新春来到之际,无罪释放三位网民,这不正是共建和谐社会的一个很好的契机吗。  如今三网民案已经进入历史,再过几天,就是游精佑走出监狱的一周年。我相信,除了何杨的纪录片之外,王荔蕻给孙春兰的23封信也将永垂史册。很多年后,当中国人再也不会因为在网上发帖而受到追捕,当人们可以无所畏惧地监督公权力,参与公共事务时,他们应该知道,这一切是如何从普通人的努力开始的。在三网民案结案的七个多月之后,王荔蕻竟因此被刑拘继而批捕,则再次见证了这个时代争取自由的环境多么残酷。   二 抗拒平庸:诗意的灵魂   我第一次见到荔蕻,是在2009年9月的一天,那天,我本来要去北京大学媒体研究的课程讲我的纪录片。在那次旅程中我才明白,原来我的讲座在高校是被封杀的。因为头一天发生了我在首都师大的讲座中有人冲进现场进行阻挠的情形,我给北大的老师说可能讲不了啦。而那位邀请我的老师说: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北大。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得到我不能出现在课堂上的指令。 那天我和荔蕻第一次见面,讲座取消了,我的时间很多,因此我们可以从容交谈。荔蕻兴致勃勃地和我讨论德国电影《朗读者》(Der Vorleser,中文也有译名为《生死朗读》),我们谈到影片中呈现的那种平庸的恶,荔蕻甚至打开录音笔来记录。 我想当时荔蕻很可能是打算写出一篇有关《生死朗读》的影评的,结果没来得及。10月8日,因为刘晓波获奖聚餐,荔蕻一众,包括许志永、何杨、阿尔、屠夫等,全都被抓进了派出所,而荔蕻更是在里面被拘留了八天。 荔蕻后来写出来那八天的经历,她经历了四次提审。她写道:  在车上那个派出所副所长,带着点得意说,你们纯粹是瞎闹,以后你要多看点书!你看我平常就爱看些书,我还爱看古书,比如《古文观止》。  我的眼镜没掉,也没心情笑。虽然我觉得他基本不会真的去看《古文观止》,就是看,恐怕也看不懂的。我只是说,你的知识结构太陈旧了,作为执法者应该读读《社会学》、《政治学》,你应该上网查查什么是“平庸的恶”。你们执法,为什么要那么粗暴呢?有必要吗?  这次看守所拘留的经历,荔蕻写进了她的组诗《八天》,这是荔蕻博客上惟一的诗篇,而且,好象是在囚室,她第一次尝试写诗:   分行   我如此年轻 鬓发葱茏   踏进铁笼的“新房” 第一次——学着 把文字分行码放   秋色苍黄 白墙黑窗 我是光明待嫁的新娘   这组诗共有六首,在我这个外行来看,都是最好的诗篇。因为它勾勒出了一个勇敢的女性,写出灵魂的刺痛。它尖锐,简洁,独特,让人看见不肯弯曲的项背,例如下面这首:   良心犯     从此,我和你们相同了 你们曾经的、现在的囚犯 你们有一个名字 ——良心犯   从此,我和你们相通了 野蛮的手折断铁血的玫瑰 剩下了坚硬的刺 不再随风荡漾   从此,我和你们一样 用尖刻的冷眼 剖解饮鸩的国 它以寒冰锁我的身 我用滚烫的心拥抱我的骨肉山河   从此,站在鸡蛋一边 我有了一干义薄云天的兄弟 嗨,你们好! 加我一个——既然末世已经开始狂欢   艾晓明拍摄:王荔蕻和结石宝宝之父赵连海(当时在狱中)的妻子孩子们在一起 很多年了,我既不读中国当代小说,也不读汉语诗。而荔蕻,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诗人的她,却让我感受到诗歌的魅力。在这样一个平庸与恶如此流行的时代,诗歌竟然是可能的,它来自极端的困境中思考的清醒和灵魂的纯粹。我说的纯粹,意思就是坚持道德的信念和责任。荔蕻作品的诗意跟她这个人一样,是身心一致的。她的痛苦,不是为赋新词,而是根植于苍茫大地的生灵的痛苦。她的诗意不是自恋自怜的,而是涌向他人。所以,当看到山东上访的姑娘姚晶被截访的大汉打得脾脏积水时,她会和许志永他们一起站到街上为伤者募捐,她会在博客文章里为李淑莲、王静梅这样不能说话的人大声疾呼。 当我这样来评述荔蕻时,我是力图写出荔蕻的心性,她的善良和美好。我知道,荔蕻自己,与其说是想写诗,她更想的是拍片子。在2010年3月19日福州三网民开庭现场,荔蕻拿着家用手持小摄像机,拍下了最激动人心的现场。如果你看何杨的《赫索格的日子》,其中一边喘息一边奔跑,离警察最近的片段,就是荔蕻拍的。我在此前评论过艾未未的《老妈蹄花》,那部作品里,摄像机已经大大地进入到了双方对峙的前线。而荔蕻所持的摄像机,则再一次突破了这个冲突的距离。那个段落,用何杨自己的话来说:实在是太好了。在中国独立纪录片的历史上,这样的场面,拍摄者奔跑着追警察同时高喊:你为什么打人;谁也没有拍过,没有拍得这么好。     三 必须保卫王荔蕻        尽管写了这么多,假如你认真问我,谁是王荔蕻,我一下子还是不容易作出回答。王荔蕻,已经退休,年过半百,在人群中,和任何街巷里弄打麻将的大妈没什么区别。她写诗又不是诗人,玩摄像机也是业余水准;她热心公益却并不专属于任何公益机构。王荔蕻,就是一个网友,一个被朋友们尊称大姐的人。 荔蕻这次被拘捕,就其个人行为来讲,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原因。在去年因刘晓波获奖聚餐被拘留八天之后,王荔蕻受到了三个月的软禁,没有行动自由。一直到今年的1月21日,她家楼下才撤岗。在她被站岗期间,我偶尔在skype 上看见她,我们就聊几句。诸君,我们会聊国家政治吗?错啊。我最常跟她说的是要吃枸杞补血,调养身体,改造世界观保健养生巴拉巴拉。而她向我咨询的问题则是:你说我理个什么发型好呢?我觉得短发挺好。理个光头如何?太激进啊。白发很多了。不要染,有毒呢…… 在这期间,她被要求写保证书,结果,她竟然写了一个《不作保证书》       ……      从法理上,让一个公民写保证书,保证自己不去做“合法的事”才能有行动自由,是违法的,是对法律的嘲笑。      我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有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生活的权利、自由行走的权利。      我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我不能保证面对苦难时保持沉默,我不能保证面对像钱云会、唐福珍、李淑莲……这样的悲惨事件假装看不见。      假如我面对苦难和恶行保持沉默,那么下一个被恶行打倒的就是我自己。      做为执法者,你们对我的自由予以限制,是违法的,而且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希望执法相关部门及人员尽快改正你们的违法行为,还我自由。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王荔蕻 过年之后,荔蕻去了一趟河南,第一是去看网友王译;后者因为一条被续貂的推文被劳教一年。继而她去了新蔡,看望了因输血感染艾滋病受害人田喜的父母,她还想去上蔡看被判刑一年的维权者田喜;记得我们中间通了一次电话,荔蕻说我可能去不了啦,腰病又犯了,打算返回北京了。 回到北京不久,3月21日,王荔蕻被朝阳区警方带走并抄家,4月20日,被检察院批捕,到今天,已经一百零二天。 