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独立

杨恒均 | 在西藏学习习副主席的“六个重要”

“西藏是重要的国家安全屏障,也是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重要的战略资源储备基地、重要的高原特色农产品基地、重要的中华民族特色文化保护地、重要的世界旅游目的地。” —— 习近平     如果不是亲自到西藏去走一趟,我一定会认为习副主席这段“六个重要”的表述并不重要,甚至根本就不会去留意他讲了些什么,就像普通老百姓对中央领导人的讲话一样。去过之后,再读到这段话,不但深以为然,而且觉得习副主还可以再加重一点语气,例如多几个“重要”:最重要的信仰基地、藏传佛教基地,以及中国拥有的最重要一块资源丰富、风景秀美、民风淳朴的土地!   雪域之旅结束后直接飞到了澳洲,旅居悉尼的藏族朋友急不可耐地打听我有啥感想,我一本正经地说,如果说上青藏高原之前,我一直坚守“民族自决与民主是孪生兄弟”、缺一不可的信念,那么,从青藏高原下来后,我坚定的反对“藏独”。那位藏族朋友大吃一惊,又急不可待地打听我碰上了什么,竟然霎那间从民主主义者变成了“民族主义者”。我说,和主义没啥关系,只是人类的本性作怪,人类自私的本性让我不愿意看到西藏独立而去。因为西藏实在太美了,地大物博,资源丰富,风景秀美,民风淳朴……   这当然是个玩笑,正如生活在澳洲的华人开过的一个玩笑:据说当初最早抵达澳洲这块大陆的并不是欧洲人,而是我们大汉民族。你说,如果当初我们汉人占住了这块土地,那又会如何呢?答案各不相同,例如“哇噻、不用护照就可以随便来定居了”、“汉人如虎添翼,将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 ……当然,也有更加干脆的答案: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整天不稳定的省份或者被破坏殆尽的地区而已。   在整个西藏之旅中,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些问题,要留住西藏以及如何留住西藏;要保护西藏以及如何保护西藏;要热爱西藏以及如何热爱西藏——   但就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也清楚的认识到,思考一下可以,要想写出来,同读者诸友交流,恐怕就有些困难了。因为这些年的写作经验让大家都清楚哪些东西能写,哪些东西不能写,红线在哪里。就拿西藏问题来说吧,占据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如此大一片领土的一个自治区,一个在国际舆论与媒体上占了将近四分之一涉及中国的话题(我对近日海外媒体的粗略估算),却在中国人自己的学术、文学与文字领域,没有占到一席之地。   2008 年西藏问题成为同奥运会相同热点的时候,我写了几篇有关西藏的文章,其中有一篇《 我对儿子讲西藏 》,影响比较大,看过的朋友都知道,通篇下来,我几乎没有提到西藏两个字。当时那个敏感的时期,只能用完全隐喻的方式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匪夷所思。   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解放思想、打破禁区,就是要从这些敏感区域做起,只有集思广益,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才能从根子上打破所谓敏感的禁区。就拿“藏独”来说,目前世界上几乎没有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支持“藏独”、承认“藏独”。   就我个人的亲身经历,无论是接触海外的藏人,还是深入西藏后接触到的藏民,主张“藏独”的几乎没有几个。说到 2008 年的“ 3.14 ”事件,也是极少数暴力份子所为,这如同我们的邻居持刀威胁路人,或者杀死我们另外一个邻居一样,是不能容忍的暴力犯罪,但并不代表你所有的邻居都要持刀杀人。   现在的状况是因为有了这一小撮“藏独”份子,我们从上到下都失去分寸,不自觉地把所有同“西藏”相关的问题都简单弄成了“藏独”问题,从而使得我们的政策与言行都被少数主张“藏独”并诉诸暴力的犯罪份子们所绑架、劫持。例如,我说要去西藏,很多朋友都很紧张,说那里很敏感啊,千万要小心啊,不要乱说乱动,也不要写博文啊,我就奇了怪了:我去过大约 100 个国家了,怎么到中国的西藏就敏感了?   无独有偶,无论是学术界还是新闻媒体与文学领域,只要一提起西藏相关的问题,总是要被人用一刀切的标准悬在头上:你是主张独立的,还是反对独立的?于是,你善意的提点看法,只要稍微与上面有一点点不同,就“藏独”了,就敏感了。于是,西藏的宗教研究、开发问题、文化保护与原生态旅游等等,也都莫名其妙地毫无例外地同“藏独”扯上了关系,都被披上了“藏独”的外衣。   而当“藏独”固定了我们的思维与行动的时候,我们又能够干些什么呢?我想,这就是西藏的状态。我这次到西藏虽然世间不长,但感到那里并不那么紧张,也不应该那么紧张,或者说,如果我们放下心中的成见与魔障,敞开心怀去思考、关心西藏问题,像西藏人那样热爱西藏这块土地,西藏会更加和谐的,习副主席的讲话也才能落到实处。   下面以一些图片的形式简单介绍一下这次西藏行的几点感想,其中都印证了习副主席说的“六个重要”。         在西藏接触的一些已经移居到当地的汉人,普遍都有一种对藏人的某种程度的歧视,例如藏人不懂得经营,有些“懒”,有钱不懂得赚,而且,更糟糕的是,总是阻止汉人去开发周围的矿产资源、旅游资源与居住资源。有些汉人甚至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西藏很美,只是藏民不太适合”。这实在是愚蠢之极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西藏之美,也许正是有藏人的缘故!   相比较而言,我接触到的到这里来旅游的汉人旅游团,一路走下来后反而都发出了“不能按照内地模式开发、发展西藏”的感叹,也许是没有牵扯到经济利益,也许是他们被美丽的西藏征服了,也许是他们站在青藏高原,看到了更久远的未来。   实事求是的说,我的汉人同胞为了金钱与更好的生活而表现出的勤劳、勇敢与失去底线的无耻已经在世界各地得到赢得了名声,我们不要说意大利、西班牙为什么烧中国鞋厂、法国一条中国街出现的抗议、澳洲、美国竟然出现了中国人开办的只有非洲才有的血汗工厂,还有俄罗斯商人因为不是中国商人的对手而唆使政府刁难华商,更不用说少数族群的东南亚华人占据了当地国家的经济命脉……说实话,一旦中国政府真正采取有些人建议的“使用移民对藏区实行同化”从而保持永久的统一的策略,西藏地区很快就会被无所不在的汉民渗透,并彻底改变。   谢天谢地,从我有限的了解来看,中国政府并没有采取这种政策,而且对汉人移居西藏有了严格的规定。我对此深表赞同,并希望政府加大执行力度,限制汉族同胞移居西藏(虽然限制了汉人的自由迁居本身不适合普世价值,但世界各国都有类似的政策)。这也直接关涉习近平副主席提到的“六个重要”之中的三个重要是否能够保持下去。       这次在西藏所到之处,看到很多山上挂上金帆。一些当地的汉人说,啊,他们挂上金帆,我们就不能开发这个山了,也不能去盖房子。我们这些游客当时一听,就乐了,原来是这样啊,藏民真会搞怪哦。可是走过一些地方后,我才恍然大悟,藏民当然是因为宗教信仰才有了这些圣山,这不用置疑,可是,我却很不怀好意地推测:藏民正是用这种方式保护了这些山脉啊。否则,我的这些汉人同胞会像对待我们周围的山水一样,把所有能够挖掉的山都挖开,把能够砍掉的树都砍掉,把能围起来的水都堵住。       尤其是在林芝地区,就更有感觉了,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大多是来自四川、河南的汉人,可城市周围的山水照样美丽如画,并不象我的汉人同胞们家乡的山水,几乎被糟蹋殆尽了。什么原因?原来周围的山水都被藏人挂上了金帆,被保护起来了。这让林芝成为我走过的中国大陆最美丽的山水城市。     说到西藏问题,大家都会一下子扯到“藏独”,其实,据当地汉人所说,他们与当地藏民的主要矛盾就在于:开发与反开发。而当我们这些外地过去旅游与考察的汉人走了一圈后,我们自觉地把他们的话调整为:破坏与反破坏!——注意,汉人被基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已经移居到西藏的,他们习惯地想用自己的办法对待这块土地,对藏民也较多怨言;另外一部分是去旅游和考察的汉人,内心几乎都隐约感到这块地方的美与藏民本身的生活方式有关,而不仅仅是自然界的得天独厚。   一个地方的生态环境与矿产资源、风土人情是与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密不可分的。西藏战略与矿产资源虽然很丰富,但西藏的生态非常脆弱,根本经不起目前这种开发,任何不顾生态的开发,很可能会毁掉西藏。去年在“走遍中国”之时,我去了山西大同等周边地区,还去了几个矿区,下了煤矿,回来后我什么也没有写,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里有些地方因为挖煤,几乎把整个村子的地下都挖空了,运煤的车络绎不绝,煤老板也出了不少,中国沿海也得益了,可是,当地的生态被破坏得已经快不适合人类居住了,当地普通人不但没有因为脚下的煤块而富裕,反而已经不能脚踏实地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可他们还得在那里继续生活下去吧——你让我说什么、写什么?     记得青藏铁路开通时,一位媒体朋友兴奋地在电视上叫嚣,“啊,这条通向古老雪山,连接野蛮与文明的铁路终于开通了”,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他也许应该先搞清楚什么是野蛮什么是文明吧?   还有一个现象,才富裕起来(而且是靠吃掉子孙后代的资源)没有几天的汉人来到西藏,往往对他们的贫穷不以为然。其实,如果按照现在西方人折算财富的方法,藏民很可能是和澳大利亚人一样富裕的民族(以人均拥有的土地与资源计算)。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原生态与自然资源,还有他们的生活方式——一个地方的富有是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密不可分的。同西藏相比,中国其它省份对自然资源的竭泽而渔,令人扼腕叹息。   中央政府这些年补贴藏区是有很大的投入,在我接触的很多汉人中,这成为他们骄傲与看不起藏民的一个理由,实在是不应该。我虽然还无法得到更准确数字,但我的调查已经无可辩驳地显示,北京对藏区的补助,虽然也有一部分到了藏民手里,但更大一部分是补贴了“治藏”、“援藏”官员和群体(以汉人为主)。当然这部分人也是为了开发与发展西藏,最终也多少让藏胞受益。问题也就在这里,西藏的“发展”是不是一定要走目前我们的那种开发、发展模式?实在太值得商榷了。——高铁已经减速了,我弱弱地请求一句:对西藏的所为现代化开发,也要慎重,要适当减速!       说起西藏,最不应回避的就是宗教信仰,这个我在前一篇日记里说过(见《 一藏族青年说,汉人对信仰比藏人更执着 》)。这是一块有信仰的圣地,很多毫无信仰——或者说只信仰 GDP 与金钱的汉人来到这里,对这块土地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我希望北京政府慎重考虑,小心施政。   要保卫与保护西藏,让其成为中国神圣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应该有两个层面的意义,一个是不使其分裂出去,第二则是不让西藏失去他的“六个重要”,或者更多的重要,让我们得到一个破败、不稳定甚至充满仇恨的西藏。前者在短期内不会发生,今后会不会发生,端视我们国家是否能够长治久安,是否有一种能够凝聚各民族的价值理念横空出世。后者则取决于北京政府的政策,以及我们汉人扪心自问的良心。而后者往往又能够决定前者。留住西藏,不但要留住这块领土,还要留住藏胞的心。   布达拉宫是达赖喇嘛的住所与办公室,现在基本上是由少数喇嘛与保安人员占有,基本上是一座“空房子”。在布达拉宫最高处,有一个入口楼梯,被分割成三条通道,一样宽窄,左边这条是游客拥挤上去的地方,右边是工作人员与喇嘛的通道,中间那条是红地毯铺上的。左右的都有人走,只有中间的空着,没有人用,有人问,这是不是贵宾、或者外国元首,党和国家领导人专用的啊?回答:不是,那是达赖喇嘛专用的。——我问汉人和藏人:你们知道这条专用通道有多少年没有用过了?汉人们很感慨,窃窃私语,一位藏民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看到这条通道,我很感动,因为像新的一样,每天都有人打扫。我想,这多少也反映了一些北京的宗教政策,但什么时候才能更进一步,让房子与楼梯,还有椅子都不再空着?     最后我想说一点老生常谈:民主。身为中华大地最中心位置湖北省的居民,我能够感觉到这块大地是多么的沉重,而且,越到中间越沉重,也越难以撼动。虽然说中华民族的发源地都是在中心地区的黄河流域(后来发展到长流流域),可如果我们检视历史的话,就会发现,中华文明之所以同其它几大文明不同、没有中途夭折的主要原因,就是我们是一个不停被周边冲击,也被周边带动变革与发展的文明中心。这些大家可以去仔细研究一下,我只想说,希望下一届十八大政府,能够更多地关心周边,并且从周边入手,寻找中华文明复兴的康庄大道,推动中国锐意改革,更上一层楼。   例如,我们发现十八大的中坚力量,最近都借助“周边”而纷纷亮相,习近平副主席在西藏发出重要讲话,李克强在香港阐明政策,汪洋在广东锐意改革,当然还有中国的上海与沿海地区,还有马英九、蔡英文在中国的台湾地区……   去了中国西部包括青海、西藏回来后,有网友问,你看看那里的落后,是不是感觉到民主离我们更远了?我的回答是:如果现在要找一块除香港、澳门、台湾之外的中国的土地开设政治特区,率先实行民主政治,西藏应该是首选。那里有信仰的人民,会在三个月内熟悉民主的运作方式,并让民主政治在古老的雪域高原焕发青春,说不定,那里真会成为拯救世界的诺亚方舟哦……   “民主小贩”在雪域高原学习习近平副主席的讲话,完毕。   杨恒均 2011 - 8 - 28 “走遍中国”之“西藏日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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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自由 | 希望之声:愛丁堡藝術節開幕 英媒報導人權組織批評聲音

