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

作家的位置 (高行健)

(《作家的位置》是作者应台湾大学邀请作的一系列关于文学、戏剧、美学讲座的第一讲。第二讲《小说的艺术》,第三讲《戏剧的可能》,第四讲《艺术家的美学》。作者当时身体尚未康复,不便远行,用录影的方式作的这一系列演讲,现经作者本人修订整理成文,予以发表。)    作家的位置,也就是说文学在当今社会的地位,以及作家和社会与时代的关系。这当然都是很大的题目?我的观点只是一种看法,纯然是个人的选择,而每个作家有自己不同的选择,也来自不同的文学观。不同的看法导致不同的选择,本无是非辩论。然而,政治对文学的干预,把这自由思想的园地也变成战场,一个多世纪以来,从西方蔓延到东方,从欧美到第三世界,一直论战不息,没有一处能够幸免。    这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文学和作家经受的磨难不必细说,就我们面临的现时代而言,政治的泛滥并不见收敛,相反通过媒体铺天盖地蔓延到文化领域。政治的干预,别说是政府的文化机构和文化政策,就连一般的文化活动都很难不带上政治乃至党派的色彩。政治正确和身份认同近乎于作家的身份证,再加上二十世纪留下的意识形态这笔沉重的思想包袱压在作家身上,所谓文学的倾向性,应该读作政治倾向,成了约束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一道紧箍咒。文学介入政治,其实是政治侵入文学。当然,也可以说是作家从政,把文学作为社会批判的工具,鼓吹政治,或者说为政治服务,恰如一个铜币正反两面,从各个方面来看,政治入侵文学,或文学介入政治,乃是二十世纪之前从未有过的文学景观。    这之前,虽然也有作家同政治乃至权力有所牵挂,但并不把他们的文学创作用来宣讲政治。二十世纪伊始,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和共产主义革命的兴起,深深影响了几代知识分子,作家当然也不例外。以人为对象的文学,把人的社会关系看作人的本质,而最能体现这些社会关系最突出的方式,就是政治。人人都卷入到政治中去,而且不能脱离政治,文学作品的政治倾向成了文学批评的首要标准。这种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文艺观,把文学艺术作为批评社会的工具,不仅是一般的社会批评,更确切说是讨伐资本主义,用来揭露资产阶级,宣扬无产阶级革命。这种意识形态并没有随同柏林围墙的倒塌而烟消云散,依然根深柢固持续到今天。以至于不久前,我去英国的时候,遇到—个报纸的记者,听我说文学是脱离政治的,独立于政治,在政治之外,居然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反映这种思潮仍然相当普遍扎根于不少的知识分子之中。    二十世纪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苏联和东欧共产主义极权的解体,中国的极权虽然无恙而市场经济全面开放,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可以说彻底破产了。对资本主义一个多世纪的讨伐并没有阻止资本主义的蔓延,相反,不可抑制的全球化宣告资本主义的节节胜利。这无须争辩的事实不是道德裁判或者是政治批判能抹杀或阻挡得了的。马克思主义鼓吹的共产主义乌托邦不仅没能改造社会,却已先行成为历史的沉迹。    文学原本脱离功利。在极权专政下,政治凌驾于文学和作家之上,作家必须服从政治,不服从政权,不为其服务,就不可能写作,甚至无法生存,乃至于丧失性命。在民工制度的西方国家,作家的处境诚然好得多,大可以写他想写的书,从事他想做的文学,只要不靠此谋生,自由便掌握在自己手中。问题是拥有这样的条件的作家可说是寥寥无几,资本主义利润的法则同样施加于文学。作家如果不屈从市场的压力,持之以恒,不追随时尚,不取悦读者,也难以生存。全球化对这种严肃的文学创作的压力只有增无减。更何况,民主体制下的政治同样也要干预文学。一个作家,如果既非左派,又非右派,他的声音要想在媒体上得到传播,恐怕是相当困难。在西方,作家虽然有言论和创作自由,但是这种独立于政治之上的自由发表的天地却依然有限。    共产党极权国家里想要从事自由的文学创作的作家,即使流亡到了西方,摆脱了专政的压迫,却立刻笼罩上另一种政治,即所谓持不同政见,这也是一种狭隘的意识形态。用这种观点来衡量文学,文学丰富的内涵完全被另一种政治话语掩盖了。作家本人如果不去自觉摘除贴在身上的这种政治标签,相反以此兜售,刚逃脱一种政治却又掉进另一种政治,损害的还是自己的文学创作。    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到公共传媒,政治都无孔不入,不仅给二十世纪的文学打上深深的烙印,也还在左右人们的思想。如今,那种激昂慷慨作为政治传声筒的文学早已烟消云散,但是彻底摆脱政治对文学的牵制也还不那么容易。现时代的作家怎么能超越政治利害之上,又超越于市场,独守不移,还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就是我要讲的题目。    这当然不是不可能的,作家要维护个人的独立不移,我以为首先要解除一些迷惑和虚妄。比如说,作家作为人民的代言人,这也是政治制造的幻象。人民这个历代君王用过的陈旧的词,到了二十世纪也已经用滥了。所有的政治权力都以人民的名义说话,乃至于从共产极权到法西斯,也都以人民的名义实施专政。那空洞的人民究竟在哪里?现实社会中有各自不同的切身需求,也包括追求思想自由的无数的活人,在人民这一抽象空洞的幌子下,都消失了。一个作家如果不想捆绑在政治权力上,又不依附政党去站台助选,也就不必标榜为人民代言而丧失个人真实的声音,迷失在这种政治话语中,成为政治的传声筒,牺牲文学,把文学绑到政治的战车上。    作家不是先知,不需要制造未来美好的神话,也不用对人民或选民许诺明天,更不必弄出个乌托邦幻影,蛊惑大众追随他去奋战打天下。再说,刚刚过去的一个世纪,这都屡见不鲜。    作家不是救世主,承担不了基督的使命,这个尼采式超人的角色也是二十世纪常见的形象。上帝既然已死,那么无限膨胀的自我就可能充当救世主。尼采的这种浪漫情怀,与其作为一种哲学不如当作文学作品来看更有意思,超人的夸张形象代替了传统的受难的基督,不能不说是一个独创。但这不是人的真实写照,仅仅是一个哲学家的幻觉。人在现代社会中所处的真实的地位,并不像尼采所宣告的那样,恰恰由另一个德语作家卡夫卡呈现出来。    卡夫卡生前的作品都未能发表,不声不响,却深刻把握了二十世纪现代工业社会中人的处境。现今一些流行的文学史往往把尼采作为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的发端,现代文学似乎始于尼釆。其实,把尼采看作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终结更为恰当,而真正宣告现代文学的诞生的应该是卡夫卡。卡夫卡把现代社会中人的真实处境做厂一个恰如其分的描述。在种种社会关系中,乃至于家人之中,人不过如同一个虫子,这么渺小可怜,别说主宰世界,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却受到审判。卡夫卡清醒认识到那莫须有的乌托邦就像他小说中的城堡,是进不去的。    上个世纪之初,卡夫卡就预言了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处境。现时代,这同样处境中的人,只越来越脆弱,越来越丧失自主,人消失在各种各样的认同中。在庞大的社会机制里,面临铺天盖地的市场,文化也充分商品化,媒体并没有不受政治牵制真正的独立。一个人如果企图发出个人的声音,仅仅是个人的声音而不同某种政治联系在一起的话,这声音是很难发得出来的。这种个人的声音只有在超越现实功利超越政治又不追随时尚也不依赖市场这种严肃的文学创作中,才有可能,才可能保持个人的独立不移。这种个人的声音当然非常微弱,然而却摆脱了炒作,是人真实的声音。    一个脆弱的个人,无党无派,不从政,不拥有权力或资本,在现代社会巨大的机制里的地位同自然界的虫子也差不多,而人不同于虫在于人能思想。但独立思考并非人与生俱来就有的禀赋,得出自日后逐渐醒觉的意识。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以理性的光辉穿透了中世纪的蒙昧和宗教的束缚,呼唤的那个体魄健全品格完美的人,经过十八、九世纪的浪漫主义,那个企图回归自然的人进入到现代工业社会,竟然发现这理想中的人也只是个抽象的理念。    对天赋的人权的呼唤到了二十世纪,不变成革命的呐喊,便成了一番空洞的言辞。这自由而独立的人在政治权力和市场面前,却十分脆弱而卑微。所谓人权、人的尊严、思想和表述的自由,社会从来也不会免费赠予,人文主义那个理性的声音完全淹没在现实的商品交易和政治功利里。    什么地方才能找到这真实的人的声音?文学,只有文学才能说出政治不能说的或说不出的人生存的真相。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和陀斯妥耶夫斯基,他们不充当救世主,不自认为人民的代言人,也不作为正义的化身,而正义何在?他们只陈述现实,没有预设的意识形态去批判和裁决社会,或虚构一番理想的社会蓝图,恰恰是这样超越政治超越意识形态的作品提供了对人和社会的真实写照,把人的生存困境和人性的复杂展示无遗,无论从认知还是审美的角度来看,都经得起时间长久的考验。    相反,二十世纪的革命文学,虽然也吸引了一批有才能的作家和诗人,最杰出的如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他们对共产主义革命的讴歌,随着革命的颓败,且不说那些作品早巳无人问津,连他们自己都死得不明不白。用镰刀斧头打造的新社会比老旧的社会更不人道,更加贫困。而现今的中国和俄国,拜金的狂热取代了主义,历史就这样嘲弄人民。    作家不必是斗士,也不以批判和改造社会为文学的宗旨。诚然,作家也会有自己的政治见解,却不必把这种政见写入文学。如果作家能清醒认识到现时代作家所处的真实的地位,不如回到这脆弱的个人,发出自己的声音,这解除了虚妄的个人真实的声音。且不说这声音是否能传达出去,但至少可以对自己说,我有这种需要,倾听自己的声音。这种内心的需要也是人写作时最初的冲动,有感而发,出于一个活人真实的感受和体验。    个人在社会中受到种种的限制,当然并非始于今日。个人在群体中,在社会条件的限定下,总受到制约。要不淹没在众多的混声合唱里,不淹没在权力的话语之中,还要发出个人的声音,当然不能不是个挑战。个人对他生存环境的挑战,从而确认自身的存在。这就是文学所需要的表述,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并非批判的武器,只是一番见证。作家是他所处的时代的见证人。文学给人类留下的这番生动的见证,较之政治权力书写的历史更为真实。这也冈为历代的政权总也在不断剪裁和修改历史,以便符合现实政治的需要,每个政权下官修的历史都得变一番脸。