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的話

強大的奶粉新政

文/長平 「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九十年代初期,一首《我的1997》傳遍大街小巷。當香港人正在為未來憂慮的時候,中國內地人卻欣欣然翹首以盼。香港繁榮、自由、法治、多元、人性……至少在名義上,這些東西也會稱為中國的一部分。還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事情嗎? 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對香港的真實印象是從1989年開始的。那時的香港就是一個天使,當學生們困守廣場時她給予支持,當運動遭到鎮壓後她幫助逃亡。她有錢,也有辦法,而且中國政府還怕她三分。不用說,我們相信她會幫助中國走向民主自由,而且有一些過分的想像和期待。 香港「回歸」之後的故事,卻是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抗爭。這些年來,聽着香港人的街頭呼號,仿佛看見天使遭受蹂躪,巨人變成病夫。更多的人看穿了香港,瞭解到她本來就不是天使也不是巨人,而是一個被資本操控的小不點。對於不受任何限制、不需要做任何交代地使用公帑而且可以隨時橫徵暴斂的中共來說,想明白這一點更是如獲至寶。 從反對「雙非」孕婦到保衛嬰兒奶粉,香港徹底完成了從慷慨救人到自身難保的形象轉換。同時受愛國主義和利益至上教育的中國人,對香港的心態也從羡慕、嚮往、期待變成了計較、爭鬥和譴責。儘管生產不出一罐放心奶粉,但是很多中國人毫不遲疑地相信,強大的中國可以控制和利用香港。 人們沒有意識到,故事的結局將會如此:香港完全馴服了,但是經她之手的奶粉,再也不會令人放心了。那時候的香港人,將會和中國內地人一起,到西方社會去搶購奶粉。事實上,香港貨早已不是上品。直接從荷蘭、德國私購的奶粉,價格最高可以翻一番。 而且,事情並不會就此結束。德國、荷蘭、新西蘭等放心奶粉的出產地,已經驚呼「中國人來啦」,對奶粉購買做出了實際上是針對中國人的禁令。目前,中國的民族主義似乎還沒有強大到「譴責」這些國家的時候。但是,它正在茁壯成長。 西方人自然比當年的香港人更驕傲,也不需要中共「一國兩制」的承諾,因此不可能想像自己也有被染紅的一天。不幸的是,這正在成為事實。當愈來愈多的西方人在抱怨,媒體報道了太多中國的負面新聞,你就知道他們腦子裏已經裝了愈來愈多的「正面新聞」。 當年很多欣欣然嚮往「可以去HONG KONG」的中國人,正在想方設法移民西方世界。幾天前,在日內瓦人權電影節的論壇上,有人問我,隨着中國人出國愈來愈多,中國走向民主的步子是否也愈來愈快?我不客氣地說,這個問題本身透着西方人的自大,事實是中國政府以及接受中國政府教育的中國人及西方人,也在想方設法改變世界。 十年前的SARS危機,逼迫「胡溫新政」揮淚斬馬謖,查辦了衛生部長和北京市長,輿論一片歡呼。如今的奶粉危機,政府可以不屑一顧,輿論卻在爭論香港人做得對不對。如果說有什麼「習李新政」的話,這就是它的核心內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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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RS十年祭

文/長平 有一個朋友從廣州到上海,剛進同學家門一會兒,就被居委會組織的巡邏隊發現,不允許他和同學出門。長達兩周時間,三個青年被困在狹小的出租房內,以聊天、讀書和打牌自娛。居委會每天將生活必需品送到門口。彼此默契配合,相安無事。 SARS,沙士,內地叫非典,一種幽靈般的急性呼吸系統病症,讓全世界倉皇無助。當時廣東是病毒發源地,上海就這樣嚴陣以待。這只是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通的一景。在這看似輕鬆的景象背後,是人們內心的恐慌、緊張以及由此帶來的荒誕感。 任何一個人,都可能突然被感染,然後立即被隔離,在不能與親人晤面的孤寂和痛苦中,接受不知道什麽樣的治療實驗,隨時可能不治而亡。宣布非典已得到控制的中國衛生部,成爲可耻的說謊者。儘管世界衛生組織的專業姿態讓人信任,但是沒有人告訴你何處是盡頭,似乎人類就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毀滅。 你不得不爲要不要去銀行提現而苦惱,不得不猶豫要不要跟着人潮去搶購傳說中能預防SARS的米醋和板藍根,或者算計到底該囤積多少生活必需品。你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打電話給外出的親人,稍有失聯就浮想聯翩。