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真空与未来中国潜在的危机(六)
五、如果中国全面引入了西方文明 如上所述,中国引入的西方文明,只限于物质主义与消费主义,却将“人生而平等”的“普世价值观”坚决摒诸门外。高选择性地走资,便成了恶性走资,造出了富有中国特色的权贵资本主义,恶化了社会的健康,酿成了深重的社会危机。当然,这危机现下尚无发作模样,而是以“零存整取”的方式储蓄下来,悄悄地“做大做强”,待到日后经济成长停滞下来,或是遇到重大事件(例如朱成虎将军一类鹰派得势,中国在南海“亮剑”,与美国开战),再一笔地提取出来。 这黯淡前景,我已经在政治小说《当中国取代美国成了世界龙头老大——公元2093年大事记》中描写过了(国内读者可以翻墙到hjclub.info网站的《芦笛文集》中查看,也可在该网站下载PDF版的《芦笛全集》中的《汉奸国贼》,该小说就收在那个集子中。牛博的芦笛博客中也有)。 那小说记得是2001年写的。10年过去了,我不胜惊骇地看着我那阴暗幻想越来越像谶语。朱成虎活脱脱就是小说中的总长傅经武,而无论是江泽民还是胡锦涛,竟然连小说中的国家主席丁国雄的魄力都没有,是以坐视该“董卓”多次妄言国事,实行“枪指挥党”,不但在国际社会中蔚为奇观,而且完全打破了我党的传统——老毛老邓在世时,又有哪个丘八敢如此放肆?这奇观强烈提示,权威逐代递减的速率,似乎超过了我原来的估计。 由此可见,高选择性地引入西方价值观,在短时段内确能创造奇迹,但从长程来看,就连“大国撅起”梦都未必能圆。富国实际上现在已经基本做到了,但强国强兵就难矣乎哉了。哪怕中国在军备竞赛中全面压倒美国,跟人家动武也绝对是高效自杀术。那道理连小白都懂——老美没有咱们的内伤,从不像咱们的政府一样,把“稳定压倒一切”当成根本国策,整日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有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可终日。因此,人家再怎么打大仗,也绝不会如咱们那样,外患引发内乱,自家内部反起来,杀个伏尸亿万,血流漂舟,半个世纪都流不完。 那么,答案是不是该全面引入西方价值观,使得中国成为一个既富裕又健康、因而是真正强大的国家? 由上文可知,要这么做,先得改造咱们的隐性文明,否则移植物不是无法存活,便是被隐性文明改造得面目全非。咱们先不谈这个(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改造那烂污隐性文明,那起码得靠政府大规模动用强大的宣传机器为百姓洗脑,而且得从他们自己做起,这才能有起码的说服力,而这可能性可以排除。没有政府介入,即使政府不镇压封锁,光靠几个先知先觉嚷嚷,只怕也是杯水车薪),先作个“理想实验”:假定中国全面引入了西方文明,亦即回答我在本文引言中提到的第四第五两个问题。那俩问题其实有相当程度的重合。第五个问题的前两问,其实已经在前文回答了。因此可以合并为一个问题: 如果一个落后国家全面引入了强大的先进的文明,取代了旧有的弱小落后的原生文明,那到底是福还是祸?“强大”是否就是“最适者”?美国生活方式能是中国的最适生活方式么? 关于这个问题,我本来想写篇寓言小说《处女国的永恒烦恼》讲一下。但写了半篇就扔下了,因为觉得此举太蠢——写得明白如话的政论许多读者都还看不懂,写成寓言就更没指望了。读那小说的人,一百个有一百个只会把它看成是搞笑色情小说(实际上确实搞笑,也很有点少儿不宜的烂话)。但做下面没有了的太监也不是回事,所以我干脆三言两语把那故事讲完得了。 却说东胜神洲有个处女国。该国只有女性,却也没有绝种之虞,盖该国人民长生不老,机体永远处在20-30岁的状态。国人连最起码的性观念性意识都没有。因为该国东南有大海,北部有沙漠,西部有无法穿越的高山,完全与世隔绝,所以该国人民因此以为处女国便是整个世界,成日价乐呵呵的,非常海皮。 不幸的是,一伙外来的冒险家乘船到了该岛,让处女们尝到了性事的快乐。可惜处女们虽然长的跟正常女人一样,却没有生殖能力,因此男人的数量很有限,供不应求。这宝贵的性资源当然就被女王垄断起来,引起人民大众的强烈不满,成立了个“共夫党”发动革命,经过革命战争,最后终于实现了民主,按人头分配性资源。可惜那些男人不幸有若干死于争夺战中,待到战争停息,性资源就更紧缺了。粥少僧多,为了维护安定团结,国会通过法案,给剩下来的男人硬性规定了每日服务指标,实际上是为了社会稳定,不惜实行杀鸡取蛋政策,加速了男人们的衰老,而处女国的公民们又不会老,于是男人便一个接一个死去。日益萎缩的资源再度引起内战,最后因所有的男人都丧生而自动停息。从那以后,处女国的公民们便永远生活在无从消解的烦恼中,唯一海皮的是发了财的种黄瓜的菜农。可惜那海皮也是季节性的,一年也就那么个把月。 窃以为,中国就是那处女国,而鬼子就是那群坐三桅船来到处女国的冒险家们。他们带来的物质主义生活方式使得人民大众非常的海皮,可惜大家忘记了一点:男人是会被用完的,一旦用完以后,咱们就连黄瓜代用品都没有了(这就是比喻的蹩脚处)。人民在尝到富裕的滋味后,再倒回头去过穷日子,恐怕就很难了。那时社会还要讲团结安定,恐怕也就没有多少指望了。 这好像是杞人忧天,其实未必。西方之所以要搞物质主义,乃是因为市场需求就是资本主义生产的驱动力,为生产规模封了顶。为了发财,资本家必然要千方百计地鼓励刺激大众消费,使得社会成了消费定向,因此形成了物质主义的“历史潮流”,这潮流从美国蔓延到全世界去,其实未必是什么好事。 上文讲过,西方和平颠覆其他文明的价值观是两个,一个是“人生而平等”,另一个是“人欲即天理”。