可作家的作品一经发表,再也无法修改,他们对人类的承诺自然比那种同国家政权的现实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官方的历史可靠得多。    文学远离权力,也远离大众趣味。市场以大众趣味、以时尚为左右,以消费为原则。这种严肃的文学不企图取悦公众,不以满足市场的需要而生产,当然也就很难传播。首先,这样的作品对出版社来说很难牟利,也就难以出版。无须讳言,畅销书离不开商业的炒作。大众文化消费当然也可以是文学作品,正像任何时代都有俗文化和严肃的文学之分。现今社会也差不多,只不过商业的炒作已经是如此大众化和国际化,现今丢出一本畅销书如同做一部电影,不只以本国的观众和读者为对象,通常都超越国界,多语种。这种庞大的文化产业经营的文学也无可厚非,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趣味,不同的需求产生相应的作品。愤怒与谴责拯救不了文学。    二十世纪的上半叶,作家还可以结社,自筹资金,自费出版,自负盈亏,靠写作尚且能聊以为生。现今,这差不多成了天方夜谭。作家如果不理会市场的行销,不追随时尚,置大众的口味于不顾,自然无法谋生。从事这种严肃文学的写作,不能不说是一种奢侈。然而,这种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在于远离一切谎言,不去制造假象,呈现和揭示人真实的处境和面临的种种问题,当然让人困惑不安,却唤起思考。    一些知识分子现今竟然又在呼唤重建乌托邦,甚至于召唤马克思的幽灵。殊不知,没有理想没有乌托邦其实不坏,令人反倒更加清醒。面对现今的社会,以及人处境的荒诞,一个人一旦觉醒到要去赢得做人的尊严和独立,这种孤独感当然很难承受。现今这时代,政治与媒体越来越喧闹,而人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为孤独,这也是现时代人的真实状态。孤独的个人意识到自身存在,处在种种社会困境之中却还要发出的这种微弱的声音,得有一种力量。这力量首先便来自作者的自信,得相信这种文学存在的必要,否则,不可能长年持续这种写作。    因此,这注定了是一种冷的文学,也因为作者并不以此来发泄一腔愤怒。作家先得摆脱一时的冲动和挫败感,才可能关注这个世界。从事这样的写作,需要一双清明的眼睛,或者说,一双冷眼,冷静关照这大千世界的众生相。    这样的作家自然不企图充当时代的风云人物,置身于社会的边缘,也是这种写作的一个必要的条件。一个现代的隐者,同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才可能保持清醒,观察周围的世界,并且赢得精神的余裕,内观人自身的烦恼、焦虑和妄念。    极权制度下,这种选择是不允许的,往往得付出身家性命。在民主制度下,这种选择也并非容易,非左即右的党派政治并不给这种选择留下多少空间。作家能否超越现实的功利,不为所动而耐得住寂寞,是个关键。当政治风暴席卷整个社会,比如刚过去的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全球共产主义革命引发的动乱和内战,法西斯主义的狂热甚嚣尘上,当其时,个人如同风暴中的沙粒,是否还能独立思考,可是非常严峻的考验。    这新世纪人类并没有免除战争和暴力,人权和社会正义依然是一番漂亮的空话。民主只是人类不得已的选择,也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民主政体下的社会弊病靠每五年换一届政府来加以调节或缓解,社会公平不过是政党选战时争取选票的口号,从来也不见兑现。作家大可不必去承担这种连国家元首也无法完成的使命,跟随政党的领袖去摇旗呐喊。要求作家去充当社会的良心,只能扼杀文学。    作家孑然一身,以清醒的观察代替情绪的宣泄,也超越是非善恶道德的判断。换句话说,得有一双冷眼来观察社会,世界本如此这般,不是谁的意愿能改造的,在观察外在世界的同时,也审视人的内心。    萨特有一句名言,“他人是地狱”,呼唤文学介入社会批判,却忘了对人自身的回顾。在他人眼里,这自我何尝不也是地狱。革命家和造反派在颠覆旧世界的时候,来不及再造人和自己,自我的无限膨胀造成的灾难也是现代社会的一种流行病。作社会批判的同时,也还得关照人自身,去认识人的本性,这恰恰是文学历来不变的宗旨,对世界的认知再回顾加深对人的认知。    文学不以批判代替认知。更何况,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下,既然连语言的意义也已经解构了,颠覆和批判往往只剩下个姿态,或者就为了作秀。    社会演变的法则和人的本性都无法再造。谁也未曾预料柏林围墙的倒塌,竟然结束了苏联和东欧的共产主义阵营;谁也没有料到冷战结束对西方国家的解脱,却立刻迎来了一场经济危机;随后的全球化的设想首先是从西方国家的利益出发,没有人预料相反却促进了第三世界经济迅速发展,而欧洲却相对衰落而不见缓解;西方舆论一再预言中国的极权政治会垮台,结果相反,而中国经济的崛起也并非如西方的媒体所一再预言将导致政治的民主化。短短的二十年里,当今世界发生的这些重大的变化没有先知预料到。    对世界的认知只能不断提出疑问,对人的认知何尝不也如此?谁也不能穷尽对人的认知;而对人的本性的改造更从何谈起?谁能充当造物主把人再造一遍;二十世纪那些新人的神话同暴力革命再造的新世界同样可怕。如果人都不能把握自己,又怎么可能去把握世界?人也只能在世界历史的环节中去不断认知人自身的生存状况。    文学正是人的生存状态留下的一个见证。作家不必去作是非、伦理的判断。作家也不充当法官和道德的裁判。就见证这个层次来说,文学同史学一样,把人的经历与感受如此这般呈现出来,留下记载。我们今天对古希腊的政治历史所知寥寥,只有史学的专家去研究,但是了解古希腊文学的却大有人在。    每个朝代、政权、党派都根据自己的利益去写历史,以便确认自己的权力,为政治服务。政治权力书写的历史随政治权力的更迭,不断修改,但有一种历史是修改不了的,那就是作家的作品。这种历史较之权力书写的官方的历史更为真实。即使是虚构的故事,只要这个故事触及到人生存的真实状况,提供的认知便永存不朽。古往今来那些优秀的文学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没有消失,相反凸现出来,成了人类文化的结晶。    文学不同于史学之处,在于文学书写的是个人的历史和人的心灵史,记载对世界和人自身的认知,这种对人世的认识也可以称之为意识。人不能改造自己,再造人性,却可以认知并且记录下自身的感受,义学的写作以此作为起点。在这个领域里,应该说,作家拥有无限的自由。    但是,这种自由仅仅限于他的表述。如果作家把这自由交出去,奉送给权力去谋取别的利益,绑在政治的战车上,或卖给市场,去投合大众趣味和行销的行情,这自由便即刻丧失了。    这种超功利的写作自然不受任何约束,天马行空,任想像驰骋,其价值只在于是否把握住人生的真实,真实才是文学最基本的价值判断。    现如今,伦理的判断早已被政治正确所取代。而所谓政治正确不过是各种权力、势力和利益在现实的社会关系中达到的某种暂时的平衡,这种平衡随着权力的较量一旦打破,便今是而昨非,而顺应这种政治正确的文学,时过境迁也就成了一堆废纸。    文学超越现实的利害关系。作家面对人生的真实,无须去制造其他的价值观。当哲学家企图对世界做出一个充分完备的解说,换句话,把世界建立在一个由概念和逻辑构成的思想体系中,作家却回到真实的人生,去把握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人真切的感受。文学不做政治的附庸,也不是哲学的解说,相反得排除各种各样的主义的干扰,尽可能贴近真实是文学的最高的价值判断,也可以说是文学在认知上的终极追求。    文学唤起的对社会和人生的种种思考,首先来自于作家从生活中取得的经验,又化解到作品中的文学形象中去。然而,古往今来那些传世之作恰恰蕴藏了作家对人世透彻的领悟,这样的作家也同时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思想家。而作家不同于哲学家之处,在于作家表述的思想得变成作品中的人物的思考,在特定的处境下活生生的感受。亚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嘲弄今天看来并不过时,莎士比亚对人性的揭示之深还没有哪个哲学家能与之相比。    文学像一条源流不尽的长河,作家则是一个个孤独的行者,总也在探求和摸索人类的生存环境和人内心世界的真相,尽可能充分呈现出来。这同样是一条无止尽的路,文学提供的对世界和人的认知也同样不可能终结。    二十世纪的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不断宣告旧世界和同这旧世界相联系的文学的死亡,给文学贴上阶级的标签,冠之以进步与反动。所谓进步与反动也是唯物史观这种意识形态强加于历史的。历史这条无止境的长河无所谓进步与否。我们很难说当今的文学较古希腊进步了多少,或人的本性有多大的改变。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文学对人自身的认知和对人类社会的认知就会无穷尽继续下去。    谁也无法妄言文学已死,对文学的那种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把思想和意义变成语义分析的游戏,虽然时髦一时,颠覆的并非现实的社会,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智力的作秀,留不下经久可看的作品。    人类社会再怎样演变,现代或后现代,人在社会中的种种困境却并未消解,人对自身存在的认知的要求也不会改变。作家这孤独的行者踽踽而行,很难说进步与否,但路总是要继续走下去的,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毫无疑问会持续下去。文学作品的价值在时间的长河中日渐凸现出来。文学虽然也可以说是时代的见证,但是更多的是超越时代的人的生存的见证。    作家不仅仅是他所处的时代的见证人,同时又是一个创造者,他的见证透过一个滤光镜,以审美的眼光进入写作。文学只诉诸审美判断,这种审美判断,由作家带进他的作品,代替是非善恶伦理和政治的价值判断,而这种审美超越现实的功利。作家以凌驾于自我之上的第三只眼,姑且可以把它叫做慧眼,换句话说也就是意识,一种清醒的认识,当然也是主观的,却有一个审美的滤镜。经过这番透视,显现出美与丑,崇高或是诗意,悲剧还是喜剧,滑稽或者怪诞,高尚或卑微,可笑与可憎,从而唤起悲悯与同情,感伤和喜悦,乃至于嘲笑与幽默种种情感。人类的生存条件在不同作家眼里,因人而异,呈现出各式各样的面貌,千变万化。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到卡夫卡的现代寓言和贝克特的荒诞戏剧,也可以写成普鲁斯特的失乐园或艾略特的荒原。这主观的审美又体现为艺术的形式,则全然出于作家的创造,通过主观的滤镜使之得以升华。    文学创作在审美的过程中实现。审美感受因人而异,每个作家都带来他独特的色彩,这当然和作家的出身经历、生活经验、修养、个性与气质,乃至于创作时的心境有关系,凡此种种都倾注到作品中。    作家把这种主观的个人的感受转化为作品,后世的评论往往把它说成是时代的一面镜子或民族文化的代言人。