2月下旬以来,从冉云飞被拘留批捕到艾未未等人失踪;接连发生的事情令人不安和震惊。渐渐地,滕彪、江天勇、艾未未等人出来了,而荔蕻面临的困境却无改变。我在推特上,每天只看到极少的几个网友,依然在推有关荔蕻的事,其中一条坚持不懈的推文是:让我妈回家吃饭!来自荔蕻的儿子小齐。 在艾未未被囚禁的时候,全世界每天都有关于他的新闻,也有专题网站收集了所有关于他的讨论。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王荔蕻身上,除了网友秋蚂蚱,我还没看到其他人的说理文章。一个现实的问题是,王荔蕻的朋友们,分别都受到打压或警告。一些人不再上推,另一些人上推也只是潜望。我在想,也许,声援王荔蕻是比声援艾未未更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当你为艾未未呼吁时,这位艺术家的世界声誉是一个有力的屏障。而王荔蕻,只是一个普通的北京公民,一个网友而已。 但是,必须保卫王荔蕻,理由也很简单,因为王荔蕻是好人、好公民、好大姐。假如这样的网民都被想象成国家的敌人,我对国家的担心,就远远超过“敌人”本身了。尽管,今天在强大的国家面前,我们每一个个体的人,都很弱小,但我的恐惧不足以战胜我与荔蕻的友情。我期待有更多的朋友和荔蕻的孩子站在一起,让他知道,他不是孤立的。 我也期待荔蕻知道,我们想念她。感谢荔蕻的朋友殷龙龙写了这首诗,我愿所有的朋友都来呼吁,回家吃饭,荔蕻!  九行,冷兵器   ——给王大姐   我想写一首关于疼痛的诗,其中有王大姐 我想写一首关于王大姐的诗,其中有透明的呼吸 我想写一首关于空气的诗,其中有自由  我不说我看到的,你们能听到 我不给我完成的,你们打捞现代的成语:被自杀 我不信我命里的,你们削去一层皮  只有将军的女儿领走这份耻辱,这份荣誉 只有过年似地闻到硝烟。那些脱铠甲接骨的人们啊 只有诗歌像废话一样路不拾遗  附录: 何杨视频:王大姐   http://u.115.com/file/cln5y7io # 王大姐.flv 何杨: http://u.115.com/file/blckbwze # 赫索格的日子.flv                                              2011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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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作恶”比“行善”更重要

最近,舆论围绕“中国首善”陈光标有一些激烈的争议。对陈光标先生本人,我素无了解,不敢妄评。不过,对“挺陈派”的一些观点,我倒是有话想说。“挺陈派”有两种常见的支持意见,其一是:不要管别人的钱来路如何,只要他捐了就是好事。某位著名的电影导演甚至说出这样的话:“就是黑社会,能把黑钱捐给穷人,也是干了件好事。”其二是:捐钱的人比不捐钱的人道德更高尚,多捐的比少捐的道德更高尚。一些挺陈派常说:你批评陈光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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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培云:我为什么要写作?——《自由在高处》自序

《自由在高处》一书于日前由新星出版社出版,在此先与思想国读友们分享序言并祝贺新年。本序言由旧文《因为无力,所以执着》拓展而成。 ——思想国评论( www.21pinglun.com )   转眼之间,离开巴黎已经几年。我时常怀念自己在那里求学、采访与简单生活的日子。我从不讳言,虽然孤身一人,但我在巴黎度过了一生中迄今最难忘、最美好与最纯洁的时光。而我所学到的,与其说是在巴黎大学的课堂,不如说是在巴黎这座城市。我写的为数不多的几篇散文,也多是因巴黎有感而发,这是一种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乡愁。因了这种乡愁,归国后虽然终日忙碌,但有机会我总还是想着在巴黎转转,哪怕只为匆匆几天的停留,为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为心灵做个深呼吸。 2010年初春,我去日内瓦参加第四届世界反对死刑大会,顺道又一次去看米哈博桥。“河水走了,桥还在。日子走了,我还在。”今年昔我,久别重逢,看着静静流淌的塞纳河水与浅绿色的米哈博桥,以及河边一棵棵刚刚长出新叶的老梧桐树,真有一种莫名的想写点什么的冲动。不幸的是,当时我忘了带笔,手机又早早用光了电,什么也记不下来了。我在河边找来了小石子与断树枝,却无法捉着它们在纸上画字。因为在香榭丽舍大街另有约会,在桥边焦虑与流连了近半个小时后我只能匆匆离开。坐上RER,这是我上学时天天搭乘的快速铁路,沿着左岸,不到半小时便可以到达先贤祠边的巴黎大学。而此刻,我只能透过侧顶倾斜的车窗,无奈又无助地望着米哈博桥上的天空朝身后奔跑。我多么想记下自己的所想所爱,却找不着一支笔,并因此彻底失去了内心的安宁……那是一种怎样的惆怅与绝望,我至今未忘。 我曾经在微博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当农民守不住自己的土地,法官保不住自己的良心,警察看不住自己的房屋,千万富翁会被灭门,而你握不住手里的笔……这样的时代,没有谁比谁更幸运,只有谁比谁更不幸。”想必是因为切中了时代的某些症结,这条微博很快被转了近千次。不过,谢天谢地,我还不是那个握不住笔的不幸的人。虽然还不能尽情表达我的所思所想,也不像《潜水钟与蝴蝶》里的主人公那样只能靠着眨眼睛来写作,但我总还是想方设法将自己的表达空间撑到了最大,如《重新发现社会》一书的出版。我不曾失去手中的笔,不知道无以表达者的痛苦。直到那天,当我在塞纳河边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一种失去了写作能力的悲哀,我才真正意识到思考与表达对于我来说有着怎样无可替代的意义与欢乐。我知道,如果失去了手中的笔,我将惶惶不可终日;如果失去了自由思想的权利,我的生命将不复存在。 (一) 感谢我的父亲,一位憨厚而怯弱的农民,在我五岁那年,从生产队给我买来了一支没有花纹的铅笔,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支笔,也是父亲给我的最大恩情。写到这里,我差点要掉下泪来。还记得那个夏日的傍晚,我光着膀子,将铅笔别在小短裤的松紧带上,在村子里四处炫耀。虽然那时还不知道这支笔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的确非常喜欢它,知道它很重要,并且感受到了它可能给我带来的求知的乐趣。这也许就是人的天性吧,我天生好学,在我还未入学的时候,因为能做五年级学生给我出的数学题,而且喜欢眨眼,我已经是闻名于方圆几里的小天才了。 我的乐趣并不在数学,而在语文。