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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邓英淘 王小强:为了多数人的现代化

邓英淘 王小强:为了多数人的现代化 进入专题 : 现代化 政治体制改革    ● 邓英淘   王小强       缘於再版邓英淘着《新发展方式与中国的未来》,2011年8-9月,我们在301医院和邓英淘进行了一系列访谈,根据笔记和录音整理修改。所有标题、黑体加重和脚注,均为後来补充。            一、多数人的现代化            王小强:有个问题,在我脑海盘桓多年。1992年,我在剑桥时读了你这本书。当时Peter Nolan异常兴奋地向我推荐,还把你来访的细节,你的神态?作派,从头到尾,讲得神采飞扬,说你像个大孩子。—赤子之心“率性谓之道”也。我读完很受震动,和Peter讨论时,我俩都说,你提出了一个不仅关系中国而且关系人类前途的大问题,在这种时候,大多数学者没有几个能看懂。因为那时苏联刚解体,改革方案如火如荼,全神贯注“休克疗法”,我的博士论文就是批驳科尔奈和萨克斯。根本没有人会从你这个角度,开宗明义提出,(1)经济体制改革,(2)发展方式选择和(3)国际经济、政治和战略格局,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三体问题”,必须统筹考虑,找到“综合解”。所以,我心中一直纳闷,众人都在热议改革、转轨。中国过去说“超英赶美”。你偏偏提出,既不是“超”也不是“赶”,不仅体质不能照搬西方,连生活方式、生产方式都不可能照搬!改革浪潮鼎沸之时,堪称绝无仅有。而且,书中提到,你是从1984年底开始这样考虑问题。你怎么会别出心裁,想到这头上来了?     邓英淘:这个问题其实比较偶然。80年代初,党中央提出20世纪末实现小康?21世纪中实现现代化。当时关注了一下,查资料的时候,发现有点不太对劲。那时间,中国刚刚吃饱肚子,经济处于较低水准,1980年人均消耗能源0.6吨标准煤,翻两番不难实现。但是要实现现代化,一看美?英?法?德?日等发达国家,人口加起来还不如中国多,大概占世界人口一二成,消耗能源却占全世界的六七成。我当时就想,假如将来我们发展到和他们差不多的发达水平,中国人口这么多,算算账,不得了,世界能源消耗量必须翻一番还多!譬如当时美国的现代化,人均消耗能源11吨标煤,日本?德国?法国将近六吨,意大利也超过四吨。咱就按日本的水平算(因为日本的能源利用率在发达国家中最高,所有能源都从海路运输,平原高度集中,没有长途陆路运输成本),照样不能想象。所以2010年,奥巴马总统在澳大利亚对媒体公开宣布:     如果超过10亿的中国居民过上和澳大利亚、美国人现在同样的生活方式,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将处于非常悲惨的境遇,很简单,这个地球根本无法承受。     不仅如此,还有印度呢,巴西呢,越南等东南亚国家,埃及等非洲国家……,如今地球已经70亿人口了,到本世纪中叶,要达到一百亿。大家都要现代化,如果人均按五吨标煤计算,就是五百亿吨,当量又不对了,相当于现在世界能源消耗的五倍!研究这类问题时,当量变换经常要在脑子里想半天。到那时候,我估计石油价格得上千美元了,你怎么用得起?小康,吃饱穿暖,对资源要求还不很高;小康以后,实现现代化,这样行不行?能不能支撑?为此,我提出来了“双重压力”问题。第一重压力容易理解,咱们比人家落后,也要现代化;第二重压力,世界资源基本上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占世界人口70~80%的多数人都要现代化,能源消耗必须得翻两番?四番,这个地球明显承受不住。所以当时就在思考,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有没有一条道路,其资源基础和生产方式,包括生活方式,大多数人都能现代化,而不光仅仅是少数人的现代化?西方现代化的经典模式是,我现代化了,你就别现代化了。我们肯定不能是这种模式。            二、市场、科层、互惠机制            邓英淘:我多年一直在琢磨,人类配置资源?运营资源,广义地说,只有三种机制:市场机制?科层机制?互惠机制。微观组织形态的变化,取决于这三种机制应用的不同组合。     人类最早配置和运营资源的组织形态,就是互惠制。随着部落增大,部群增多,科层制出现了,下级服从上级的等级制度。科层机制贬义被称为官僚,中性的说法是科层或者层级,逐级的。早期是公推领导,酋长是公推的,不行就换了,实际上受到很多制约。     互惠机制原是内部的,扩展到部落之间的交往,互赠礼品,你没有的,我给你点,我没有的,你也给我点,慢慢在这个基础上,逐渐形成了市场机制。实际上,严格地说,每个社会的各种组织,都是这三种机制的混合体,不过比例调配得不一样,各有侧重而已。早期配置资源,运营资源,互惠制的成分比较高。比如狩猎,不能说他光管跑龙套,回来只能啃骨头,不是这样的,大家都尽力,如果他不尽力,猎物跑了怎么办?这样演变下来,部落大到一定程度,要有秩序,有士气,有协调性,哪些人做什么,如果事事坐下来商量,效率太低,需要有人调度,像农村生产队长每天给大家派活。这个领导受到大家信任,也受到很强的制约,一个部落酋长是不能为所欲为的。     与这三个机制相联系的,有三个法则。     互惠机制对应的是黄金法则。“黄金”意味着难得,属于博弈理论中的特殊境界,企业和雇员亲密无间,等于一帮哥们儿弟兄不分你我,焕发“以厂为家”的主人翁精神。这显然需要人员团体的紧密关系,流动性不能高。互惠制要有记忆,今天我帮你了,下次你也要帮我。与时间轴平行,是纵向延续下来的。不像市场上找零工?小时工,不用记忆,钱多多干,钱少少干,没钱不干。今天活干完了,“对于企业来说,黄金法则意味着企业经营几乎完全是为了雇员的利益。黄金法则策略是一种合作策略。另一个极端是个人极大化,或成本极小化。在这一端,企业试图使提供给雇员的工作条件(包括工资)极小化,而同时他们又试图使能从雇员那里得到的东西达到极大。这个策略是完全敌对的策略。……对雇员来说,黄金法则策略就是他们像企业的主人一样工作。也就是说,他们根据企业的最大利益工作,他们希望企业如何对待他们,他们就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工作。雇员的黄金法则策略也是一种合作策略。另一个极端是,尽可能小地‘付出’努力,而工资照拿。这个策略是完全敌对的。”广义地说,“黄金法则看似人类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黄金法则在原始社会是被普遍认可的。”就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给了工资就完事了,两清“拜拜”了。     王小强:所以,互惠也等于互欠,从而伸引出具有道德含义的制约关系。     邓英淘:对。互惠机制为什么最初叫克兰呢?部落内部,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谁也跑不了,立功授奖,犯错挨罚,人人心里有本账,一记忆多少年,甚至好几代人,实质上包含了某种连坐,很严重哟。你小子想耍滑,不仅一块狩猎的男人不待见你,甚至你老婆串门没人搭理,孩子出来没人跟你玩。爸爸干过坏事,孩子都抬不起头来。反之亦然,后生奋勇立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脸上争光。1互惠制组织不仅既有激励,又有制衡,而且激励和制衡,在纵(时间)横(连坐)两个方向上最大化。所以黄金法则,从原理上说,可以达到团体效率的最大化。     有一本书《X效率》,调查研究了世界各国很多企业,用产权?用垄断?用工资奖金等等,产生效率的机理全都讲清楚了,结果还有一大块效率解释不了,只好命名“X效率”。2这就像现在人们可以看见的物质,无论是物质还是能源,只占地球总质量的20%,还有许多是暗物质?暗能源,现在科学在研究。中国也在雅砻江大坝底下,绝对没有天空中射线的干扰,搞这个试验。     中医的经络?穴道?气功等等,应当属于这块。像中医广泛应用?西医科学解释不了一样,企业经营的“X效率”随处可见,产品?规模?技术水平一样的企业,有的追求利润最大化,有的侧重市场份额,有的突出品牌,有的强调福利,一个企业一个样,到经济学,从“理性经济人”到“厂商”,现实中的千差万别全抽象成了一个概念。     结果,到处明摆着的“X效率”,经济学解释不了。市场逻辑注重资源配置的效率,一到资源运营的效率,到组织内部的行为差异,经济人假设不够用了。钱多多干,钱少少干,只在计件工资?泰勒制这种容易核算和监督的领域行之有效。因为任何人类长期组织的内部激励和制约,都不可能像商店里从不认识?也不需要认识的店员手里买东西那么简单。就那还得讲究笑脸相迎的服务态度哩。所以,“X效率”亦称“非配置效率”。其实就是日本企业强调的团队精神,终身雇佣制?年工序列制?在职培训?职工住房等等,通过企业与员工?员工与员工之间一系列长程性的互惠安排,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包括互相监督,实现企业不仅配置资源而且运营资源的效率最大化。如今,团队精神,已经成为广泛共识,在股权?工资?奖金?升迁等等市场机制和科层机制的激励之后,尤其大企业,还得花费很多人力物力,文体活动,联络感情,培养?弘扬团队精神,在力所能及的层面实现互惠机制,包括激励和惩罚,以追求企业运营的效率最大化。     互惠机制明显的局限是规模不能过大,外部流动性不能过高。当部落组织或者团队,大到一定程度,外部流动性超过一定程度,人认识不过来了,记忆了半天,拍拍屁股走人了,搭便车的现象可能很难避免了。随着群体越来越大,人们之间的亲密接触越来越少,互动频率越来越低,能认识和熟悉的人相对越来越少,搭便车就会把黄金法则逐步蜕变成白银法则?破铜烂铁法则了。所以,规模和外部流动性,是互惠机制的两大天然制约。     工业革命带来的大机器生产,大工厂的规模效益,以及市场机制无需记忆?甚至鼓励流动性,恰恰成为传统互惠机制组织形态的克星。     正是这样,一讲究规模经济,科层组织来了。科层机制的明显优点是,组织规模可以发展得极大。社会学有个“一八定律”:一个人可以有效管理八个人,再多就可能招呼?监督不过来了。当然,这不能说是所有的事,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我们简单这么想,一个人管理8~10人,底下的十个人再管理十个人,这样管下去五层,组织机构就能扩大到一万人,六层就十万人,七层就一百万人。所以,科层管理的组织规模可以非常大。当然,缺乏互惠机制那种谁都认识谁,横向(连坐)纵向(时间)的强大激励和监督,效率自然相应减弱。