然而,就作家和作品本身而言,有意味的恰恰不是这类时代的特征或民族的印记。每一个时代的作家留下的作品都是独特的,也是个人的,而且不可以重复。文学作品的产生有很大的偶然性,泛泛的说成是时代的民族文化的产物很不确切,只能说是某一民族某一个时代的一个偶然的特例。一个时代某一国家居然出现了这样的作家和这样的作品,多么幸运,恰恰是一个个孤独的行者,给这个民族这个时代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历代的政权一个接一个湮灭,而时代在历史的长河中渐渐暗淡,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却突显出来,照亮人类的良知。    人类文明有双重的历史,以国家政权更迭为轴心的历史和文化思想史。前者伴随不断的战争,以征服者的武功和统治为辉煌的业绩,秦始皇的陵墓和拿破仑的凯旋门都属于这种文明的遗址。另一种文化思想史则由个人来书写,当其时的作家和思想家并非都有幸能秉笔直书自由表述,稍不当心便得罪权贵,或隐遁,或逃亡,乃至于丧失性命。古往今来作家的命运没有多大的改变,从亚洲的屈原到欧洲的但丁,到现代的乔伊斯和贝克特,他们的祖国当其时尚不具备足够的社会条件认可和接受他们的作品。    作家不必去刻意认同民族国家。地域或文化身份的认同总出于政治的需要,恰如政党的结集,为了把更多的民众拉进某种似乎是共同的利益中去,才制造出种种身份认同。人的地域和文化身份本与身俱来,用不着加以强调,尤其是现今这时代,交通和文化传播如此方便,没有一个知识人不曾接受多种文化的熏陶和影响。作家更不必去充当国家或民族的代言人,不如自认为世界公民,用个人的声音说话,更为真实而实在。    作家留下的作品诚然也会带有某种民族文化传统的痕迹,然而,有意味的恰恰在于他的独特而新颖之处。一个作家如果说不出没人说过的话,表述不出新鲜的感受和思想,只一味认同某一文化传统,弄得像旅游广告,该多么乏味。    不同时代的诗人和作家带来不同的经验,以不同的方式加深和丰富了对人的认知。从古希腊悲剧到中国的唐诗,从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到歌德的《浮士德》乃至曹雪芹的《红楼梦》,他们的审美经验都不重复。出自个人的这些感受虽然用不同的文字写成,竟然超越国界和时代,成了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这也因为人性相通,只要受过起码的教育,人与人都会有互相沟通和感知的能力。作家把他的审美经验转移到他的作品之中,后世的读者在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唤起共鸣,同时还会以自身的经验加以补充,引起联想和思考。于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人留下的作品,居然能传之于后世,既超越国界,超越民族文化,也超越语种,这就是作家不朽的功绩。    作家一旦认识到个人在社会中的困境和自身的局限,有所能,有所不能,做出取舍,独立不移,也就不难在他自己把握的文学创作的领域里去赢得充分的自由。从二十世纪遗留的意识形态的迷雾里出来的作家,再也不必依附政治,而文学究其根本,乃是人的意识对自身存在的确认,本超越现实的功利,且历来如此。    二OO七年七月三十日于巴黎    (本文是作者在台湾大学所作的系列录影讲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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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品 | 在爱丁堡重看鸦片战争

作者: 吕品  |  评论(1)  | 标签: 爱丁堡图书节 , 鸦片战争 , 毕可思 , 蓝诗玲 在《深圳特区报》上发表时有所删节,这是全文。 爱丁堡图书节不是书展,而是一个读书节,目的主要不是售书,而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与在爱丁堡艺术节期间同时举行的其它艺术节相比,爱丁堡图书节就没有那么大的气势,论场景的华丽气派比不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论场次规模比不上爱丁堡边缘艺术节。图书节的场地,不过是爱丁堡被列为联合国文化遗产的“新城”西端名叫夏洛特花园的一块大草坪,演讲厅是一座座临时搭建的帐篷,每年8月,读者、作者、记者和工作人员就一起挤在这一块草坪上。 然而就是在这简陋的场地,却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作者,从知名小说家到初出茅庐的年轻作者、从诺贝尔奖获得者到退休政客、从科学家到记者,都愿意来这里和读者面对面的交流。今年的图书节就有来自40多个国家的近800名作者参加,吸引了19万观众。 爱丁堡有着深厚的文学传统,所以不仅讲座几乎场场爆满,观众也相当有层次。今年我去参加《卫报》政治记者西蒙•霍加特的讲座时,发现坐在我前面的白发老人,原来是自由民主党前领袖坎贝尔。夏洛特花园中,常常能看到一些风雅的老者,手中拿着好几个场次的门票,看了一场又赶下一场。那么图书节的观众是不是有年龄偏大的问题?我向图书节的新闻官弗朗西丝•萨顿女士提出这个问题。她回答说这和我参加的讲座有关,不同的题材、不同的作者会吸引不同年龄段的听众。 确实,爱丁堡图书节不仅没有忘记年轻观众,而且还在培养下一代的读者。与针对成年读者的讲座同时举行的,是以未成年人为对象的节目,从3岁到15岁,每个节目都标注了适合读者的年龄段。夏洛特广场上,不仅有专门的童车停放区,还有儿童书店。 作为一个面向世界的图书节,中国、印度、拉美、俄罗斯、中东一直是这些年爱丁堡图书节的热点题材。参加今年图书节的中国作家就有高行健、毕飞宇、陈晋年和汪晖等人。除了中国作家之外,图书节上还常常有以中国为题材写作的西方作者。今年图书节上有两本特别值得介绍的有关中国历史的新书,作者分别是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讲师蓝诗玲(茱莉亚•洛弗尔,Julia Lovell)和布里斯托大学教授毕可思(罗伯特•毕克斯, Robert Bickers)。两本书的主题,都是170年前那场被看作是中国近代史起点的鸦片战争。 毕可思是资深的历史学家,重点研究英国殖民史与中国近代史。他的作品《争夺中国》(The Scrambles for China: Foreign Devils in the Qing Empire, 1832-1914)在历史时期上覆盖较广,从鸦片战争开始,叙述了英国炮舰打开中国国门之后,西方列强争先恐后对中国进行瓜分掠夺的历史,这正是满清王朝崩溃的最后80多年,本书把第一次世界大战作为这段历史的终点。蓝诗玲更关注的则是文化发展与中国历史之间的关系,她本人精通汉语,是鲁迅小说的英译者,她的《鸦片战争》(The Opium War: Drugs, Dreams and the Making of China)集中于第一次鸦片战争,同时花了相当的篇幅论述鸦片战争是如何影响了中国人的世界观的。 在爱丁堡图书节上,两位作者同时登台,不约而同地指出鸦片战争在中英两国的地位是如此的不同。在中国,鸦片战争是中国屈辱苦难的近代史的开端。然而在英国,很少有人知道这场遥远的战争,更不用说了解鸦片战争对中国人的意义了。蓝诗玲开玩笑说恐怕在苏格兰都没有多少人知道鸦片战争的积极推动者威廉•渣甸就是爱丁堡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 在研究这段历史的过程中,两位学者都采用来自中英两方的材料,试图展现争端双方的立场与偏见。蓝诗玲更感兴趣的,是鸦片战争对后世的影响。为了解当代中国人是如何看待鸦片战争的,她在中国呆了相当一段时间,采访了许多年轻人,发现他们往往处于既向往西方,同时却又容易相信西方遏制中国的阴谋论。再看西方国家,对中国社会也存在偏见,中国人“顽固”、“不讲理”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建立于鸦片战争期间,至今依然没有完全消褪。两位作者一致认为在与中国打交道时,西方人必须好好了解一下这段历史,特别是要理解为什么中国人念念不忘鸦片战争,这才能很好地避免与中国发生冲突。 这两本好书虽然取材严谨、文笔生动,面向普通读者,但还是很难成为非常畅销的作品。爱丁堡图书节的意义,正是帮助这些作者找到更多的读者,同时也让有好奇求知的读者更好地了解世界。 原文连接: http://taohuawu.net/2011/09/24/the-opium-war/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1 个评论 吕品的最新更新: 上周英国图书出版动态 / 2011-10-02 23:18 / 评论数( 0 ) 基辛格 @ China / 2011-09-11 02:53 / 评论数( 0 ) 如何打造一个成功的艺术节 / 2011-09-08 07:15 / 评论数( 0 ) 管制社会媒体之争体现社会制衡力 / 2011-09-01 06:36 / 评论数( 0 ) 伦敦骚乱的起因 / 2011-08-10 16:33 / 评论数(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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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 【编辑对话】漫谈文学与政治