為期三周的2011年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在8月12日拉開序幕,今年藝術節的主題是‟亞洲和歐洲相會”,重點介紹和展現亞洲的多元文化。藝術節的亞洲主題把目光引向中國,但主辦方被人權組織質疑和批評,批評提出不應無視中共對文化和藝術自由的迫害而接受中共的現金支持,英國多家媒體報導了這些批評聲音。 中共官方出資派出兩個大型演出團體參加本屆愛丁堡藝術節並列入主要表演名單。在加緊鉗制言論自由及著名藝術家艾未未遭拘禁的背景之下,人權組織批評藝術節主辦方拿了中共的錢來辦藝術節,指出這等於允許中共用現金輸出掩蓋對藝術文化的迫害。 8月12日,也就是愛丁堡國際藝術節開幕的第一天,英國廣播公司(BBC)發表一篇題為《愛丁堡藝術節為來自中國的現金辯護》的文章,文章引述特赦國際組織蘇格蘭分部的批評聲音,稱中共當局最近正在中國大陸加緊鉗制言論自由,而同時卻在利用這個藝術節在海外謊以支持文化藝術的名義進行形象宣傳。 BBC文章中稱,一位熟知著名藝術家艾未未的人士上周對BBC表示,艾未未在他被關在秘密拘留中心的80多天裡一直被戴頭套,感覺自己當時‟與死亡很近」。艾未未被釋放後,中共當局禁止他接受媒體採訪。 根據BBC文章,特赦國際組織蘇格蘭分部主任約翰.沃森(John Watson)說:‟中共政權對待藝術家艾未未的方式,是典型的這個政權對待任何超越它的控制界限的人的手段。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它們(中共)選擇了愛丁堡國際藝術節這樣一個彰顯言論和表達自由的活動來在海外粉飾推銷它自己的形象。特赦國際組織在這裡不是要追究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從哪裡得到的錢,我們的工作是要揭露侵害人民權利的政權,而中共的人權記錄是駭人聽聞的!」 愛丁堡藝術節的官方網站也在藝術節開幕當天發表署名布萊恩.弗格森( Brian Ferguson)的文章,文章題目是‟藝術節因為中共的錢而被轟擊」。文章提醒人們不要低估軟實力的影響,中共政權通過將其名稱放進藝術節中,等於讓這個非選舉產生的政權被賦予了合法和受尊重的面紗,而這是不應該被接受的。 弗格森在文章中分析說,中共政府所提供的資金支持至少有10萬英鎊,成為今年藝術節活動中來自海外的主要贊助者之一。鑒於中國藝術家艾未未在今年4月份以來被失蹤、監禁以及消聲的待遇,人們應該把此次藝術節和中共政權的關係放在聚光燈下曝光。 弗格森在文中除引用來自特赦國際組織的約翰.沃森的批評外,還引述了自由西藏組織的一位負責人斯蒂芬妮.布瑞戈登(Stephanie Brigden)的評論。布瑞戈登說:‟接受中共政權的財政贊助,從另一方面來說,提出了一個嚴肅的道德問題,對這些具有駭人聽聞的人權記錄的國家,如果接受他們涉足參與的話,我懷疑藝術節是否也會考慮接受來自利比亞、伊朗和津巴布韋等政權的資金。」 弗格森文章還直接傳達了西藏協會執行主席菲莉帕.卡裡克(Philippa Carrick)批評中共的聲音:‟當前在中國中共政權正在進行一場對藝術家以及人權維護者的權利的嚴重鎮壓,而此次藝術節則通過接受來自中共的資金把所有這些壓到了地毯下面。」 8月17號,英國«獨立報»發表題為「中國資金向愛丁堡提出道德問題」 的文章,與上述媒體一樣,這篇文章也轉達了人權組織對愛丁堡藝術節接受來自中共的資金參與的批評。 «獨立報»文章中說,發出批評聲音的人只是要警告藝術節組織者,他們這樣做等於默許中共鎮壓迫害文化界人士,包括持不同政見的藝術家艾未未。 為期三周的第65屆愛丁堡國際藝術節還在進行,大量的音樂節目、戲劇、歌劇和舞蹈以及邊緣文化藝術表演正在美麗的蘇格蘭首都愛丁堡上演。主辦方計劃在藝術節期間舉行一系列以中國言論自由為主題的討論。 希望之聲國際廣播電台記者簫鳴綜合報道 文章来源:http://big5.soundofhope.org/programs/162/196516-1.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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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文革”疑案之一:1969年尼木、边坝事件

于2001年重新整修的“尼木烈士陵园”,被设为“拉萨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依然坚持“尼木事件”属于“叛乱”。 1970年大开杀戒时被当作“叛匪”枪毙的藏人,名义是被“人民处决”的。 我的这篇文章,是2006年由美国21世纪中国基金会、纽约市立大学及纽约皇后区图书馆合办的“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文化大革命40周年国际研讨会”的书面论文,并收入《文化大革命: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一书(香港,田园书屋,2007年)。 西藏“文革”疑案之一:1969年尼木、边坝事件 唯 色 我们在工作中应该记住的,需要是这样一句话:“道德主义者必赞扬英勇,谴责残酷,可是不能解释事故”(法国历史学家勒费尔)。换言之,假如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即努力地“解释事故”,那已经是极其难得。而这显然困难重重,所需依凭的外在和内在的条件甚多。是不是,惟有记录,记录;越来越多的记录,方方面面的记录;那一个个“事故”才会从那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述中,以无数个“偏”,渐渐地概括出一个比较真实的“全”来。 ——摘自我的采访笔记。〔1〕 一,背景 自从1950年“毛主席呀派人来”,“一条金色的飘带”就“把北京和拉萨连起来”了。这首在今天的西藏仍然很红的革命歌曲,再形象不过地说明了这半个世纪来北京和西藏的特殊关系。1966年5月16日,毛泽东发出文化大革命的号召,这场红色恐怖狂飙很快刮向世界屋脊。西藏于是风起云涌,震荡无宁日。 西藏有了红卫兵,在“破四旧”的风暴中,以寺院为象征的传统文化成为必须砸烂的目标,于是纷纷被革命的“铁扫帚”一顿横扫,沦为废墟。西藏有了“牛鬼蛇神”,大都是过去的“三大领主”(这是中共给予传统西藏的政府——噶厦、寺院、贵族的专用名称),其中相当一批曾被中共“统战”,是著名的“爱国上层人士”,却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难逃被专政的下场。西藏也和中国各地一样,有了起先“文斗”继而“武斗”的造反派,分化为彼此水火不容、其实性质相同的两大派:“造总”(全称是“拉萨革命造反总部”)和“大联指”(全称是“无产阶级大联合革命总指挥部”)。 “造总”是当然的造反派,“大联指”被视为保守派,两派各有学生、居民、工人、干部和农牧民,各有藏人和汉人,用当时流行的一句话来说:“亲不亲,派来分”。 值得一提的是,在1950年之后由中共军队严密掌控的西藏,派性之风也猛烈刮向并非真空的军营。由于“造总”把造反矛头径直对准彼时集西藏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土皇帝”张国华(是1950年解放军进藏主力部队十八军的军长,时任西藏军区司令员兼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而“大联指”坚决捍卫张国华,支持“大联指”的军人远远超过支持“造总”的军人,甚至在军队内部的高层中也是这样。 逐渐地,两派向各地区、各县甚至乡村和牧区发展,除了与邻国接壤的边境地区被责令不准参与“文革”(当时中共规定,西藏71个县当中的25个边境县不准搞文化大革命,如错那、亚东、聂拉木、吉隆、普兰等城镇和边防要点),西藏其他地方都卷入到两派纷争之中;除了“牛鬼蛇神”,几乎人人都面临着不是“造总”就是“大联指”的选择,能够超然物外的很难做到。 从1967年5月起,西藏两派的武斗正式开始,持续时间超过两年,其影响之深,破坏之大,遗患之重,疑案之多,不是本文所能概括和总结的。 为了使陷入瘫痪状态的国家机器恢复运转,毛泽东下令军队“支左”(支持“左派”,出自毛泽东的指示),让军队接管各级政权,于是整个中国进入军事管制。西藏也不例外,于1967年5月11日成立军事管制委员会。“军管会”向各地派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军宣队”),并且深入到广大农牧区,在西藏“文革”中充任重要角色。但从许多事实来看,军事管制并未取得令人满意的效果,军队的推波助澜,反而使西藏的“文革”更加复杂化,进入更为紧张和可怖的时期,有研究者把军事管制下的西藏称为近代“最黑暗的一页”。〔2〕 二,疑问 1969年2月11日,中共中央、中央文革下发文件《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关于西藏地区文化大革命应该注意的问题》,特别强调军队的重要性,要求“西藏各族人民和一切革命群众组织都要遵守西藏革命委员会、西藏军区保卫边疆的一切规定和命令,保卫部队战备、指挥正常进行,不得冲击部队和指挥机关、拦截军车、抢夺武器和部队物资等”。由此可见,彼时军队与所谓的“革命群众组织”已经发生了不少面对面的冲突(但在“文革”结束后的1979年,此文件被定性为“在西藏……起了很坏作用”,西藏自治区党委报请中央建议撤销,并公开向群众宣布。——见西藏自治区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所编、西藏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 1969年3月起,西藏昌都地区、拉萨市郊县、日喀则地区、那曲地区等地相继发生较大规模的暴力事件。据《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记载: “520:边坝发生反革命暴乱事件 一月底,边坝县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制定了‘不要共产党、不要交公粮、不要社会主义’的‘三不’反动纲领;继而又建立‘四水六岗卫教军’,和所谓‘翻身农奴革命造反司令部’。五月二十日,袭击县委机关,打伤干部职工三十余人。六月八日,又集中两千余人袭击县委机关,夺县革委会的权,抢走县革委会各办事机构公章。接着,又几次袭击边坝县、区机关和军宣队,抢劫县人武部武器弹药,炸毁军宣队住房,打、抢、烧、杀达十七天之久,打伤干部、战士上百名,还进行砍手、剜眼、剖腹等野蛮手段,残害致死干部、战士五十余人。 “613:尼木县发生反革命暴乱事件 尼木县一反动尼姑赤列曲珍利用宗教迷信,跳神并呼喊口号,煽动群众围攻、殴打军宣队,军宣队二十二人全部被害。二十一日,在尼姑庙杀害基层干部积极分子十三人。” (其他事件略。) 当时局势被认为十分严重,主要是因为在这一系列暴力事件中打死了解放军军人,而不同于这之前的武斗中死的只是平民。北京为之暴怒,下令军队进行武力镇压,竟至十分恐怖的地步。据《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记载: “925:中央指示平息西藏一些地区的反革命暴乱 中共中央批示西藏革委会关于一些地区发生反革命暴乱的报告,《批示》中指出:‘西藏一些地区的一小撮阶级人,利用民族情绪,宗教迷信,煽动胁迫群众抢劫国家和群众财物,破坏交通,已完全属于反革命性质’。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决不能让其蔓延’。西藏军区据此下达了平息反革命暴乱的命令。” 在上述官方正式出版物的记载中,这一系列事件被称为“反革命暴乱事件”,但在当时却被定性为“再叛”(再次“叛乱”),军队是以“平叛”的名义进行镇压的。所谓“再叛”,是相对于1956年—1959年整个藏区发生的藏人武装反抗中共政权而言的。那次“叛乱”导致达赖喇嘛及西藏噶厦政府流亡印度,数万难民随之出走。那么,十年之后的反抗事件是否算作第二次“叛乱”何以官方要改变口径,将文革时期认定的“再叛”改为“反革命暴乱”呢?(事实上,在今天的“尼木烈士陵园”的陈列室里,仍然将“尼木事件”归为“‘两九’叛乱”,所谓“两九”指的就是1959年与1969年。)“叛乱”与“暴乱”虽只是一字之差,但本质上却有着很大的不同。2001年夏天,我在拉萨采访了当年“造总”总司令陶长松,据他披露,将“再叛”改为“反革命暴乱”,是1980年胡耀邦视察西藏后改做的决定。那么,在这一转变的背后,到底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 当时西藏自治区共有71个县,被牵扯进“再叛”的县有52个(18个县被定为“全叛”,24个县被定为“半叛”,还有一些县是“预谋叛乱”),占74%以上,涉及的人员之多难以计数。虽然“平叛”的军事行动在1969年底结束,但“平叛”扩大化却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陶长松至今仍然坚持当年发生的系列事件不是“再叛”,而是“群众组织”之间的武斗。他的理由之一是: “说是‘再叛’,从几个县到十几个县,一直扩大到52个县,这么说,共产党在西藏那么多年的成绩不是都没有了吗?毛主席的威信又到哪里去了?这不符合事实嘛。还说这些事件是达赖集团在背后操纵,那更是笑话。达赖集团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势力?他所谓最强的武装力量,也就是在木斯塘(附属于尼泊尔的仆从国,与西藏阿里地区接壤)的那几百个人(1959年藏人抵抗力量中的部分康地藏人),老弱病残,内部又有矛盾,虽然有美国支持也极有限,七十年代初期,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来中国访问,毛主席对他一讲,两边合作,一下就把他们剿灭了,所以说达赖集团与69年的事件根本无关。” 他的另一个根据是: “实际上当时派性很严重,所以军宣队究竟当时给这些老百姓宣传了些什么内容值得分析。他们肯定说‘造总’是反动组织,群众就不服气,就围攻。……至于说当时在事件中发现的那些宣传纲领,什么‘驱走红汉人’等等,到底有没有,谁也没有看见。……另外,某县气象台台长是‘造总’成员,虽然他是一个汉族,但也被定名为‘叛乱分子’遭到枪毙。这不仅说明‘再叛’的波及面很大,也说明了当时的派性冲突。” 对于当时被定为“叛乱”嫌疑的人数,陶长松认为后来公布的资料已经大大缩水: “自治区的有关统计资料说全区有一万多人涉嫌,我想这数字还是缩小的,统计不全。比如,光日喀则地区南木林县、谢通门县这两个县,被集训的群众就有4693人,安多县是800多人。而所谓集训,就是把有‘叛乱’嫌疑的人先抓起来再说,集中培训,实际上也就是审查跟‘叛乱’的关系。但如果把这么多的人都说成有‘叛乱’嫌疑,共产党不是自己给自己脸上抹黑吗?” 发生在拉萨附近的尼木县和昌都地区边坝县的“暴乱事件”,时间相距很近,性质基本类似,在当时一系列事件中最为突出。那么,以这两个事件为例,究竟是群众派系组织之间的武斗还是借武斗而“叛乱”还是由武斗转化为“叛乱”这无论在当时还是至今都说法不一,成为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甚至讳莫如深的疑案,可以说是西藏文革史上最大的疑案,也是最大的血案。 三,尼木事件 从当时的派性角度,尼木县的大多数乡村都属于“造总”。两个“翻身农奴”——单增朗结和热群就是尼木“造总”的头头。不过轰动一时的“尼木事件”的领导人主要不是他俩,而是一位名叫赤列曲珍的尼姑。起初,尼木县也像别的地方一样陷入武斗之中,县政府的领导干部成为造反派攻击的对象,但是,据说在单增朗结和热群两人去找赤列曲珍占卦以后,“斗争的性质变了”——这是一位在“文革”后离开西藏去了印度的尼木县农民德朗的话,他目睹了“尼木事件”的整个过程: “刚开始时我不相信他们有民族的动机,后来就变成了一个民族的运动。