十五岁时,我上高二,在学校办起了文学社,开始给各年级送一份由我亲自刻写油印的文学刊物。所以我一直说,在考上大学,提着笔杆子进城之前,我最初的想法是要写诗歌或者小说的。那个年代,诗歌未死,乌托邦还在,小说依旧寄寓青春梦想。只是时光流转,阴差阳错,多年来我诗只写了几首,小说未着半字,评论倒是写了一千篇。 更有意思的是,就在近几年,不少写诗歌或写小说的人也开始改行,该出手时就出手,做起了评论员来。这一切转变,恐怕是中国这光怪陆离的现实,让那些以想象为业的人对自己的想象力绝望了吧!人们时常感慨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化无穷,给了这个世界无以数计的神奇景观。事实上,转型期的中国社会也是如此传奇,它的创造力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力。试想,在平常寂静的午后,当你翻开书页,怎会在某篇小说中读到“躲猫猫”、“被自杀”、“牵尸谈价”、“临时性强奸”、“恨爹不成刚”等诡异的章节,狰狞的诗意? 和现实相比,诗人与小说家不但输掉了想象力,而且输掉了修辞的能力。难怪有人说,转型期的中国不需要小说了,诗歌也一样——现在需要的是评论。而我,正是在这一时代浪潮的推动下,并由着自己思考问题的乐趣,卷入到评论写作中来的。 还记得十几年前,我刚参加报社的工作没多久,有机会开专栏写评论。而我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领导之领导下达的小要求:“评论可以写啊,但不能有观点。”好在事在人为,这个“第22条军规”并没有完全阻碍我的成长。2002年,在大学毕业六、七年后,我辞去了第一份工作。回想那次辞职的过程,其间不乏惆怅与纠结。在此之前,因为希望报社能给我一个外派的机会,再加上日报是以日为工作单位,醒来就得继续工作,不能对未来做一个很好的打算,为此蹉跎了不少岁月。直到一个清凉的夜晚,我下完夜班准备回家,就在我独自走下报社大楼去开自行车锁的那一刹那,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一样。我听到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声音:“嘿,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机会呢?你年轻,还有梦想,你能为自己决策。那个有决策权的你为什么不给有梦想的你一个机会呢?你为什么不让他去试试呢?如果连你都不肯给自己机会,谁还会给你机会呢?” 是啊,我是自己人生的领导者,我不能因为不给自己机会而荒废青春。那一刻,我找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力量,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让自己给自己机会。就这样,几个月内我很快办完了赴法自费留学的手续。你得承认,对于一个农家子弟而言,这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留学生都是父母大把大把给钱,而我在留学时还必须每年给乡下父母寄一些钱,包括其间母亲做手术的费用。不是说了吗,我是家里的“临时政府”。当然,即使如此,日子过得还算宽裕。毕竟此前工作的几年,我做过一些兼职,还有一些积蓄。虽然不是很多,但在这点上,我对原单位及曾经效力过的网络公司还是感恩的。我因此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财务自由,并且体会到了财务自由给我的人生带来的便利。所以,当有的年轻人向我感慨不知道将来做点什么时,我会给他们两个建议:如果不想浪费光阴的话,要么静下心来读点书,要么去赚点钱。这两点对你将来都有用。 临行话别,报社有位兄长和我讲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大意是在一个广场上,人挤人,你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但如果你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就知道周遭的种种拥挤对你来说其实毫无意义。尽管我正是这样做的,这段话似乎也只是为了表达对我辞职留学的赞同,但我不得不说,它对我很有启发,仿佛为我的离职出走赋予了一种特别的内涵。这算是我现在谈论的“自由在高处”的最早一点机缘吧。 乔布斯说,“你须寻得所爱。”这个问题在我少年时便已经解决了。我知道一生所爱,除了思考与写作,我的生命别无激情。我需要寻找的只是一个更开阔的平台,打开自己的世界。而这一切,在我跨出国门后,都顺理成章地解决了。从今往后,我可以为任何华文媒体写作,接受他们的约稿。在身份上,我不再属于任何一家单位,我感受到了什么是“面朝社会,春暖花开”。更重要的是,我在空间上远离了国家,在时间上找回了自己。 (二) 感谢互联网。虽然十几年来,我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都花在了网络上,这点让我时常深感不安。我是原报社最早自费上网的人。1996年,也就是在报社大楼统一接入互联网的前一年,我花了近两个月的薪水,约四千元,包括买一只猫(调制解调器)并预付一年的网费。现在“信息成灾”,新一代年轻人或许已经无法想象生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我们对网络信息何其渴望。而我始终相信,一个努力拓展言论自由的人,一定不忘拓展接受信息的自由,因为二者密不可分。只有奠基在接受信息自由基础之上,自由言论才更牢靠,更真实,更全面。 而我面对公众的更自由的写作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其后几年间,伴随着互联网言论的兴起,各大纸媒都开始意识到了过去单一的新闻纸已经失去了核心竞争力,它还需要观点,需要评论纸,需要观点新闻。拜互联网之所赐,直至今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许多报纸都开辟了一到两块甚至更多的评论专版,而且一些电台、电视台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在中国各地寻找评论员。人人有话要说,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悄悄来临。然而它又是那么似曾相识,续接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自由言论,一切势必要昔日重来。 打开历史,游目骋怀,倾听两个时代的心跳。谁也无法否认,在那个已然逝去的时代,当年的才子佳人们是何等意气风发!借着一次次无意有缘的相遇,我陆续了解到了杜亚泉、胡适、王芸生、董时进、张佛泉、储安平等睿智而坚定的评论家与思想者。从《东方杂志》《独立评论》到《大公报》和《观察》,从散见于各处的农村问题讨论到宪政问题研究,一切都让我相见恨晚、无比震惊。