核心提示: 本期是两位译者就“文学和政治”这个话题进行的音频对话,提到了刘晓波、北岛、廖亦武、哈金、李翊云、李承鹏、索尔仁尼琴、哈维尔、石原慎太郎、潘公凯、何伟等中外作家。 所有 往期 的译者Podcast音频节目都可以在iTunes商店中搜索“译者”收听或订阅,或直接点击 这里 点击 这里 下载或收听本期音频节目(需翻墙) 【图:在iTunes中搜索“译者”,即可订阅或下载“译者”的音频节目。需翻墙更新】 YZ:各位听众,大家好。今天是“编辑对话”的第五期,也是两位“文学中年”之间的对话。今天在线上的是另外一位大家很熟悉的译者“南山”,他持续为我们的博客平台贡献了很多力量。今天很高兴可以和他进行这次对话。 NS:你好。听众朋友们好。 YZ:我们今天谈的主题是“文学和政治”,结合最近的时事、和我们刚刚发出的译文,就这个话题来漫谈一下。 NS:好的。 YZ:我们的话题从哪儿展开呢?要不先谈一下你印象当中,文学和政治为什么总是一对连体婴儿,总是不能分开,有很深的关联,你觉得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NS:我觉得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讲,自古就有“文以载道”的这种传统,所谓“文以载道”就是通过文字来表达政治立场,政治观点,介入到对国家或社会的参与当中,这是所谓文人的“义务感”吧。无论是在哪个年代,总还是有许多人去做这种事。在现在这样的环境里,中国这样快速变化的环境中,由于政治体制对大家发表的意见还有着控制,很多人或者是被迫噤声,或者更加有愿望来表达他们的政治立场,所以从作家的角度来讲,处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他不可能完全脱离政治,总还是会或多或少和政治打一些交道。[没错。]即使是一些所谓不太参与政治的作家,你看他的作品,也能够看出其中的一些“政治味道”,像我比较喜欢的苏童的一篇小说《妻妾成群的》,实际上他写的是封闭的环境里关于人性的故事,但是你把它作为中国社会的一种影射,当作一个政治寓言来看也是完全可以说得通的。 YZ:没错,正如80后作家韩寒所说的,就是”在中国,即使你不关心政治,可是政治老是要来关心你”。可能对于写文章的人来讲,这一点尤其真实,是句大实话。 NS:是这样,尤其我个人的感觉,越是政治方面不太开放,或者是政治的压迫、政治高压比较强的这种环境里面,作家越容易把他个人对政治的看法体现在作品中。不光是中国是这样,在国外,象拉美的那些国家,和前社会主义阵营里面的国家都有过这么一段时期,作家所写的作品都有很强烈的政治色彩。 YZ:而且我觉得中国的文人一直以来都有从政的传统,这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中,文人和官宦本来就是可以相互交换的角色。[是的。]这也就形成了:文人如果在朝的话,则是文官;在野的话,就有点儿象当代政治中所讲的“反对派”。转换到今天的语境来讲,总会出现一批“异议作家”,他们虽然不是在体制内,但是愿意去指点江山,就时政发表意见,这是有很悠久的历史传统的。 NS:对,这个也是“中国特色”了。在这样一个遍地“敏感词”的环境里,你即使想不政治也很难,你不知道地雷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你的哪篇文章——即使是谈风花雪月——里面可能也会有敏感词,所以作为作家来讲,逃避不是办法。没有一个空间可以逃避得开,我倒是觉得严肃的作家应该有这样的义务去记录现在这样的社会,用他/她的作品反映出来,即使目前得不到发表,至少他也不应该逃避自己的责任。 YZ:而他们所写的文章一旦发表之后,就有了社会影响,也可能会有一批“追随者”,从这点上来看,文人就更有一点像“政治人物”了。 NS:是,他们有自己的影响力、追随者,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作家也有了“社会活动家”的影响力。 YZ:谈到这个群体,大家会想到比较有名的现在还在服刑的2010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刘晓波,他也是以文为生,又因为他的文章而不为当局所容。 NS:是,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YZ:和他相似的还有一批批的“异议作家”,比如说我们能想到的王若望、刘宾雁、魏京生,嗯,他当时虽然写的是“大字报”,不过他的政治性更强一些…… NS:对,他(魏京生)的政治色彩更强烈一些。其他还有象马健,象贝岭这样的作家或诗人,他们也是在一个特殊的时期流亡到国外,现在即使他们想回国,国家也不让他们回来。这样他们就坐实了“流亡作者”的身份。 YZ:同时也是政治异议者。 对,在这个群体我想特别提一下北岛,因为他不仅是在23年前不得不去国离乡,成为了流亡的异议作家之一,而且最近他又有机会可以回国,他的一些散文集,比如《青灯》和《失败之书》也可以在国内发表,反过来,这又让异议作家群体认为他背叛了他们的政治阵营。在这一点上我们就发现,文人和政治人物之间很难区分他们的角色。你是怎么看北岛的回归? NS:我的感觉,象北岛这样的诗人本身不应该是政治家,他自己的初衷不是想要去做政治家,他没有很强烈的政治活动的倾向,主要是不喜欢当时的当权者、或者说制度。他在当时那种环境下逃到国外,在国外背井离乡,但是仍然坚持用母语来写作,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从作家的角度,他跟一般的音乐家、美术家不太一样的地方就在于那些人即使到了国外,可以通过他们的音乐作品、美术作品仍然可以和其他的读者、观众交流,而作家失去了母语的土壤之后,就像没有了根一样。他的作品在国外的受众很小,没有很多人能读到。而且,象北岛和阿城这样的作家,他们在国外的时候为了保持语言纯洁性,有意不去接触、融入到当地的环境中,这对他们来讲就是更大的考验,非常不容易。 YZ:所以说,作家一旦流亡到海外的话,就会陷入两难的处境,要么他们会和故土形成距离感、陌生感,因为他们缺乏了这个环境,所以不再能够精准地描绘出故乡所发生的人和事,还是以北岛为例,我能够看出来他在写《北京城》的时候还是有很深的感情在里面,但是更多的是今昔对比、回忆的感觉,他笔下的北京可能和现在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就有了疏离感。 NS:是这样的,他的语言功力仍然可以很高,但是他毕竟没有在国内的语言环境中生存,所以这个距离感一定是会有的。包括我看到王朔曾经在美国呆过半年左右,他后来主动回国了。本来他有机会到大学里讲学,但是他没有留下。他自己就说,在美国,中文是一个很杂的东西,是被台湾国语化了的中文,所以从大陆去的人要保持语感是非常不容易的。他觉得他没有这个能力坚持这么久,所以从这个侧面也可以看到北岛和其他在海外坚持用母语写作的人非常不容易。 YZ:从读者的角度来讲,我也觉得非常可惜。因为他们有这么强的驾驭语言的功力,比如北岛在二十多年前写的诗,《回答》。在今天,在7・23动车事故发生后,还是有人在桥墩下重写他的名句,“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当时的表达放到今天这样的场景下来看还是有很强的震撼力,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一直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一直能够不断地得到读者的反馈,一直提升他的表达方式的话,我相信有机会创作出流芳百世的名篇,但是这样的机会又不属于他们了。 NS:对,他们的能力到了这个程度,而且他们本身在汉语文学中的地位,在他们那个时代绝对是走在最前列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奔波,这么多年的自我流放,这种这个社会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留下更加撼动人心的作品,我觉得也是我们全体中国人、华人的一种遗憾吧。 YZ:没错,而且在流亡的作家梯队当中,还不断地有新的人增加进来,那就提到了最近刚刚逃离中国的作家廖亦武。他也是历经曲折,在中国的时候因为“六四事件”被投入大牢,所接触到的都是杀人犯、囚犯,他甚至为他们写了一本访谈录,也就是《中国底层访谈录》,这个据说也是他被盗版最多的作品,大家了解廖亦武这个作家可能主要是通过这本书,但是他也不希望一直只能和这些人接触,他还是希望能够做一名中国社会的记录者,但即使是这样一个作家最普通的心愿,好像也不能为当局所容,所以他不得不逃了出来。当然他现在还刚刚踏上自由的土地,满心欢喜,这个我们都理解,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讲,当你看到流亡作家几十年的变化后,也很担心他在离开了这个语言环境之后,将来还能不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NS:从廖亦武本人的初衷来讲,他不想出国。他自己在《纽约时报》上发表的 自述文章 中已经讲到,他本意是要留在国内,见证这个社会、见证这个时代、记录下他的所见所闻。但是因为有刘晓波这样的前车之鉴,有他本人经受的各种骚扰和打压,他担心自己会被再次投入监狱,他已经蹲过一次监狱了,他不想再象刘晓波那样,重新回到被拘禁的环境中,与社会隔离开,所以他最终的选择是出国——自我流放。但是,如果说过了若干年之后,他自己又想回来,不管是去是留,我都是可以理解的。 YZ:流亡作家真的是一种两难,他离开了让他痛苦和经受磨难的地方,灵感的源泉也会随之枯竭了,但是为了让他创作出好的作品,让这些良心非常敏感的人一直去承受整个时代的苦难,我觉得也是非常不人道的。身为作家,在政治不自由的环境中要面临的真的是这样一个很难突破的两难问题。 NS:是这样,不光作家两难,我们读者也是两难。我们希望看到优美的、激动人心的作品,同时我们不希望看到作家受到太多的苦难,但有时候不经过这样的苦难但他又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所以作为读者来讲,你到底是希望看到作家本人的幸福生活?还是希望看到他更加优美的作品,作为读者来讲也会有这种两难的情况。 YZ:是啊,所以有句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但他个人经受苦难的时候,才能写出“字字看来皆是血”这种让后人警醒的流芳百世的作品,可是为了形成这样的作品,他们本身又经历了太多。 NS:是,就以流亡在海外的作家为例,他们就是两种选择,一种是坚持母语,坚持自己的写作风格,虽然他身处的环境已经失去了母语的语言环境,失去了他所熟悉的社会参照体系,非常难;另外一种就是改用第二语言去写,一个现成的例子就是高行健这样的作家,他现在基本用法语去完成他新的创作,包括他的戏剧,包括他导演戏剧这些活动都是用法语来做,但是实际上他最好的作品、代表作,还是用中文写的,包括他获诺贝尔奖的《灵山》、《一个人的圣经》这样的作品,都是中文。海外也有一些从一开始就用外语来写作的,在美国我接触比较多的例子,象李翊云也好、哈金也好,他们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象哈金拿到了国家图书奖,李翊云获了马克・阿瑟天才奖,这样的奖都是非常难得的。但即使是他们取得了这样的成绩,即使他们是用英文来创作,他们写的题材还是中国的,因为这个毕竟还是他们的根,形式上可能不一样,但是题材还是一样的。 收听本期音频节目,可以用RSS订阅:   http://feeds.feedburner.com/epodcast   (需翻墙收听)   YZ:刚才我们谈到了的文人和从政者之间一直都有些夹缠不清,也谈到了如果一直要走从文的道路的话也满艰难的,那么如果他们真正”弃文从政”的话,又会有什么样的前景呢?比如说刘晓波,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标杆性的人物——因为他的“良心犯”的角色,如果将来形势变化的话,就象捷克的前总统哈维尔,因为他的象征性而能够获得进入政坛的机会,那你觉得这样的一条道路对他们来讲会是什么样的前景呢? NS:我想这个可能要因人而异。有的人政治倾向比较强烈,或者政治活动的能力比较强,他也许会喜欢这种转型,而且会如鱼得水地去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如果他本人又确实有管理方面的能力的话,那对于个人,对于国家,未必是件坏事。