我不知道如何准确地描述这个过程。如果说他们是为了藏民族也不完全准确,也许是为了他们自身的自由吧。最后他们喊出了‘西藏独立’的口号。”(摘自“美国之音”藏语部对德朗的采访,下同。) 何以这么说呢?德朗的说法是: “他们的思想基础非常奇特。一方面他们说是要把汉人赶出西藏,但同时他们也搞阶级斗争,像我们这样家庭成份不好的人是不准参加他们的组织的,甚至他们中的积极分子也不会跟我们说话。现在想起来很奇怪,我想可能是他们的思想水平太低。他们去哪里的话,一般由各村的代表从村里选人跟去。这些代表都是最早时候的造反派。我们村有尼玛次仁和格桑普卜。他们两个是我们村红卫兵的正副队长,都是‘文革’中的积极分子。但后来斗争的性质变了以后也很积极,加上很多人在没有人动员下自动参加了这个运动。我们也很想参加,但他们不收成份不好的人。” 赤列曲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德朗这样描述:“阿尼(藏人对尼姑的称呼)赤列曲珍是普松村人,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女儿。她受戒的寺院是塔斯寺,也在普松村里。她当时好像是30多岁的人,我自己没有见过阿尼。听说1959年之前她就是尼姑,1962年组织学习班时,把很多僧人包括这个阿尼都招去了,天天讲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之类,她开始心理不正常,从学习班回来后变得疯疯癫癫的,经常跑到山上一个人唱歌。那时玛朗苍的一个咒师把这个阿尼带到两个喇嘛那里,这两个喇嘛给她开了气脉,于是阿尼开始降神。但那时候已经在批评封建迷信,只有阿尼周围的一小部分人知道她会降神。当时尼木各地传说,普松的阿尼能算命,会说预言。很多人见了她后都说她能讲一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所以很多人开始信她。” 在尼木“造总”头头单增朗结和热群找赤列曲珍占卦后,赤列曲珍成了实际上的领导人。德朗回忆: “他们去尼木县攻击政府的时候,还准备了一面西藏的国旗,但没有人知道西藏的国旗是什么样的,结果做了一个两刀交叉的,就是‘四水六岗’(1959年由藏东康地藏人组织的反抗中共的游击队伍)那样的旗帜。他们去尼木县之前,举起旗帜,煨桑,喊口号。听说他们喊了‘西藏独立’、‘达赖喇嘛万岁’等。反正那天他们冲进了县武装部。他们向县政府和武装部攻击了两次,第一天就是这么发生的。是先在尼木区政府里开会,然后去县政府的。其实那天煨桑也是一件大事,因为‘文革’中很长时间谁也不敢煨桑,那是搞封建迷信。 “在这之前,两派武斗时,造反派攻击过县政府一次,那时他们获胜了。但这次打着民族的旗帜向县政府进攻,后果大不一样。当时参加这个运动的都是农民,其中没有一个成份不好的。后来汉政府说这是在反动阶级的操纵下搞起来的,但这不是真的。他们的头头热群等人都是‘翻身农奴’,甚至还有一个党员,是确布村的人。 “他们没有现代武器。‘文革’开始时,从拉萨来了一个造反派的演出队,他们给热群送了一把手枪,这是唯一的自动枪。还有几支打猎的火枪。另外,乡里的铁匠们打了很多长刀等原始的武器,看起来就像过去电影里的农民起义一样。听说他们到县里时,公安局的楼上架着一架机枪。后来汉人说是没有直接向人开枪,但当时打死了很多人。最后他们攻进去之后,我们达热村的一个叫次旺的人,他说是他爬上墙把这个机枪夺过来的,枪管很热,把他的手都烫伤了。这个人后来被抓了,本来是要枪毙的,但后来释放了,现在还活着,在达热村。 “后来有一次在普松,汉人的军人和基层干部加起来有12个人全被杀死了。听说当时武装部没有让他们带枪。” 如果德朗讲述的是事实,那么被当作“叛乱”而镇压是不可避免的。当时的镇压非常残酷,正如德朗所讲: “这个以‘西藏独立’的名义爆发的运动,只有几个星期就被镇压了。各村来了很多部队,主要是在普松。部队开进那里后打了几次仗,听说又死了几个军人。当时在那里的主要人物中,只有一个人后来没枪毙,不知道是嘎单还是赤列。但到我们村时无人抵抗,因为那时敢于抵抗的人都已经死的死、抓的抓了。这之前我们村里有一个叫扎西次旦的人,大概200多岁,他平时胆子比较大,据说攻县政府时,他是冲着机枪撞过去的,因为身上带着护身符所以没中弹,但最后子弹击中了护身符,他就倒下了。 “他的妻子叫阿加玉珍,她在家里等了三天还不见人,以为扎西次旦受伤躺在什么地方,就在背兜里装了一点吃的去找他。她快走到县城时,县武装部的排长好像是姓高的,一个长着兔唇的汉人,他挡着玉珍不让走。阿加玉珍哭着吵着一定要进城去找她的丈夫。她硬是往前走了几步后,那个排长从她背后开了一枪把她打死了。这个女人被高排长打死的情景,很多人亲眼看见了。 “镇压之后,起先所有山顶的高处都被部队占领了,然后把群众都召集起来。他们怀疑是我们这些成份不好的人在背后操纵的,所以在群众中搞调查。但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找不到任何证据后,就把造反派的代表都抓起来了,在当地开会、批斗、揭发,然后在乡政府关了几个月,再从他们中选一部分人带到县里,又再从他们中选一部分人带到拉萨去枪毙。很多人是在尼木枪毙的。拉萨和尼木全加起来好像枪毙了36个人。第一批在尼木枪毙十几个人时,在拉萨枪毙的人数要少一点,但第二批在拉萨杀的时候,尼木好像要少几个。 “在尼木县召开大会时,我们的周围全被部队包围着,中间留了一条很宽的路。要枪毙的人都站在台上,大部分人都被打得认不出来了。年纪最小的只有18岁,年纪最大的就是当年照顾阿尼的那个咒师。他们的家人都被集中到台下的最前边。先在大会上讲话,用高音喇叭把他们的罪行公布后,从中间开来了几辆卡车,把要枪毙的人都带走了。这几辆卡车慢慢地开着,我们群众跟着车后面走。尼木县有一个叫劝衮巴唐的空地,我们到了那里后,让我们围着这个空地坐下来。当车停下来后,把这些要枪毙的人从车上像扔包裹一样推下来,再由两个军人把人拖到一边去。那些军人有说有笑地在准备着什么。大概等了十几分钟之后,让这些人跪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朝后脑勺开枪。全部枪毙之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一手端着手枪,用脚踢这些尸体,看人死了没有,有些人身上又挨了一两枪。这些人的尸体都扔在那里,家人不准抬回家。村里的一些非常贫穷的人把衣服从尸体上剥下来,尸体光秃秃地就那么扔着。后来有些被狗吃了,有些腐烂了,但谁也不敢动。 “我们村里很多人都死了。有些人是攻击县武装部时死的,有些是被枪毙的,还有不少人是后来清查时自杀的。有些人从监狱里出来之后,不知是因为在监狱里受虐待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很快就死了。” 当年新华社驻西藏的藏族记者巴尚(化名),曾经跟随平息“尼木事件”的军人参与围剿“反动尼姑”赤列曲珍的行动。2001年夏天,他向我详细地讲述了解放军围剿所谓“叛匪”的经过: “……可能有一个排的兵力吧,武器装备很全。再加上尼木县里的部队,后来进山沟围攻尼姑驻地的时候大概有七八十个军人。当时从麻江(尼木的一个区,羊八井往南)跟部队来的也有我们的记者。……当时部队的指挥员是西藏军区的参谋长,叫李传恩(音)。 “我们一早就从县里出发,不久走到一个山谷里,据说从这山谷进去就是尼姑的驻地。山谷里全是乱石成堆。我们看见一个个山头上开始挨着冒烟,这显然是发现我们来了,他们在相互报信,用古时候那种烽火报信的办法。当我们走到山口,看见两栋民房,部队便分开埋伏,向房子里的人喊话,但没有人答话。部队就准备上去冲进房子里察看,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我们的一个排长中弹了,当场死亡,但枪是从哪里打来的根本不知道。这一下部队当然就很气愤了,就用四0火箭筒对着房子放了一炮,然后冲进去了,结果发现屋里只有老人、妇女和小孩,大概七八个,都死了,有个老人还在被窝里,看上去是在睡觉。活着的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手已被打断了。部队搜查了一圈,既没有发现武器,连个弹壳也不见,也没有发现年轻人。我问过小孩话,他说我们都在睡觉,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你们汉人的炮弹打死了这么多人。我对部队说这个事情要处理好,不然影响不好。后来小孩被送到总医院治疗。那些死人,本来部队打算拖出去,我说还是抬起来埋了吧,于是就挖了一个坑把他们全都埋了。 “这么打了一下,部队的情绪就上来了,直往前冲,走不多远就和尼姑的人遇上了。他们那边有几支火枪,更多的是矛和刀,还有牦牛鞭‘乌朵’,包着石块朝部队这边扔。一般情况下部队是不会开枪的,可能他们也以为部队不会打枪,所以他们气势汹汹的,用最落后的武器来对抗。所以当部队一开枪,他们慌了,赶紧逃跑,部队就边追边打,可能那次打死了30来个人。他们那边都是老百姓,也就是农民,其中还有几个基层干部,大多数比较年轻。后来追到了尼姑驻扎的那个村子,我们埋伏在一个土坎下面,附近还有一个小水库,相互距离很近。我们向那个尼姑喊话,可她不但不出来投降,还穿着法衣、戴着法帽站在房顶上跳神作法,在那儿乱跳乱舞。参谋长下命令不准向她开枪,要抓活的。这么相峙了一会儿,我们喊话也不起作用,尼姑还耀武扬威的,向我们宣战。于是部队就往尼姑房子开枪,结果那里面也朝我们开枪,但他们那枪都是破枪,子弹也不多,一发两发的,根本打不到我们。而我们的冲锋枪一打一个准,后来发现打死了七八个人。这么打着打着,天快黑了,尼姑还是拒不投降,部队想冲上去,但这样就会肉搏,双方伤亡就会很大。参谋长就叫战士们别打了,可战士们不听,都打红了眼,想冲上去把他们全部消灭。我就向参谋长建议,这样不好,他们活不成,我们也会有伤亡,而且我们已经发现他们非常顽固,今晚就算了,明天再进攻吧。于是部队就撤回来了。当天晚上,尼姑他们就跑了,跑到山上去了。 “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冲到房子里的时候已是空空荡荡,只有七八个人的尸首,有几个还被扶起来靠在墙上,身上都是枪眼。尼姑的房子里还点着一盏酥油灯,油燃的不多,可能跑的时间不长。在房顶上有个简单的帐篷,里面一张桌子上面有几个盛满弹壳的盘子。弹壳都是自动枪的弹壳,只有部队才有,是不是收集在一块表示证据的意思呢?那楼下有个隐蔽的小经堂,点着灯,供着佛像,还有些经书、法器和护身符之类。……接下来部队就搜山追击,在山上发现不少在逃的人,于是各个击破,击毙的击毙,抓获的抓获,尼姑就是在山上被抓获的。当时这场战斗,被打死在寺院里的有七八人,在山谷和山上被打死的有40多人,解放军只有那排长一人牺牲。尼姑后来是被带到拉萨经过公审之后枪毙的。她下面的得力干将大都被枪毙了,只有一个叫热群的跑掉了,没有抓到,这人原来是一个基层干部,杀解放军就是他带头的。” 巴尚强调,之所以要“剿匪”,正是因为在这之前“杀了解放军,这一事件当即被定性为‘反革命叛乱’”。而“那些解放军是去‘支左’的,没带枪,尼姑手下的那些人半夜三更搞袭击,把有的解放军从窗户里甩下来,有的用磨盘石砸死,再把他们都埋在三叉路口,意思是那些人都是鬼,而且上面还放着军帽。那些解放军都是汉族。这样一来部队当然就要剿匪了。这已经很明确了,这是‘叛乱’行为。”另外,除了那些“支左”的军人,当地的一些支持解放军的农民也遭到严酷惩处,如“剿匪”时在赤列曲珍的住处发现:“一个女的被砍了双臂,一个男的被砍了双腿,居然还活着,据他俩说是周围的老百姓给他们喝茶、喝青稞酒才活下来的。已经被砍了好几天了。是因为在这之前,县里干部和解放军来的时候,他俩跟他们谈过话,所以尼姑就说他俩是叛徒,狠狠地惩罚了他俩。在尼姑门前的一块空地上还钉有四个橛子,群众说尼姑处罚被认为是叛徒的人时,就把他们的手脚捆在橛子上再砍,那满地都是血,已经干得起壳了。这我是亲眼看见的。又说还有两个基层干部被活埋了,我们挖出来一看,有一个浑身水肿,到处是刀口。” 巴尚还介绍了赤列曲珍近乎传奇一般的身世: “这个尼姑30多岁,个子高高的,她在当时很有号召力,把周围村子里的人都集中起来了,其中有一批就一直跟着她干。她一开始就打着造反派的旗号要造反,红卫兵最初冲击县城的时候就有她那伙人,当时冲击县城不成,还说要用炸药把县城炸掉。据我分析,她不是一个单纯的造反派,而可能是有另外的目的,据说在62年中印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她就造过很多谣,说什么印度人打过来了,中国人就要撤回去了,等等。这个尼姑是有文化的,听说她背诵毛主席的语录很熟,在鼓动群众时还常常把中央文革小组和江青挂在嘴上,能说出很多最新指示,但没有发现她与拉萨的造反派是否有联系。另外。这尼姑也很会利用群众的迷信心理,她说她自己是格萨尔传说中下凡的女神‘阿尼古尼甲波’的化身,会预言、跳神和打卦。还把她手下的人都封为格萨尔里面的将领。她在老百姓中的威望挺高的,常常被请去降神,预言各种事情,包括农作物的收成。” “尼木事件”被镇压之后,当局在尼木县举办巡回展览,向老百姓展示被杀的军宣队员、基层干部和积极分子的照片,以示阶级教育。后来还建立了“烈士纪念馆”。西藏的藏族官员久尼(化名)当年是图片讲解宣传员,二十出头的女军人。我在2003年3月采访她时,提起这段往事,她依然气愤难平,坚持认为“尼木事件”就是“再叛”: “不能说它是武斗。它已经超出武斗这个界线了。……这事件完全是派性的矛盾升华为阶级的矛盾,不单纯地是两派之间的问题。……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当时在部队,被派去尼木搞展览,发动老百姓进行阶级教育。我正因为参加了这个活动,才了解到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事件。当时我们部队派的有一个工作组,以这个尼姑为首的人,打着派性的旗号来闹,攻打到部队的驻地里边,把所有的战士全部杀害了。唉呀很厉害。那些图片我全看了。那个杀害的场面相当吓人,有的人被勒得舌头都吐出来了,眼珠子都爆出来了。拿石头砸,拿刀砍,惨不忍睹。 “当时我心情很激动。看见部队遭受这么大的打击,这么多的战士英勇地牺牲,我觉得义愤填膺。在作讲解的时候,我边讲边流泪,气愤得很。老百姓也是边看边哭啊。很多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尼姑煽动的只是少数人。有不少喇嘛,还有些个别老百姓。大多数人不知道,结果一看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就很明白了。所以尼姑很快就被交出来了。尼姑跑到山里去了,怎么被抓着的呢?还不是老百姓给交出来的。 “这个尼姑,她能量很大的,煽动性很强。我记得据说她常年躲在山洞里边。她好像不是一般的尼姑,还是一个有点地位的尼姑。而她之所以这样,还是她的阶级本性决定的,同时跟西藏过去遗留下来的矛盾有关。维护祖国统一、反对分裂这是一个根本的分野。她是早就蓄谋已久的,只不过在等待时机。时机一旦成熟,她就会卷土重来。对这些宗教界的人物,我们应该用一种非常客观的态度来对待,而且要用党的政策。对他们正常的信教,我们应该给予他们自由,但如果是利用宗教、披着宗教的外衣来达到其政治目的,那我们必须要识破。而这个尼姑是有根基的,不是普普通通的尼姑。