相见恨晚是因为我不曾在教科书上得到我最想得到也本该得到的知识,而无比震惊则在于当代中国人扭扭捏捏讨论的许多真问题,杜亚泉、胡适那代人在上个世纪初已经充分讨论了,甚至包括“孩子是否需要读经”这样的小问题。而且,由于种种原因,那代人所得出的一些结论,比现在还要深刻。关于这一点,2008年夏天,在我终于通读岳麓书社十卷本《独立评论》时更是叹息不止。 大概十年前,我借《错过胡适一百年》一文梳理胡适的思想,算是阅尽历史的玩笑与鬼打墙;同样,当我用一本书(《重新发现社会》)的篇幅来谈国家与社会的边界时,发现杜亚泉——这位比我恰好早生了整整一百年的思想巨子,只用一篇四千余字的政论便将我要说的道理全讲完了。这样的时候,你是欣慰多一些,还是绝望多一些? 然而,我们总还是有些事情可做。记得几年前在北京的一次聚餐,当带我去的朋友向大家介绍我在南开教书,同时给《新京报》当社论主笔、首席评论员,而且还是江西人时,在座的章诒和女士立即从桌子对面站起来和我握手,“你就是罗隆基啊!”当然,这只是些玩笑话。我更知道,无论我是否有所作为,罗隆基和他的那个时代早过去了。但你也大可不必为那个时代事业未竟而惋惜。那代人没做完的事,由你现在来做,既是责任,也是机缘。欧美国家的一些学者与社会工作者,愿意“吃饱了撑的”花更多时间批评亚洲和中国,何尝不是在这里找他们想要完成的“未竟的事业”呢? 在《重新发现社会》的后记里,我谈到维克多·雨果在很小的时候十分崇拜夏多布里昂。雨果曾经用他的一生发誓,“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若干年后,雨果的成就只在夏多布里昂之上。我也有许多引以为荣的榜样,从雨果、罗兰到胡适,从波普尔、茨威格到弗里德曼,然而这些年来,尤其是在我三十岁以后,我最想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要么成为熊培云,要么一无所成。” 没有谁的人生可以复制,你也没有必要去复制,你只能做最好的自己。时代也一样,没有谁可以回到已然逝去的时代,就好像虽然同样处于穿越历史三峡的转型时期,但中国之今日也不会等同于法兰西的十九世纪。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一点点努力,让我们所处的时代——这时间上的家园,成为最好的时代。 在大学的课堂上,我常和学生提及斯蒂芬·茨威格写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的一句话,“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并由此展开;大学的意义不只在于锻炼人格,培养思维能力,还在于找到或者确定裨益终生的兴趣。如果你找到了真正属于你的兴趣,愿意终生为此努力,即使没有读完大学,你的人生也一定是丰满而有希望的。一个人,在他的有生之年,最大的不幸恐怕还不在于曾经遭受了多少困苦挫折,而在于他虽然终日忙碌,却不知道自己最适合做什么,最喜欢做什么,最需要做什么,只在送往迎来之间匆匆度过一生。 有时候我免不了去想,人生真的很无趣,因为要做那么多我们不想做的事情。记得上中学时,为了高考,学校墙壁上到处是“坚持”、“毅力”等激励人心的词语,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今天回过头去看,难免会有这样的经验(毋宁说是教训)与心得,靠着“坚持”、“毅力”去学的课本上的知识,去做的事情,也许是我们一生中最不需要的。 我无法不感恩生活,感恩生命,感恩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我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在我年少之时,就知道自己会将一生献给文字,献给自己无限接近真理的欲望,并且年年乐此不疲。无论是写什么,一切得益于我的两个天性:一是怀疑的精神,二是思想的乐趣。而这一切,都是符合我的自由的本性的。有怀疑的精神,就很少会盲从,人生因此少走许多弯路;能体味思想的乐趣,做事便无所谓毅力与坚持,做什么都乐在其中了。我每天都不舍得睡,想了解世界多一点,想写作时间多一点。唯一需要有毅力来做却又未做成的事情是劝自己早点睡觉。就像一个男人爱上了堪称“Soulmate(灵魂之伴侣)”的美人,愿意与她共度一生,这显然是不需要什么毅力的。 (三) 我承认自己的大乐趣就在于思想,正如我相信我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那么,我对自己的写作又抱有一种怎样的态度呢? 李慎之说“二十世纪是鲁迅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胡适的世纪”,对此我是非常认同的。以我的理解,二十世纪是一个革命的世纪,流血的世纪;而二十一世纪是一个改良的世纪,流汗的世纪。这一判断同样影响到我的写作态度。我从来不想将自己的文字变成一种革命性的文字,也不奢望哪篇文章对改良社会有个立竿见影、马到功成的效果。 我写评论,这首先是一种思考与表达方式,久而久之甚至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精神状态。一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未必会去信仰什么宗教,但他会将自己每天的写作当作一种关乎良心的祷告。既然不希望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过尽你的有生之年,又何必奢求一言兴邦,改天换地? 有人说,鲁迅是杂文,胡适是评论;鲁迅是酒,胡适是水。酒让人看到真性情,也看到癫狂,唯有水,才是日常所需,是真生活。在平常的写作中,不管实际上做得如何,在心底里我是偏向胡适的。所以,如果有人说,“培云,你的文章让我想起了鲁迅”,这样的时候,也许他是在开玩笑,也许是在赞扬我,但是说实话我会因此非常不安,如芒刺在背。我会想到鲁迅的“一个也不宽恕”,想到胡适的“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想到图图大主教的“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由此反思自己活得是不是不够宽厚,写作是不是过于凌厉。 我承认,我更喜欢胡适的那份安宁豁朗、乐观宽容以及“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的烂漫与纯朴。无论在什么样的困境之中,人生都是要保持一些风度的。在苦难与阳光之间,我更愿意看到阳光的一面、积极的一面,看到万物生长,而不是百花凋零,独自叹息。我希望自己目光明亮,明辨是非,但也知道每个人,由着一个渐次开放的环境,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走。我不憎恨,我的心中没有敌人。 以独立之志,做合群之事,以思想与良心去担当。遥想胡适先生当年,不仅挨了鲁迅的骂,挨学生(毛泽东)的批。