但是从作家本来的定义来讲,他本身不应该是一个政客,因为世界上政治活动背后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管是在中国也好、在国外也好,在和实际问题打交道的时候,没有那么多是非黑即白的,有的时候要做出各种牺牲和妥协。但是作家从坚持自己良心的角度来讲,可以做出非常干脆的选择,他可以提出很宏伟、理想化的远景,但真的等他去实现这个事情的时候作家未必会有很好的准备——或者说资质,也可以说是资格——去做政治方面的活动。 YZ:我们可以看一下前苏联的作家,索尔仁尼琴,我觉得即使是在前苏联解体之后,相对开放一些之后,他也回到了俄国,他也还是没有走上从政的道路。他还是一个观察者、记录者、批评者,并把这样的角色保持了终生。我自己感觉这倒可能会是一条比较好的道路,因为他可以保持一生的清誉,而且也更有机会,也许能达到创作的高峰。不知道刘晓波能不能做这样一个角色,当然我们现在都是在做假设了。 NS:是这样,包括象现在做独立人大候选人参选的李承鹏这样的作家,从这个角度——通过他的影响力来提高[民众]参与政治的意识——我非常欣赏他的这种活动。我也非常支持他出来普及法治观念,去号召大家真的要从下往上地争取自己的权利,因为这个权利是写在《宪法》里的,本来就应该有的,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每次有独立竞选人出来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骚扰打压——税务局也好,公安局也好,有各种各样的部门都来干扰你。这是不正常的现象。 YZ:你刚才提到了李承鹏,在他自己的演讲当中,他也是着重讲了“知行合一”,就是作为作家,你在旁边空谈,指点江山是很容易的,但是你所知道的这些道理能不能真正转化为你的行动,他在这点上对国内其他的一些作家、时评家还是有些不满,所以自己出来做一个表率。在这点上,他的这种勇气,还有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做这样的尝试,真的是很值得称道的。但是反过来讲,如果他当选,或者也没有当选,只是制造了一阵喧哗而已,从实际的效果来看,就是从政者把自己的承诺变为现实,这中间还是要求很高的。而从各个国家的现实情况来看,能够成功做这种转化的也不是很多,你能想到几个吗? NS:嗯,有你刚才提到的捷克的总统哈维尔,虽然他更多的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角色,但他毕竟是从作家转换到政治家的身份。另外一个,我想,你曾经在日本生活过,你比较熟悉的,就是石原慎太郎,也许你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下石原慎太郎从“右翼”作家到东京都知事这样一个政客的角色转换的情况。 YZ:哦,对,我在日本的时候正好他是在做东京都知事,但是他从政的时候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作为作家的石原慎太郎和作为政客的石原慎太郎其实有很大的区别,他经常会发表一些耸人听闻的言论,让人感觉他是一名很激进的右翼,但实际上他在做事的时候还是很稳健的。而且他在做东京都知事的时候主要的改善都是在民生方面,会提出一些比较合理的政策,他还每星期设定了一个时间,倾听民众的想法;以及更加透明化,就是让东京的财政更加透明,其实这些如果不是一名作家来做,而是普通的政客来做的话,也会得到人民的拥戴,也会有很高的民望,所以他才连任了四届东京都知事,这也是很少见的了。但是我觉得她之所以做得比较好,就是因为他在做事的时候没有体现出狂狷的文人态度,是个非常脚踏实地的政客。 NS: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贯彻他的极端的右翼主张。 YZ:没有、没有,他自己分得非常清楚。而且他的主张更多的是警醒式的,就是“我必须要说得更极端一点,你才能听我讲。” NS:OK,就是唤醒大家的注意。 YZ:是,我经常会在他的呼吁、文字当中想到鲁迅,他真的是有一点切肤之痛,他想让国民能够从那种“被阉了”的状态中醒过来,所以他在要用那么刺激性的语言来讲。但是他在做事的时候并没有让人感觉是那么一个不着调的人。这一点上我觉得他的转换是很成功的,而也许是中国还没有这样的一个环境,我还没有看到——包括台湾在内,比如象李敖这样的文人,他后来有了参选的机会,但是我觉得他的这种转换都不让人特别信服,你看,李敖作为从政者并没有很高的口碑。 NS:中国其实也有这样的例子,我们所谓“新中国的缔造者”毛泽东,他可以算作是一个文人,他写非常好的诗,像他这样的人,有自己的观念、自己的理想,但他坐到权力顶端的时候,他去大力贯彻他的理想的时候——现在大家的共识是,这对我们的社会造成了非常大的破坏。 YZ:因为他在某些时候已经不符合客观规律了,一味地按照文人的想象力去运行这个国家,这是不行的。 NS:有这样的例子在这儿,我在想到文人从政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心理阴影。 YZ:那我们稍微转换一下话题,回到描写当下中国的可能性上来,前面我们谈到了身为中国作家,你要真实地描写当下的中国——虽然这是一个令人心潮澎湃、很少见的、在快速变化的时代,但是因为有种种的限制,可能很难把它写出来。那我们又关注到另外的群体,就是在中国的外国记者们和作家,你觉得在他们的笔下会不会出现更值得期待的作品? NS:这个回答是肯定的,实际上这样的作品已经有了,比如象原来《华盛顿邮报》驻中国的记者潘公凯(Philp Pan),他写的那本书《走出毛的阴影》,就是非常好的对中国现代社会的记录和反映,另外象前《纽约客》驻北京的记者何伟(Peter Hessler 注:他刚刚获得今年的麦克・阿瑟天才奖。),他根据自己在中国生活工作的经历写的三部曲——《江城》、《甲骨文》和《寻路中国》——非常优秀的纪实作品,以他的所见所闻非常客观地反映出了中国情况。只是作为外国的作家来讲,他们写出来的角度跟我们中国人通常注意的角度不一样,而且他们的写作风格,尤其是这两位作家,他们本身都是记者,所以他们受过训练的记者的天性是要剥离客观描述和作者本人的感情色彩之间的关系。你看他们的作品,作为纪实性作品来说,他们刻意强调不在作品中贯注自己的感情色彩。尽量保持客观,尽量用第三者的角度、观察者的角度去看问题。我们中国人看这样的作品,一是他们表现的是我们周边时常也会看到的情况,所以可能不觉得很新鲜;另外一个就是可能觉得他的这种描述方式跟我们的欣赏习惯可能不太一样。因为我们看纪实作品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引起一些共鸣,引起一些感情上的震撼也好,或者感动也好,看到他们这样的描述,有时会觉得不太过瘾这种感觉。 YZ:是,你说的这种感觉,我觉得的确如此。象《走出毛的阴影》、《甲骨文》和《寻路中国》这三本书我都看过,而且看的是英文版,感觉就是有一点你说得”不过瘾“,觉得描述的都是我熟悉的嘛,当然写得很客观,有些时候可以把我带回到特定的场景中去,但是的确没有看中国作家写中文作品的时候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比如说《三国演义》这样的作品,能够很好地把文学、政治、史学糅合起来,既能够塑造出鲜明的形象,又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让你欲罢不能,好像我在看外国作品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 NS:如果是小说类的作品的话,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更容易一些,以中国这样这么激烈的变化、这么高的发展速度,我想这其实是可以出很好的小说来反映当前的社会环境的。同样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初级阶段,你看在英国有狄更斯的小说,揭露当时的情况,在美国的时候也有一大批的当时的作家,象德莱塞、还有斯坦因・贝克写的大萧条的景象,都是非常好的作品,即使到今天,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再看,仍然非常经典,可是看我们中国,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一部记录当前这种生活,能够不受任何政治限制的,完全出自作家本性的角度去写,而且能够达到这种震撼人心的效果,我还没有找到一部这样的作品。 YZ:是啊,这真的是多么大的遗憾。尤其是在中国,又有这么源远流长的人文传统,好像在任何一个时刻,不管面临着什么样的困难,总还是有人能够创作出能够反映那个时代的作品出来,我们也真是很期待,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作品出来的话,才能够弥补这样的,可称为是“时代的遗憾”。 YZ:哦,再稍微补充一点,因为外国作家的描写更加客观、用的是第三者的视角,我倒是想提醒我们的读者和听众,有一些人物传记可能很值得看一下外国作者所写的,一个是他们能接触到的资料也许和国内不同,他们可能能从大使馆、档案馆找到;另一个就是他们的描写可能会更有客观性一些。前一段的时间出过好几个版本的《蒋介石传》就是根据新披露出来的蒋介石的日记重新修订的,还有,上一次我和华志坚教授谈的时候他提到的一本书《Introduction of Mao》,是一本多作者合著的对毛的介绍,还有最近新出版的《邓小平传》,我还没有看这本书,但是我看到一些书评说好像还是有些意思。 NS:最近我看到大概已经有4、5篇在评论这本书的书评发表在主流的报纸上。 YZ:我们“译者”也真的很想第一时间把传记作品介绍给中文的读者。 NS:还有一个问题是我们在翻译中经常会遇到的,刚才我们提到外国记者的观察角度是尽量保持客观,所以他们在写作的时候,包括文章的标题,有时候只是客观的描述一件事情而已,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没有任何道德评判,那我们中国人已经习惯了国内的新闻环境后,看到这样的标题可能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我们在翻译这样的文章给国内的读者时,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两难困境:如果据实翻译的话,可能注意到这条新闻的人不会很多;如果是按符合中文的环境,加上一些感情色彩来翻,可能会吸引一些眼球,但是又会有违原作者的初衷。所以我们译者有时候也不得不做一些取舍。 YZ:你说这个我也经常碰到这样的问题,因为中文当中经常是一个词,比如说谣言,它就是贬义的。但是rumor这个英文词实际上是中性的,只是”未经证实的消息“而已,其实没有感情色彩。我记得《外交政策》上有篇文章,就是说中国的微博上充满了rumors,被《环球时报》解读为中国的微博上到处都是谣言,所以微博需要被整肃了。这个……从我们译者的角度来说,就有一些曲解原意了,而《环球时报》做这个已经是名声在外了。 NS:对于《环球时报》,它这种做法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 YZ:好,那今天我准备的就是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NS:没有了,谢谢你给我这样的机会来聊聊这些话题。 YZ:那好,那我们今天既然是“文学中年”的对话,在结束的时候我会加上一位朋友制作的片花,对我们这代人来说,这也是一位不会忘记的诗人——海子。我们一起来听听看。 片花《姐姐》 相关音频: 【译文精选】廖亦武:走出中国 发送邮件至 yyyyiiii+subscribe@googlegroups.com 即可订阅译文;译者的音频博客已登录iTunes,到 这里 即可收听往期的译者音频节目;下载更新需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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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杜君立:三门峡河殇50年祭(1)