儘管你感覺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但你還是要說服自己堅守崗位,甚至去面對一些危險的情景。這時候你真切地知道,命運像是一個漂浮在空中隨時可能爆破的氣球。 當時很多人都在想像,假如SARS能够過去,人類必將反省,中國必將重生。經過生死之戰、靈魂之殤和唇齒之誼,我們必將會有一個更加負責任的政府,會有更加珍愛生命、健康和尊嚴的國民,會有更加透明的言論環境,會有更加專業而勇敢的醫生,也會有深切體悟人類命運的作家,寫出遠遠超過卡繆《鼠疫》的文學作品。 在上萬人被感染、上千人喪失生命、無數人留下後遺症之後,依靠專業、勇氣、協作和運氣,SARS真的過去了。 但是上述想像並沒有發生,現實甚至往相反的方向狂奔。政府更加肆無忌憚地說謊,更加不擇手段地阻止真相的傳播。抗議者被失蹤,上訪者被送進精神病院,特務間諜遍佈網絡,骯髒的手伸向香港、台灣和西方。繈褓中的嬰兒沒有放心的奶粉,代表委員卻在「兩會」上歌功頌德。醫療改革裹足不前,醫患關係空前惡劣。一個宣稱言論審查如同機場安檢般必需的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人類太過健忘,中國人尤其如此。經受SARS洗禮的胡溫新政,很快建構了超級强大的維穩體系。十年之後,人民大會堂裏那些政客和明星,還有多少人記得SARS,還有多少人想到那些逝去的無辜?當年艱難走出恐慌地獄的香港人,還有多少人滿意政府,還有多少人信賴醫療體系? 被中國驚嚇得魂不附體的世界,還有多少人在警惕這個政治掛帥的衛生部,還有多少人正在和北京的權貴攀親戚? 謹以此悲傷的議題,獻給正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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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時務 | 自由的舞者

文/長平 在外國專家都紛紛討論中國革命的引爆點(tipping point)的時候,中國學者中不少人堅持認爲,雖然習近平的言行一再讓人失望,但是他仍然值得期待。總之大家都不能接受現狀的延續,儘管在我看來這是最大的可能。 並非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而是現實中有太多的不公不義,大多數人都在極度焦慮中渴望變革。這是各種政治投機分子的大好光陰,任何改變的議題都可能獲得喝彩。 一次又一次地,我們總是被告知,國家的前途面臨轉折關頭,民族的命運成敗擊於一役。每一次我們都激動萬分,無數個體的命運被捲入歷史的洪流,分明是隨波逐流,卻還感覺自己是時代的弄潮兒。 在每一次被預言的變革關頭,真正去研究變革細則的行家裏手並不多見,更多的人樂於尋求共識,統一思想,號令天下。專制的吹鼓手對「公知」的影響力饞涎欲滴,「公知」又對無論來自何方的質疑都耿耿於懷,體制內的批評者擔心體制外的鋒芒傷及己身,體制外的輿論又對體制內的軟弱不屑一顧。 在這種時候,我會更加看重自由意志乃至另類表達。我時常想起自己曾經寫過的一段話:無論你是何種角色,都不要被歷史的大潮淹沒,沖刷去你的獨立存在。至少你要在大時代中做個堅强的小人物,在狂歡夜中做個自由的舞者。 中國社會缺乏的不是理論的自信,而是真正獨立的思想和多元的聲音。有任何你沒有明白的道理,你都要質疑它;有任何讓你感到不舒服的說教,你都要反感它;有任何讓你顧全大局的勸說,你都要當作陷阱來躲避;有任何讓人拋棄過去往前看的建議,你都可以視爲騙局。 太多的暗示和隱喻,使得中國政治比北京的空氣還要混沌。你想要了解什麽,就直截了當地發問;有些文本需要過多的解讀,你寧可不聽;別信什麽微言大義,看起來像鴨子的東西就是鴨子;如果有人告訴你委曲求全是策略,你應該掉頭就走。 反腐敗的聲音從來都很響亮,抓高官也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爲什麽要相信這一次是動真格的?改革的調子已經陳腐得發出臭味了,連重複它的人都有些不耐煩。革命的鼓吹也基本上只是泄憤而已,即便發生那也是撞上大運。 平庸的不公不義的生活還會繼續,我們必須在這個前提來考慮存在的價值。想像中的變革不會發生,這並不意味着你只能絕望地活著。你就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只要你每天都在堅持抗爭,這個社會的變化就沒有停止。 中國的全國「兩會」即將在北京召開,必定有一些激動人心的消息傳來,所以事先寫下這個隨感,與讀者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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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時務 | 上網還是上街?