特别现在信息革命,“扁平化组织”出来以后,对科层机制的等级弊病也做了很多分析,包括阻碍层级间的信息传递,上下信息不对称等等,导致很多低效率,但它毕竟能够组织很大的规模,这是大机器生产,大工厂规模经济不可或缺的。不仅如此,实际上,宗教?政党?政府?军队?联合国等类似事业机关,所有大规模组织,全都是典型的科层机制。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科层机制的长处是有利于扩张,一旦扩张受阻,延缓得升迁的激励不足够强烈,科层机制必然掉进“彼得原理”:在一个老化的科层机制里,每个人最后都会上升到他力所不能及的位置上。换句话说,一旦通过扩张努力工作实现升迁的成本经常大于直接拍上级马屁,嫉贤妒能的武大郎开店就来了。企业里有市场竞争优胜劣汰,你武大郎开店,你就死了,不存在了。军队里只要有仗打,你武大郎开店,打败仗,就淘汰了。政党执政也有竞争可以淘汰。所以,“彼得原理”通常最典型地体现在就业和福利待遇最稳定的政府机构。政府职能部门循规蹈矩,等因奉此,简直成了官僚主义的代名词。过去中国有讽刺,说作官最容易,“哼哈二将”而已。到这时候,你会发现,这个科层机构里面的人,官大一级压死人,几乎没有称职的。     当然,现实中,没有纯粹的科层组织,都是三种机制的组合,不同的配比。譬如军队必须科层,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是军队的士气非常重要。像岳家军,那是不可以撼动的。《孙子兵法》名言“上下同欲者胜”。这其实就是互惠机制的核心。岳飞决不是单靠他武艺多么高强可以打胜仗的,靠的是我们大家是兄弟,一起来抗击侵略。那时人怎么不讲产权了呢?我加入你,拼命杀敌,你是不是得给我点什么东西呀?很多特别能征善战军队里,都有这种东西。左宗棠在新疆时加入了袍哥会,利用这个,横扫西北,把彪悍的回族人打得根本没有办法。互惠机制实际上无孔不入。墨家这派也是,漕帮?盐帮都有互惠的东西。     总而言之,互惠机制?市场机制?科层机制,这三种机制不仅是人类配置资源,而且是运营资源的基本机制。这三种机制的特性?条件?局限?适用范围,不同功能组织和组织形态变化中的此消彼长,我原来是打算每种机制单独写一篇的。我当时想先把这三个机制的机理写清楚,然后再和历史演化结合起来,所谓“经史合参”吧。这个说起来简单,你度量一下,封建社会三种机制各自是个什么比例,那可得从各处找史料,慢慢地抠吧,费劲着呢,谁也受不了,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三、共产主义遥不可及?            王小强:听下来,作为共产党员,你显然更倾向互惠机制占主导,因为它更接近,甚至可以等于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对应“黄金法则”嘛。     邓英淘:虽然这样说也没错,但还是有点“上纲上线”得生硬了。我们不赞成那种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把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截然对立,公有制的毛病全靠私有化。我们反对吴敬琏的市场迷信,不等于根本否定市场机制。我刚才说了,91年的书里更展开了分析了,有图?有表?有数学推理哟,“可分又可专有”的资源配置,市场机制最有效,理论上可以达到帕累托最优。同样道理,中国共产党员从少到多,人民军队从小到大,不能没有科层机制的规模优势。就像你说的,每一个家庭,千差万别,最后都能发现这三种机制同时存在?交叉互动地发挥作用。3换句话说,即便将来矿物质能源全部消耗殆尽,大垄断资本和今天相比,退出了主导历史的舞台,我相信,市场?科层?互惠,仍然是人类配置和运营资源不可或缺的机制,“可分又可专有”的资源配置,市场机制仍然有效;需要规模效益的社会组织,继续少不了科层组织。或许这也算是毛泽东说过的,即便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照样有矛盾,有斗争。     有意思的是,回到你的“上纲上线”反过来说,用这三个机制的各种组合,看过去,看现实,看未来,共产主义并非遥不可及。因为互惠机制时时?处处,都在我们身边,在我们每一个家庭,在所有社会组织,而且日益明显地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譬如美国研究公共管理和可持续发展的奥斯特罗姆,人家可是唯一一位得诺贝尔经济学奖(2009年)的女经济学家,主要讲的都是这一套,核心观念就是“多中心治理”。原来人们以为只有两类社会经济组织,一类官方政府机构,一类民间竞争企业。奥斯特罗姆认为现在混杂得很厉害,NGO—非政府组织,非盈利机构,既不是企业,也不是政府,各种各样不同关怀?目的和功能,对这些组织而言,尽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她亲自调查研究各种各样的组织和机构,了解他们资源的配置?资源的运营,很多书我都看过,互惠合作在许许多多地方,在人们认为根本不可能?肯定会被搭便车摧毁的地方,制度安排之精巧,相互关系之和谐,激励与制衡匹配得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有些当地的老百姓已经搞了上千年,而且可持续发展,堪称人类组织的“有机体”。     王小强:有意思。过去按阶段论,共产主义是天堂,是伊甸园,没有人压迫人?剥削人,按需分配,一切都好,老也没实现,所以遥不可及。如果用你的三种机制当万花筒,看世界,就像看各个家庭一样,四处可见各种各样互惠机制为主的温馨案例了。     邓英淘:可不是吗?实际上我在看了南街以后,我的感受是什么呢?共产主义没有什么遥不可及的,你到南街去看看,你再去华西看看,全都是均富呀!60多年来,我不断搜集了很多这类案例。譬如西班牙的蒙德拉贡,多少年了,就是一个典型,堪称现代工人合作制。蒙德拉贡的每个工人都有自己的资本账户,不仅拿工资,年终还根据资本份额分红。你走,可以,允许自由流动,但没有外部股东,每年分期分批把你的资本账户兑现。职工和子女参加工作的发展到近十万人,一个大企业集团,还有自己的银行。在现代的聚居条件下,这是我知道的最大的一个互惠群体。5中国今后互惠机制的发展,我感觉,应在很多企业推行现代工人合作制。每个工人都有自己的资本账户,这是节制资本的最好方式。     王小强:哈哈,这个概念好,有意思。“节制资本”不是不让资本发展,而是要让资本大大发展!     邓英淘:过去资本家说,我付出了管理呀,企业越来越大,资本增值,边际贡献都是我的。问题是,资源运营的效率里包括“X效率”,至少我们没有把“X效率”给你搞成负值吧?哈哈,由于我们很客气,所以利润不能全是你的,还有我们的贡献哪,所以资本收益我们也有份儿。     我们现在实际上混淆了很多东西,有很多错误观念,把公有制等同于无主,这是不对的。奥斯特罗姆专门批这种观点,搭便车与公有制无关。咱们以前老说人人有权=人人无关。其实,出现搭便车现象,那是你的公有制没安排好,公有制不是无主资源。包括如何解释有名的“哈丁悲剧”,被主张私有制的人拿来当作典型案例。实际上,人家西方学术界早就论证清楚了,整个中世纪,封建庄园的公有草场没有发生过度放牧。所以,不是公地的悲剧,是无主资源,没有界定清楚的资源,没有规矩,所以没有人管理,所以才乱放牧。公有制和私有制一样,可以有很多丰富多彩的界定形式。          四、为多数人的现代化而奋斗          王小强:过去讲阶段论,铁的必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早晚爆发世界革命,实现共产主义。于是乎,东欧易帜?苏联解体,被说成是马克思主义破产,社会主义失败,共产主义理想幻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明摆着的实践结果,成了无需讨论?必须面对的现实。     邓英淘:苏联东欧的失败,看怎么说。没有斯大林那一套,战胜法西斯,攻克柏林,从一个落后的东方农奴国家到组成和西方列强对抗的社会主义阵营,是市场调节出来的?算失败还是胜利?苏联失败的根本是“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蜕变成了社会帝国主义。     王小强:完全赞成。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灵魂。抽掉这个灵魂,马上变成狭隘的民族主义了。而后者,恰恰是西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产物,这是我要在“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系列中展开的。实际上,这也是近代以来志士仁人,包括南老师多次强调的意思,中国的救亡图存与世界向何处去,两件事是一件事。回到你“多数人的现代化”这个主题,你算的大账,不仅包括中国的多数人,而且说的是全世界的多数人。     邓英淘:那时候,账是算的全世界的,问题还是从中国的改革开放提出的。面对西方几个发达国家把持全球大部分能源的现实,如果不能另辟蹊径,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奋斗目标,我们找谁去呀?     王小强:我对现在的形势很担忧。《投机赌博新经济》玩成脱缰野马,马失前蹄一跤摔得不轻,吓得人民币几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都不敢可兑换了。现在的核心问题是,没地方大把卷钱,美国经济趴窝,走不出来了。金融海啸到如今,已经“量化宽松”之三了。盖特纳心知肚明,他现在每天贴现的坏账,比当年雷曼兄弟的还差。即便如此,美联储没法直接给冰岛?希腊?西班牙的政府和银行发钱呀!而它们的坏账和美国金融企业的坏账全连着。美国制造业只剩17%,大部分是不让转移出去的高科技军工。只要不能大卖军火,股市暂时撑得再高,没法增加就业。她就是把转移出去的制造业再拿回来,重新生产彩电?冰箱?洗衣机?自行车,逼迫人民币升值再多,也没法跟MadeinChina竞争。MadeinUSA的优势是高科技军工产品。譬如2010年卖沙特,必须淘汰的武器,一单六百亿美元。媒体爱说增进双方理解。中美双方产业结构的“比较利益”还用理解?明摆着的,谁都看得见:只要最后一个共产党大国分裂成七块?八块,像阿拉伯分裂成许多主权国家,各家都靠买西方武器维系少数人的超级现代化,到那时候,美国就能像卖台湾军火一样,来到中国这块地方,调解纠纷,主持公道,七?八条“小龙”一方面继续血汗工厂,出口廉价日用百货,改善美国人民生活;一方面落实“台湾经验”,维护“地区”和平,争先恐后购买美国升级换代的淘汰军火;东亚GDP持续高速增长,美国的贸易逆差?失业率迎刃而解,美元债券评级得升到四A?五A?