    相关链接: 三门峡河殇50年祭 (2)     引言   在东欧和前苏联流传有一句名言:没有坐过监狱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依照这句话,谢朝平先生可算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了。2009年,公民王帅因在网上发帖而遭到三门峡下辖灵宝警察的“跨省抓捕”;2010年,作家谢朝平先生因在《火花》杂志(增刊)上发表作品而被渭南警察“跨省抓捕”。   据谢朝平先生的妻子李琼女士说,2010年8月19日下午5时许,有人敲她家的门,自称是“人口普查的”,开门后是7个“便衣”,“他们冲上去擒住谢朝平,并戴上手铐。”随后出示了警察证:4个渭南警察,3个北京当地警察。随后警察搜查了她家,带走了谢朝平的书稿、笔记本电脑、录音笔和U盘。在谢朝平的要求下,警察列了一个查抄清单,但清单并未留下。警察拒绝出示任何书面拘传手续,即将谢朝平先生从家中抓走。8月30日,谢朝平的律师周泽前往渭南市临渭区公安分局法制科了解案情,得到的答复是“涉嫌非法经营”。   中国素有以言治罪的传统,关于中国警察英勇围剿中国作家(记者),谢朝平先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说起来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老的有焚书坑儒,有文字狱;远的有“左联五烈士”,有遇罗克李建彤;近的更多:辽宁西丰县委书记、山西检察官、浙江龙泉警方等都轮番上演追捕记者的大戏。就在不久前,4个采访伊春空难的记者也毫不例外地遭遇当地的“粗人”(警察自称)。   据说为避免“烈士”的下场,鲁迅当年经常躲到外国人的租界里写作。后来租界没有了,高行健只好躲到外国去写作,结果竟然为中国作家圆了诺贝尔之梦。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55岁的谢朝平躲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可毕竟不是租界,结果还是没有逃出富贵不淫的渭南警察的作战半径。7个威武不屈的警察“冲上去”,就把一个贫贱不移的老作家抓住了,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找的就是你!”。   在中国历史的一半时间里,关中是中国最富裕的地方。即使现在,关中依然是陕西最富裕的区域。而在关中地区,渭南却是最穷的。80多年前,反政府的中共组织在这里发动了渭华起义,招致政府军的血腥屠杀。80年后,这里是中共的政府,官方势力依然战无不胜。据说1996年,渭南官府就曾调集数百警力,历时两个多月时间,在库区3个县市方圆几百里大张旗鼓搜查和收缴当时的《工人日报》和《中国妇女报》,当然免不了抓了数不清不慎看了这些“党报”的不幸的读者。这一次,在跨省抓捕谢朝平先生的同时,渭南当地的警察和各种官府雇佣的稽查人员正以奋勇扫黄的革命热情,在渭南这个穷山恶水里展开大规模的清查,以阻止哪怕一本载有谢朝平先生作品的《火花》杂志进入渭南。   导致此次谢朝平先生遭遇警察非法抓捕的,无疑是他写的10万字长篇纪实文学《大迁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涉嫌非法经营”只不过是一个无耻的现代“莫须有”而已。如同轰动世界的南都案中,南都总经理喻华峰被以“私分公款”判刑,总编辑程益中被警方以“涉嫌贪污罪和私分国有资产罪”刑拘。南都案的始作俑者广东省纪委书记王华元2010年落马,传出南方都市报遭到迫害的真实理由其实是,因为其不顾官方的封杀令率先揭露孙志刚惨案和SARS疫情。   谢朝平历时3年潜心写作的《大迁徙》,以深厚的笔墨记录了上世纪50年代三门峡水库大移民的悲惨历史,而这段历史与三年大饥荒、75?8溃坝、“红场”惨案等许多中国故事一样,一直被官方满怀罪恶和恐惧地隐藏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三门峡已经成为渭南人永远的伤口。这一次,在谢朝平先生和渭南警方的密切合作下,这道伤口又一次展现在世人面前。从1960年9月三门峡水库正式下闸蓄水,到2010年9月——正好50年。50年前,50万生于斯长于斯的陕西父老乡亲,在当时官府的逼迫和哄骗下,从背井离乡到妻离子散再到家破人亡;50年后,一个籍籍无名的作家让7名中国警察如临大敌。这一切尴尬与不幸,都是因为错误的或者说罪恶的三门峡水库。   千人诺诺   在远古时期,中国和地球其他地方一样,森林茂盛草长莺飞。中国北方有一条大河,人们依水而居。伐木作舟折木为屋钻木取火烧山开荒,终于森林越来越少,泥沙俱下,河水变黄了,大河改名为黄河。如果按水系来划分中国文明的不同阶段,那么黄河应当是中国传统文明的源头,五胡乱华之后中国文明重心转入长江,近代文明肇始于珠江。经过鸦片战争和战争鸦片的双重洗礼之后,现代文明滥觞于中国沿海。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它既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上帝的惩罚。黄河进入华北平原后如入无人之境,汪洋恣肆不可一世,一次次暴虐的洪水成为中华文明无法摆脱的悲情。根据可考的历史记载,自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到1938年民国政府炸开花园口,共计2500年间,有关黄河下游决口泛滥的记载多达543年,决堤1590次,经历过5次大改道,洪灾波及纵横25万平方公里。   可以说,治黄成败已经成为中国史家评判诸朝政绩的重要指标。以至于西方历史学家独特地认为,中国之所以形成“中国特色”的极权专制体制,正是因为要对付黄河。只有在铁腕的独裁体制下,才会“万众一心众志成城”,阻止洪水泛滥。从这种匪夷所思的观点上来说,1949年之后的中国无疑是中国有史以来一个治水的最好年代。   事实上早在1949年8月,当时的华北人民政府主席董必武就收到了《治理黄河初步意见》,主张在三门峡建蓄水水位350米的大坝,“以发电、灌溉、 防洪为开发目的”。起草者王化云不久即成为在郑州新成立的水利部直属的“黄委会”的老大。   1952年,黄委会、燃料工业部水电建设总局和苏联专家在勘查三门峡水库坝址后,认定此处地质条件良好,可筑高坝实行蓄水拦沙,并产生大水电效益。但这个方案终究因为要淹没八百里秦川,“损失太大” 而舍弃。   1954年,苏联对华156项重点援建项目新鲜出台,黄河流域规划列在其中。经过数月考察,只懂工程而不通水文的苏联专家组组长科洛略夫又一次提出三门峡方案:“想找一个既不迁移人口而又能保证调节洪水的水库,这是不可能的幻想空想,没有必要去研究。为了调节洪水,需要足够的水库库容。但为了获得足够的库容,就免不了淹没和迁移。”   “老大哥”一句“免不了”的金口玉言就将关中无数芸芸众生打入了祸从天降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当时国内的官员和水利专家,除了黄万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对此表示异议。随即,由苏联专家参与设计的三门峡枢纽大坝和水电站的规划报告炮制出炉:三门峡水库将蓄水至350米高程,总库容360亿立方 米,设计允许泄量8000立方米每秒,黄河下游洪水威胁将全部解除。由于巨大库容可以大量拦蓄上游来沙,从此经水坝泄出的黄河水将是清水,清水冲刷下游河床,最终将黄河这条“地上河”变成“地下河”——千年未解的治黄难题将毕其功于一役。此外,还有巨大的灌溉、发电和下游航运等综合效益……写在纸上的一切都跟朝思暮想的共产主义一样如此令人喜出望外。   中国古语说:圣人出,黄河清。据说宋大观元年(1107年)曾经出现过“黄河清”的祥瑞,因为中国出了一位圣人——宋徽宗赵佶。如今850年过去了,毛万岁的书法已经远超“昏德公”的瘦金体,“圣人”自是不用说了,所以举国上下都热切地盼望着“祥瑞”的第二次出现。1955年7月,全国人大充分发扬“平庸集体”的传统,全票一致通过了《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综合规划的报告》。副总理邓子恢在怀仁堂宣布:在三门峡水库完成以后,我们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国人民,就可以在黄河下游看到几千年来人民说梦想的这一天——看到“黄河清”。周恩来兴奋地说:“做了那么一个世界性的报告,全世界都知道了。”   翌年,苏联专家将水库的正常水位修改为360米,比原设计的350米高出10米。这意味着必须淹没农田 333万亩,移民90万。1957年的中国正通过户口隔离制度进入疯狂的军事化管制时期,同时还在进行剪除民众思想的反右运动。在一片狂热的革命浪漫主义和亢奋的爱国热情背景下,国家建委会迅速通过方案,三门峡工程随即动工。   两年之后,文化大太监郭沫若来到木已成舟的三门峡。在迎接“高级兽长”的一片献媚谄笑中,郭大诗人如同刚服了春药,不由诗屁大发当场挥毛:   炸将神鬼化为烟,从此安澜亿万年。   人道河清圣者出,圣人已出自戡天。   大禹巍巍浪得名,擅逃水土误中原。   千秋功罪今勘定,不在龙门在鬼门。   鬼斧神工作天险,人工民斧险为夷。   三门峡上英雄汉,动地惊天大史诗。   一士谔谔   据有关资料记载,在20世纪30年代,为了治理黄河水害,荷兰、英国、挪威的水利专家都明确指出黄河建坝仅能限于“削减洪水”;美国人提交给当时中国政府的《治理黄河规划初步报告》中,根本否定在三门峡筑坝,建议将建坝地点改移到三门峡以下100公里的八里胡同。事实证明,虽然在后来的小浪底水库没有建成之前,三门峡大坝的存在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值得的,但不可否认,这座坝址没有选在小浪底或者八里胡同绝对是一个致命的决策错误。   从著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开始,中国人已经成功的修建水坝超过两千年历史。