文/長平 爲什麽中國還有一些公平正義?因爲它還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這個問答改編自美國前總統列根(里根)講的一個笑話。列根說,兩個蘇聯人在街上散步,一個問:「你說共産主義到底完全實現了沒有?」另一個回答:「沒有,否則會更加糟糕!」 這個笑話裏藏着一個非常嚴肅的主題,那就是國家的發展方向。中國社會主義,也就是通常說的中國模式,如果像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是政治專制和市場經濟雜交的畸形兒,那麽我們真的應該慶幸它還處於初級階段。不幸的是,它正在成長。正如一些科幻電影所描述的那樣,邪惡的怪獸長大了,很有可能就是毀滅世界的超級力量。 這頭怪獸也正在經歷着成長的煩惱。善良的人們趁機勸告它改邪歸正,但是基因决定一切。科幻電影裏的正義之士,往往利用它的弱點,予以毀滅性的打擊。他們會遇到一些問題:怪獸是否也應該享受動物福利?這些打擊是否過於血腥暴力?於是聰明的導演把怪獸設計成沒血沒肉的機器人,儘管它們擁有智力乃至思想,終究是由一些電子元件和線路構成。也許這樣更符合一個社會體制的特徵。 這個笑話裏的另一個含義是,有些事情並不像看起來那樣美好,如果你仔細推敲,可能和你的想像完全相反。蘇聯式的共産主義和中國式的社會主義都是如此,人們以爲,不盡人意之處,乃是因爲它還沒有完全實現或處於初級階段。人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爲當局掌控了輿論工具,玩弄政治語言遊戲,强行植入一些似是而非却冒充公理的觀念。 儘管未必源自當局的意圖,新媒體革命的觀念却有着差不多的邏輯。它不僅爲世界帶來了媒體技術的革命,也帶來了一些政治版圖的改變。於是人們以爲,中國也理當如此。只要大家都上網,多在微博轉發和評論,巨變就在前面的路邊等候着我們。 我常常想起1989年11月9日夜晚,社會主義東德,中央政治局委員君特·沙博夫斯基(Günter Schabowski)正在召開記者會,照本宣科地說,新組成的執政黨高層决定,放寬對於出國許可的審查。有記者追問:什麽時候開始?沙博夫斯基在慌亂中犯了一個歷史性正確的「錯誤」,回答說「就從現在開始」。聽到消息的東德人,立即湧上街頭,衝開了屹立28年之久的柏林牆,改變了世界。 假如故事發生在當下的中國,這個消息首先會在新浪微博傳播,千千萬萬條轉發和評論擠爆網絡。大多數人在熱淚盈眶地歡呼新政,讚頌英明領袖,驕傲大國崛起;也有人在呼籲理性和秩序,主張一步一步地逐漸開放,不要因爲過度激情而打亂了改革派的部署;但是反對派提醒人們不要上當,因爲當局的謊言多不勝數,需要聽其言觀其行,强烈要求立即撤走守牆的哨兵,打開城牆通道。大家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互駡「腦殘」和「傻×」,然後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城牆依舊,微博已删。 在阿拉伯革命、佔領華爾街等案例中,即便最讚賞社交媒體的研究者,也把它的功能定義爲可以方便地動員人們上街。但是,中國的故事被改寫成了上網還是上街的選擇。這裏面的關鍵是,網絡控制在誰的手中?以前人們駡央視某欄目時編了一個順口溜:「××××是條狗,躺在黨的家門口;黨叫咬誰就咬誰,讓咬幾口咬幾口。」現在不僅可以用來駡新浪微博,也可以用來駡中國所有的公共媒體。 但是我並不因此否認網民利用新技術及時間差和當局進行貓鼠遊戲的意義。網絡不僅未能改變體制,還成爲維穩的有力工具。但是,網民在這個博弈的過程中,很大程度地改變了自己。只是我們不能忘記,最有力的抗爭,是身體的在場。 又有一個笑話說,蘇聯時期,莫斯科的某幼兒園裏,老師正在宣講:在蘇聯,人民生活很幸福,每個小朋友都有糖吃,都有漂亮的衣服穿……只見小朋友們紛紛往外跑。老師驚問:你們要去哪裏?小朋友答:我們要去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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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時務 | 永遠的臨界點?