八A级了。6     可悲的是,如果说市场?互惠?科层三种机制的匹配都是各种力量较量的选择结果,现在无论国外国内,与国际惯例接轨,继续选择市场?科层为主导的力量,比你邓老汉躺在医院里,说话没人听,力量大得太多了!     邓英淘:选择成这样的可能是会有的。他们会想搞出这么一个,推翻共产党,分裂中国。可他那是一厢情愿,他做不到!就像互惠机制,咱们很难想象,奥斯特罗姆书里举了那么多案例,如果先拿块布把答案挡住,只把搭便车?产权不清晰等等难题摆出来,然后问:这些难题,老百姓会怎么解决呀?如果是咱们吴敬琏,一定毫不犹豫地抢答:按市场,按股份……可是,把布一拿开,一看,嗯?傻眼了,人家搞了成百上千年,还是互惠机制,激励奖惩的各种制度安排,设计精巧,效率奇高。所以我说奥斯特罗姆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不是发明了什么原理,人家是拿“活物”实证,深入鲜活的调查研究。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毛泽东思想有五条公理,是站得住脚的。     一是“世界是我们的,做事要大家来。”7这是毛泽东的所有观。有了这个所有观,就有第二条: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是毛泽东的效率观。第三条:人多了出圣人。注意了,这里说的圣人,不是消极企盼尧舜之君,而且包括治水的大禹—林一山,治沙的愚公—石光银?牛玉琴,撞掉美国飞机的王伟,上太空的杨立伟……有人说中国爱出汉奸,其实更是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毛岸英?雷锋?王杰……,几千万烈士抛头洒血前赴后继!“六亿神州尽舜尧”,就是第四条: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好汉。第五条: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毛泽东说过,老虎会吃人,怎么是纸的?现在不是老说国民党抗日死了多少将军吗?当然不是被纸老虎吓死的,是死打硬拼壮烈牺牲的。可是,为什么一路败北溃不成军呢?两?三万关东军打几十万东北军,如虎驱羊,因为大日本皇军武器装备精良嘛,连后来轰炸华北的许多飞机,都是缴获张学良的。把真老虎变成纸老虎的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只要有了前四条,再强大的敌人,小米加步枪就干掉了。所以我说,只要有了这五条公理,他们那些战略,如意算盘,都是痴心妄想。     王小强:我当然赞成你,可如今第一条就是私有化,广大工农,包括当代愚公—石光银?牛玉琴,理论上?概念上?现实中全成“弱势群体”了,所以纸老虎又成真老虎了。     邓英淘:你说的现实,必须面对,不能回避。但我还是爱说“形格势禁”,形势比人强。曾国藩说人生成事,一靠激,二靠逼,大多都是靠逼出来的,没退路了,搞不下去了。少数人作威作福的现代化,在中国“公天下”文化传统这块地方,不可能长治久安,万寿无疆。上次我和你说过有一本法国人的书,还得找,他说的是,在人人都能写会算的当代……     王小强:不用找他说的了。如今,非洲大饥荒,每天饿死多少人,看着彩色电视,看着猫狗罐头广告,减肥药?减肥手术广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殍而不知发。”同一个地球,同一个梦想。您让我手里攥着手机饿死,个别心气儿高的,精神头大的,不认命的,容易铤而走险,所谓“民欲与之皆亡”也。肚子饿得头昏眼花,谁分得清你穿的是什么制服?最莫名其妙的是媒体总说伊斯兰的自杀炸弹,图的是升天堂有72个处女伺候。怎么不想想,一家企业连续十几位跳楼的民工,反正一死,万一风云际会,有机缘凑一块儿,开个碰头会,结果恐怕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消停了。     邓英淘:这就是最基本的“形格势禁”。不把多数人的现代化安排好,少数人现代化了,也不得安生。市场?科层?互惠三种机制,说到底,是如何处理?摆平少数人和多数人的关系。互惠机制更是这样。譬如企业效率最大化,必须全体员工都包括进来。但是,有一条限制性的东西,就是当官的?当领导的以身作则。虽然分配时,你得到的比别人多。比如蒙德拉贡,原来实行的差别是三比一,最高领导拿得比较少,后来放宽到五比一,因为竞争很激烈,经常有“猎头公司”挖他们墙角。靠什么挖掘出黄金法则的最高效率呢?有一个无名氏定理,就是讲领导者,假设所有效率都算出来了,按边际你应该分十份,然后其它人再分。但是有可能,这样分配,均衡就打破了,团队激励就瓦解了。必须有这么一个人,我情愿分九份,不拿第十份,另外的是大家的,才能实现团队激励。          五、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改革          王小强:互惠机制的许多典型再好,南街村?华西村等等,类似当年的大寨,无名氏定理“唯士唯能”,必须一位高度自觉的强人领导。再下来,接班人就成了问题。放大了说,朝鲜的“金三代”,古巴的亲兄弟,形式上无论什么政体,有没有选举,总得一个强人大权独揽。我们党在接班人的问题上,也屡犯重大错误。当今世界的民主潮流,在中国过去和现在很多发展中国家,造成灾难性的动乱和国家分裂,最典型莫过于生活水平曾经接近发达国家的南斯拉夫。但是,民主不简单是一个西方化的潮流问题,也是一个权力需要制衡和监督的极大现实问题。如今,贪官污吏割韭菜一样越贪越猛,广大民众和社会舆论强烈呼唤民主。多数人的现代化,不能没有政制体制改革保驾护航,因为这又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探索,中国共产党必须像当年推翻三座大山一样,发动?团结多数人共同奋斗,才有可能成功。     邓英淘:我对政治改革的理解,可以概括成20个字:“坚持名分?员主固基?期限责任?系权制衡?两体互动”。     王小强:理解。毛泽东强调过《资治通鉴》为什么从三家分晋开始?即便有些地方有人挂羊头卖狗肉,名实不符,名分一动摇,违规胡来合法化,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城头变换大王旗了。     邓英淘:你说的是一般道理。我说的(一)“坚持名分”就是理直气壮地坚持红旗不倒。中国共产党执政60年了,取得伟大成就,也有过重大失误,犯过重大错误,人民群众付出过巨大代价。如果与国际惯例接轨,57年人家就提出过多党竞争,轮流执政,凭什么你共产党没完没了?我们不答应,为什么?有人说共产党执政是靠日本侵略,没有经过民主选举,不合法。28年武装斗争,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毛岸英等几千万烈士献出生命,人民群众推小车送军粮,抬担架,救伤员,不比一张选票份量更重,更能说明问题?     发扬民主的政治改革,首先应当以党内民主为主轴。道理很简单,中国共产党是领导的核心力量。核心力量不改革,除了被推翻,重新变成少数人作威作福,从哪里动起来?共产党的改革,“坚持名分”,为人民服务的纲领不变。改革开放,搞市场经济,与国际惯例接轨,生活方式?生产方式怎能不受影响,产生腐败并不奇怪。要害的问题是缺乏权力制衡,尤其是涉及发展方式?道路选择?执政方针这样的大是大非,如何保证为实现多数人的现代化而努力奋斗,坚持这个大方向不动摇,必须探索建立健全有监督?有制衡?有纠错机制的制度安排。     既然多数人的现代化是大方向,政治改革的核心自然是发扬大多数党员的民主。非此不能巩固共产党的执政基础。我把它称作(二)“员主固基”。我给你复印的这篇文章,就是专门介绍〈国外政党是如何维护党员主体地位的〉,如今已经成为世界各国各种政党?包括资产阶级政党的发展趋势。8发展市场经济,整天和金钱?资本家打交道,势必出现贪污腐败。但是,应当看到,金钱美女可以腐蚀一小撮掌握权力的干部,腐蚀不了八千万党员。你没有那么多钱嘛!如果真的八千万党员统统都被金钱美女腐蚀了,均富的社会目标,也就实现得八九不离十了。反过来说,道理也一样,社会主义阵营瓦解20年了,信仰危机确实严重,如果中国整个都是贪官污吏当家,共产党早完蛋了。红旗之所以能够坚持到今天,就是因为行行业业,都有共产党员在第一线,和人民群众一道,坚持韧性的持续奋斗。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每天都会介绍一个典型,我相信,绝大多数都是真实的。因为我们在基层调研时,到处都碰到这样的干部和党员。这就是鲁迅说的,有埋头苦干的,有拼命硬干的,有为民请命的,有舍身求法的,他们是支撑中国的脊梁。9发扬党内民主,就是要发扬多数党员的民主,中国脊梁的民主,让他们有发言权?监督权?决策权。有人会说,凭什么先给党员这样的特权?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都面对镰刀锤头宣过誓。你只要宣誓为多数人的现代化,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你也可以有“员主”权利。根据这个誓言,五年一次党的代表大会,应当开成民主的大会;代表大会代表按地区,逐步扩大基层党员选举的比例,逐步减少上级指派;重大路线是非和方针政策,利用当代发达的信息技术,不用集中开会,完全可以率先试行实名制的全体党员公投!时代不同了。电视?手机?互联网,普及到这样,过去无法想象。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更应当与时俱进。     既然多数人的现代化是一个需要探索?试验和反复实践的创新事业,历史进程中,路线?方针?政策上,必然产生不同意见。战争年代,党内斗争时常具有极端环境压迫下的特殊残酷性,伤害了不少一心为党的好党员。和平执政,尤其是在全球一体妖魔化共产党的今天,必须深刻汲取过去的沉痛教训,彻底改变动辄扣上“反党”帽子错误做法,真正允许?认真听取不同意见,正面承认人以群分,承认党内不同倾向和派系的客观存在,实事求是,开展有纪律约束的正常的党内斗争。     总而言之,我的想法是,要想“坚持名分”,红旗不倒,必须积极进取,展开一个“名在实归”的“中兴”进程,奋进多数人的现代化,引领中国率先走出探索社会主义道路的谷底。发扬党内民主,高举民主大旗的方向一以贯之,“坚持名分?员主固基?期限责任?系权制衡?两体互动”,相互之间交叉互动,紧密联系,这是我对中国政治改革的一种理解,核心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改革。要想实现多数人的现代化,要想坚持红旗不倒,核心力量必须充分自信?大刀阔斧地政治改革。当然,风险很大。但是,要有信心。核心是“坚持名分”和“员主固基”。