如今,世界上已经建有成千上万座大中小型水坝,人们对水坝建设的认识也已经达到了相当完善的程度。但在三门峡时代,它所遭遇的已经不是水坝本身的问题,而是由当时狂热的政治环境。   很多年以后,我们不应当忘记那些在一片狂热喧嚣之中的清醒理性的反对者。政务院副总理兼中央农工部部长邓子恢早先曾对三门峡方案表现出极其谨慎小心的态度。在所有官员之中,或许他是唯一一个。他在1953年5月31日写信给毛泽东:“关于当前防洪临时措施,我意亦可大体定夺,第一个五年,先修芝川、邙山两个水库……度过五年十年,我们国家即将有办法来解决更大工程与更多的移民问题。”   黄万里是坚决的反对派。中国著名水利专家、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先生提出自己对在三门峡黄河干流上建坝的忧虑:由于黄河的多泥沙性质,大坝建成后,潼关以上流域会被淤积,并不断向上游发展,届时不但不能发电,而且还要淹掉大片土地,“今日下游的洪水他年必将在上游出现”。   电力部水电总局的温善章先生也认为,关中平原乃中华文明最精华的所在,它的淹没不能单纯地用经济数据衡量。为了减少淹没迁移,温善章提出低坝(水位335米)水库(90亿立方米)、滞洪排沙的方案,迁移可降到15万人以下。   周恩来随后批示水利部进行讨论,70名专家中绝大多数主张高坝大库蓄水拦沙,支持温善章排沙降低设计水位者,只有叶永毅、黄万里、吴康宁三人。黄万里与温善章,一个忧心泥沙淤积之祸,一个焦虑淹土移民之失。恰恰是这两点,后来正成为三门峡一直血流不止的伤口。   国务院将讨论会的情况批转给陕西、山西、河南、河北、 山东、甘肃等沿黄各省。陕西省在回文中提出要求降低水位、缩小规模的建议。除过陕西,其他各省都没意见。数百万 亩即将被淹的良田,近百万的移民,主要都在陕西省。这几乎是一个无法接受的“自我牺牲”。陕西省不屈不挠,甚至在三门峡工程开工一年之后依然要求“翻案”。   1958年4月周恩来来到热火朝天的三门峡工地。对西北局有着重大影 响力的彭德怀和习仲勋一起帮助周恩来对陕西省作说服工作。周最后明言“不能损害西安”,而陕西省则表示“有困难,但中央决定了就服从”大坝的标准按360米设计,按350米施工,但1967年最高运用水位不超过340米,同时降低泄流孔底,以增加泥沙排放。这个妥协方案使原本90万要背井离乡的人中有一大半得以留在故土。   1957年,黄万里先生在清华大学校刊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花丛小语》的散文:“文人多无骨,原不足为奇,主要还是因为我国学者的政治性特别强。你看章某原有他自己的一套治理黄河的意见,等到三门峡的计划一出来,他立刻敏捷地放弃己见,大大歌德一番,并且附和着说,‘圣人出而黄河清’,下游治河,他竟放弃了水流必然趋向挟带一定泥沙的原理,而腆颜地说黄水真会清的,下游真会一下子就治好,以讨好领导他的党和政府。试想,这样做,对于人民和政府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他的动机是爱护政府还是爱护他自己的饭碗?”因为这篇使毛万岁龙颜大怒的文章,再加上他极力反对三门峡,黄万里被打成右派。这个中国绅士说:“伽利略被投进监狱,地球还是绕着太阳转。”文革中,“死不悔改”的黄万里被发配到三门峡挖厕所以示惩罚,这期间他耳闻目睹了很多移民的苦难。他的一首诗写道:   听罢毕家遭害苦,不禁簌簌泪交颐。   暴洪施虐知拦阻,恶碱侵农待溉漓。   凡此事先皆可见,一般律定莫相违。   平生积学曾何用,愧对苍生老益悲。   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犹太人的塔木德经上说:一个出身卑贱的学者比一个不学无术的祭司更加伟大。与曲迎圣意的郭沫若钱学森们不同,出身名门的黄万里与梁思成马寅初等一代满怀报国情怀的正直学者遭遇相似,在那个焚琴烹鹤的唯政治年代不仅明珠暗投怀才不遇,反而率遭打击迫害。从早先的反对三门峡大坝到后来的反对三峡大坝,直到去世,黄万里所有的诚恳建议几乎从未受到官方的重视,更不用说被听取和采纳,而他的许多作品也一直都无法在与时俱进的中国被准许发表或出版。   2001年8月20日,黄万里的学生们将他的文章汇编整理自费印刷了500本没有书号的《黄万里文集》,作为他90华诞的纪念。7天之后,被中国民间誉为“当代大禹”的黄万里逝世。2年之后,一场5年一遇的小洪水竟然酿成了渭南地区50年一遇的大灾,225万亩良田绝收,500万人受灾。而此时的黄万里已经不能再面对他情牵一生的万里黄河了。   50年前,黄万里先生曾经写过一首小诗,不想一语成谶:自古长才难为用,孔丘汲汲屈原恸。居然白首成葫落,忍对黄河哭禹功。   初尝苦果   三门峡水库建成后,于1960年9月开始蓄水,1961年2月9日,回水超过潼关,库内淤积,河床抬高,渭河河口出现“拦门沙”,渭河下游过洪能力严重降低,沿河两岸地下水位抬高,河水淹没农田,盐碱化扩大。   1961年,黄万里教授力争要求保留的导流底孔被全部堵死。就在这一堵孔工程紧张施工之际,水库内的淤积已经开始迅速发展,15亿 吨泥沙全部铺在了从三门峡到潼关的河道中,潼关河床在一年半的时间内暴长 4.5米,黄河上游及支流水面也连涨连高,以西安为中心的工业基地受到严重威胁。陕西的担忧变成残酷的现实:随着潼关的河道抬高,渭河成为悬河。关中平原的地下水无法排泄,田地出现盐碱化甚至沼泽化,粮食因此年年减产。同时,三门峡大坝泄出的清水一路冲刷沙质河床,卷起千堆沙,行至郑州,河水又浑浊不堪了。   在三门峡水库建成不到2年的时间内,潼关渭南西安接连告急,由前苏联专家设计的高坝大库“蓄水拦沙”理论遭到现实无情的嘲讽。90%以上的泥沙进入水库后无法排泄,形成淤积。原设计水库水位在330米时的库容为60亿立方米,可是到62年就只剩下43亿立方米了,不到两年时间库容就减少了近三分之一。到了1964年,库容量仅剩下22亿立方米了,4年时间减少了三分之二。照此速度,整个水库只需7年就将被夷为平地,那时所谓的“万里黄河第一坝”将成为亚洲最大的人造瀑布。   在1962年4月召开的全国人大二届三次会议上,陕西省代表提交提案,拟请国务院从速制定黄河三门峡水库近期运用原则和管理的具体方案,以减少库区淤积。周恩来也承认当初“急了点”,“头脑发热”、“打了无准备的仗”。   如果没有后来的两次改建,三门峡水利工程将以一个彻底的水害工程被废弃而告终。潼关河床升高,上游泥沙不断淤积,西安面临危险。对此难题,提出解决方案已经迫在眉睫。陕西省代表在二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上要求国务院尽快拿出方案——拯救 陕西。在第三次视察三门峡之后,周恩来直言“三门峡改建不能再等”。对于改建,河南省科委的杜省吾认为:“黄河本无事,庸人自忧之。”主张将三门峡大坝一炸了事。而担任过三门峡水电枢纽第一任总工程师的汪胡桢却认为淤积是必然的,下游的利益是全局利益,因此不必改建。   1966年,库内淤积泥沙已达34亿立方米,占库容44.4%,三门峡水库已成死库。2年后,第一次改建工程完成,在大坝左岸增建两条泄洪排沙隧洞,改建四根原本用来发电的引水钢管,以促库内淤沙泄出。但效果一如周恩来所言,只是“临时性的”,“不能解决全部问题”。水库淤沙虽有减轻,但潼关以上淤积却仍然在继续,显然水库的排沙能力还不够。第二次改建接踵而来,没有任何争论,只能将当年黄万里主张保留却在施工时被堵死的施工导流底孔打开,共耗资8千万。最后一次改建是在1980年代,使27个孔洞全部可以过水。这一系列工程改建的目的只有一个:加大三门峡水库的泄洪能力,降低潼关高程。   与改建方案具有同等意义的,是陕西、山西、河南和山东这四个与三门峡水库运行方式发生直接利益关系的省份在1969年达成的一项“协议”:三门峡水库汛期控制水位为305米,必要时降到300米,非汛期为310米。此时的三门峡水利枢纽,距离当初激情规划的巨大综合效益,已经大打折扣: 由于水位的一再调低,发电效益已由最初设计的90万千瓦机组,年发电46亿度,下降到二期改建后的25万千瓦机组,年发电不足10亿度,灌溉能力也随之减弱。为下游拦蓄泥沙,实现“黄河清”,以及地下河的设想,也随着大坝上的孔洞接连开通而作废。至于发展下游航运,更是因为黄河遭遇长年枯水而成为痴人说梦。   目前,三门峡水电站每年的发电收入约两亿元,还不够给枢纽局近4000名包括退休职工在内的“铁饭碗”发工资的。   背井离乡   为了三门峡水库下游的安全,渭河三门峡水库淹没区的近50万农民陆续被强行迁出富饶的渭河平原。1956年8月10日,迁往宁夏中卫的潼关移民告别故土登上列车。一个叫王益民的移民老人回忆说,“当时我家住在老城南街村,由于地处淹没区全村12000人全部迁移。迁往宁夏中卫的有5000多人,其余落迁白水县。母亲和小妹是一步一回头,哭着离开家园的,幸好当时我在西安一建筑公司上班,才免了这一难。两年后再回到村里,房子拆了,地也没了。”   离开富庶的关中,远迁宁夏的农民实在受不了条件恶劣的不毛之地“新家园”。1956年8月,到达安置区不久的农民有400多人返回陕西。1957年,在宁夏的移民形成了6500人 的返陕浪潮。3年之后,移民返陕愈演愈烈。   从1959年下半年到1960年,正值卫星遍地饿殍遍野的中国大饥荒。官府规定,移民外迁省外禁止带粮,移民将仅带的一些家具和衣物都在百里之外的香山换了洋芋。最艰难的3个月,他们人均口粮每月只有8斤半,移民称“8斤关”。一个人每天正常消耗2000卡路里,8斤粮只能提供每人每天约400卡路里,这会使人连翻身都会变成奢望,只能苟延残喘等死了。因此很多人就这样成为漂流异乡的可怜的“饿死鬼”。   1964年,三门峡水库改变运行方式,移民们看到他们的土地并未淹没,仍然可以耕种,纷纷返回家园。1984年11月,国务院、中央军委派出联合调查组,调查组后来的报告称,许多移民的经济状况远不及在库区的时候。据说,这些实地查看的官员都脆弱地哭了。   建成后的三门峡,并没有让人看到想象中的好处,洪水泛滥不断,淤积泥沙使河床抬高,落差5米不止。陕西人从大局出发,义不容辞地舍弃了2座县城、21个乡镇、248个村庄和100万亩耕地,28.7万移民先迁宁夏,后又返回陕西,再返库区,几经磨难,付出了沉重代价。时至今日,三门峡水库仍给陕西人遗留下了复杂和繁重的库区防汛抗洪及移民的生活保障问题。   在贫瘠的西海固,每一个陕西移民都对遥远而富饶的故土望眼欲穿归心似箭。由于不断搬迁,每个家庭越搬家产越少,越迁越穷。多数人没有住房,没有衣穿,没有饭吃,没有钱供子女上学。从1986年到1990年代初期,一个又一个村落重新在渭河边形成。10个乡、 100个村的行政格局逐渐形成。   一个叫李天一的潼关渔民,从14岁起就靠在黄河里打鱼为生,每天打了鱼就挑进潼关古城里卖。修三门峡水库潼关古城拆毁,他带着三岁的儿子和妻子移民到了宁夏。60年大饥荒中,儿子和妻子都饿死在宁夏,他孤单一人跑回了潼关。此后他在潼关与宁夏安置地之间又来来回回跑了三次,一直到老了才最终留在了潼关。   当年的陕西移民中,有的人拿到一点微薄的补偿,有的人什么都没得到。他们从富庶的关中迁到土地贫瘠的甘肃宁夏新疆,过不下去就回来,回来之后得不到安排又迁回去,有的来来去去有4次之多,有的人两边生活上没着落。但他们和逃难的不一样。他们本身祖祖辈辈就生活在关中平原,而且生活还过得去。关中素有重土的传统,即使饿死也很少离开自己的家乡。   