第一个不必说,无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功利上都是正确的,是人类以非暴力方式解决利害冲突的前提,换言之,它就是文明的柱石。第二个就颇有问题了,盖它引入了两个假定:第一,富裕即使不是幸福的全部内容,也是必需的幸福要素。第二,物质享受是无限的,因为资源无限。如果第一个假定不成立,则富裕也未必能使人满意,推论便是买静求安未必是寻求社会稳定的良策。若第二个假定不成立,则资源用完或紧缺之时,人类的幸福感也就终结了。 不幸的是,这两个假定都经不起推敲。 先看第一个。国人现在的富裕程度,绝非80年代以前可比,您说现在的人烦恼是比那阵少了些呢,还是多了些?人类海皮感并非单元函数,影响因素绝不止富裕一个,至少包括安全感、物质欲望的满足程度与周围人事关系的和谐度。 安全感是由“风险的可预期性”决定的,而这可预期性又由社会运作方式决定。在西方常态社会与在中国那种病态社会中生活的区别,犹如在西方与在中国开车的区别。前者什么都是按“明规则”来,你可以准确预期社会对自己的行为作出的反应,正如开车时你可以准确期待别人的反应一般,而在中国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在中国从来不敢开车,哪怕是坐出租也时时让我肾上腺几乎耗竭,下车时常常脚瘫手软,最后觉得还不如去坐公车。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沿途充满了无穷无尽的nasty surprises,让你反复吓得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我不知道日常生活是否也充满这种惊险,想来不至于吧。毕竟,虽然没有西式明规则,毕竟有个潜规则,比根本没有规则好歹强得多。国人普遍缺乏安全感,可能还是因为道德全面崩溃,本能地觉得这种世道不会长久。而低收入的工薪阶层缺乏安全感,则是因为医老虎吃人不吐骨头,平时没事,一旦病倒,马上就是灾难。 物质欲望的满足度,就是“与过去比”和“与旁人比”产生的感觉,后者更重要。毛时代的人穷得要死,但那时许多人都很海皮,就是因为没有比较的参照物:高官的奢华咱们看不见,能看见的都是一伙叮当响的穷棒子,能有什么引动不平的?而且,非消费定向的贫穷社会的人的欲望都很简单,轻易即可满足。消费定向的富裕社会可就不同了,生产的驱动力就是千方百计地刺激大众的消费欲望,由专业队伍挖空心思去发明出各种各样新奇的欲望满足方式来,再使用强大的广告手段引诱大众去尝试。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会小富即安,钱再多也不会餍足,与旁人攀比更容易刺激出不平心态。 人事关系的和谐度取决于三个因素:第一,社会的竞争方式。如果是比赛创造力的良性竞争,那失败者一般输得心服口服,不至于衔恨在心。如果是比赛巴结人、收买人、控制人、坑害人能力的恶性竞争,则一定后患无穷。第二,社会的缔结方式。东方式拥挤社会人都挤在一起,关系千丝万缕,是非与矛盾要比西方的疏远社会多得多。第三,周围的人的道德水平。若是大家都充满善意和礼貌,一团和气,则人事关系当然融洽。若是大家充满嫉妒心,如乌眼鸡一般,一个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则那当然无和谐可言。 由以上论述可知,富裕并非决定幸福感的唯一要素。若中国处在现状,它就更未必可靠了。当然,我们的假定是中国全面采用了美国生活方式,包括全民接受了人家的隐性文化,公民的安全感与人事关系和谐度相当于美国。在这种假想情况下,幸福感在很大程度上似乎也就等于欲望的满足度了。不幸的是,上面已经说过,富裕未必满足,满足者也未必富裕。全社会追求富裕,未必能给公民带来幸福。 再看第二个假定,似乎不用说,资源不是无限的,因此人类的物质享受也不会是无限的。连美国那种真正地大物博的国家都迟早要用完资源,何况中国那种人口超级大国、资源小国?我出国20多年来,油价翻了几番。若是中国将美国路走到底,到最后全国人民有一半有了车,也就是六七亿部小车,光那油耗恐怕就要耗竭本土的资源。其他资源也是这样。如果最后资源用完了,被消费定向经济千方百计刺激起来的人欲得不到餍足,势必跟吸毒者戒毒一般,折腾得惊天动地。 由此可见,中国的传统生活方式也不是一无是处。提倡知足常乐,淡泊自甘,强调社会成员之间以礼相处,以德自律,确实是一个生产落后、资源稀缺、人口众多的拥挤社会的最适生活方式。咱们的悲哀,乃是无法闭关自守,而被迫“与国际接轨”。等到处女国的公民们尝过被美国物质主义诱奸的滋味后,就再不可能回到往昔的简朴生活方式去了。明知美国生活方式难乎为继,政府也不得不在那条路上走下去,把漏船划到沉没那天。Meanwhile,官家还要坚决拒绝人家那第一条“普世价值观”,从而取消了用完资源后全民乖乖勒紧腰带、心甘情愿地回去“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可能。 这结论就是,美国奉行的物质主义生活方式,不可能是中国的最适生活方式,然而其强大的诱惑力,使得政府明知(或不知,待考)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击鼓传花,尽可能把那炸弹扔到下一任手中去。为了确保炸弹不在我手中爆炸,我便不惜杀鸡取蛋,能买静求安一时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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