决定改革成败的关键,还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只要能够大胆发动全体党员,巩固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政治基础,政治改革就能像过去所有成功的经验一样,立于不败之地。可以说,依靠八千万党员的政治改革,是中国共产党领导13亿中国人民,实现多数人的现代化的制度保证。     王小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现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和份量了。没有免费的午餐。从80年代初你提出“三体问题”到今天,实现现代化,人均消耗能源,美国11吨标准煤?日本六吨?中国1980年0.6→2005年1.7吨,10这道简单的算数题,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费尽心机小30年时间,先知先觉走到了形格势禁!不是欣羡瑞典的民主社会主义吗?社会民主党也信恩格斯主义。按你的三种机制“钩兑”配比,互惠机制的比重?浓度比“以民为本”的香港政府多多了,真正值得认真学习—瑞典政府郑重宣布2020年建成无油国家!如今首都公交和政府车全用生物燃料或沼气了。2007年,欧洲可再生能源委员会和绿色和平组织预计,到2050年全球一半的能源需求将通过可再生能源来满足。100美国金融海啸以来,党中央已经反复强调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斗胆冒叫一声:倘若中国从现在开始也认真算算大账,101调水+种草,用实际行动郑重承诺2050年油气资源基本自给,至少不继续增加进口,和平崛起,实现现代化,中华民族的伟大振兴,就有希望了!          注释:     1、“没有实施‘大棒’的情形很普遍,绝大多数时候,社会的惩罚机制,仅仅是撤回一点‘胡萝卜’,譬如,人们的态度会稍微冷淡些,或者对方问候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有些生硬了,眼神也往四处游离了……”(肯?宾默尔:《自然正义》141页)“把家族作为契约关系的治理机制,优势在于这个制度在限制机会主义行为和减少交易成本与信息不对称方面的能力。……不忠行动所产生的负罪感限制了亲属间的机会主义行为。而且,群体成员之间的感情纽带也说明,家族用于惩罚行为为罪行不当的成员,既不依赖于公共官员,同时也更为有力。”(奥斯特罗姆等:《制度激励与可持续发展》76页)     2、详见罗杰`弗朗茨:《X效率:理论?论据和应用》。     3、“没有各种公共制度作为支持市场的基础,任何市场都不能长期存在下去。在现实场景中,公共的和私有的制度经常是相互啮合和相互依存的,而不是存在于相互隔绝的世界里。”(奥斯特罗姆:《公共事务的治理之道》31页)     4、“我所选择的‘有机体’是人类的一种情形。我称之为公共池塘资源。……由于所涉及的个人的大部分经济收益来自公共池塘资源,他们都有强烈的愿望去解决公共问题以便能持续地提高他们自己的生产力。”(奥斯特罗姆:《公共事务的治理之道》48页)     5、70年代末,蒙德拉贡具有现代化技术教育合作体系和“以1.5万多名合作成员为劳动大军的70家合作工厂,以及有93家分行的信用合作银行和30万存款账户。”(托马斯?劳甘:《蒙德拉贡—对现代工人合作制的经济分析》1页)     6、参见王小强:《史无前例的挑战》附录:〈哀莫大于分裂〉。根据美国商务部2011年2月11日的统计,2010年美对华贸易逆差2730.7亿美元(〈2010年中美贸易情况〉。“据美国军备控制和裁军署估计,1992~94年中东的武器进口量占世界武器总进口量的43%,八个海湾国家占整个中东武器进口额的70%。”(安维华?钱雪梅:《海湾石油新论》401页)     7、毛泽东早年为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题写的楹联。     8、代金平?唐海军:〈国外政党是如何维护党员主体地位的〉,《北京日报》2010年7月5日。     9、“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且介亭杂文》94页)     10、邓英淘:《新发展方式与中国的未来》27页表~2和邓英淘:《新能源革命与发展方式跃迁》7页。          杨莹录音、整理,王小强访谈、查书         进入专题: 现代化 政治体制改革    文章分享到 :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本文责编: frank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学术 > 政治学 > 中国政治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510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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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 | 皇家宫苑里的艺人

2012年03月06日 13:40:03    皇家宫苑里的艺人 张鸣     京剧的历史,一般都算到乾隆年间徽班进京作为始点,但京剧的真正成气候,其实是在慈禧太后当政的时期,慈禧实际上是京剧的第一功臣。在慈禧之前,但不过属于花部的乱弹,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宫里上流社会,兴的是昆曲,这种雅部的玩意儿,曲调悠扬,唱词典雅,很适合士大夫浅斟低唱口味。而花部的诸曲,虽然高亢悠远,但唱词却鄙俚不堪,为了找辙押韵,甚至话都说不通,只有在民间才有市场。     然而,慈禧太后是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女人,出身也不是诗礼之家,大权在握之后,闲暇依然不少。没什么文化的她,不大可能欣赏雅部的昆曲,只能把心思花在花部的乱弹上,所以正在形成中的京剧,就有了自己的恩主。按规矩,宫里观戏,多半是宫里的太监演。只有乾隆破例,招外面的艺人进宫演戏。乾隆之后,几位皇帝都相当拘谨,这个例子也没怎么延下去。太监演戏,虽是专门的御用班子,水平有限。那里能满足得了慈禧胃口?于是招外班演戏,就成为同光之间的家常便饭,时间一长,宫里的内班,反倒成了点缀。虽说,清室家法,男女授受不亲,虽然是太后,但年纪并不大,招些外来的男性艺人进来,面对面演戏,似乎有碍礼法。但是,太后说了算的时代,有谁敢计较这个?     那个时代有名的京剧艺人,几乎没有不进宫演戏的。谭鑫培、王瑶卿、侯俊山、杨月楼,杨小楼、孙菊仙等等,都是宫里的常客。其中谭鑫培最红,而杨月楼杨小楼父子两代供奉。进宫演戏当然有好处,每月有四两银子的俸禄,十口人吃的白米,制钱一串。每次演戏,还有十两八两的赏钱,如果太后或者皇帝高兴,赏的就更多。但是,更大的好处,却还是宫外的市场。有进宫演戏的经历,在外面就会得到更多王公贵族和大权显贵的青睐,名声大,包银多,机会多。     不消说,慈禧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迷戏,也懂戏。王瑶卿曾说,西太后听戏,很善于挑眼,但挑得令人心服。经常“降旨”,批评艺人的表演,如果艺人唱腔发言不准,尖团字不清,平仄声有了差池,该唱30分钟的唱了40分钟,某个动作做得不到位,眼神错了,着装有问题等等,都会遭到批评。但是,批评归批评,断不会因此挨板子或者杀头。像雍正处罚戏子那样,一句话说错,脑袋就没了。孙怡云演《玉堂春》,因没有人事先告诉他慈禧属羊,唱到“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一句,没有改口,结果西太后老佛爷大怒,也就是被赶出宫去而已。而比较得宠的孙菊仙,在外面唱戏经常偷工减料,有外号叫“孙一捋儿”。到了宫里也犯老毛病。老佛爷假托皇帝降旨:“凡孙菊仙承戏,词调不允稍减。莫违。钦此。”不过是要他下次注意。唱得不好挨批,但改好了却受表扬。王瑶卿当年属于改革派,经常换换点花样,过去老旦唱戏,没有身段,就是捧着肚子唱,王瑶卿改了,加了身段,别人替他捏把汗,但是慈禧说好。至于像谭鑫培这样的乖巧人,在宫里演庆典戏,《战太平》一出,有句唱词是“大将难免阵头亡”,临到他唱出来,就现改了“大将临阵也风光”,后面对得上不对得上不管,但老佛爷听了高兴,得了重赏。     艺人们进宫次数多了,老佛爷又净给好脸,未免就有点放肆。据王瑶卿回忆,说他们有次在颐和园演戏,歇着的时候在乐农轩聊天,有的仰着身,有的架起腿,放肆地说笑。这时候,偏偏此慈禧冲这边走过来,由于这几个人说笑声太大,根本没听见太监们例行的回避口令,如果这个时候慈禧进来,几个艺人这个样子,属于不敬,按规矩至少得挨四十板子。据说一次一个名角儿到肃王府演戏,大热天在后台光着膀子乘凉,被肃王善耆发现,还打了四十。但是,这回明明慈禧已经听见这些人的说笑,临到乐农轩门口,突然拐了个弯,走到别处去了。显然,老佛爷故意放他们了一马。     位于最高位的帝王和太后,对社会身份低贱的艺人特别高看一眼,甚至特别的宠爱,这是有传统的。传说中的梨园之祖唐明皇,不仅创造了梨园这个概念,而且确实对供奉的艺人青眼有加。后唐庄宗李存勖(李亚子)自己下场演戏,还容忍戏子当众批他的耳光。而专横跋扈的明武宗朱厚照,优人也可以在他面前讽刺当朝的权宦,没有任何风险。帝王们对诤谏的大臣,可以怒目而视,大加催折,但对于优伶,却总是笑脸相迎,优待多多。甭管儒臣们如何抱怨,只要优伶能给帝王带来欢乐,他们就一直会享受别人所享受不到的特权。喜欢谁,宠谁,就得惯着谁。     只是,这样的宠爱,并不等于他们之间真的有交情。对于帝王或者太后来说,这样的宠爱,跟喜欢小动物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太后待他们再好,他们自己知道,自己也不过是玩意。当年谭鑫培初入宫供奉时,西太后看见他的名字,说到,一个金还不够他花的,要那么多金干嘛?于是,在管艺人的升平署的名单里,谭鑫培就变成了谭金培。        上一篇: 中国向何处去?(10个月前的文章,…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 )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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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C | 大家谈中国:“两会”应少些花絮多些实质提案