2006年7月1日,中国官方出台《关于完善大中型水库移民后期扶持工作的政策意见》。2个月后,新修订的《大中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征地补偿和移民安置条例》正式实施。这两个文件被称为水库移民权益保障“新的里程碑”:不管新移民还是老移民,只要你还活在世上,都可以得到每年600元的补助扶持,20年共计1.2万元。   人祸天灾   三门峡项目从一开始就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多数人的暴政,几乎没有人去考虑原住民的利益和同情他们的处境。后来宁夏苦寒地区的移民被容许返回库区安置。但即使回到家乡,家乡已经不是那个风调雨顺的家乡了,命运并没有多大改变,此后的年代里,关中平原渭河两岸十年九灾,回迁移民大多居住在水库原计划的淹没区,地势低洼,洪水一次次洗劫他们的家园。   自从三门峡建库之后,渭河河床越来越高,自我冲淤能力很强的渭河, 越来越变成“悬河”。   移民们终于回到埋葬着自己祖辈的家乡。有了可以耕种的土地,他们的一切又从零开始。然而历史又一次折磨了他们,他们回到父辈的安宁生活仅仅10多年,一场洪水使他们筚路蓝缕苦心经营的生活一朝归零。   2003年8月31日开始,渭河下游流域发生了一次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撤离,净身逃出的农民近20万人。由于河水倒灌关中,渭河支流纷纷决堤,4亿立方米的水在渭河的大堤外肆虐,如同大海一般。   2003年受灾直接损失,按照官方的数据是12.08亿元。 一个华阴农民悲叹道:“我们的生活倒退了10年,要恢复元气,至少需要5年。”2003年11月初,在反复消毒和检查危房之后,政府解除了禁止回村居住的命 令。房倒屋塌的家庭至今还没有回来,由于安置点的逐渐撤销,当地政府也无力承担庞大的费用。灾民暂时借居在自己的亲戚那里。   在2003年的大洪水中,华阴市华西镇罗西村暂时安居点,333户中有73户居民回不了家,209间房子倒塌, 所有的东西都被洪水冲毁。罗西村平均每户有5只鸡、一头猪,5家平均有一头羊。 这些可以带来收入的财产也都已经随水而去。有一个叫王满池的老人,他是1950年代三门峡库区移民先遣队队员,他在历史上移民回潮的过程中,来来回回迁移6次。他的儿子始终没有原谅他:“他除了移民,什么也没有做过。”   虽然三门峡水库水位看似没有接近潼关河床的高度,但316米多的常年水位产生的潼关以下的淤沙降缓了这段河床的坡度,从而增加了潼关河段河水冲沙入库的难度。2003年的河水倒灌导致了华县的南山支流相继决堤,黄河口的顶托让渭河水流速缓慢,数次洪峰进入渭河大堤外,形成了一个容量为4亿立方米的泽国。秦家滩旁边的渭河大堤从三门峡水库建成不久开始加高河堤。“原来只有 两三米,现在有十多米了。”2003年9月1日上午9时20分,渭河支流石堤河东岸被水撕开,秦家滩被水淹没。   事实上这只是陕西渭河下游5年一遇的小洪水,却导致50年不遇的大洪灾。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双院士张光斗与水利部前部长、全国政协前副主席钱正英对此发言:祸起三门峡!三门峡水电站是个错误,理当废弃。值得一提的,他们恰是当年三门峡水电站设计方案讨论的重要参与者和主管部门的前部长。   2003年8月,渭河流域遭遇罕见的特大洪灾:以华县、华阴为主的2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夜之间变成水乡泽国,102万亩的农田和55个村庄被大水淹没,受灾人口达56万,13万人无家可归,直接经济损失达20多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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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週刊 | 劉再復提現代化「創造自式」 .江迅

劉再復提現代化「創造自式」 .江迅 劉再復重返廈大演講,打破禁忌,也在全國演講十二場。他提出,現代化創造自式立足於生存發展的需要,既吸收普世價值,也開拓中國古典資源,當今世界唯有中國具有走這新路的可能,未來二﹑三十年是歷史賦予的最好機會。 在中國東海之濱、台灣海峽西岸,矗立著一所有「南方之強」美譽的廈門大學。四月,是廈門大學華誕九十週年。久違的學子、文化名人劉再復,從美國回到母校。他說:「母校是座新思想的搖籃。我們的傳統是美麗的。在我就學期間,校長王亞南就是改變中國命運的偉大經典論著《資本論》譯者。他本身就是新思想的播種者。六三年他親自授予我一張用毛筆字書寫的『廈大優秀畢業生』的獎狀。正是在王校長靈魂的激勵下,我從熱愛文學走向熱愛思想。」在校慶期間舉辦的「國學高峰論壇」上,劉再復作了主題演講,首度提出「創造中國的現代化自式」新概念。 七月上旬,劉再復在香港接受訪問。他說,他的「轉化性創造」其重心,不是「轉向他式」,即不是轉向西方,不是轉向千萬里之外;更不是「退回舊式」,即也不是轉向老祖宗,不是轉向毛澤東,不是轉向千百年之前;而是「創造自式」,即創造一套立足於現代中國人生存發展需要的社會形式。具體說,是肯定和吸收普世價值,又不就範某一既定的西方範式,是開拓中國古典資源,又拒絕被固定為某一現有的中國模式,透過「轉化性創造」,走出一條現代中國自己的路。 他說,「創造自式」的出發點是知名學者李澤厚關於「轉化性創造」的基本構想。對於這一構想,劉再復作出修正的是,將李澤厚基本構想中的「現代自由主義」改為「現代理性」,包括啟蒙理性與馬克思主義;李澤厚在基本構想中,已指出「轉化性創造」與「革命性創造」的區別,劉再復則更具體說,轉化性創造是改良式的、「慢慢來」的、循序漸進的、「摸著石頭過河」的、探索性和積累性的方式,與革命性創造那種突變式、大規模群眾運動的暴力方式不同。然而,這絕對不是不改革,絕對不是把現有的模式固定化,絕對不是不需要繼續艱苦探索和艱苦奮鬥。 劉再復與李澤厚都毫不含糊地認定:當今世界,唯有中國具有「創造自式」即走一條新路的可能,只有中國擁有這種可能性,其他國家沒有這種可能性。他倆還認定,這種可能性只存在於今後的二三十年之中。這段時間,是歷史賦予中國創造現代化自式的最好機會,是中國最應珍惜的機會。劉再復說,今後三十年,中國在創造現代化自式的歷史大工程中,將面臨許多艱難的選擇和艱辛的工作。不可以否認科學、民主、自由以及現代存在方式等普世價值,但真正的難點是如何抵達民主,如何抵達自由,如何抵達科學。民主觀念確有普世性,但民主方式可以有多樣性,難處在於普世理念如何在中國應用。 文明與文化的衝突 劉再復說,「中國的歷史經驗證明,中國文化完全有創造自式——『轉化性創造』的巨大能力」。二十年來,他走過三十個國家,感受到人類各種創造,覺得「人」真了不起,同時也發現,當今世界已不是文明與野蠻的衝突,而是文明與文化的衝突。他說:「這裏指定文明,是指物質性的、實體性的外在工藝技術建構,也包括制度,而文化則是指內在的、精神性的、情感性的意義系統。二十世紀,一方面是文明的飛速發展,一方面則是文化的衰退。」 劉再復說:「西方現在到處面臨經濟衰退,而經濟危機的背後是深刻的人文危機,即找不到人本身的出路和意義的危機。西方的基督教文化,認定『意義』來自上帝,西方知識分子的普遍焦慮是找不到『靈魂歸宿』的焦慮,中國知識分子則認定意義是人自身創造的。因此,在西方面臨人文危機的背景下,中國知識分子完全可能創造出自己的意義體系,這一體系既包容普世價值,又有中國最深厚的古典底蘊。」 劉再復剛從中美洲回來,一路上,他想的是印加文化、瑪雅文化、巴比倫文化、古埃及文化都滅亡了,為什麼中國文化不會滅亡。他說:「原因很多,最根本的原因恐怕是中國文化既合理又合情。我相信,它一定能提供給世界符合情理、符合人類生存發展要求的新創造。」 劉再復四月初離開美國,四月四日抵達福建廈門,開始他的演講之旅,從廈門到汕頭到泉州到成都到韓國首爾,再回到上海,六月二十九日從上海到香港,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他總共演講十九場,在文壇和思想學術界颳起一股「劉旋風」。 劉再復返回福建故鄉,他是廈門大學一九五九級校友。他說,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兩部史詩是兩個人生的基本經驗,一個是出去,一個是回歸。四十八年前,廈門大學校長王亞南把他送上伊利亞特之旅,四十八年後,朱崇實校長又幫他完成了奧德賽回歸,形成了完整的美好故事。 在廈門大學國學院、大禮堂的兩場演講,他講的是《 的哲學意義》、《創造中國的現代化自式》。一九八九年,他離開中國前往美國。這次廈門大學邀請他演講,是去國二十二年來,首度官方正式邀請,這是重大突破。近幾年,他雖然也在內地作演講,但都是各地朋友出面邀請,當然也須上報而獲當局首肯。 原定在廈門大學只演講兩場,師生、同學、朋友競相熱情邀約。於是,他在中文系演講《告慰老師》;在人文學院演講《閱讀「老三經」》(《山海經》、《道德經》和《六祖壇經》);在廈大漳州分校又講了一場。他僅僅在廈門大學就作了五場演講。他去泉州探望他舅舅。泉州黎明大學、泉州師範大學、華僑大學的華文學院三所大學,聽說劉再復到了泉州,便透過各種關係邀請他去作學術演講,在泉州他就講了三場。然後,他去四川看小女兒,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請去講了一場,四川社會科學院也邀請他講了一場,這樣前後就講了十二場。 接著,劉再復從成都飛往韓國首爾,受韓國大山集團邀請,參加四個文化大型活動。大山集團資助的文化討論會五年舉辦一次,這一高端文化活動邀請了世界頗有聲望的作家和詩人與會,這次的主題是「多元社會自我與他者」,劉再復作了一場演講。檀國大學聘請劉再復和高行健擔任碩座教授,劉再復作了演講《「現代化」刺激下的慾望瘋狂病——莫言 、閻連科 、余華 等三部小說的批判指向》。而後是國際討論會,他演講的主題是《多元社會中的「群」「己」權利界限》。在高行健戲劇集出版的活動上,他又做了高行健對戲劇的開創性貢獻的演講,就這樣在韓國共講了四場。在上海,他在上海圖書館演講《 的哲學閱讀》,在華東師範大學演講《 與西方哲學》,在上海譯文出版社的活動上又講了一場。 劉再復除了演講旋風,另有一股出版旋風。這兩年,劉再復在內地出版了近三十本作品,北京三聯書店出了八本,中信出版社出了八本,福建出了八本,人民大學和人民日報出版社也推出多本。採訪時,他拿出香港天地圖書公司辛卯版《告別革命》,此書一九九五年出版,歷經十六年世事滄桑和新舊世紀交替,諸版全部售罄,如今推出第六版。劉再復特意翻到新版序,指著一段文字,讀道:「革命,這是辛亥革命的主題,也是中國二十世紀的歷史主題。李澤厚先生和我討論這一主題並通過《告別革命》一書表達一種期待:期待二十一世紀的時代內容應當有一次歷史性的『主題轉換』,中華民族的生活重心應從革命轉換為改革,從暴力轉換為維新,從戰爭轉換為建設,從『你死我活』轉換為『你活我亦活』……時代的基調、時代的主旋律如果能從『階級鬥爭』轉向『階級調和』,那將是中國人民的巨大幸運。」(實習生白路參與錄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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