文/長平 中國積重難返,沉痾難挽,面臨革命引爆點。幾乎不約而同地,滿世界的中國問題專家,都談起了革命的話題。令人仿佛聽到古代造反的歌謠:「蒼天已死,皇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 我仔細閱讀了這些文章,專家的話句句在理。惟一讓人感到困惑的是,這些理大多在若干年前已儼然成立。不僅民衆對腐敗忍無可忍,從鄧小平到溫家寶都在警告不改革就會「亡黨亡國」。意識形態早已經成爲皇帝的新衣,說破它的小孩一批又一批地被送進監獄,還有人說只會被當作傻子了。官員的飛揚跋扈,警察的粗暴野蠻,一次又一次突破底綫。過去人們常說,中國很多事情要從零開始,現在都已經改成了「要從負數開始」了。 真正的問題似乎不是革命降臨,而是爲什麽革命還不降臨? 有時你忍不住想,當局恐怕也有點不耐煩了,不斷地添柴加火,革命就是無法引爆。當官方輿論把民衆抱怨總結爲「仇富、仇警、仇官」之後,高層官員的家族財富就肆無忌憚地暴漲,維穩警察的編制就越做越大,官僚作風就越來越壞,官場尋租也愈演愈烈了。 較早預言中國達到臨界點的是西方經濟學家。按照他們的算法,中國各級政府、國有企業和銀行早就破産了。後來發現,原來破産也是一種規則。在規則的底線被無限降低之後,破産也難以實現。 示威、游行、集會、靜坐、罷工、罷課……這些非暴力的行爲能够帶來革命的成功,也是因爲被抗議者或者他們的幫凶多少遵守一些規則,比如軍隊不向人民開槍,無法控制局面就宣布辭職。 于是很多人談論起暴力革命。其實,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暴力革命的前提是民衆本來擁有使用武器的權力。如果秦朝就開始實行買菜刀也要登記的制度,陳勝吳廣也很難有機會起義了。 網絡是一個新興的戰場。早有人計算過,中國網民達到多少億,中共就會潰不成軍。這個計算錯誤地把所有的網民都當作當局的敵人了,事實上網民被成功地分成了兩個陣營,無論一邊的叫駡聲有多大,都會淹沒在另一邊的回駡聲裏。 所有這一切的背後,都是正義的缺失。這二十年來,中國政府鞏固政權最大的成就,不是經濟增長,也不是維穩部隊,而是滲透整個社會的「去正義化」教育。去正義的結果,是既沒有規則,也沒有良知。 「爲什麽如此多的高層官員家族被爆出幾十上百億的秘密財富,仍然引發不了民衆抗議的浪潮?」一個德國人這樣問我。 我告訴她說:第一,大多數中國人看不到這些信息;第二,看到的人中,很多都相信那是西方的陰謀;第三,即便相信媒體報道真實可信,有些人也覺得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爲這世界本來就沒有公平正義可言;第四,即便他覺得憤憤不平,可能只是痛恨自己沒有生在帝王家,只好認了屌絲的命;第五,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想辦法和這些權勢者勾結吧;第六,當然還有一些現代公民,意識到自己的權利被剝奪了,也爲真正的公平正義奮起抗爭;第七,當局隨便在前五種人中煽動或收買一些,就足以對付第六種人了…… 我發現這個問題,跟任何一個簡單的問題一樣,細想起來,包含了中共一直在革命臨界點維持統治的全部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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