“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昨日上午,参加两会的全国人大代表、国家一级演员、吉林省歌舞剧院歌舞团团长刘春梅在进场前,即兴放歌自己的成名曲《过河》。歌声一响,立刻引爆全场。(3月6日红网) “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或许,对于作为演员与从事歌舞工作的人大代表刘春梅来说,这只是面对诸多“粉丝”的习惯性反映。入场前的热歌一番,另一层面也显示出我们人大代表的活力四射,拥有良好的精神状态。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身份是人大代表,需要倾心的是自己的提案有几多的建设性与前瞻性,身上肩负的是诸多群众的期盼,置身的是一个庄重与严肃的场合,不是娱乐节目,不是“歌舞show”,更不是个人演唱会的舞台。如此意识,人大代表刘春梅怎能忘乎所以? 当然,具有类似情景亦能相媲美的,当属近日纷纷扬扬的浙江女代表们将身着高贵典雅的旗袍集体亮相一事。诚然,代表委员们的言行举止,没有硬性规定,如何说怎么穿,事关个人主观喜爱,旁人无权干涉。况且,正如思想“前卫”者所言般,女代表唱情歌、集体旗袍“秀”,难道不正彰显代表委员们极高的积极性?难道不会让两会严肃的会场氛围增添一丝活力?难道不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然而,窃以为,就算诚如斯言,如此的花絮新闻也是“少少益善”,多多益善的应是实质的、利国、利民的提案。 一者,两会召开是举国轰动的大事,是对过后时段的总结,汲取经验与教训,聚焦欠缺与问题,是对未来的规划与承启,以便将来一段时间能够更好、更快的发展。二者,两会期间,媒体跟踪报道,万民热切期盼。两会作为万众瞩目甚至世界瞩目的焦点,不仅担负着万民的期待,更是向外展示我国法治社会、民主社会的发展进程。若是频繁曝出些无关紧要的花絮新闻,岂不苍白了民众的期待?三者,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地位由法律授予,代表既代表人民行使权利,行使权利之时就更要履行自身的义务,更要对选民负责。对于政协委员,参政议政才是职责之所在。然而这些花絮新闻向我们昭示了什么呢?至少,感觉不到代表委员们的这份责任。 毋庸置疑的是,这些些许的花絮“瑕”掩盖不了两会总体上的“瑜”,比如有直指问题的——袁隆平呼吁国家把补贴石油钱用来补贴农民、有让人叫好的——政协委员杨维刚:尽快出台民间收留流浪者细则。再比如有值得实施的——人大代表建议:禁止500元以上烟酒进公务接待……这些提案事关民生福利、社会发展等,值得掌声鼓励。可是,这些提案只是提炼了社会部分的问题,尚有许多问题需要关注与解决。既如此,这些花絮岂不多余? 《 大家谈中国》的文章不代表BBC的立场和观点 欢迎大家投稿,请把文章发送到: 按键 tougao@bbc.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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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一个时代的故事

前言:  诗人海子去世20周年祭日——2009年3月26日,我坐在开往海子家乡的火车上,同一车厢,还有诗人西川、诗人大仙和作家张驰。西川作为最广为人知的“海子挚友”,在这个日子口儿编纂完1000多页的《海子诗全集》,宣布:“海子10周年祭完成了诗人的神化,20周年祭将完成诗人的经典化。”大仙和张驰,则在海子自杀那一年,一次醉酒之后,怀着弑父的冲动朝老一辈诗人发出吼声:“你们的时代结束了!最能代表新时代的诗人已经诞生,那就是海子!”这是诗歌江湖里的小辈压抑之后的爆发,也是偶然的、狂妄的、最终竟然实现了的预言。现在,这二位年届半百,大腹便便,在餐车喝多了酒,一个问另一个:“你说,为什么我现在对生活还有点兴趣,对文学就一点兴趣都没有?”另一个沉默许久,打起了鼾。   火车在黑夜里前行,掀开窗帘,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突然间不是很确定它将驶向哪里,只知道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抵达。也许我们也掉转了方向,逆潮流而行,不间歇地向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驶去。   那个时代,海子是欣喜若狂、有着自豪幻想的诗歌青年中的一个,他又在青春期的末尾,以25岁之躯躺在火车慢行道上自杀。这就像他诚实坦率而激动人心的诗歌最后的签名,也是他被神化的开始。这个为诗歌壮烈牺牲的故事提供了一个过分简化但吸引人的幻想——伟大的诗歌并非出自特殊的历史环境及诗人的努力,而是一个永远停留在青春期的天才自然流露的情感。他自杀的时刻,又逢美学理想和生活风尚改变的关口,也是更广大改变的征兆, “海子死了”,成为一座诗歌的界碑、一个理想主义完蛋了的标志、一个用死亡祭奠青春的传奇。   那个时代,又导引出我们今日所在的这个时代的一切,可它本身却在今天令人匪夷所思。那时的行为、趣味、禀赋,如今已经难于想象;那时追寻的梦想如今已经烟消云散;那时的         历史也已经被新的历史抹平。那个时代距今不过20年,很多人都曾亲身经历,回想起来却像隔了200年。那个笔名为“海子”的诗人的时代。   正文:   “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   穿过一条香樟树丛里的乡村马路,在一湾池塘边,海子的童年就显示在眼前——他一度赤脚在田野里玩耍,偷吃邻居地里的茭白,像只耗子;他也在麦子收割后的夜晚,眺望被一把火烧成焦黑的麦茬地,感受“苍凉”,就像后来他写下的诗:“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现在又是三月里,这个位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的村落,查湾村,是黄色的。田畦里的油菜花开了,汇成一片,倔强地朝向天空,吸收天光的亮。村里的青壮男人都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孩子和母亲,一个典型的皖南村庄,独处寂寞的家乡。油菜花像是乡村一年一度长出的壳,有着唐突的穿透肺腑的鲜艳。   因为一场春雨,天冷下来,海子的母亲、75岁的操采菊生起了火桶——一种皖南农村独有的取暖工具,木桶有个突出的沿,内里点上炭盆,人坐在桶边,脚伸在炭盆上烘烤全身。她腿脚不大灵便,得用手搬着一只脚才能跨进桶里,看我一旁哆哆嗦嗦,招呼我也坐进去。我们腿挨着腿,雨啪啪打着屋檐,屋子昏暗幽静。她从床沿摸出一本《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您读海子的诗?”“是的。以前不知道海子在写什么,他出事后,我就开始念他的诗。”   她翻动诗集,开始朗读开篇一首《阿尔的太阳》。她乡音浓重,读得缓慢认真,时常停下来辨认字词,诗集被翻得卷边乌黑,生僻字旁还工整标注了简单的同音字。她又连着朗读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亚洲铜》,每读完一首,都像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长松口气。她又翻到《给母亲(组诗)》,边读,边停下来说说她的理解:   给母亲(组诗) 风 风很美 果实也美 小小的风很美 自然界的乳房也美 水很美 水啊 无人和你 说话的时刻很美 你家中破旧的门 遮住的贫穷很美(风美,水美,就是我们家这么穷,他也觉得美啊) 风 吹遍草原 马的骨头 绿了(这说的是他自己,马是他自己,就跟那个“以梦为马”的马一样) 泉水 泉水 泉水 生物的嘴唇 蓝色的母亲 用肉体(捂住自己的胸口) 用野花的琴 盖住岩石 盖住骨头和酒杯 云 母亲 老了,垂下白发 母亲你去休息吧(他让我去休息,可是他现在休息了,我还在人世) 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 就像山腰安静的水 流着天空 我歌唱云朵 雨水的姐妹 美丽的求婚 我知道自己颂扬情侣的诗歌没有了用场(他早就打算好了,所以都没有用了)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他现在上了天堂,他幸福了) 雪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指地上的一只板凳) 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妈妈的屋顶 明天早上 霞光万道 我要看到你 妈妈,妈妈 你面朝谷仓 脚踏黄昏 我知道你日见衰老(她摘下毛帽,让我看她的白头发) 语言和井 语言的本身 像母亲 总有话说,在河畔 在经验之河的两岸 在现象之河的两岸 花朵像柔美的妻子 倾听的耳朵和诗歌 长满一地 倾听受难的水 水落在远方(他去了远方,再也不回来)   海子的父母住在一栋“历史的房间”里。既是一栋普通的乡村住宅,77岁的查正全和75岁的操采菊晚年相伴生活于此;又挂着上书“海子故居”四字的大匾牌,承载了海子纪念馆的功能。私人和公共记忆在这里互相区分又混淆。小院里的香樟树、红漆长条凳、小桌上招待来客的茶水和零嘴、大门上“好日子舒心顺意,美生活幸福平安”的对联……,都平常而有生活气息。村口却有个旅游景点常见的指路牌(标注“海子故居”),查湾村的村民已习惯把它当成标志建筑。“海子故居”里单辟了个小房间,存放着海子的藏书、照片、遗物、诗歌、朝拜者的题字……,它们来自外面的世界,填充着“历史的房间”。   最开始它自成一体,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来客的到访,每一次被观看,“历史的房间”都会被唤醒一点点,散发出你可以闻得到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气味。老两口逐渐缩小了,从肉体到精神,他们好象借住在这里,从不大门禁闭,永远欢迎来客,静静并排坐着,行使纪念馆管理员的职责,感受“历史的房间”散发出的气味。   “我一生修了8回屋!”说起来,查正全骄傲又无奈。“海子故居”正是这第8回。并非海子居住过的老房子,2004年重新翻修,格局保持原样,花了5万多块,用的《海子诗全编》的稿费。查正全一人雇了个包工队,盖了整整大半年,硬是在凹地里起了一栋屋,到现在水泥地板下还悬着空,全村可找不出比这更气派、更敞亮的了。