她年纪倒不大,可能40来岁吧,后来枪毙了,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给枪毙了。她杀了那么多的解放军战士,肯定是要枪毙的。那种惨无人道,绝对不是一个出家人干的事情。作为宗教来讲要行善积德,连一个虫子都舍不得杀,但她杀起我们解放军就那么凶残。你说不是阶级报复又是什么?难道会是派性吗?记得在‘波林卡’体育场开了万人参加的公判大会,然后枪毙的她。当她挂着牌子游街时,我们大家都朝她吐口水,非常气。当时这个尼姑的行为震惊了整个西藏的老百姓,觉得这个尼姑太可怕了,完全背离了她的教义。 “他们是有组织、有领导、有目的的。那些跟随尼姑的人都是社会上的残渣余孽。虽然也有老百姓,但是老百姓也是被尼姑煽动了的。当时说什么‘达赖要回来啦’等等,还是利用这些分裂民族的言论。也提出了一些口号。我现在记不大清了,反正对汉人就是要进行报复。解放军是红汉人,那就是要斩尽杀绝。这在那些年,在六十年代末发生这样的惨剧,是西藏‘和平解放’以后,甚至59年‘平叛’时候都没有发生过的。59年西藏那么大规模的‘叛乱’,部队都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都没有遭到过这么惨重的失败,竟然在69年能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是骇人听闻的,实际这也就属于‘再叛’了。那么,这样一种局势你不‘平叛’那是不可能的,等于是‘平叛’一样。” 巴尚的看法也是,“本来这一事件是可以按照内部武斗处理的,但是杀了那么多手无寸铁的解放军,恐怕这就不能说是武斗了。那些被杀死的解放军没有带武器,也没有和他们互相打石头,甩‘乌朵’,是在突然袭击中被打死的,这显然就是一种仇恨心理,一种敌对心理,不是一般的武斗,也不是一般的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蒙骗的问题。另外,尼木这个地方在“文革”前还发现过大量空投的传单,内容是跟‘西藏独立’有关的,因此,如果要说没有‘叛乱’的基础也很难否认”。 不过巴尚还是比较谨慎,他承认有矛盾的地方: “实际上这个事件很复杂,参与者似乎应该分开来看,具体分析。比如尼姑她是有政治头脑的,而且从其行为来看对解放军是有仇恨心的,所以整个事件不是一般的群众组织在搞武斗,我认为她是利用这个时机进行她的报复。如果说以造反派的名义,鼓动群众冲击县城还可以说是搞派性,但是杀解放军就不是单纯的问题了,好像西藏其他地方没有这样的事情,即使有,也只是极个别的,这么大的规模好像没有。这个尼姑本身就复杂,她既是造反派的头头,又有尼姑的身份,擅长降神弄鬼,在群众当中有一定的威望,要煽动和蒙骗群众是不难做到的。 “尼姑的那个干将热群是个基层干部,也是个‘翻身农奴’,但杀解放军很凶狠。那时候,农村里也分两派,基层干部也分为造反的和保守的。一说解放军是支持保守派的,那些造反的当然就敢下手了,那时候要欺骗人是很容易的,尤其是被派性所鼓动。但是像热群这样的人是不是和尼姑怀着一样的心思就说不清楚了。另外,在跟随尼姑的人里面,确实没有发现有过去的领主或代理人出身的人,也没有发现有59年参加‘叛乱’的人,应该说都是‘翻身农奴’。” 这真是意味深长的结论。虽然“尼木事件”的领导人是尼姑赤列曲珍,但比较年轻的她只是生活在乡村的穷苦尼姑,也可以算作党要解放的“翻身农奴”。那么,既然是“翻身农奴”,而不是“三大领主”,就不应该对把他们从“三大领主”的压迫和剥削下解放出来的“金珠玛米”(藏语,解放军),怀有如此之深的“阶级仇”和“民族恨”,这是说不过去的。可如果这的确是事实,那就必须得追问:这是为什么? —— 为什么,西藏在被“解放”多年之后,还会有像那么多“翻身农奴”,竟能做到义无反顾地去杀解放军呢?仅仅是因为当时去“支左”的解放军不支持“造总”吗?还是因为他们就是解放军的缘故?比如赤列曲珍所率领的村民们,用大刀长矛和绳索石块杀死熟睡中的数十名解放军军人和积极分子,其目标之明确,其场面之血腥,显然不同于通常武斗中的派性厮杀。又比如在“边坝事件”中,发生过四个年轻的农村女人用绳子勒死解放军士兵的惨剧。那么,诸如此类,是不是很不符合党所塑造的感恩戴德的“翻身农奴”的形象呢?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文革”中藏民族的民族主义是否存在呢?如果存在,是一开始就暗中潜藏着,一旦时机出现就立即爆发,还是随着“解放”的神话被殖民的真相所替代而逐渐产生的?而这一切,又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表现的呢?是由派性冲突演变成民族反抗,还是将派性冲突作为民族反抗的藉口呢?可是,既然声称“百万翻身农奴得解放”,又为什么会爆发民族主义的运动呢?而且,这是否与1957年-1959年在全藏爆发的民族主义运动相似呢?如果是相似的,又何以不能接受共同属于一个民族的那些“出身成份不好的人”?还是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源自于最底层、最普通民众的民族主义运动?如果真的是这样,连最底层的西藏人都愤然而起,中共所精心营造的“新西藏”便丧失了最起码的基础。而这,既是当权者自己不愿意看见的,也是当权者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的。 2005年11月,我专程去“尼木烈士陵园”寻找“尼木事件”的遗迹,在新建的陈列室里除了意外地看见赤列曲珍和她的追随者们被公审处决的照片,还看见一份译为汉文的题名为“反动文告原文”的文件,其内容之奇特,言辞之晦涩,如同神秘莫测却充满杀机但又深含当地文化的预言。那么,“尼木事件”是否包括的有宗教冲突的因素呢?从一个古老的宗教精神体系被“翻身”到另一完全对立的现代“政治宗教”之中的民众,传统文化在其心理积淀之丰厚并不是毛泽东思想这颗精神原子弹轻易就能够摧毁的,所以当赤列曲珍以宗教习俗中疯疯癫癫的神谕者的角色发出“自卫还击”的号召时,或许正是调动广大底层民众以原始方式杀戮外魔的绝对力量,而要进一步调查和研究“尼木事件”,这份并不容易诠释的文件无疑是一把钥匙,打开的是西藏民间的无数宗教信仰者怎样转变为民族主义者的大门。至于其中出现的“毛主席”和“江青同志”,或许正是出于将民族反抗混淆为派性冲突的考虑: 宗旨:神降临人世,就是为了征服魔鬼这个敌人。裁判者就是毛主席。对于多财或者吞财的,对于这种人的裁判,是没有发言权的神。住在属于自己房子里的人,如果有人来挑衅的话,就要按照江青同志所说的那样,要坚决自卫还击。旦增加措(指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国家被罪恶的喇嘛(指与中共合作的活佛)交给毛主席了,毛主席又把它送给了神界。过去因为没有发言权,肚里有火,嘴里不敢冒犯。求神从比如(指该县境内一个地方。)一带来了一千多人,对他们说:“不要贪婪,不要忌妒,对厚恩的父母不要顶嘴,要与邻居亲近,要尊从党的话。”在求神的人当中,其中有三十多个好人,其余的以后再详究。用一个藏戛戛布(藏语,小银币)做一个渡母佛像,解放军叔叔放明白点好,如果你们听信个别人的话,怎样动刀动枪,那么从今天起,别做吃饭的打算吧,从今天起,就是疯子也不要吃饭了。整个的国家都不是毛主席和旦增加措的国家,而是我们神的国家,虽然你们不乐意,但是,从属羊的那年(指的是1967年)起,就已被神接管,在六月分内有好戏看。谢谢你们俗人叔叔们,你们已恩将仇报了,佛益西诺布和护法神神们可以慢慢地报答给你们。一千个僧众请来了尼姑,孔林加母尼姑住在山上,过得很好。在这个地方有妖魔鬼怪,在活的人世上,对财产的裁判者是毛主席,对心灵善恶的裁判者,是我这个尼姑,我是按照伟大的毛主席指示前来的。俗人叔叔们,你们的寿命好象烟囱里见到的光线。有的人心胸狭窄,对俗人叔叔们造成了灾难,天亮了,太阳出来的时候,马吉白吉拉姆女神要前来细判。俗人叔叔们,你们想得倒好,你们想用一个藏戛戛布做一个渡母佛像。神没有造过谣言,对于俗人叔叔们进行了教育,奉上来的哈达,也各自退还。尼姑孔林加姆对于黑心的俗人感到愤怒,罪大恶极的九十个人已经到手了,还有有待于落到手里的人。宗教信仰的人,该信的地方在这里,没有信仰的人,想造孽的地方也在这里,要坚决进行自卫还击。 四,边坝事件 那么,“边坝事件”呢?据“文革”期间在昌都地委工作,1973年作为调查边坝“再叛”情况的工作组成员普卜(化名),在2001年10月向我讲述的: “实际上起因还是派性武斗。边坝县也跟西藏其他地方一样,分的有两大派系,从县机关发展到整个农牧区。边坝县虽然牧业不多,但也是农牧业并存,它有二十四个乡,乡里凡是乡长、书记和文书都是造反派的司令、政委、副司令、副政委什么的。一般都是这样,乡长是司令的话,书记就是政委。当时没有一个领主、代理人或者戴有‘帽子’的这类那类分子参加两派,也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参加的。‘造总’没有,‘大联指’更没有,因为‘大联指’还更讲究成份。总而言之,乡乡都是这么发展起来的,都有造反组织。 “刚开始不是到处都在夺权嘛,拉萨夺权,昌都夺权,县里面也有小型的夺权活动。这一夺权就有争斗,先是文斗,然后是武斗,连县里面也有很小的武斗。边坝县也是如此。那时候边坝县有一个群众代表,‘造总’的一个小头头,还是一个喇嘛,在拉萨参加自治区革委会成立时,被曾雍雅(时任西藏军区副司令员兼西藏自治区革委会主任,被认为支持‘造总’)说成是‘红色喇嘛’,回去以后他大肆宣传,到处说曾司令、曾主任接见我啦,这是对我们‘造总’的肯定等等,这就为边坝县‘造总’的进一步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久,县里的‘造总’通知下面的各个造反司令部,说是某月某日到加日来参加群众大会,要批斗当时的县委书记叫王什么来着,这样那些乡里的司令、政委都来了,在大会上把那个王书记斗了几下,然后就打起来了。” 至于是不是“再叛”,普卜说: “究竟有没有这回事情,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反正说是这么演变过来的,要成立什么‘护教志愿军’之类。说是有这么一个口号:“赶走共产党,消灭红汉人”,可是到底有没有我不清楚。还有一个口号,‘吃糌粑的团结起来,打倒吃大米的’。这个口号是有的。但是我去的都乡没有这样的事,连反动文字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看见,尽管都乡是“暴乱”的重点乡。不过这里面,我想过激的言论和行为是有的,比如说要杀“甲突日嘎嘎”。这个“突日嘎嘎”什么意思呢?那是一个扬青稞的工具,分叉的,两个叉叉,被比喻成汉人,穿裤子的汉人。有的区也确实杀了汉族,像俄朱卡区的文书逼他承认什么东西他不承认,就被摔到怒江里去了,他是汉族人。这样的人打死了那么几个,藏族好像没有。当然也把藏族的区长、书记等干部抓起来了,问他们:“你是要吃糌粑还是要吃大米”说吃糌粑的话那可以,就不打了;说吃大米,好,那就打。还有一个区委书记,问他“你信不信教”还说“你念这个”,他们指着山上用石头堆的“六字真言”,意思是,你念了就表示你信教,那就不打你;如果你不念,那就表示你不信教,那就打你。这个区委书记只好念了一遍,他们就没打他,但是后来就为他念“六字真言”的事情,被认为是向“叛乱分子”投降,结果他被判了刑,判了7年还是8年。这是真事。实际上当初的确有过激的言论和行动,可能也借机混进去了个别的坏人,围攻了一些区,打死了一些人,抢了一些东西。” 但是,无论这里面有没有民族主义的因素,当时边坝县二十四个乡,乡乡有“造总”,尤其是那个“红色喇嘛”的宣传使“造总”的力量更加壮大。不过老百姓听他的话跟他是不是喇嘛应该没有多少关系,而是因为他是自治区“革委会”领导高度表扬的“造总”小头头。据说整个边坝县都成了“造总”的天下,“造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被认为当众宣布“反革命宣言”的那个大会在日后成了一个分水岭,当天参加那个大会的二十三个乡后来均被划为“再叛”,只有一个在怒江边上的乡,乡长和书记没等大会结束就早早回去了,因此无恙。但大多数被叫来开会的老百姓很听话,其实是糊里糊涂的,对那个大会究竟意味着什么并不明白,结果连怎么进的监狱也不清楚,可就因为参加过那么一个大会便有了“叛乱分子”的嫌疑。 于是,中央下令“平叛”,军队也就杀气腾腾地来了。昌都军分区下属的部队、独立团和从内地调来的一些部队开进了边坝。既然是来“平叛”的,那么杀的藏人就特别地多。普卜说,“解放军倒是死的不多,老百姓死的就太多了。反正解放军又不知道谁是‘叛乱分子’,只要看见藏族就打。而且,去的那些人气得很,部队的,工作组的,都是‘大联指’的,这之前被‘造总’这么整,一气之下,再加上添油加醋的,肯定要报派性的仇。”据说当时奉命去“平叛”的昌都某独立营,全是“铁杆”的“大联指”,营长的外号叫“歪嘴巴”,他公开宣称:“这下到了我报仇的时候”,所以他简直杀红了眼。部队里除了翻译其他人基本是汉人,而阻挡部队的又全是藏人,打着打着,用普卜的话来说:“最后就成了两个民族在打。”(而《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中所说的打死打伤多少“干部、战士”,据说其实大多是在“平叛”过程中发生的) 普卜还讲述了一件在“平叛”时,四个年轻的藏族女子勒死解放军士兵的事情: “边坝县有一个那孜区是‘暴乱’的中心区,那里地形险要,一条简易公路经过一个叫那孜岗的悬崖峭壁,中间一条小河,另一边也是山,当时就在那里打得最厉害。几个女人勒死一个解放军的事情也就是在那里发生的。那真的是确有其事。那时候是冬天,十一、二月份,当时部队在那儿被堵住了,那些村民在空空的汽油桶里面装上炸药、石头什么的,部队一走近,就把点燃了的桶从山崖上滚下来,这一炸把部队炸死炸伤好些人,有些解放军还被打散了,有的兵稀里糊涂到处乱走,天亮了被村里的人看见了,是四个女人,因为男的都上山参加战斗去了。她们装着对他很友好,给他吃的、喝的,还让他洗脚。就在那个士兵洗脚的时候,突然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把他勒死了。这是其中两个女人干的这事。后来她们都被抓了,那两个女人一个被枪毙,一个因为怀孕判了缓刑,最后好像没杀成。那个被枪毙的女人其实才十八九岁。是在那孜区上由解放军枪毙的。那些解放军都是被勒死的士兵的战友,特别气愤,说老乡居然杀我们,觉得非常想不通。那时候枪毙人都很简单,部队‘哒哒哒’的,有杀人的权力,是上面同意了的。我后来听老百姓讲,那个女的被捆得五花大绑,解放军在枪毙她之前,先用刺刀朝她狠狠地捅了一下,那刀尖都从她的胸口冒出一截,据说那女的叫都不叫一声,还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解放军一眼,最后挨了好几枪。当天那次由解放军公开枪毙的就有30多人。” 1973年,普卜去边坝县都乡“落实政策”: “我们去时看见那乡里全是女的,男的除了老头子和小孩子,青壮年几乎没几个,其实整个边坝到处都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呢?一部分打死了,一部分抓起来了,就没什么男人剩下的,每个乡都这样。一开会的时候全是穿黑衣服的女人,男的很少。” 不过跟“尼木事件”一样,当地没有一个出身成份不好的人参加“再叛”,所以乡村里剩下的男人都戴有各种“帽子”。据说他们还有点幸灾乐祸,因为被解放军打死的很多人都是在“民主改革”中斗争过他们的积极分子。