1928年,由于写《人权与约法》,还坐过国民党的几天牢。据说,若不是《纽约时报》参与营救,还险些被判了死刑。胡适的一生会因为同情而让步,却从未屈服过。他是思想之军,而非暴力之军。 大概是2003年前后,我在法国的电视台上无意间看到一则歌舞剧的片花。雄浑的音乐、宏大的场面让我激动不已。歌舞剧的名字是《斯巴达克思》,我印象最深、最让我回味无穷的是其中一句歌词“Je reviendrai,je serai des millions”。为此,我还特别将它译成了很上口的八个字——“我将归来,万马千军”。这样的雄心壮志,是很适合一个远赴他国求学的游子的。即使是一个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未来可期。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学业较忙,未能亲临演出现场。而在我离开巴黎时,想买张碟已是难上加难。其后几年间,每次返回巴黎时,不忘在音像店里翻箱倒柜,但都一无所获。谢天谢地,在2010年的秋天,我突发奇想,竟然在国内的网站上买到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到国外定居,我注定要回到中国,我犁铧一般的笔尖注定是要落在这片土地上。区别在于,虽然我希望自己带领万马千军归来,但是我的理解和舞台剧里的斯巴达克思不同。其一,我所期望的万马千军,是思想之军,而非暴力之军。其二,我所期望带领的,不是纵横沙场的万马千军,而是我孤身一人。我不会像芮成钢那样做急于“代表中国,代表亚洲,代表世界”的“三表人材”,我只想做“一表人材”,只代表我自己,靠着自己的经验与理性发言,不强迫任何人。 而且,我分明看到,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那些能够带领万马千军的人,未必能带领好自己。关于这一点,看看当年袁世凯的凄凉晚景就知道了。另一句广为人知的话是,打得了江山,却丢掉了自己。一个以思考为业的人,当以独立思考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没有比带领好自己更重要的了。 有趣的是,常常有读者误以为我是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待知道我还这么年轻,生命长远,有人甚至会在网上向我大喊,“嘿,年轻人,把多年来我对一位老人的尊重还给我。”我不能详尽人们误以为我是老人的原因,我想恐怕这至少和我说理的态度和叙事的风格有关吧。我内心安宁,每天活在思维的世界里,写作于我更像是一种修行。即使是与人辩论的时候,我也不会以征服他人为真实的乐趣,而是希望通过交流在对方身上学得更多东西,以增长我的见识,丰富我的生命。如果你只是为了说服别人而去写作,不仅真理会离你越来越远,连自己也会离你越来越远。是我思故我在,而不是我征服故我在。我不必通过说服别人或者让别人臣服于我的观点证明我自己存在。 十多年来,我写了无数评论,以及寥寥几篇散文。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朋友(比如我尊敬的姜弘先生)问,为什么写这些零星的文字,而不去写更大的东西?对于朋友们的善意提醒,我通常会报之一笑。我知道有些勤奋的朋友,一天会写出很多评论来。但是,即使是这样,你也不必苛责他是在“粗制滥造”,你只当他是在做一些思维训练,在做思想的加法。 因为一些编辑朋友的长期约稿,我渐渐养成了每天写评论的习惯。再后来,我发现写专栏是我的一种散步方式。只要时间允许,写一点又有何不可?为什么不接受做一些细碎的事情?从这方面说,我是很能理解梁文道兄所说的“写专栏比写一本大书重要”的意思的。胡适当年,不还在自己的刊物上撰写如何刷牙的文章么?散步是日常的,远足却需要机缘和更精心的准备。 当然,人贵有自知与自省。当我意识到这份差事占用了我的大部分时间,让我的生活在自我重复中慢慢失去了趣味时,我立即学会了克制。凡让我成瘾的东西,都不是我需要的乐趣。我有自己的方向感,不会去做隔行的评论,更不会发评论癫。但得机缘,我自然也会停下来,做朋友们所谓的“更伟大的事情”。过去的两三年间,我在《南方都市报》上写了三十万字的“乡村纪事”专栏,也是因了一种机缘。而且,直到今天,人近中年,我仍相信自己的写作还没有真正开始。 其实,无论是杂文还是评论,诗歌还是小说,抑或其他,每个写作者都在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评论只是其中一种。而且,对于我个人而言,寻找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甚至是件比扩大自己的言论自由更严肃的事情。 我对母校南开有一种深厚的情感,除了因为它曾有私学的传统,在很大程度上还因为它与西南联大的渊源。鹿桥在《未央歌》里将他在西联赤脚上学的时代描绘成“诗歌加论文”的时代。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适合我自己的“诗歌加论文”式的表达,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有心灵又有理性的文章,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身心愉悦,才符合我审美的情趣。 写作首先是为了生活,为了不辜负这一生的光阴,而非为了传世。但是,只要你细心,就会发现人类历史上那些真正流传下来的人文与理论经典——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帕斯卡的《思想录》,从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到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与法国大革命》,从老子的《道德经》到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没有哪篇不是既有理性又有心灵的文字。我甚至敢断定,将来的经典绝非刊印在现今中国各大中文核心期刊上的那些可以归类于“密码学”范畴的所谓学术论文。 让我继续赞美托克维尔的文字吧。谈到历史与传统的珍贵时,他说“当过去不再照亮未来,人心将在黑暗中徘徊”;谈到法国农民如何珍爱他们刚刚获得的土地时,他说“他终于有了一块土地;他把他的心和种子一起埋进地里”……沟通理性与心灵的两极,世界还有比这更好的文字么? (四) 萧伯纳说,“我希望世界在我去世的时候要比我出生的时候更好。”我为什么要写作,想必还因为我有一点点责任心吧。 今日世界,国家林立,看不尽纷纷扰扰。为了防范敌人,每个国家都在积攒用于相互屠杀的武器,稍有争执,便有国家在大海里扔炸弹,搞军演,炫耀肌肉。而国内,各式各样的暴力与强制仍然充斥于我们的生活。这样的时候,你真觉得今天世界与中国,仍不过是生活在一个蛮荒的时代,一个不自由的时代。至少,它不是一个你我期许的美好的时代。 