这么费劲是为什么?“老有人来看,咱不能破破烂烂让人笑话。”   老爷子瘦削、苍悍,身体由内而外勃发着个性与倔强,又被克制在骨骼里,既不显露怯懦,也不施加怜悯。他有超强的生存能力,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裁缝、插秧高手、乡村小卖部老板、豆腐店店主,他也是不容置疑的家长。偶尔,他怒气冲冲地踏进堂屋,用土话大声吼叫,就像沉着冷静的人受尽苦难后暂时的无所顾忌。他尊贵、自负,从没被打倒。他的腰板笔直。   操采菊背有点驼了,有一年摔了一跤,腰锥错位,一直没治好。她有张又薄又软的脸,嘴巴闭起时,皮肤似乎飘在肌肉上,好象一枚被风吹起的玫瑰花瓣,或者是大草垛上覆盖的黑色塑料布,风吹雨打让它失去了光泽和弹性,薄薄的表面还生出了许多气泡。她所承受的精神打击更明显一些,就蹲在她的肩头,让她那么安静、缓慢、审慎。她时常被两种情绪左右:收拾海子遗物时,那只娇黄色的绒毛小狗能叫她笑起来,那是海子工作后买的,老大不小了,还玩猫啊狗的,那长不大的老小子呦;转头铺整盖在沙发上的蓝格床单,海子生前用过的,她又神伤地嚅喏:“东西在,人却看不见喽。”   2009年春天,海子去世20周年祭前夕,一个自称“卧夫”的长发男子来到查家,北京人,是个“做出版的”,他替一位叫“世中人”的北京老板前来重修海子墓。“卧夫”和“世中人”均为化名,他们怎么都不肯透露更多信息,留下1万元,又张罗着组织一次诗歌圈的“海子去世20周年纪念诗会”。怀宁县政府得知消息后介入进来,“卧夫”和“世中人”退出。   盛大的祭奠活动从这个“历史的房间”开始,一口气来了3、400人,北京诗人代表团、安徽文化名人、各地大学生、记者、还有县领导。20年后,海子的父母再一次见到西川,操采菊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温润地端详——胖了,胡子更密了,还斑斑驳驳夹了白碴。她就像看着另一个儿子。查正全却是礼数周全不能挑出半点不是的主人,外套一脱扔椅子背上,抖擞起精神张罗来客。他们不像想象中称呼海子的本名“查海生”,而是随着众人改口叫“海子”。这时候,“海子”不是个儿子,而是个神话中的主角。   1989年,查正全与操采菊把海子的骨灰从北京领回家。按查湾的习俗,“提前归来者”不可立即入葬,必须先暂存在临时的墓中。1992年,海子的骨灰才入土,坟冢矮小,前端却镶嵌了两樽佛像——一樽释加牟尼,一樽绿度母,都是海子1988年9月去西藏时从玛尼堆拾回来的。前方墓碑竖刻着铭文:“显考查公海大人之墓”,这是按乡俗,假借海子的后辈为他立的碑,称他为“显考大人”的,是当时正咿呀学语的海子的三位侄儿。   海子墓坐落于查湾村北的一处乱坟岗,海子在长诗《太阳·大札撒》中写:“我戴上麦桔,宁静地死亡/这一次不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坟岗上”,他恰好没有逃了这一谶语。   查正全和海子大弟弟查曙明花了两个月重修了墓碑,保留原来的坟冢,水泥外壳砌在上面,加宽了,小碑前又立了块巨大的花岗岩墓碑,上刻“海子墓”。它在山岗上独树一帜,自成一幅陵园气派。祭拜仪式开始前,看热闹的村民头顶毛衣,坐在坟边的水泥台阶上晒着太阳。县领导致了词,将海子置于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发生地、陈独秀的家乡这一背景中,“打响海子这一具有深远意义的文化品牌”;海子父母在闪光灯包围下向墓碑敬献花篮,老两口神色紧张,一言未发,始终紧紧攥着西川的手。   高河中学朗诵队高声朗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太阳当空直射,诗歌在坟岗上清透辽远。此刻好象才是祭奠活动真正的开始,纳凉的、蹲地上抽烟的、闲聊的、拍照的,都肃穆起来,仿若突然意识到,诗歌与诗人不该被遗忘。可这仅仅是祭奠仪式中,“海子死了”的又一次强调和闪回,它发生在与诗歌相距甚远的安徽农村,在外面的世界,诗歌极少被朗诵,诗人渐渐不再发出声音。关于死亡的记忆太强烈了,远远比死亡所夺去的生命的记忆强烈得多,海子的诗人形象已经逐渐消褪,“海子死了”却仍然茁壮的活着。就像每个季节都会收获的水果,或者一份有着稳定收入的公务员的工作。那一刻,每个人好象都重温和理解了他的死亡。   “不理解。”对于海子自杀,父亲查正全的回答只有这又快又短的三个字。他不愿谈论再多。只有母亲操采菊不经意的轻叹——如果帮他在家乡找份工作,如果让他去南方下海经商,如果……“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1989年下半年,海子父母觉得读书无用,让另外三个儿子全辍了学。大弟弟查曙明已经三次参加高考,最小的查舜君,初中没毕业。三兄弟已近中年,现在分别在合肥、西安和北京打工,卖点体力,做些小买卖,生活拮据。   海子的母校,也是三兄弟的母校,傍晚下课的高河中学操场上有场篮球赛。学生阵阵呼哨围了个水泄不通,操场后身,曾经是海子上课时的教学楼,早已拆尽,起了栋规矩、簇新的小楼,过去已经无迹可寻。突然有学生认出了西川,人流如同蜂群从操场边涌过来,索要签名。没人识得人群外的查曙明,他就像个长篇大论的手稿被甩在外面的句号。他继承了查家矮瘦敦实的身形,皮肤黝黑,憨厚得有点腼腆,生活的重压又盘踞在他身上,好象永远不会散去。他叹了一句:“我们的命运全改变了。”   “我本是农家子弟”   1964年3月26日,海子出生在父母的婚床上。那是只年代久远的香樟木海棠雕花床,结婚时打制,有50多年历史,红漆斑驳,又蒙了一层灰,好象是从更遥远的年代流传下来。老两口至今还睡在上面。诞下海子时,操采菊已经31岁,前头有两个女孩,因为只叫了接生婆没请医生,一个2岁夭折,另一个只活了7天。海子出生时,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捧起这个男孩,接下来的几年,又头碰头捧过3个男丁,分别是大弟弟查曙明,二弟弟查训成,小弟弟查舜君。查湾村有个说法,头胎的男孩命硬,既和家族中其他人犯克,又将亲属的精气独聚一身。   1984年,海子第一次向家人展示他写的长诗《但是水,水》,读者是大弟弟查曙明。  “你这个没人要,还不如写点小说,赚点钱。” “那我就写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写成小说,赚了钱,给他们在高河镇买栋大房子。”   海子父母的爱情故事,恰好与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巧合,小说里写:“诗人母亲对诗人父亲的伟大爱情,不正是对她父母那种平庸而规律生活的浪漫反抗吗?她这样一个富商的女儿,却选择了那个一文不名的工程师。”操采菊,她这样一个地主家的女儿,却选择了那个一文不名的裁缝。   19岁那年,操采菊梳俩麻花辫,有种生命力旺盛的美。她在茶厂做工,生了副好嗓子,擅长黄梅调,是厂里文工团的台柱子。那年排演《卖货郎》,她反串男角“卖货郎”,得了县里的二等奖。四处巡演,到了缝纫厂这一站,遇见查正全。他小时体弱,13岁就学裁缝,20多岁手艺已远近闻名。“我就图他有个手艺。”50年过去,操采菊讲起当时的爱情,只这淡淡一句。苍老掩藏了他们的情感,在外人面前不显露一丝亲昵,可他们之间的依赖与恋慕甚至比他们相遇那天还要强烈——他们定了终身,不顾家人的反对,私奔了,徒步从怀宁走到临县祁 门县 ,走了5天5夜。   海子还是个孩子时,是个漂亮的圆脸小男孩,皮肤光洁,脸颊宽阔,神情温柔愉悦。查家属于吃苦耐劳的一类,与当时全中国的乡村家庭一样,熬过严冬、饥饿、超负荷的劳动,做父母的天经地义的认为,吃饱,并能活下来是首要的,聪慧、敏感、浪漫,都与生活无关,如果有,那就是意外的恩赐。   不知是不是有一点随母亲,海子带了些与荒芜粗糙的乡村生活格格不入的特质。他爱干净,穿着父亲缝制的的确良小套装,背一小布包,里面装着毛主席语录,是个孩子头儿,在街上跑了一整天,鞋上一点泥巴都没有。念过私塾的操采菊老早教他识字,随手抄起手边一本《安徽文学》,就教他念起这四个字。他喜欢看连环画,《西游记》、《三国演义》,看完了就拿一芭蕉扇再讲给小伙伴听。他爱唱歌,常唱一首小调:“毛是毛泽东,东是东方红,红是红太阳”。生产队组织演《智取威虎山》,他立刻被选中,上台客串了个小兵。 5岁那年,查湾村的“背诵毛主席语录”大赛上,海子作为个头最矮、年纪最小的选手,登台背诵毛主席语录48条;下半年他就被牵着手坐进了查湾小学的课堂。10岁跳级转入高河中学。1975年,高河中学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并没因文革停课,改造河道、半工半学倒一样儿没拉下,海子的中学同学李智提起初中升高中的一道考题:“24小时等于多少分钟?”他们所获得的最大教益,是读书,可以离开乡村。海子留给李智的校园形象非常模糊,仅仅是“年纪小”,“不偏科”,唯一的插曲来自查正全,高二时平衡文理科人数不均,海子被转入文科班,查正全的倔脾气上来了,训斥说:“是不是你学习不好才被转班的?”   半年后他以怀宁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接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了给家里挣1工分,那天海子做工上了树,村头有人喊他考上大学了,他蹭蹭爬下来,一口气跑到几里地外的高河中学。家里的欢庆仪式极为盛大,请来了街坊邻居和远房亲戚,杀了头200多斤的老母猪,“来的人比今天都多呢!”查正全至今仍很骄傲。那年海子15岁。   李智师范学院毕业后,留在高河中学做语文老师,他面临着全中国中学语文老师都曾必须应对的问题:向学生讲起选入课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究竟说它是乐观还是悲观。李智坚持说那是首积极向上明媚的诗,却也要解释老同学的自杀。1989年1月28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海子保留着回家乡探望同学的习惯,却也没什么好聊的,那天夜里呆到很晚,李智推一自行车,沿乡村小道把海子送回家,还途径了后来海子埋葬的乱坟岗。天气料峭,风吹得人脸疼,至于说了什么,在记忆里已经模糊,李智说,他从未真正了解已经是“城里人”的海子。   与家乡的隔阂也渐渐渗透,那是种被风吹得四处翻滚,却发现根并没有拔断的感觉。他与父母,弟弟,很少交流,好象有许多话讲,又只有小事可以讲起——就算已经在北京上了班,他还是爱干净,假期回来,硬要在家里开的豆腐店那扇大锅里,烧上一锅开水,爬进去,洗个热水澡。他安安静静,喜欢在冬日寒冷的天气里,找个有太阳的地方坐下奋笔疾书,操采菊问他:“你都工作了,干吗还那么用功写?”他答:“你不懂。”   李智随身带着一张海子的黑白一寸照片,他还执意要讲讲他所理解的海子自杀的原因:“源于社会现实与共产主义理想之间的冲突。