后来工作组去落实政策的时候,另一个重要任务是发展党员、建立党支部,因为原来乡里的书记和乡长都成了“叛乱”的政委和司令,党员和积极分子都成了“叛乱分子”,结果杀的杀,关的关,一个党员也没有了,整个班子全完蛋了。可是要重新发展党员非常困难,因为当时入党的条件是,凡亲属中有“管关杀叛代”(指被管制的、被关押的、被处决的人,以及“叛乱分子”和“领主、代理人”)这五类分子都不能入党,但实际情况却是整个乡里几乎找不到符合条件的人。 自1973年之后,一共派去了四批工作组,最后才确定,“被杀的里面基本上都杀错了”。普卜感叹道: “可这有什么用,杀都杀完了,包括那个‘红色喇嘛’。除了杀错的,还有太多的关错了的,像边坝县县长就被关在监狱里,是巴塘藏族,叫向于华(音),后来当昌都地委秘书长,党校校长,现在退休了。我一听就说他妈的,怎么会连县长都成了‘叛乱分子’!他当时被说成是‘叛乱’政委,其实他只是边坝‘造总’的政委。更好笑的是,被说成是‘叛乱’司令的竟然还是一个汉族,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是邮电局的一个一般干部,边坝县‘造总’的第一把手,他好像是被杀了。哈!一个汉族搞什么‘叛乱’! ……总之边坝县就因为所谓的“叛乱”杀得一塌糊涂,但实质上是严重地扩大化,实际上那些被枪毙的人当中只有个别的算是杀对了,像那个勒死解放军的女子,她可能算是杀对了,其他的好像没有杀对的,可以说几乎都杀错了。” 五,人民公社 就1969年的系列暴力事件,新华社记者巴尚提出值得关注的因素——人民公社: “日喀则的谢通门县是在派性斗争中撤销了人民公社。公社是‘极左’路线的产物,在西藏并不适合,不应该在西藏建立公社,连合作社都不该搞,而应该是把互助组搞起来,让群众富裕起来以后再说怎么走的问题。都是一阵风,内地搞公社了,西藏这边也跟着推行,却不顾西藏的实际情况,老百姓经济基础和思想准备都没有,吃了很多苦头。” 是的,对于西藏的农牧民来说,“人民公社”是整个文化大革命跟他们的日常生活发生最直接,也是最密切的关系的象征。“人民公社”恶化了他们的物质生活,正如“破四旧”粉碎了他们的精神生活。 1959年之后,对西藏农村和牧区实行的“民主改革”是对西藏传统经济的一次革命,使“百万翻身农奴”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成立。然而,“人民公社化”却颠覆了这一“翻身”成果。党的干部们急欲使西藏跟上全中国的步伐,开始了公社化的尝试。早在1960年,西藏农村已经建立起8千多个农业生产互助组,并且试办了七、八十个合作社,但鉴于西藏彼时“平叛”不久、局势不稳的实际情况而暂停。1965年,西藏开始试办人民公社。到1966年初,已经办起了130个人民公社。1968年革委会成立之后更是快马加鞭地大办人民公社,到1975年,西藏99%的乡完成公社化,共建立人民公社1925个(《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这无疑是革委会的胜利成果。 在中国实行人民公社化的成果,是出现了以战天斗地的精神来改造自然、把穷山恶水变成人间良田的一个名叫大寨的人民公社。从1970代初期开始,毛泽东一声号召——“农业学大寨”,使得全中国所有农村投入到与大自然作斗争的劳动高潮中。西藏也和中国内地的所有农村一样,要把每一个人民公社都建成大寨式的人民公社。因此,西藏当年的农牧民们恐怕一生中最记得中国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北京,一个就是大寨。 如何学大寨呢?除了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即搞水利、修梯田,一些并不符合当地情况的政策出笼,如盲目开垦草场、牧场搞粮食种植,把种植青稞改为种植冬小麦等等,这在以后被认为“既是一种社会灾难,也是一种生态灾难”。青稞是青藏高原最主要的农作物,也是最适宜在高海拔地带生长的农作物,由青稞而加工成的糌粑,是使西藏民族在这块绝对高地上繁衍生存下去的主要因素。实际上,西藏人并不喜欢吃小麦,而且在西藏种植出来的小麦品质之差简直无法食用。 尤其是,公社化没收了农牧民的土地和牲畜;而在集体化的劳动中,工分收入极其微薄,包括公粮在内的税收虽不算多却也并不轻松,农村和牧区之间以物易物的传统方式(如用青稞交换酥油和肉类)被取消,改由政府统一配给口粮等等,加上雪灾、雹灾等各种天灾,使得民不聊生,甚至有整村、整村的人在外行乞。“根据中共自己的评估和统计,公社化后期,全西藏有50万人的生活比不上公社化以前,其中有近20万人生活相当困难。这个数字在当时西藏180万的人口总数中,所占比例是相当高的。连西藏的中共首脑都承认,西藏老百姓‘没有尝到公社化的甜头,或者吃了苦头。’”(王力雄,《天葬:西藏的命运》,明镜出版社) 与此同时,在公社化的进程中,还对西藏农村和牧区的传统文化造成巨大的破坏。精通藏语的美国藏学家MC戈德斯坦,在1980年代对西藏西部牧区为期16个月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十)》,西藏人民出版社): “个人的宗教活动被禁止,寺院和祈祷墙等都被拆除了,牧民们被强迫抛弃他们头脑中深深印有的一些价值观念和风俗。例如,男人必须剪去他们那有特色的刘海和辫子,妇女也要求打破女人不能宰杀动物的戒规。这是一个可怕的时期,因为牧民们的价值标准和道德准则都被故意地颠倒过来,更糟的是缺乏食物。西藏的干部操纵的阶级斗争大会以及大量倾泻的歪曲一切事物的宣传造成了认识上的混乱和不和谐。在某种意义上,政府仅仅想从语言上减少西藏人对传统论理的认同。” 为此,他的总结是:“这一时期中国的政策是想保持牧场的经济,但破坏掉牧场的传统的社会和文化结构”。 其实,人民公社化在西藏的很多农村和牧区激起强烈的反响。当年在昌都一个区里当区干部的霍康强巴旦达说,当时农区已经完成了公社化,接着在牧区办公社。他所在区里的文书在大会上表示异议,说牧民们不愿意办公社,因为他们对自己放牧的牲畜很有感情,可现在要把牲畜都交给生产队,他们的心里很难受。就因为这句话,县公安局的员警连夜抓人,这位文书被关了整整3年。 戈德斯坦所考察的日喀则地区昂仁县帕拉乡在1969年年底,因为反抗把牧区变成公社,“大多数的牧民在传统领袖领导下发动起义,控制了该地区,杀死了几个亲中国的西藏官员。他们建立了一个所谓的政府,宣称提倡宗教和经济自由。很快,‘叛乱’就被南部开来的中国军队平息。中国政府逮捕或处死了一批领导人,对其他人进行监禁或再教育,然后建立了公社和革命委员会……”(同上)。也就是说,在1969年的一系列混杂着各种目的的反抗事件中,有些正是出于对公社化的反抗。正如当时流传在西藏底层的一句话:“解放就如同给人们戴上了一顶湿皮帽。皮帽干得越快,就箍得越紧。”于是,曾经获得解放的“翻身农奴”表示不愿意要这样的“解放”,喊出了“吃糌粑的赶走吃大米的”口号。 也有例外的,比如“尼木事件”并不是因为反对公社化而激起的反抗。当时,尼木县正在酝酿办人民公社而尚未开始,事实上,反而是“尼木事件”被平息之后办起来的人民公社多少救助了当地的农民,正如介绍过“尼木事件”的尼木农民德朗所说: “……记得造反派成立的那年(1968年),我们大都没有缴税(交公粮)。但第二年,也就是反抗的那年,尼木受灾,可是在镇压之后,县里逼着我们把两年的税(公粮)一起缴。这么一来,家家没有糌粑吃,生活非常困难。1970年开始在尼木大搞人民公社化。西藏很多地方的人说,人民公社建起来之后生活很困难,但是在尼木,如果没有人民公社的话,可能很多人都饿死了。人民公社其实救了我们,至少公社建起来之后大家还可以分到一点点粮食。” 因此,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并非可以简单化地一言以蔽之,而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如此之多的可能性,实际上都缘于一个前提:革命。一位元伴随着发生在西藏的所有革命度过了大半生的藏人知识份子说:“1959年以后的‘民主改革’是对西藏经济的革命;1966年的‘文革’是对西藏文化的革命。两次革命,使得西藏彻底变了样。”而人民公社化,是夹杂在对西藏文化的革命之中对西藏经济的又一次革命。也就是说,如此具有颠覆性的一次次革命,等于是要连根挖去一个民族深扎在雪域大地上的根,所触及的不但是藏人的皮肉,使他们贫困交加;所触及的更是藏人的灵魂,使他们在丧失传统和信仰的时候,内心分裂,魂无所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谓的“再叛”之名是成立的,至少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涌现了许许多多决意赴死的民族主义者。 六,大开杀戒 的确如巴尚所说,“实际上这些事件很复杂”。而且,参与者“应该分开来看,具体分析”,而不是一概以“叛乱分子”来处理。但在这一点上,巴尚的结论显然有误。他说:“后来对‘尼木事件’的处理并没有触及到一般群众的,无论公审、枪毙和判刑,处理的都是尼姑和尼姑手下的骨干分子。”事实上,军队在“平息再叛”或者说“平息反革命暴乱”时,采取的是以一儆百、大开杀戒的手段。如“造总”总司令陶长松所说: “像69年的事情,任荣(时任西藏军区副政委兼西藏自治区革委会第一副主任,被认为支持‘大联指’)最近写了一本书《戎马征程》,其中强调什么所谓的‘叛乱分子’、‘反革命分子’杀害军宣队、基层干部、群众等等,我给他算了一下,大概有180多个人。这是他说的。我就想问他,而你后来这个‘平叛’又打死了多少人呢?这里面有大量很生动的材料。当时军队要来了,有的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是汉族,其中县委书记居多,下台了,没有权了,但是看到解放军来,群众说要跑,县委书记就大声疾呼,你们不能跑啊,你们要跑的话,解放军真的会把你们统统都当成‘叛匪’来杀的。可老百姓也不懂啊,怎么可能相信你一个靠边站的领导干部根本不会听他的话,所以就跑,结果究竟打死多少人,现在这个数字都很难说,很难统计。” 所谓平息“再叛”的军事行动结束之后,便是大规模的逮捕、关押和公开处决。“尼木阿尼”赤列曲珍成为西藏人人皆知的“反动分子”。她是因为“再叛”而被第一批公审处决的18人中最著名的一个。大概是1970年2月,当天拉萨人几乎倾城而出,被带往公审大会的现场——“拉萨人民体育场”和位于南郊一带的流沙河刑场,去接受触目惊心的“阶级教育”。身穿暗红色氆氇藏袍的赤列曲珍,身体瘦弱,被公审批斗。一位曾在西藏当兵、工作三十多年的汉人老先生,在2005年1月的北京告诉我,当时他就站在赤列曲珍的跟前,非常清晰地看见了赤列曲珍在被枪毙之前的样子,“那简直比张志新还惨”,这是他的原话。我就问:“她的喉管也被割了吗?”他说:“是的,怕她喊口号,扰乱人心,不但把她的喉管割了,还用几根铁丝穿透了她的腮帮,从这边穿到那边,再紧紧地拴在脑后,结果满嘴、满脸都流着血,胸前也是血,惨不忍睹。”我又问:“那么,她当时还活着吗?”他说:“还活着,可是就跟死了差不多。” 被枪毙的人中没有“尼木事件”的另一个首领热群,他在军队“剿匪”时与几个“叛乱分子”逃掉了。据说军队一直在追捕他们,还勒令热群的妻子背着孩子,满山遍野地边走边喊热群的名字,解放军则在暗地里跟着,但始终没有寻见他们的踪影。人们都以为他们逃到了印度,可是流亡政府那边也只是闻其名而不知其下落。或许,热群几人早在逃亡的路上丢了性命。 此时,“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已经蔓延全中国,正如后来连中共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结论,实际上是搞残酷斗争,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可谓是“文革”时期所有运动中最为残酷的运动。与中国各地的情况相仿,西藏也同样以“清理阶级队伍”为名,其打击面之大,不但两派中的“造总”土崩瓦解,更导致许许多多的西藏人家破人亡。不久,又一场新的运动“一打三反”(即“打击反革命分子、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开始了,其残酷程度同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时除了枪毙“叛乱分子”,还要枪毙“叛国分子”,这些都是各种各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由于不少人因不堪恐怖与贫困而逃往印度等周边国家,有些人不幸被抓获便以“叛国分子”的罪名予以严惩。其中一个叫图登晋美的年轻人,是拉萨中学高66班的学生,他与他的女朋友华小青(半藏半汉)在逃亡时被捕。华小青在监狱里遭到管制人员强奸,当晚自杀。图登晋美被公审处决。他的一位同学至今忘记不了当时惨不忍睹的情景:“枪毙图登晋美那天,我们看见了。把他游街的时候,我们亲眼看见他五花大绑,背上插一块牌子,脖子上捆着绳子,人已经快被勒死了。其实人已经勒死了。到刑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脸肿得很大,惨白。那时候他可能才20岁的样子”。昔日的贵族官员、文革时的“牛鬼蛇神”桑颇才旺仁增的小儿子也因企图越境而被枪毙。与其一起图谋逃亡的有三人,两人被枪毙,一个女孩被判二十年徒刑。曾因与中共合作而在1058年被任命为西藏军区副司令员的桑颇,竟然眼见儿子丧命于解放军的枪下却救不得,内心不知是何感受。 在所谓的“叛国分子”中,甚至只因有外逃的打算也会招致杀身之祸。如在山南加查县与曲松县之间的波塘拉山修公路时,几个家庭出身成份属于“领主”或者“代理人”的年轻人,不堪生活艰难和精神压抑,言谈中流露出越境逃往印度的想法,却被一位名叫格桑强久的同伴告密,修路队的领导立即上报,从拉萨派来了数名解放军军人将这几个年轻人全部逮捕。不久,16岁的东觉和14岁的次多被公审枪毙;18岁的索朗勒扎在狱中被打死;1950年代期间,被中共盛赞的“爱国上层人士”擦珠活佛的外甥约16岁,被判刑20年,后来获释之后还是去了印度,从此不归。 据说有这么三个被枪毙的人算得上很荒唐。一是河坝林居委会的一位疯了的尼姑,大概60多岁,其罪名是因为将毛泽东的画像倒贴在墙上;二是在五六十年代担任拉萨市参事委员会委员的群觉,因于1940年代期间,在当某个县里的秘书时,将当时担任摄政王的热振活佛手下的一个违法的商人施予重刑致死,而这本属历史事件,却也被翻腾出来,莫名成为判处死刑的理由;三是在1960年拉萨穆斯林要求划归外籍而举行的“拒粮事件”中,一位甚为活跃的回族穆斯林也被当作“叛乱分子”而遭处决。 为了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当时盛行的作法,一是将宣判死刑的布告到处张贴,被处决者的照片或名字上画有一个醒目的红叉;二是举行群众性的公审大会,公审之后便由解放军士兵押上卡车全城游街,再驶往刑场予以枪毙,有些人未到刑场就已被铁丝或绳索活活勒死。无论公审还是处决,其亲属必须站在前排“接受教育”,而且既不准收尸,还要上交绳索费和子弹费,并须公开表态感谢党消灭了“阶级敌人”。很多人在狱中不堪折磨而自杀,也有人被虐待致死。 宽敞的拉萨人民体育场成为集合数万人的公审大会会场,而杀人的刑场则有好几处,如沙拉寺天葬台附近、献多电厂旁边的天葬台附近、蔡公塘天葬台附近、古扎拘留所旁边的天葬台附近、流沙河一带。要说明的是,在天葬台附近实行死刑,并非可以将那些被处决者按照西藏传统葬俗就地天葬。天葬的习俗属于“四旧”,早已禁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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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对话】达赖喇嘛与西藏