生于“80后”的大学生们,时常向我感慨他们的不幸:“当我们读小学的时候,读大学不要钱;当我们读大学的时候,读小学不要钱;我们还没工作的时候,工作是分配的;我们可以工作的时候,却找不到工作;当我们不能挣钱的时候,房子是分的;当我们能挣钱的时候,却买不起房子……”这不是抱怨,而是现实。 相较而言,像我这样生于七十年代的一代人,从整体来说却是非常幸运的。这代人稍稍懂事时正好赶上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大凡努力,多有报偿。虽然其间不乏时代的波折,但中国走向开放与多元的大脉络、大趋势已经无人可以改变。 但是,在这个社会,生活于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中的一员,我们又无法说谁更幸运,谁更不幸。因为我们最需要面对的,也恰恰是我们最需要共同解决的问题。从孙志刚案到“躲猫猫”,从“短信狱”到“跨省追捕”,从“临时性强奸”到“我爸是李刚”,从农民看不起病到“乱世用盛典”、大项目烧钱,没有谁可以对此视而不见。 在此意义上,写作必定成为对时代尽责的一种方式。只是,真正让一个时评家感到疲惫的,不是频繁的约稿,而是不断的自我重复。我知道很多写时评的朋友都有这样懊恼的体会。所以,当大家聚在一起时,免不了会异口同声地谈到“无力感”这个词——对于你曾经评论或者批评过的事情,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过去之后,还在发生,依然故我,你会不会觉得沮丧?书生论政,你的批评还有什么意义?类似这样的话我听到很多。 然而,我却并不这样认为。一方面,如前所述,你大可不必将自己视为药到病除的神医,改造社会与政治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它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心。倘使这个世界会因为一两篇文章便改天换地,它岂不早就成了人间天堂?与此同时,也要相信“功不唐捐”的道理。恶是摧枯拉朽的,善却是以蜗牛的速度前进。 事实上,这些年来,从网上海量的细碎留言到遍地开花的专栏文章,时事评论对社会进步的推动还是居功至伟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当我们隔着五年、十年回头望,就不难发现,因为近年来评论的中兴,中国的公共空间已经获得了可喜的成长。 有几位读者,自称看了我写在微博上的一些批评性的文字而陷入“绝望”。还有一位江西的高中政治老师给我留言,“读了你的《思想国》和《重新发现社会》,钦佩你的智慧,但与此同时,对现实又是多么悲观。”我时常检点自己的写作,这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以我愿意的方式去担当。这些年来,我毫不掩饰对小说《废都》的反感。这是一部不仅作者要爬格子,还要读者爬格子的小说,里面充满了虚假的绝望。也许,我这样要求一个作家过于苛刻,但这与其说是要求他人,不如说是苛责我自己。在我内心深处,有这样一个坚定的想法:如果自己未得解脱,就不要面对公众写字,不要去说悲观的话,因为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绝望,更不缺虚假的矫揉造作的绝望。所以我才会那么热爱《肖申克的救赎》《美丽人生》《放牛班的春天》等电影。 另一方面,我也学会了适当的宽解。有些作品,只是让你恢复了痛感,这和绝望完全是两回事。如莎米拉·玛克玛尔巴夫的《背马鞍的男孩》(又名《两条腿的马》)。“一天一美元,也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匹马”,故事讲述的是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人如何奴役人,以及人如何自愿被奴役。这是一部残酷的电影,如果说《物种起源》论证了动物如何进化为人,那么《背马鞍的男孩》的意义则在于揭示社会达尔文主义如何让人退化为动物。萨米拉是个80后,十几岁开始便在伊朗电影界获得很好的声誉。在她看来,导致我们不自由的,不是坏人,而是坏的关系。或者说,不是人坏,而是关系坏。这里的关系,既包括人与社会、与国家之间的群己权界,也包括个体之间的关系。中国现在的很多苦难,就在于未能在制度上确立清晰可靠的权界,建立一种好的关系,结果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自由,都是弱势群体,都有挫败感。所以说,我们这代人在推动社会转型方面的努力,最关键还在于如何确立一种良好的基于个人权利的关系。我想说的是,有些好的作品只是让观众恢复一种疼痛感。而且,有疼痛感,无论对社会还是个人,都是一件有希望的事情。 因为看了我几篇文章或者微博而有痛感的人,我同样希望他们可以如此积极理解。不要把疼痛当绝望,凡事还是看积极的一面,至少我和周围很多朋友都在积极地做事;同时也给自己的视界多一点时间感:一百年前中国还有凌迟,五十年前中国还在喊万岁,四十年前中国还在破“四旧”,三十年前中国还不许跳舞,二十年前中国还在争论姓社姓资,十五年前中国还没有普及互联网,十年前中国还有收容遣送条例,五年前中国还没有物权法,两年前中国还没有微博,一年前中国还没有通过城乡居民选举同票同权……社会终究是在进步。退一步说,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你总还可以做最好的自己,因为你即你选择。这些年,我一直坚持的一个信念是,改变不了大环境,就改变小环境,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你不能决定太阳几点升起,但可以决定自己几点起床。 以《重新发现社会》的出版为例,谁能想到这本书会因为一位老校对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政治意见而不得不换出版社,并在一年半后收获各种美名?只要大家肯努力,愿思考,不放弃,社会终究会朝着一个好的方向走。 虽然这一切,皆非一日可以完成,但在推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你不要去掂量你此前堆积的那根稻草不是最后一根稻草就说它份量过轻,或者没有重量。当然,在推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每个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这种“无力感”也是无比真实的。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无力感”,才更需要执着。许多人,之所以平静而坚定,活得从容,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上世纪做不完的事情,可以这个世纪来做;那些一天永远做不完的事,可以用一生来做。 而这也正是我看电影《让子弹飞》的感受,那是一部关于我们时代的寓言。