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崇拜毛主席,心红眼亮,海子到了北京体会到了社会的不公,他选择山海关卧轨,既有献身国家的意味,也是愤慨和无奈。你看他留的大胡子,又密又长,马克思什么样儿,他就什么样儿。”   1986年-1987年间,海子在《诗人叶赛宁(组诗)》中写: “我本是农家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都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位纯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但是为什么 我来到了酒馆 和城市“     北京:诗人诞生   1979年夏天,海子到北京大学法律系报到,临走前一天正好赶上查湾村放露天电影,演的《铁道游击队》,父亲查正全用全村都听得到的声音对他说:“今天你看火车,明天就坐火车喽!”海子从合肥火车站出发,穿着父亲缝制的崭新中山装,拎着母亲做的花布棉被,查正全掉泪了,海子看不出一点伤感,对未来跃跃欲试。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新生,学校还有些应接不暇,宿舍不够用,一个班30多个男生10几个女生,都住一间大平房里。同班同学刘广安第一眼瞅见海子,他混在兴奋嘈杂铺盖床褥的新生里,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个头真小,年纪也小,几乎是个孩子,还有他的花布棉被在一群绿色的行军被中十分扎眼。法律系课程松散,教材也不齐备,大伙憋着劲儿看书,考古、哲学、文学、诗歌……找到什么看什么。   80年代的大学校园显然不提供社会经验,连职业技能也不训练,他们本能地获得训诫——进入高超的、脱离现实的学识共和国,这个共和国以希腊、德国、法国、美国的思想传统为传统,那些新移民,就像入伍的新兵一样,两手空空,脑中无物,他们最好的老师是他们自己,找衣服穿,找东西吃,找智力上有限却五花八门的供养品。刘广安说,大学四年让他变“老实”了,同窗都是各地状元,都有点自负,又十分上进,到了三、四年级,便各领了风骚。他本也写点诗,看过海子的诗后,“不好意思写了。”   1983年,海子剃了个光头。已是大四,他只有19岁,娃娃脸,架了副眼镜,总被当成小孩,就像他日记里写的“我过早失去童年”,又有了与年纪不相称的老成持重。大约为了挣脱那个令他不满意的孩童的壳,他随着同宿舍的同学把头剃了,有人去找他,一排光头从晾晒的裤子里钻出来,海子是个头最小的那个。   那一年北大组织了一次校园诗歌朗诵会,能装1700人的礼堂,站的站挤的挤涌进了2000人。诗社也遍地开花:龙头老大是中文系的“五四文学社”和《未明湖》,还有《启明星》、西语系的《缪斯》、政经系的《窗口》、图书馆系的《学海》、法律系的《钟亭》……海子既不登台朗诵,也不加入社团。   《钟亭》创办人、法律系的陈陟云第一次见海子费了些周折。绕过热闹纷繁的信息集散地“三角地”,海子的宿舍在38楼,位于校园西南角,偏僻幽静,楼道里兜兜转转,拐了好多弯才找到。同宿舍一同学在门口给海子刻蜡纸,帮他油印平生第一本诗集《小站》,收录了海子1983年写的15首诗。正是这本诗集引逗陈陟云到访,诗歌让他认定了海子是自己人,同在法律系又叫这关系近了一层。没想到是那么个腼腆羞怯的小个子,话不多,仿佛一个远离喧闹与中心的隐士。可《小站》后记里,海子又引用了惠特曼的一句诗:“陌生人呦,假如你偶然走过我身边并愿意和我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他写“我期望理解和交流”。   北大时常“流窜”来一些各地的“天才诗人”,83级中文系的藏棣接待过一些,大吵大闹牛气烘烘。还有几位合印一本《西风·沉诵·太阳节》,癫狂傲慢,慷慨激扬,宣布要打破一切传统,在废墟上建立起现代诗歌的殿堂。海子在侧,总安安静静来,闷声不语走,如同配角,非常不“诗人”。   在许多人的回忆里,骆一禾的形象更鲜明:面目清秀,身形挺拔,声音很轻,又时常引经据典颇具气势,老穿着一身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贴着兜、掉了色的那种,脚踩一双蒙了灰尘的白球鞋,好象从远方跋涉而归,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来自79级中文系,“五四文学社”骨干,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小站》让海子结识了他,接着是81级西语系的西川,和79级中文系的老木,后来被戏称为“北大四才子”。   他们年龄都在20岁左右,海子最小,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写诗和在写诗的时候活着,有一种刀枪不入之感——看不出这世界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他们。有时会去五四操场边的“燕春园”喝酒,毕了业挨家聚会,也不嫌麻烦跑去海子所在的昌平,谈论的无非是读书与写作。骆一禾侃侃而谈,是话语中心;老木有点要跟他呛着干;海子听得多,说得少;西川,作为20年后唯一的回忆者,“总是回忆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样子。”他们谈论黑格尔,讨论康德的翻译,憧憬但丁的《神曲》:“天堂、地狱和炼狱三章,我们一人写不出三个,那就三人各写一个。”他们渐入佳境,进入了一个小宇宙,那里的空气是温暖、潮润而不流动的,就像一间从早到晚关着窗户点了煤气炉房间里的空气。聚会又会以“集体睡觉”作为结束,多半发生在昌平海子的宿舍,一个歪在椅子上,另外三个横倒向一张单人床,第二天中午再被穿透轻薄的蓝色窗帘的阳光晒醒。   总与骆一禾作比,海子更加内向,可能有点乡村青年的羞怯,可他爱干净,不邋遢,只是会把白色的汗衫洗染成花的,旁若无人穿着,透着野小子的执拗。在西川的工作室,让他讲点更记忆深刻、更惊心动魄的友谊故事,他想了半天:“友谊就是平淡的,没什么戏剧性。打个比方,友谊它就是有人睡我家脚臭得要命想把他赶走,可海子干干净净,平易可亲,使人想跟他呆在一起。”   那时候他还被称为“查海生”,他骄傲的诗歌理想暂时蛰伏,他不够疯狂,过于谦逊,在回忆画面里近乎透明。被叫做“海子”,是后来的事了。   “在这城里,有我的一份工资,一份水”   毕业后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校刊做编辑的海子,像许多80年代青年一样接受了时代在他身上的复制,既没有选择权利,也不必担忧未来,校园生涯结束了,社会生活拉开序幕;作为一个头脑嗡声作响的诗人,他又习惯了这样的猜测:昌平隔绝了诗人期望交流的灵魂,增添了诗人的孤独。昌平位于北京东北侧,安放着几座皇帝陵园和一潭水库,偏远静谧,1984年-1989年,20岁-25岁的海子在这里度过。   1983年夏天,一帮人先被安置在“大钟寺大队”。现在已成为北京三环路边的繁华地段,那时候挨着乡政府,小巷子一拐,一排猪圈对面,正是政法大学青年教师宿舍。气味扑鼻,当然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宿舍顶棚上从早到晚趴着黑压压一片苍蝇。大热天也喜欢穿长袖衬衫、走路喜欢脚拖拉地的海子,拎着水壶到宿舍顶头打开水,与新同事相遇、结识。   海子是唐师曾在政法大学的第一个朋友。他也来自北大,“爱国卫生委员会”开会时,见到了那个趴在桌子上萎靡不振的圆脸校友。“不是开玩笑的,真有这么个组织,‘爱国卫生委员会’”,唐师曾说:“每个科室都要派一个刚毕业分配的大学生参加这个委员会,负责打开水、扫地、点炉子,一度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寄托在暖水瓶上,如果有谁拎起暖水瓶是空的,那简直如芒刺背。”由己及人,唐师曾直觉海子也有点懦弱,不会来事儿,北大毕业也没用,会写诗也没用,爱拍照也没用,社会鲨鱼的大嘴已经张开,把你吞下去,灭掉你的锐气。   1984年,他们被一辆大巴拉到了昌平,校领导踌躇满志站荒地上给他们讲规划:这里盖教学楼,那里是图书馆,一直盖到山脚下。这群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学校没盖好,他们倒先住下了。西环里的住宅区是昌平早期的楼群之一,六层红砖小楼,白漆点缀,依山而建,高级又气派,15号、16号两栋楼被买下做教工宿舍。两个人住共用两室一厅,再有一人常住城里,那就一人独享。海子几乎独自享用着15号楼302,比起挤大宿舍的同学,住筒子楼的同事,舒坦得多,第一年做教辅工资45元,第二年升助教工资56,既无需争取,也没有悬念,既不多也不少,商业文明和市侩作风的城市巨龙还没开始发育,多挣点钱、多花点钱的欲望不会对任何人起作用。   一群“文艺青年”在食堂里熟识起来。他们是北大诗人海子、华东政法诗人吴霖、爱画画的孙理波、还有住海子楼上的常远,他的本领是“人体特异功能”。海子年纪最小,个头不高,被当成腼腆好玩的小兄弟。他有口音,叫孙理波不叫“孙”而是“森”,还给吴霖说过一个有关家乡怀宁的歇后语:迎风撒尿——怀淋(宁),在他读起来,“淋”和“宁”是同一个音。起初在校刊发表诗歌时,海子用了个笔名“扎卡”,没过多久,便自称“海子”,取意青海的高原湖泊。   在孙理波看来,海子算得“时髦青年”。他们总相伴去看电影,海子订了电影杂志,喜欢〈乱世佳人〉,迷恋嘉宝;时不常听点卡篷特的磁带,看到孙理波画油画,海子也试着来上几笔;他的打扮看不出乡村青年的痕迹,整洁朴素,偶尔露花俏,有一次穿了件红毛衣,在一群黑灰蓝中很扎眼,校领导在班车上隐晦地表达了意见。他们看〈等待戈多〉,喝时兴的果子酒,喝到兴起走在路上大声吹牛,傍晚溜达回宿舍,瞥见副食品店门口摆摊卖菜的老农,突然对那平常景色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海子嘟囔:“别以为我们荒诞的生活才是生活,你看,粮食和蔬菜,这才是生活。”孙理波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那句“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正来自于此。   可他的创作过程还是神秘的。在昌平蜗居的5年是创作的高峰期,就像一只桔子,他没办法把自己从里往外全翻给人看,表现出来的仅仅是布满凹洞的圆壳。有一年从贵州来了位狂放诗人,听过海子大名,颇有兴致地提议去游览十三陵,在大红门,海子留下了日后流传最广的一张照片:阳光下他伸展双臂,头高高昂起,帽子捏在手上,阳光穿透他在地上留下阴影。孙理波是这张照片的拍摄者,他说,也许叫人失望,海子生性内向,不擅表现,这姿势是那位狂放诗人的主意,海子学样来了一张。