核心提示:本期是译者就达赖喇嘛和西藏问题进行的音频对话,希望能够从比较中立客观的角度来说明我们在接触了中外不同的关于西藏问题的信息后呈现出思考与分析。 所有 往期 的译者Podcast音频节目都可以在iTunes商店中搜索“译者”收听或订阅,或直接点击 这里 点击 这里 下载或收听本期音频节目(需翻墙) YZ: 大家好,这是编辑对话的第四期,这给我们连线的是一位“老”译者,他的译文经常是有关西藏的。对于西藏话题,我和很多人都一样,不是太了解,即使是去那里旅游过一、两次,也不能深入地知道藏人的心情。最近西藏流亡社区发生了一件比较重大的事件,达赖喇嘛从他的政治角色上退休了,西藏社区选举出了新的总理洛桑森格。很高兴今天连线的是对这方面比较有研究的一位译者,你好。 NU: 大家好! YZ: 我不是很熟悉西藏,我来先说一下我头脑中的西藏。蓝天白云、白色的寺庙(布达拉宫)、彩色的小旗子、擅长唱歌跳舞的藏人、有着象“天葬”那样奇特的风俗……总而言之,和我们汉人是很不一样的;不一样是不是代表着在很多方面会引起冲突?这在我心中也是长久以来的疑问,今天的编辑对话中我也想解开这些疑问。第一个问题是,14世达赖喇嘛还保留了宗教领袖的角色,但他已经从政治领袖的角色上退休了,是不是可以给他的政治生涯做一个小小的总结呢? NU: 达赖喇嘛自己也挺想给自己的政治生涯作总结。他自己觉得他的60年还是挺成功的。事实上而言,主要从他的政治生涯来说,他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情况。从1950年开始和中国共产党谈判——大家都知道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出了名的很难谈判的对手——经历了很多,从1951年-1959年,这八年期间,大家既合作、也斗争。从1959年开始流亡海外。一开始达赖喇嘛比较默默无闻,国际社会都不知道他是谁,对于流亡的西藏人也不太关心。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达赖喇嘛开始逐渐地在世界舞台上活跃,开始访问欧美、西方这些国家,特别是1989年他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他的国际声誉到了一个顶峰。但是他的国际声誉并没有带来西藏问题的解决,甚至连一点解决的迹象也看不到。而在流亡社区,他们一直在推动“民主化”,藏人从西藏到流亡的状态,整个社会阶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个人在这方面很推崇达赖喇嘛,就是在“民主化”的方面,以这样的一个领袖能够“自己革自己的命”,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到今年3月,他宣布退休,这次选举后他声明将政治权力移交给民选的政府/组织,[完成了他的承诺],这是他目前获得的成就。 YZ: 听你这么讲来,为什么他自己觉得成就很大,但是从共产党的角度来看,从1950年以来,西藏问题就没有得到什么解决,发生了这么大的偏差,可能是因为两者的价值观不同吧? NU: 对,这点上双方有很大的不一样。这实际上是两个角度的问题。共产党总是说达赖喇嘛和他们那群人是分裂分子,但是不是分裂分子呢?共产党希望的是“我们建立一个统一的中国”,他们则不这么认为,他们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当达赖喇嘛在1950年亲政的时候,他接替的上一任政府,现在一般历史学界称之为“事实独立”的政府。这个政府因为地处遥远,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影响,在国际上也没有参加什么组织,比如“联合国”、“国联”,但它基本上是自己处理自己的事务,所以从藏人的角度看来,“我就是一个自己的国家”,因此对他而言,谈不上是什么分裂不分裂,他就是要为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寻找一条出路。在这个方面双方有很大的分歧,在2008年的时候,在第八次与中国的对话中,他们提交了一份《为全体藏人早日获得真正自由的备忘录》,2010年他们又对这个备忘录做了诠释,这两个文件概述的是他们到目前为止的主流的想法,或者说被称为的“中间道路”。里面基本上讲了两点:一)西藏能够高度自治,这又包括了多个方面:语言、文化、宗教、教育等等;二)他希望能够把中国的藏区置于同一的政体之下,不光包括现在的西藏自治区,也包括其他四省,青海、甘肃、四川、云南的藏区放在一起来管理。这个实际上跟中国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 YZ: 但是,那我直接地问一下,如果是按刚才说四省一区,也就是所谓的“大藏区”,如果实行这样的管理的话,不是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中央的管辖权吗? NU: 对,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中国根本没有还进入到跟流亡的藏人谈这个事情的状况。这个方面双方的观点是非常不一样的,从中国的观点来说,中国的谈判口径是基于达赖喇嘛是不是回来,“我是希望达赖喇嘛能够回来,最多的是达赖喇嘛和他身边的一些人能回来”,它就不跟他们谈管辖权的事。这个口径是自从1980年邓小平说“除了独立什么都可以谈”之后,中国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语气。包括很多藏人都很尊重的胡耀邦,其实当时胡耀邦说的也是这个口径。他说的也是“如果达赖喇嘛回来,可以还给他一些待遇、他可以继续当人大副委员长”等等,基本上就是这样。 YZ: 那么,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分裂分子,主要是看西藏的管辖权到底被分出去了多少,当然这个可能是从共产党的角度来看的,如果他们一直希望能在这么大的一片区域实行自治的话,从中央政府的角度来看,这就是一种分裂了? NU: 对,所以从不同的角度看非常不一样。从他的角度来看,“我本来是独立的,我现在同意和你统一,你还能管我叫分裂分子吗?”至于统一之后是什么样,“我们不是还在继续谈吗?我已经不独立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不能说“我是分裂分子”,我倒觉得他们应该参加每年的“统一促进会”。 YZ: 所以说是不是分裂分子是和所站的角度有很大关系的。还有一个可能也是我长期受到的教育留下的印象,如果让西藏真的有那样强的自治权,他们会不会回到“农奴制”?我小时候留下的印象是那是诸如割鼻子、穿环那种很恐怖的“封建制度”?那到底达赖喇嘛是希望恢复那种制度吗?还是实行别的制度? NU: 和前面已经讲到了,从流亡开始,流亡社区本身发生了一些变化。举个例子来说,传统的西藏社会是一个非常封闭的社会,是一些大的贵族,3%-5%的贵族统治着所有的奴隶。但是到流亡之后,条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以说变得混乱了,也可以说变得更民主了。打破了各个阶层的限制,有很多底层的藏人也可以进入到管理层。包括这次被选举为总理的洛桑・桑盖,他其实就什么贵族也不是,他就是个普通的流亡的和尚的儿子,社会地位也很低,住在大吉岭的定居点,他通过选举就成为了社区总理,或者说,国家总理。所以他们现在已经基本上没有农奴制,他们也不可能回到这个制度下去了。包括达赖喇嘛自己也说:“我退休之后,我的权力交给了民选政府。”这其实是反驳了那种会在民主化的道路上往回走的说法。即使将来回到中国不清楚会如何,但肯定不会回到农奴制度。这是其一,其二是如果回到中国会怎么样,这个还不清楚,这个一是因为整个谈判都在僵持中;二是他原来也曾经说过,如果回来他不会继续担任政治领袖(现在他也不再是政治领袖了)、另外流亡中的官员也不会理所当然、自动继承过去在流亡中的官位。虽然有很多种可能,但如果他们掌权不会回到“农奴制”,因为那的确太过时了。 YZ: 嗯,我的感觉是出现了“两个西藏”,可能这么说不是很对,但这是我的理解,一种是目前还在中国的版图之内,受中央政府管辖的在西藏地区的这些藏人,还有一部分则是流亡的藏人。在中国境内的这些藏人,主要是中央不断地在经济方面、建设方面利用政策的杠杆来向他们倾斜,倾斜到什么程度呢?比如说在四川,那是汉藏混居的地方,那里的汉人都会觉得他们得到了太多的优惠,因为他们的少数民族的身份,汉人反而被歧视了。同样,在中国的这些藏人还是觉得他们是在一个压制性的政府之下,比如他们不能公开地向他们的精神领袖表示敬意,或者他们的宗教活动受到限制; 还有另外一个西藏更多的是西方人口中的西藏。这个形象可能和这么多年来达赖喇嘛在海外的经营相关,比如说那是一个“雪域高原中的香格里拉”,是一个没有被世俗沾染的地方,他们又把这个形象投射到了流亡藏区中——有很多的影视作品、文学、音乐这些和精神方面相关的创作选用了西藏的元素。像我们做翻译的话,接触得到国内外的人,会觉得他们口中的西藏跟我在国内见到的西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地方:一个是精神的、一个是现实的,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NU: 这个你说得对,这的的确是个非常割裂的情况,不客气地说,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是两边——中国政府和流亡政府——都在说一些真话、同时又都在屏蔽一些事实、从某个角度尽量按自己的政治观点来解释西藏。在这个领域斗争是非常激烈的,因为译者团体能够看到海外的文章,对这方面也是挺清楚的。 YZ: 嗯,就是“西藏”这个概念,TIBET,越来越分裂了,一方面是就在布达拉宫边上靠着做导游和手工艺品赚钱的西藏人,还有一种是存在于西方的精神世界当中的被抽象化的西藏。比如说《2012》那部电影里面,当全世界的人都恐慌的时候,只有西藏的喇嘛可以镇定地站在那儿敲钟。感觉上这是一个比较有象征性的西藏。我好像很长时间以来就有这样的疑惑,怎么会形成这种情况呢?听你讲的话,这和西藏本身的地位,以及流亡在外人与中国政府之间的政治斗争,斗争之后又在话语领域中塑造的不同的形象相关。 NU: 另外,所有的信息不通畅原因都很简单,就是有人在屏蔽信息。中国政府很擅长这个的。我想各位都有所感受。在西藏方面又特别明显,比如说,上个月的时候,整个西藏自治区外国人不让进,国内我们也很难看到的媒体或个人或NGO可以看到西藏不好的一面。其实我们可以推断得出,比如中国内地有些地方建设很快,这些是好的,也肯定有不好的地方。但是西藏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好像从来没听说,因为政府对这个事情特别敏感,它阻挡信息流通。一旦信息流通被阻挡,也就是流言和谣言产生得最多的地方,这种情况就进一步加深了这种你说的“两个西藏”的情况。本来政府可能是有自己的想法,想维稳,“我不知道会不会出事,但至少不要让老外看见,最好也不要让中国的记者看见”,这种情况我们的读者/听众可能也熟悉,只是在碰到西藏问题的时候我们少问了一些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收听本期音频节目,可以用RSS订阅: http://feeds.feedburner.com/epodcast (需翻墙收听) YZ: 那就引出了今天的比较大的一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西藏问题有没有出路呢?特别是在达赖喇嘛已经从政治领袖的角色上退下来之后,将来政教分离成为趋势。即使将来再有新的转世灵童,再有新的达赖喇嘛出来,他也不太可能会有14世达赖喇嘛的政治角色。那西藏问题还有没有解呢?将来会向什么方向发展?是会独立?还是被彻底消化掉、同化掉?还是会保持“两个西藏”的偏见,其实两个西藏都是某种偏见,那么它们会不会融合起来,最后变成大家都比较了解的比较真实的情况? NU: 我想先讲两句达赖喇嘛的退休,一方面这是它自己民主进程的一个进步。应该说这方面达赖喇嘛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政治家,真正能抛弃政治权力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做不到的例子。另一方面他也是考虑中国政府的一些操作,特别是他已经70多岁了,也会有他往生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会怎么样?他希望在他在世的时候就可以演化出一个框架,并为之做准备。我个人觉得这是他的一个出发点,在前十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所以他的退休或不退休实际上是针对流亡社区的政治管理这方面来说的,中国政府其实不太在乎。让中国政府烦恼的是达赖喇嘛到处访问,今天见奥巴马、明天可能又见默科尔,后天没准又见卡梅伦,这对中国政府的国家形象、包括外交带来一些压力,从这方面来说,看起来达赖喇嘛在这方面没有什么退让,而且他最近发表的一些观点共产党是不想听到的。比如他说“我退休了,共产党是不是也应该退休?”从这方面来讲,我不觉得他的退休是为与中国政府的和解铺路。西藏问题的关键是在境内而不是在境外,从境内来讲,未来会怎么样,不光是流亡藏人、还有所谓的台独分子、疆独分子一样,他们没有什么办法,只有等。西藏历史已经告诉我们,1911年的时候中华民国成立,西藏从晚清的一个藩国变成了基本上独立的政府,历史的变革可能会给它带来机会,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有可能的变化是中国自己的变化,中国的变化可能不那么激烈,可能对境内藏人的政策变化给西藏的未来带来些变数。观察家的说法是如果说中国目前西藏政策不变的话,那么西藏问题就只能越来越恶化,就和大陆内地很多事情的情况是一样的。 [受访人文字补充] 西藏问题未来的一个重要变数在中国政府这边。 由于目前双方立场的巨大差距,中国政府可以不用理会达赖喇嘛或者流亡藏人,事实上也无从理会。但是,中国政府必须真正得到境内藏族人民的心。在这方面,中国政府的挑战多多。 中国政府目前正在继续加强西藏和藏族地区的经济发展。如同在内地地区碰到的一样,如何让经济发展有质量,如何让人民真正从经济发展中受益,如何处理经济发展中的不公正,等等,这些问题在经济基础薄弱的藏族地区更加困难。 治国不等于养猪,对于视宗教为特质的藏族尤其如此;在政府在藏族地区的更大挑战还来自于语言,文化和宗教方面。就最棘手的宗教方面而言,目前政府的政策,正在让政府处理“藏独”的手段——压制某些宗教自由——成为藏人和外界最为反对的焦点。在宗教方面,政府目前的手段过于僵硬,一个简单的例子,藏传四大教派和苯教,他们的很多活佛基本与政治无涉,但是他们几乎也无法回到境内西藏传教。