因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望,以及活得舒展自由的本性,从新中国到新新中国的几十年间,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铜墙铁壁如今已被穿得千疮百孔,现在只需要一点点耐心,“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五) 2010年暮春,我在家乡参与筹建了一个图书馆,向社会募捐了不少图书。我为什么要写作,我愿意在一位捐赠者的留言中看到自己的志向:“其实文字秀美者众,难得的是见识;见识明辨者众,难得的是态度;态度端厚者众,难得的是心地;心地温暖,更需脚踏实地身体力行,方是做学问、求真理、提问解惑、治世济人的书生。” 清晨,阳光照进世界的每一座庙宇。有个问题,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一个人如果有信仰,为什么还会去信宗教呢?如果是因为没有信仰而去信了宗教,宗教岂不成了信仰的替补品?但我知道我自己是有信仰的,我也愿意吸收任何宗教信条中有价值的东西。我不相信上帝,我会想念他;我不信佛陀,我仍会想念他。而我的信仰,在心底,在笔端,从每日清晨写下第一字的时候开始。我用文字祷告,我用文字诵经。我愿意将我的生命托付给这一切。 一个寂静的冬日,我在北京的一号线地铁里捧书而读,读到封底上于右任给虚云老和尚的评价,险些掉下眼泪。归纳起来,这个评价无外乎八个字,“入狱身先,悲智双圆”。这不正是我理想中的人生么?我跑到哪里去了? 回家后,我给自己换了状态——“入狱身先,悲智双圆。虽未能至,心向往之”。我无法像地藏菩萨一样,修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决心,但在心底里,我是诚心诚意地希望自己能做过上一种慈悲而有智慧的生活,这是我人生的兴趣所在。让文字收藏我的生命和我想要的世界,也许才是我写作的最大目的吧。 当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是内求的信念,是反求诸己,而非外求他人,更不是为了拉人入伙,便烧了他家的房屋,从此断了他回家的念想。 同为科学家,是做舍生取义的布鲁诺,还是隐忍苟安的伽利略,首先是个人自由。这方面,东德剧作家布莱希特已经通过他的戏剧《伽利略》写下注脚。在伽利略因为“害怕皮肉之苦”而选择妥协后,他的学生安德雷亚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没有英雄的国家真不幸!酒囊饭袋!保住一条狗命了吧?”而伽利略的回答是:“不。需要英雄的国家真不幸。” 不是么?今日中国,那些热衷于将韩寒当作英雄来崇拜的人,无所事事的人,是否同时在逃避一个时代的责任?他们是否理解了托马斯·潘恩在《常识》中所说的——“那些想收获自由所带来的美好的人,必须像真正的人那样,要承受支撑自由价值的艰辛”? 以自由的名义,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主的生活;以生活的名义,谁也不要去鼓励他人牺牲。勇敢也罢,懦弱也罢,背后都是个人有选择如何生活的自由。事实上,虽然伽利略选择了妥协,但他并不像有些人一样,保全了生命,却放弃了人生。他的行为后来得到了学生的谅解,在被软禁的几年间,伽利略完成了关于力学与落体定律的《对话录》。他之所以坚持活下来,而不是做广场上人人可见的牺牲,是因为他相信“即使手上有污点(即向教会忏悔),也总比两手空空的好”;相信真理是时间的孩子,而不是权威的孩子;相信他今天种下一棵苹果树,有朝一日会有苹果掉到另一个人的头上。 绿树红砖,书声琅琅。至今还记得年少时背诵“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时的情景。然而,当我检视人类历史的进阶,由低级向高级之演进,却是“两点之间,曲线最短”,这也是伽利略的观点吧。我中学有位老师说过,“河流弯曲是为了哺育更多的生灵”,想来社会改造也是如此吧。是的,它发展得十分缓慢,简直让人无以忍受,可这种表面上的弯曲何尝不是为照顾更多人的利益呢?暴力革命如瀑布气势磅礴,从天而降,飞流直下三千尺,但它不为任何人停留,只有噪声而无营养。 自由在高处,也在你我平凡的生活里。那天下午,去参加一个聚会,见了一些熟悉却未曾谋面的朋友,晚间又和一位心仪已久的同龄在另一场合不期而遇。这让我想起回国后的一次次相聚,我很后悔几年间没有好好记录下每一次聚会谈论的内容。它们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心跳与疑难,也见证了民情的纠葛与转变。 再后来,我因《重新发现社会》去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参加《新周刊》的颁奖会,并且有了以下获奖感言:“相信中国因有社会而有未来;相信我们每天的付出都有报偿;相信我们的国家比我们想象的自由;相信大家一起努力,万物各成其美;相信阳光如此美好,坏人也会回头”。我同样相信,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在困顿中前行的人们,将来总有一天会站在自由而幸福的彼岸会师的。我不要天堂,我只要底线。因为没有底线,就没有自由。 2010年12月19日,改定于西子湖畔 分享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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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网络民主穿越冬天的藩篱

                           一     网络问政在2009年的中国尤其是广东掀起股股热潮,从官员上网向网民拜年到各地官员纷纷开通网络直通车,面对面地在网络上与网民沟通、问政,及至于邀请网民“一起当市长”,网络问政向我们展现了不断提高民主程度的一个过程。毫无疑问,以网络问政为代表的网络民主,已然在2009年成为中国民主政治发展的一块奇葩。           这块“奇葩”将往何处去,它能否跨越冬天的藩篱,在新的一年漫天绽放吗?我们谁也无法揭晓,唯待历史宣告答案。即使在网络问政最热闹非凡的时候,我们也需要保持一股警惕:毕竟网络民主还是新生事物,毕竟网络民主的发展会损害到一些人尤其是权势利益集团的利益,毕竟一边有官员上网与网民沟通,一边也有官员对不听话的网民责之以刑,跨省抓捕。这都说明,网络民主还是一个脆弱的民主,它随时有可能迎来寒冬腊月,在冰雪冷煞中瞬间凋零。           在经历了官员公款出国旅游、最牛团长夫人等一系列网友曝光和邓玉娇事件、王帅事件后,权力体系中的某一部分必然对网络民主产生警惕之心。在习惯于发号施令之后,谁也不想因为细节的不小心而被网民聚焦,导致乌纱帽不保。与其被动地、小心翼翼地生活,毋如构建反制机制,封堵、抓捕好事网民,在福建“严晓玲案”中,网民仅仅因为转贴而被定性“诽谤罪”,身陷囹圄。这说明,网络民主其实连民主的雏形也尚未形成,网民并未当家作主,有权者仍然有权,无权者仍然无权,这一点并没有因网络的存在而发生任何根本性转变。    分析世界各国的互联网政治生态不难发现,中国的网络政治和欧美发达国家的网络政治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形态。以年度字而论,英国网民选出了unfriend”,美国网民选出了“Twitter”,而中国网民则有相当一部分人推选了“被”。前两者都与社交用词、社交工具有关,个人化的痕迹明显,而后者则政治意味浓厚,显示出中外网民对政治关注度的极大不同。     何故也?         这主要在于不同国家的网民所面临的问题不同,解决方式不同。对于英美网民来说,互联网主要是个人化的信息平台,他们可以在那里交友、从事电子商务活动等,技术的味道更浓,政治宣泄则主要依靠选举制度,网络上的虚拟民主对他们而言价值不大,因而缺乏兴趣;而对于中国网民来说,2009年从被就业到被捐款、被代表、被开心,乃至于被自杀,无不反映出弱势民众的无奈,基于这种经常“被” 的状态,互联网由此不仅是一种技术手段,还逐步演变成了一种政治手段,网络的交互性、便捷性等等激发起人们对虚拟民主的兴趣,现实中对民主的需求在网络中逐渐显现,“操练民主”成为人们不约而同的网络行为。         政治手段向来存在多面性,运用得好,难题迎刃而解,皆大欢喜;运用得不好,错上加错,两败俱伤。广东是中国网民最多的省份,又处于改革开放前沿阵地,思想活跃,媒体发达,公民社会日显雏形,如何利用好网络的政治手段属性,使网民能够发挥主体性,积极参与到广东的社会发展和建设中来,对政府是一个新课题,对网民,也是一个新课题。“网络问政”能够在广东率先推出,并在2009年得以在全省遍地开花,这与广东的政治大环境有关,也与媒体的推波助澜有关,当然,更值得一提的是,广东的网民同样表现出了出色的政治智慧,他们并不是带着发泄和添乱的目的来应对网络问政,而是积极地展现公民诉求,从而和改革力量形成有机互动。   二       然而,热闹归热闹,冷静下来看,网络问政仍然处于初级阶段。        虽然通过网络问政,可以让网民的意见进入决策程序,但能不能进入,并不是网民说了算,还得看决策者本身的意愿。在网络问政中,网民实际上仍然处于被挑选、被引导、被主导的角色,这说明网络问政其实是可以全盘操控的。这就意味者一旦网络问政的结果不被问政者所喜,这一形式便有可能中断。事实上,一些地方的网络问政明显带有应付上级和赶时髦的味道,网络民主秀的痕迹明显。然而“网络民主秀”是十分危险的,在“秀场”中,官员难免要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讲一些豪言壮语,平时秀一秀也无所谓,但如果要在网络上秀民主,只讲不兑现,便会陷入困境:网络民主秀面对的是各色各样的网民,他们一旦发现“秀场”的存在,便可能抓住“秀话”,要求兑现。对于公民权利意识高涨的网民来说,画饼充饥式的口头民主一定不是选择项。       网络民主还需要解决一个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的关系。现在有些地方动辄讲网民如何如何,首先我们必须搞清楚网民在中国仍然是少数人群,网民的利益诉求能不能代表非网民的利益诉求,在一些具体的利益诉求事件中,显然是可疑的。以猪价上涨为案例,每次猪价上涨,上网比例相对较高的市民们往往会发出批评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网络上形成压力以后,往往影响调控的导向,但为什么要调控猪价上涨时不听一听养猪农户的声音呢?到了猪价下跌,养猪亏本的时候,却又很少人再来关注养猪农户的生存状况了。这说明,我们应当考虑,在网络民主的语境下,非网民的利益诉求有没有被忽视?       无数个网民有无数个不同的利益诉求,也就有无数个不同的声音。这是一种典型的直接民主形态。政府也需要需要听到更多元的声音,虽然目前我们有人大制度、政协制度,体制内民主决策程序并不缺乏,然而讨论民主不能不顾及长期以来形成的中国国情,平民百姓并不是人人有机会当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事实上,普通百姓也很难当上代表,他们通常是“被代表”。网络的出现之所以点燃中国人的激情,不过是在于许多人开始认识到他们在现实中的“被代表”,因而积极在网络上自己代表自己,自己代表别人,自己当起了网络上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       但由于缺乏代议机制,网络民意很可能是偶发的、即时的、无序的,一种被政府采纳的民意可能只能体现部分人群的利益,从而形成对另外一部分人群的政策性不公。因此,下一步,应当探讨网络民主如何建立代议机制,譬如可否考虑人大和政协里增设网络代表和网络委员的界别,让网民选举自己的代表参与两会,从而更好、最大程度地体现公共利益的诉求。        三       网络问政只是开始,最终目的还是网络执政和施政,不能问而不施,问而不举,对于目前的改革来说,网络民主其实大可以借用起来,以在民间经讨论形成改革共识。但是,举凡改革,必定会触犯现有利益格局。       在现有既得利益者格局仍然发挥作用的背景下,要想“杀开一条血路”,必须懂得更多的政治智慧, “不动存量动增量”就是一种办法。对于目前的社会意见体系来说,网络意见场便是一种典型的“增量”。这种“增量”既体现在技术形式的新颖上,也体现在内容形式的差别上。政府之所以要实施“网络问政”,一是要应对自发蓬勃的民间舆论,二是要借助这种民间舆论为施政提供更多的民主性和更多的合法性,但不能忽视的是,在现行话语体系下,以互联网聚集起来的改革呼声会形成对体制内的舆论压力,而这种压力可以被借用来推动改变现行利益格局,使决策能够走出“常委会”,既和民间互动,又迫使各地方机构表态,以给决策的实施绑上“翅膀”,从而提高执政能力。       网络只是手段,但如果制度建设给这个手段一个出口,它将回报给这个社会以善意,2009年的广东向外界展示了网络问政所带来的积极一面,这说明,只要尊重民意,尊重民智,珍视民生,体恤民情,维护民权,政府和网民之间是可以平等对话、取得发展共识的。网络问政毕竟刚刚起步,有些问题、有些脆弱都是正常的。但越是脆弱,越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呵护、推动其发展。毕竟,网络问政给予了网络意见一个出口,哪怕这个出口是有限制的出口、是被主导的出口,但对于民主进程来说,多一个出口,总比没有出口好。       新的一年,新的气象。网络民主才刚刚找到网络问政这一个路径,还有许多路径需要我们共同寻找、共同把“路”走出来。即使眼前有再多的困难,有再多的阻挠,有再多的可变因素,我们也应当同舟共济,携手穿越冬天的藩篱,因为“一枝独秀不是春”,要想包括网络民主在内的民主事业花开满园,要想我们的社会不断进步,还得靠诸君一起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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