在文化方面,如果政府把藏人自发的促进藏族语言文化的活动视为“藏独”倾向,这个境内藏人就非常不满。 如果境内藏区的确安定了,政府可以让更多媒体和外界进入藏区,很多流亡藏人的关切/指责自然会消音;一定程度上甚至也会吸引境外藏人回到境内,分解要求独立的声音。 [受访人文字补充] YZ: 我有一个比较大的假设性问题,假设中国的政治制度有所改变,就跟现在的西藏流亡政府差不多,变得比较民主化了,大家同意在宪法的框架下来谈,我记得达赖喇嘛也有过表态,就是他的所有的比较要求独立的请求都是在宪法的框架之内的,如果这么讲的话,如果大陆本身的政治体制改变的话,西藏问题有可能解决吗? NU: 呃……这个,有可能。这个非常有可能。到底解决的方向是统一还是…… YZ: 当然是维护统一,不会是另一个国家。对我来讲最直观的对统一的看法就是我要去西藏不能另外申请签证吧。另一个就是,如果你是在西藏自治区,你就可以自己去学你们的区长,也没有所谓的党委书记一说,区长就是由选票一层层选上来的,很可能使就是一位藏人在担任这个职务,就好在现在流亡藏人的总理一样用同样的机制选出来的。然后在中国的体制下再组合成为内阁或者是议会当中占一些席位,那这个问题是不是就解决了? NU: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讲,其实民主制度的各个国家也有不同的情况,有中央集中的情况、也有联邦的情况,有的民主制度下地方的权力比较小,有的地方的权力比较大;另外民主制度是一个大家互相协商和谈判的制度。举例来说,目前可能有很多汉人他们觉得目前的中央政府对藏族、维吾尔族待遇太好了,我不愿意他们有这样好的待遇;那么民主制度之后,可能大家进行谈判后觉得,在一起还不如不在一起好。说到底,西藏的某个政治条款跟在深圳生活的一个居民到底有多大的相关性,这个很难讲,所以这是一个谈判的过程。我们看到了不同的情况,当然国家越强,国力越强,越能有一种向心力,比如我们经常用美国做例子…… YZ: 嗯,那么远的夏威夷都愿意成为美国的一部分。 NU: 所以到民主制度之后,很多问题就变成了一个大家协商,很多问题就变成经济问题了。 YZ: 那从这个角度来看,因为达赖喇嘛一直坚持的是中间路线,而且他也一直在推行民主制度,如果他真的往生之后,在谈判上反而会少了一种粘合剂?因为西藏流亡社区还有另外一种势力,就是“藏青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激进路线的代名词,反对有一部分是激进的,就是“我们就是要独立,没别的可说的,直接脱离中国就完了。”那么如果达赖喇嘛这个角色,还有坚持中间道路的这些人如果被排挤出去的话,那么是不是连民主制度也无法把西藏融合起来了? NU: 这的确是大家庭担忧的问题。民主制度并不自动地把社会的不同意见全部统一,其实如果在很多根本问题上面临分歧的话,那么民主社会自身可能会面临分裂,这是我们在台湾看到的情况。主张西藏独立的那一派叫让赞,藏青会是其中之一。说到底,这也是政治选择,他们的前任噶伦赤吧(就是我们说的“总理”)桑多仁波切接受过一个采访,叫道我们为什么要中间道路而不是独立,因为这是现阶段唯一可行的现实策略和选择,政治是讲选择的,所以我们就走这条道路;话说回来,民主制度也不天生就意味着分裂,有那么多民族国家也没有一个个分裂成了小县城那样,这就是一个和与不和,哪个利益更大的问题。 YZ: 但是在大部分汉人的心里,还是有很强的“大一统”的情结,我刚才讲的可能是很多人在稍微了解了的西藏之后会提出的问题,不过平时没有地方讨论。希望藏人不要去碰一条底线,还是不能从中国分离出去,但是可能在这个架构之下,大家可以向更文明的制度方向变化,能保持这种融合,不光是对西藏、可能对台湾、新疆,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期望。但是如果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在经过了民主转型之后还是不能融和进来的话,很多汉人可能会倒向更强硬的一派,就是“什么也别说了,还象以前那样吧,拳头大的是哥哥”。 NU: 你这个说得很对,民主国家也不是说我就没有部队、没有武力,如果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国民都有某种图腾,比如我要维系统一,如果这个国家够强的话,他也会采取各种手段、不管是经济手段还是政治手段,来达到目的。民主国家可能会采取一些比较柔和的手段,而不是我就派军队,一堆军人一天到晚把西藏围起来。世界上我们都知道英国在历史上面临非常棘手的北爱问题。 YZ: 现在也还是个问题 NU: 对,它其实也面临着问题,全世界也都在看着它,它采取什么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按照各国具体的情况,按照经济政治条件不一样,看看能得到什么。对英国来说,它尽量让北爱觉得呆在英国比较好,然后尽量地培养亲英的那一部分,把这个变成它的主流声音,所以在民主国家它的操作比较柔性,可能见效比较慢,但是一旦见效,它比较和谐、比较长远。 YZ: 好的,你刚才已经说了比较好的结束语了。很高兴今天能和你交流,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再次和大家分享。谢谢,再见! NU: 好,谢谢,再见。 相关阅读: 《滚石》独家专访达赖喇嘛 友情提示:译者Podcast已登录iTunes,到 这里 即可收听往期的译者音频节目;需翻墙更新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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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 《滚石》专访达赖喇嘛

核心提示:达赖喇嘛接受《滚石》杂志的专访,谈论他的转世,他不再担任西藏政府首脑职位的决定,他对毛泽东的看法,他对阿拉伯之春和本・拉登之死的看法,他的转世灵童,他对人类的恨与恶的诠释等等。 原文: A Conversation with the Dalai Lama 作者:MELISSA MATHISON 日期:2011年7月21日 本文由“译者”志愿者翻译并校对 【图:人民的保护神:2011年7月8日,达赖喇嘛在华盛顿特区。滚石公司Mark Seliger摄】 印度喜马拉雅山麓、祖拉康寺、艳阳高照,数百名藏人聚集在院子里准备参加一场盛宴。佛教僧侣们舀出白米饭和炖蔬菜分给众人,一时号角冲天,铙钹齐鸣。这种仪式在这儿司空见惯,僧侣们常常向当地村民分发食物,积累善业功德 —— 但这儿的节日气氛似乎与寺庙只有一墙之隔的高僧的心境相通。尽管众多民众衷心请愿,达赖喇嘛终于得偿所愿,从政府首脑的位置上正式退休。 西藏议会曾两度敦促尊者能够重新考虑,但他甚至拒绝读一读他们所写的来信,也不愿与议员们会面。他下定了决心。5月29日,文件得到签署,《西藏宪章》也被修订。该法案标志着西藏流亡社区自愿进行政教分离,这一点令人瞩目:350多年来,达赖喇嘛不再是西藏人民政教合一的领袖。 虽然西藏流亡政府这几十年来,在很大程度上是民主的,但是达赖喇嘛在流亡社区的重大政治事务上仍然有最终决定权。他任命外国使节,决定与中国谈判的范围和时间,有权签署或否决法案,甚至解散议会。现在,随着他的签署,他的正式头衔已经从“国家领袖”变成了“西藏和西藏人民的保护者和象征”。达赖喇嘛的许多政治责任将落在洛桑森格的肩头,这是一位43岁的哈佛大学法学学者,他在4月份当选为总理。 中国将这次权利转移称为一个“政治把戏”,拒绝会见森格。共产党政府相信,西藏自治的斗争将随着达赖喇嘛逝世而灰飞烟灭;他们所要做的的就是等待。但是尊者还政于民,依靠民主制度做为反抗中国压迫的有效保障。尊者已年届76,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为西藏掌舵。他相信,藏人必须学会自己扬帆前行。 十四世达赖喇嘛丹增嘉措,1935年出生于藏族小村庄的一户农民家庭。按照古老的传统、高级喇嘛和护法神的梦境和冥想,最终带领搜索团队找到了这个男孩。两岁时,他成功地辨认出他在前世的遗物和熟人,并被正式认定为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 四岁时,他进入首都拉萨,被任命为西藏人民的宗教领袖。15岁时,他成为国家元首。1959年,西藏与中国军队的紧张局势达到顶点,达赖喇嘛逃亡印度,此后,他一直领导流亡藏人。 回顾60多年的领导生涯,达赖喇嘛有许多值得自豪的成就。他建立了一个稳定的成功的流亡政府,坚定反抗暴政。作为第一个到西方访问的达赖喇嘛,他终生向大众称赞非暴力的优点,为此他赢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作为西藏的宗教领袖,他仍然是他的国家的斗争的化身。 我从1990就认识尊者;当时,我为《昆顿》(译注:藏族人对达赖喇嘛的尊称之一)担任编剧,这是一部由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执导的影片,讲述达赖喇嘛的童年。自那以后,我们就保持着长久的友谊。我成为一名活动家,为西藏自治继续努力,并担任国际声援西藏运动的董事。我每天都祈祷丹增嘉措长命百岁。 6月2日,当我们重逢于达赖喇嘛接待处,位于印度山城麦克劳德甘吉一座主要寺庙的背后,他问我,他是否还象上次相遇时那样健康。是的,我告诉他 —— 甚至更年轻。但是,我补充说,他的眼睛看起来老了点。他说,“这才对,” 不过他告诉我,他并不需要重新检查眼镜度数 —— 部分因为他不用计算机。“我甚至从来没试过,”他说,一下子笑了起来,发出招牌式热情洋溢的笑声。“我不会用!” 让我们从那一天开始谈吧;1950年,您成为西藏政府的首脑。当时您只有15岁,而中国人正在入侵你的国家 。 那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情况。人们要我我负起责任,我的反应是,我还是依照达赖喇嘛的传统比较好,18岁再亲政。15岁有点为时过早。然后,他们再一次请求我。当时,中国已经占领了昌都[西藏东部的山区]。人们非常焦虑。所以我承担起了责任。当共产党的解放军抵达拉萨时,我的第一个命令是,从拉萨逃到印度边境。所以我想,好兆头还是坏兆头?我亲政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逃离拉萨![ 笑 ] 所以现在,61年以后,您刚刚从政府首脑的职位上退下来。您真的是从儿时起就一直在为此刻准备 —— 退休,实现政教分离。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生根发芽的?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时还住在拉萨;当时我和普通百姓有些非常亲密的接触,主要是布达拉宫和罗布林卡[达赖喇嘛的夏宫]的清洁工人。我总和他们一起玩,有时一块吃饭。我从仆人那儿到一些真实信息,拉萨城发生着什么事。我经常听说那些人经历的不公正的事。于是,我逐渐了解我们的体制 —— 权利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是不正确的。 所以,您亲政后不久,您决定想要对旧制度进行改革? 1952年的时候,我想成立一个改革委员会。我想开始进行某种改变。但我面临着一项重大障碍 —— 中国官员希望按照他们自己的模式进行改革,这种方式已经在汉地实施。 中国人认为,如果西藏的改革是由藏人自己发起的,可能会妨碍他们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改革。因此就变得很困难。 1954年,您前往中国,并亲眼目睹了共产党的改革 。 它和您对西藏的设想一样吗? 我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代表大会西藏代表团的一名成员到中国访问。北京的人代会纪律非常严明!我注意到,几乎没有人大代表敢于提出什么建议。他们会提出一两点,但只是对措辞的很小的修正[笑]。没有真正有意义的讨论。 后来,1956年,我来到印度。我访问了印度国会。我发现了巨大的反差。印度国会声音嘈杂,没什么纪律。这是一个完全言论自由的明显标志。印度国会议员喜欢批评他们的政府。所以我意识到,这是民主的含义 —— 言论自由。我对民主制度因此印象深刻。 您喜欢民主的众说纷纭,杂乱无章吗? 1959年,当我们决定在联合国提出西藏问题,我问印度总理尼赫鲁,印度是否将支持我们的提案。 他拒绝了。他觉得在联合国提出西藏问题没什么用。他告诉我,美国不会和中国就西藏开战。后来,我又会见尼赫鲁,而我有点焦虑(笑)。但是,当我见到他时,他神情自若!我学习到,是的 —— 这是一个实践民主的领导者。分歧是正常的事。 1960年我到达印度之后,许多藏人来到菩提伽耶,寻求我的教诲。我们就在那儿决定成立代议制政府 —— 民主化的第一步。从那时起,作为难民,我们一步步走向全面民主化。在过去10年来,我一直处于半退休状态,自认为是一名高级顾问。2009年以来,在许多场合,我表示,“现在我期待完全退休。”今年3月10日,我正式提出,现在退休的时机已经成熟,我将把所有的政治权威移交给藏人行政中央。 世界各地的很多人都急于要赶走他们的领导人。但西藏人非常不愿意让您退休。这是为什么呢? 在感情上、精神上,他们仍然尊重我。我宣布我退休后,他们要求我应该继续履行我的责任。我谢绝了。然后,他们问我是否愿意考虑至少拥有一个头衔,担任国家虚位元首。虚位元首?我不喜欢。象英国女王那样?当然,我个人很赞赏她。很棒。但这个体制呢?[笑] 如果你是一位虚君,那么你总该干点事!否则,我只是挂个名。别人写声明,由我来读?我知道这是什么 —— 一个傀儡。 自从五世达赖喇嘛以来,甘丹颇章有350年的历史,承担真正的政治责任。而在五世之前,达赖喇嘛仅仅是宗教领袖。我始终相信,国家由国王统治的规则已经过时了。现在,我们必须与时共进。 所以现在把我的政治权威移交给民选政府。我感到高兴。他们承担全部政治责任;而我只是一位纯粹的宗教领袖。但是,如果他们需要我,我当仁不让。 您的退休有什么个人因素吗? 我总是告诉人们,宗教机构和政治机构应该分离。因此,当我一边告诉人们这一点,一边又继续担任政教合一的领袖。虚伪![笑] 那么,我必须知行合一、以身作则。 此外,我有一个比较自私的理由。 在达赖喇嘛成为一个政治人物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争议。而自五世以来,达赖喇嘛在政治方面,而不是宗教方面有一些争议。现在我退休后,达赖喇嘛世系将更纯净,更稳定。我觉得我们必须把政治责任分离。达赖喇嘛不应该继续这一责任。所以这是自私的理由 —— 保护达赖喇嘛的传统。不参与政治的达赖喇嘛世系更安全。 我完全相信,西藏人可以承担各项工作。因此,本人自愿,自豪地决定,延续四百年的传统应该结束。 这并不意味着达赖喇嘛世系的结束。 该世系仍然作为一种宗教角色而存在。 不仅我这一代;如果西藏人民希望达赖喇嘛世系继续,它仍将不断延续。 您的退休,是否意味着您改变了长期目标? 在我的余生,我将全力以赴地支持:促进宗教和谐。 提升人类价值和幸福。诸如此类。 所以,您会继续您的日常生活? 我知道,每天早上,您会为众生祈祷 。当您为我们祈祷时,您都祈求些什么? 我经常告诉人们,二十一世纪应该是对话的世纪。和平不会来自冥想,也不来自佛祖。和平必须依靠我们人类的努力,通过行动才能实现。因此这意味着,每当我们面临问题,就要对话,这是唯一的途径。为此,每个人需要从心底里解除武装。因此,我们应该做出一点点贡献,以期在本世纪实现一个和平慈爱的世界。这是我的心愿。它不会马上到来。但是,我们必须作出努力。现在它看起来仅仅只是一个想法。但是,全球每一个角落都必须作出努力,我们才有可能实现。然后,如果我们努力之后还是失败了,我们不遗憾。 这可能会令人们惊讶,您真的言行一致:一个简单的和尚。 几天前,就在这个房间,藏人的政治领导一起来看我。他们带来[有关我退休]的宪章修正案。 他们解释条款内容,然后他们请我阅读。 我回答说:“哦,即使我读完了我也不会完全明白。因此,没关系啦。” 然后我问他们,“我应该在哪签字呢?” [笑] 这可够危险的! 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和尚的标志! 你是否担心,有人认为您退休的决定是错误的? 是的,一些藏人,尤其是年轻的藏人,批评这一决定。 这仅仅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对西藏的未来,有什么合理的关切吗? 有些人认为,这一决定太着急了一点。 他们不知道,你看,我的这些想法是在过去几十年中逐步形成的。 达赖喇嘛长期依靠西藏护法神的意见。就您的退休问题,您是否向护法神请教? 是的。他们完全支持我的决定。我知道这些护法神。某种程度上,他们就象我的顾问。过去四五百年间,他们和达赖喇嘛共同度过;所以,作为人,从逻辑上讲,我觉得他们可能会对这个决定有点不大舒服。但他们说,这一决定非常及时的。这是正确的决定。 所以,您对您的决定感觉良好? 哦,是的。3月19日,我更加详尽地向公众解释我的退休决定 —— 当晚,我睡得异常安稳。因此,这似乎是某种解脱。 现在我们彻底改变了过去政教合一的制度。中国共产党总是指责,我们斗争的目的是恢复旧西藏的封建农奴制度;我们的决定对此是一个响亮的回答。现在,他们没法继续这样说。我经常说,中国共产党应该退休。现在我可以告诉他们,“向我学,优雅地退。” 为什么中国企图妖魔化您?轻蔑地称您为一个“魔鬼”或“披着僧袍的狼”。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陈词滥调呢? 大体上说,这样的表达方式很幼稚。中国官员们使用这些词,我觉得他们是想向中国政府表示,达赖喇嘛是个坏蛋。我认为,他们也希望说服藏人。他们想抹黑到底,所以才使用这些词。实际上这只不过是自取其辱。我的意思是,太幼稚! 太愚蠢! 没有人相信他们。 通常情况下,人类大脑的一部分会发展出一些常识。但这些中国领导人,特别是强硬派,他们的大脑缺少这一部分。去年,当我与奥巴马总统会面时,我告诉他,“你应该给中国人做个小手术,将这部分放到他们大脑中。” [笑] 如果您一直领导西藏,今天西藏将会是什么样子? 西藏会有一些变化,会发生一些改革。但它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西藏内部会有反对的声音。一些官员的思维更现代化。但也有一些人比较守旧。然后还有中国“解放者”,当然,完全没有自由[笑]。 我真的觉得,过去52年是很可悲的。那么多难民。而最糟糕的事情是西藏境内被破坏。尽管有一些建设,经济取得了一些进步,整个情势仍然非常、非常糟糕。 但我不遗憾。在过去52年,因为在印度获得的自由,我真的觉得我找到了最好的机会,令我的生命有意义,做出了贡献。如果我留在拉萨,即使没有中国的占领,我可能会以某种正统的方式承担一些礼仪性角色。 当您还年轻时候,乃穷护法神预言说:“希望实现的宝石将闪耀在西方。”护法神说得对吗? 我觉得似乎有一定的道理。我们1959年逃亡到印度。对藏人而言,印度就是西方。然而,我们从印度到欧洲和美国,这些都是我们的西方。我自认为我做出一个贡献:我把佛教科学和现代科学结合起来。没有其他佛教徒这样做过。 我不认为其他喇嘛注重现代科学。 自从我儿时起,我就对现代科学一直抱着浓厚的兴趣。与心智学相比,现代科学还很年轻。与此同时,现代科学对外部世界的研究高度发达。 所以我们佛教徒可以从中借鉴。 您曾经说过,西藏的存亡将取决于中国内部的改变。您对此是否乐观 ? 国家主席胡锦涛表示,他的主要兴趣是促进和谐,我对此全力支持。我多次表示,真正的和谐应该发自内心。为此,信任,尊重和友谊都是必要的。要创建一个更加和谐的社会,使用武力是错误的。在胡锦涛主席近10年的任期内,他的目标非常好。但方法 —— 越来越多地依靠武力 —— 只会适得其反。 最重要的事情是透明度。我一直说,13亿中国人民有权知道真相。13亿中国人也有判断力,他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在好几个场合,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表示,中国需要政治变革。在某些情况下,他甚至提到民主。 在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中,越来越多人说,他们希望政治变革,更多的自由。因此,它必然会发生变化。没人知道还需要多久。5年,10年,15年。到现在为止已经52年了。我几乎可能肯定,事情肯定会在未来50年内发生变化。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那么久。 如果您能对国家主席胡锦涛进言,建议如何处理西藏,您会跟他说什么? 我不知道。 我认为讨论这个没什么用[笑]。 1959年以来,您是否曾想过,中国人会离开西藏 ? 哦,有的。1959年3月10日 —— 就是西藏起义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很多拉萨人来到罗布林卡,堵住所有的门。他们高喊,“您不要去中国军营!” 在那个紧张时刻,藏人们担心来自中国的邀请是个花招,是想监禁或暗杀您? 是的。 那一天,太阳是非常明亮。 我向侍从长帕拉先生表示,“也许就是今天,这也许是历史的的转折点。” “转折”不意味着“没有希望”。尽管存在一些困难,你看到一个长长的隧道 —— 一直到底就能看到光明。这种感觉坚定了我们的决心。 我知道,11月您要和一些西藏宗教领袖开会,讨论您的转世。你们讨论了些什么? 过去的几个场合,当我们几位宗教领袖一起时,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中国共产党非常关心我的转世![笑] 因此,我们需要讨论一下。 具体的决定还没有最后确定。但有一点是十分肯定。毕竟,达赖喇嘛转世是指我的转世,我的重生。因此,从逻辑上讲,这是我来决定的事。其他人,甚至包括其他宗教领袖都无法决定。我的来生完全取决于我。 但是,中国政府说,他们决定所有活佛的转世,包括你的。 这个颇有争议。 共产党不仅仅不相信佛教,他们甚至认为藏传佛教是毒品。因此,他们刻意贬低藏传佛教。这些想减少或者消灭藏传佛教的人,现在要干涉来世? 这很搞怪,真的。太搞笑了。他们只是想着拉萨的政治权力。这可够蠢的。我觉得他们最好完全置身事外。或者,中国要是“不应该有任何转世灵童。”,这才更符合他们的逻辑。 这么多人讨论您的死亡,您觉得烦吗? 不,完全没有。上个月在纽瓦克,一名法国记者提出这个问题。我取下眼镜,问他,“看着我的脸,根据您的判断,您还急着讨论转世问题吗?” 他说,“不急!” [笑] 您是否发现自己倾向于用更加传统的方式寻访下世达赖喇嘛 —— 您的转世 —— 就像您曾经被发现的那样? 目前,我觉得我可以再等10年,15年,或者20年。然后,我们到时候再看那时的局面。如果西藏人民仍然希望保持达赖喇嘛世系,而且希望按照传统方式,那么他们将利用过去的经验:搜寻一位有灵异的灵童。 至于灵童出生的地点,我已经明确。如果我在流亡中往生,仍然为西藏自由而奋斗,那么逻辑上我将转世在西藏境外。转世的根本目的,是继续前世未尽的工作。因此,逻辑上讲,如果前世在西藏境外流亡中过世,转世也会在流亡中寻访。否则,它只会制造更多的麻烦。 您能预见您的转世,十五世达赖喇嘛将面临的挑战吗? 我已经辞职,达赖喇嘛世系已经退出政界。因此,下一世达赖喇嘛要安全得多。现在,如果十五世达赖喇嘛不适合做政府首脑,没关系。 作为一个宗教领袖,他能干嘛就干嘛。不太聪明?OK![笑] 根据藏传佛教的一些教派的传统,转世灵童在前世喇嘛去世前出生。您认为,十五世达赖喇嘛有没可能已经能够转世了? 有可能的。 至少当代有两位喇嘛在其过世前说:“我的灵童已经转生。”如果是真的,经过一番调查后,这是可能的。 如果您的灵童已经转世,您会传法给他吗? 如果我已经太老,我就不知道了! [笑 ] 您一直密切关注中东的起义。您认为阿拉伯之春对西藏可能会有什么影响? 这很难说。专制制度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样的。但在中国,经济发展确实给大量中国人的一些好处。这有所不同。 突尼斯和埃及危机很快对中国年轻知识分子产生了某种影响。因此,中国政府变得非常紧张,他们看到危险来自内部。但中国的专制制度控制颇为严密。其国内安全的预算甚至超过国防预算。 很多人相信中国的下一代领导人 —— 因为他们更年轻,因为有了互联网,因为大量中国学生出国留学 —— 他们对外部世界有更多了解。我认为事情肯定会改变。一定。这是我们的看法。许多中国人也有这种看法。 当您听说乌萨马・本・拉丹已被击毙时,您还记得您在哪吗?您当时有什么反应? 加利福尼亚州长滩。当然,我觉得难过。然后,不是那么简单。非常复杂的情绪。 从儿时开始,我非常不喜欢死刑判决。在1945年或1946年,当时我10岁,他们在纽伦堡法庭判决德国领导人战争罪并绞死他们。我在《生活》杂志上看到图片。我感到很伤心。接下来是一些日本领导人。这些人已经被打败了。绞死他们不是作为一项预防措施,只是简单的报复。 然后,当萨达姆・侯赛因被绞死时,我看到的图片也非常悲惨。他不再是威胁,只是一位被打败的老人。我真的觉得,应该给他怜悯,而不是死刑。 本・拉登也是一样,他也是一个被打败的人。自从9・11惨剧之后,我表示,如果我们错误地处理这个问题,那么今天一个拉登,一段时间后,10个拉登,然后100拉登都是可能的。9月12日,因为我和布什总统的亲密友谊,我给他写了封信。我表达我的哀悼和悲伤。同时,我也表示,我希望用非暴力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 当然,我知道成千上万的美国人被害。在和平时期死于非命。 真的非常糟糕。 我知道。我能感觉到美国人的感受。 因此,普通人,以正义的名义,加上一些复仇的感觉,一定程度上,他们对本・拉登的死感到很高兴。而从另一种方式来看,这不过是杀死了一个被打败的人而已。 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好办法是以和解的精神。对话、聆听和讨论。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世界上是否存在恶? 在我看来,恶的种子是恨。从这层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每个人都有恶的种子。要说谋杀的潜力的话,每个人都有可能。仇恨、愤怒、怀疑。 这些是潜在的负面行为。 每个人也有慈悲的潜力。宽恕、容忍。这些也是每个人都有的潜力。 恶意味着负面的潜力显现。正面的潜力处于休眠状态。那些真的喜欢仇恨,总是故意实践愤怒和仇恨的人—— 那就是恶。 您有没有觉得曾经被人背叛呢? 1954年和1955年之间,我至少在北京呆了六个月。在此期间,我在不同场合多次见到毛主席。开始,我非常紧张。然后 ——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后,我不记得多少次 —— 我逐渐发自内心地钦佩他。我发现他真的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家。毫无疑问。非常直接。而他的个人行为 —— 很慈祥,像一位老农民的父亲。就像这样。很简单。 他承诺了很多。有一次,毛主席指着两位驻扎在拉萨的将军,他说,“我派他们去帮助您。因此,如果他们不听话,告诉我。我会撤他们的职。” 然后,在我和他最后一次会议上,在最后一刻,他提到,“宗教是毒药。” 当时,他向我建议如何倾听,如何收集不同意见和建议,然后如何领导。 真的很不错的建议。他让我给他发个人电报,直接发给他。 所以我满怀信心回到西藏。在路上,我遇见一位从拉萨来的中国将军。我告诉他,“去年,当我走这条路去北京时,我充满了焦虑和怀疑,现在我返回拉萨,心中充满了信心和希望。”这是1955年夏天。 然后,在1956年,在中国管辖下的西藏东部发生一些问题。所以我来到印度。月复一月,事情变得更加严重,麻烦更多。所以,我从印度返回后,我最少写了两封信给毛主席,告诉他有关情况。没有回答。没有反应。然后,我觉得,“哦,他的承诺是空谈。” 在布达拉宫的壁画上,描绘着前世达赖喇嘛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和人物。您的生活与前世的达赖喇嘛们大不相同。您能否想象,谁,哪些事件会出现在描绘您一生的壁画上吗? 啊,我不知道。当然,我母亲还年轻的样子。 然后,我的经师。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还是让别人去操心吧。 重要的是,我的每天都不应虚度。每天早晨醒来,我引导我的思维。一天其他时间,我的身语意识都是奉献给他人的。这是一位修行者的必修课,如此我获得一些内在的力量。如果我要操心我自己的遗产,真正的佛教修行者不应该这么想。如果你太关心你的遗产,那么你的工作不会真诚。你老是要考虑自己名誉。自私。这不好。被宠坏了。 您是否相信,有那么一天,您被允许返回西藏? 西藏问题不是一个有关达赖喇嘛的问题。它关系到大约600万藏人和他们的文化。所以,除非中国政府解决实际问题,讨论我是不是回西藏无关紧要。这是600万西藏人民的问题。我只是其中之一。当然,和每一位藏人一样,我也有服务的责任。 当那一刻到来时,您的灵塔会在布达拉宫吗? 最有可能的是,如果变化来临,返回西藏的时机成熟,我的身体将被保存在那。不过这不要紧。如果我坐的飞机失事,一切就完结了!本・拉登,我来了![笑] 您曾经说过,观世音 —— 慈悲佛,达赖喇嘛世系是其转世 —— 为第一和第五世达赖喇嘛有一个总体规划。您是否认为,过去50年的西藏历史上也是他的总体规划的一部分? 这我不知道。60年代初,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曾经做了个梦,梦见我回到拉萨大昭寺,遇到了观世音;那儿有一尊非常著名的观世音塑像。在梦中,我进入那个佛殿,观世音塑像向我使了个眼色,要我走近点。我非常感动。我过去拥抱他。然后,他开始吟诵一句话,一首诗。其含义是:持之以恒。 不管碰到任何障碍,继续努力。不管有什么困难和障碍,你应该肩负你的所有工作。 当时,我感到高兴。但现在,当我再次回想起那个梦,我认为这是观世音的建议:“你的生活并不容易,困难不少,持续时间很长。但没有理由感到气馁。” 本文于2011年8月4日在《滚石》刊出 。 相关音频: 【编辑对话】达赖喇嘛与西藏 友情提示:译者Podcast已登录iTunes,到 这里 即可收听往期的译者音频节目;需翻墙更新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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