20年后,狂放诗人早不写诗,被捕了两次,出家做了和尚,传说中练就神功:7天7夜暴走而不歇脚。   尤其因为自杀这样的结局,当人们回忆起来,不免会去强调那些当年发生而在今天看来预兆性的、狂乱的、一定会引发不幸的事情,却极少谈论那段时光的其他特点,比如欢乐情绪、无忧无虑、毫无顾及的自由,用孙理波的话说——他强调了好几遍——“小日子有滋有味。”他把海子分成了“诗人海子”,和“同事小查”,后一种身份,可能难于发现他的灵魂开出的到底是小白花还是小黄花,却易于察觉这个年轻人,连带的,还有他们这一群人身上平凡的、转瞬即逝的欢乐。   他们就那么住在昌平的西环里,在免费供给的两室一厅里,带书架、书桌、床、教研室随便搬回来的发黄的木头椅子、还有用电丝弯好的电炉,桌子上摆着昌平本地产的二锅头,或者果子酒,兴致起了还能煮杯咖啡。那是一个个愉快的傍晚,平均每周在海子,或者孙理波的房间聚会三次,毫不扭捏地朗诵他写的诗,谁也不会对这些诗感到厌烦或者大加评论。海子会一面用床单擦眼镜一面发出“恩”声表示赞许。“这首诗写得够好,可以再朗读一遍,”常远会这样说。有个叫马琛的,常远的朋友,他用职业演员的歌剧男中音朗读海子的诗,他认为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朗诵得更好的。有一天下午,我拨通了已经在广州做教授的马琛的电话,他即兴给我朗诵了一段《悼总理》,80年代著名朗诵艺术家林中华什么腔调,他就什么腔调,一点都不夸张。   小武第一次出现在海子宿舍,大伙揶揄他:“行啊,有女孩儿了。”那年海子20岁,小武是外语系大一新生,身材玲珑、活泼伶俐、通得人情世故。关于他们的相识,有个甜美的传说:海子上课问学生喜欢哪些诗人,小武站起来答:海子,引来哄笑和一段恋情。没有人确认这个说法。在他们相恋的1983-1985年,海子创作了数量惊人的愉快的爱情诗——“一匹跛了多年的/红色小马/躺在我的小篮里”,“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烦扰也许像甜蜜一样不为人所道,有个同事记起政法大学发生过一起跳楼事件,小武得知后万分紧张,误以为是海子。临近毕业,他们分开,她去了南方。   在海子仅记的3篇日记中,1986年11月18日他写:“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我差一点自杀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来。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   大约前一天,傍晚,海子与同事孙理波坐在政法大学从学院路开往昌平的班车上,车子破烂,窗户呼呼漏风,在初冬凛冽的空气中开了一个多小时,临近昌平时,俩人已经冻透了。拐过昌平的标志“李自成像”,郊区城镇临近,却是一片漆黑,全城停电。海子骂了句:“真像座鬼城!”在政法大学教工宿舍——昌平西环里,二人像行李一样被卸下,孙理波提议干脆去他屋里喝酒聊天算了。街口,他们在副食店买了几瓶昌平本地产二锅头和果子酒,配上几只羊蹄,吃的时候才发现,黑灯瞎火的,羊蹄的毛都没蹄干净。越发感到颓丧,闲聊到11点,海子郁郁离去。第二天一早,昌平下了当年第一场雪。几天后,海子对孙理波说:“那天你救了我一命。我本来打算干掉自己,喝了点酒回去就睡了,第二天起来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突然就不想死了。”   之后出现了小刘,一位昌平文化馆的朴实女子,她到西环里参加了几次聚会,便经常留在这里洗衣做饭,时间不长,又不见再来,孙理波问起,海子敷衍说:“她总想成家。”   1988年末,政法大学青年教师悉数搬离西环里,住进新建的学校宿舍。那群文艺青年恋爱的恋爱,成家的成家,海子每逢春节回家,父母都催:“该谈亲了。”他闷声不答。孙理波也忙着结婚,新房刷墙时,找海子帮忙,向来温和有礼的海子拿一滚子,墙上没滚两下,怒了:“以后有这种事别叫我!”孙理波感觉唐突,事后一想,海子大概不想接受这个小团体的疏远与解体,几个“文艺青年”都忙着应付生活,青春的假期就要结束了。   有天深夜,孙理波想到北京城里还有些牵挂的事儿,班车又没了,辗转难眠,正好海子敲门,他突发奇想:“咱们走去北京城吧!”他们上了路。拐过“李自成像”,踏上乡村土路,军都山像鬼影子一样立在身后,还有些奇怪的鸟,看不到却听得到。海子走在后面,拖拉着脚,扬起灰尘。走到一半,他们在西三旗附近找了个路灯坐下歇脚。灯火绚烂的北京城已在眼前,海子投身其中时,抬起头仿佛看到一只闪光又压抑的巨龙腹部的鳞片,在远处观察,又觉得巨龙覆盖了整个天空;越来越远的昌平则灯光星星点点,在这个年轻的诗人眼中,真说不上来,是安详还是寂寥。 信仰与宗教: 对神秘主义的迷恋   “海子的目光不聚焦,与你四目相对,却觉得没有在看你,而是穿过你,投向更远的地方。他的目光散漫、迷茫,他又在人多的场合不急着成为话语中心,更像‘性格诗人’,游移不定,心不在焉。”   这是海子留给诗歌评论家唐晓渡最深的印象。从表面上看,海子还是那个没有过多强烈倾向的小伙子,他沉默寡言,举止有点笨拙,然而有时候——而且准是在跟谁单独面对面的时候,他会突然特别爱说话,举止急噪,动不动就笑,那兴奋又会像它突然出现那样,突然很快地消失。可作为诗人,他起了些变化。   唐晓渡1982年起在《诗刊》担任编辑,到1986年,一度诗歌投稿一天要装5麻袋,十几个编辑按行政区划分来审读。同年,深圳与安徽的两家报纸发起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有如现今的“超女”,民间诗歌青年倾巢而出,在这个诗歌集会上,展示了由100多位诗人组成的60多个“流派”。西川回忆,那时候各路诗人都有个如同《智取威虎山》中的土匪联络小本,到处都有总舵主,走哪儿都得拜山头,诗人的“江湖气”仿佛又更容易获得真正流氓的“赏识”:一次“圆明园派”首领黑大春流落青岛身无分文,拿身上一根宽皮带在火车站卖,来俩地痞叫嚣不能在他们的地盘做买卖,给他带了回去,黑大春以为要挨顿揍,结果大哥出面,一听说他是个诗人,请吃了顿饭,皮带买下,给了笔路费,护送到火车站回北京。   唐晓渡是“官方”的人,又与民间诗人颇多交集,既融入其中又在一旁冷静观看。在他看来,海子应时而生:诗歌与诗人诞生的环境,既不能太沉静,也不应太嘈杂,那正是80年代,不被政治左右,也缺乏商业操控。文艺思潮爆发出了压抑后的巨大力量,如同日夜不息的盛宴,诗歌成为其中最敏锐的时代触角,吸引了最优秀的年轻人。“诗歌界优秀的头脑太多了。海子是优秀中的一个,他很独特,却也不是一下子闪现出巨大的天才的火花乃至火光那个。”   海子的诗歌创作被分成两部分:1983年开始创作的抒情短诗,和1984年开始创作的长诗,其中包括未完成的〈太阳·七部书〉,前一类宛若“人间少女”,有母性水质的爱,后一类却是“天堂中歌唱的持国和荷马”,转向父性、烈火般的复仇。诗人藏棣说,海子的诗总体而言,有种对中国古典文学文人气的不信任和抵触,在诗学论文〈一份关于诗学的提纲〉里,海子痛斥中国古典文化,批驳他们缺乏信仰与宗教。海子除了他所享受的青春之外,还需要信仰和仪式,仅仅有诗是不够的,他需要超出诗的东西,一种能让他顶礼膜拜的超越物质世界的象征。   他选择了太阳。他崇尚梵高,他给太阳神殿树起12根柱子,他写:“沉闷的心脏打击我!露出河流与太阳/我漠视祖先/在这变异的时刻在血红的山河/一种痛感升遍我全身!”他高兴地知道波斯人、埃及人、印度人以及其他古老民族都崇拜过太阳,他熟记那些太阳神的名字,在这些宗教中,太阳又通常代表着繁殖力:太阳使小麦和桃花生长,太阳带来生命。“对生命的讴歌、对生命的热情,还有一些悲伤和真挚,是海子的诗最可贵的地方。”   1988年8月8日,唐晓渡对日子记得很清楚,他前往西藏参加诗会,在拉萨偶遇已经云游了半个多月的海子。诗人一平与海子同行,俩人背着大包,讲起一路蹭火车的经历,十分欢快。一平讲,有时海子也叫人吃不消,夜里在小旅店抽烟,把被子点着了,差点被人赶出来。他们在拉萨途径玛尼堆,每人都拾了些碎片,惟独海子一定要背两尊巨大的石头佛像,唐晓渡劝他,六字箴言自有深意,不过是个象征,不必劳神背这么重的东西回北京,海子坚持说他那两尊佛像有特别的故事。他对藏域文明与神秘主义有着偏执的迷恋。   西藏之行还有个小插曲。海子结识了正在组织诗歌节的一位西藏女诗人,她已成家,且小有名气,第一天初谋面,海子就表达爱意,西藏女诗人当他是个小孩,向朋友抱怨了一下,视作儿戏,几天后,海子又深夜到女诗人家喝酒,入夜要求留下,女诗人愠怒着把他撵走。海子的友人猜测,这大约反映了他对雪域高原的迷恋,野小子的执拗劲儿说上来就上来。也许带了一点西藏既可接近又不能参透的心情,海子离开了西藏,同时期写下这样的诗句:“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海子的诗歌创作理念与骆一禾相近,他们曾经谈论写作如同一个黑洞,那种燃烧生命式的写作、“赤道”式的写作,总会不由自主被吸进黑洞。他写作的长诗〈太阳·七部书〉便寄托了他意图在诗中寻找信仰,暴烈与燃烧的激情。他景仰诗人歌德,而歌德的〈浮士德〉从容写了60年;他又将情怀寄托于荷尔德林,写过诗学文章〈我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这位生性浪漫的德国诗人晚年发了疯。海子高速工作,一天能写几百行诗。海子去世后,骆一禾在纪念文章〈海子生涯〉中写:“他的生和死都与〈太阳·七部书〉有关。在这一点上,他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骑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取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结。”   与海子住同一栋教学楼的常远仿佛对海子有先天的吸引力——他自大学起研究“人体特异功能”,身边群聚一群神人,传说中他更是法力高强,人称“常大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20年后再见到常远,他在中国政法大学司法考试部的半地下室办公,研究与“人体特异功能”一脉相承的“法制系统工程”。一位平常的中年人,时常被两种情绪左右:自称研究“人体特异功能”多年,受到过钱学森的接见,辉煌一时;又坚决不承认自己懂得气功,更没有教授过海子,“要说气功大师,海子才是大师。跟他比,我是一,他是十。”1979年起气功亦是社会风尚,神州大地遍部特异功能者,毛泽东去世后,更有戏称“神没鬼出”。政法大学那帮年轻教师受常远影响,也几乎人人打打坐运运气。海子对特异功能或气功的兴致,也许源于对神秘主义的迷恋,一位同事撰写的文件里写:“海子涉猎甚广,博览群书,所关注的领域包括东西方哲学、文学、艺术、政治学、法学、系统科学、数学、逻辑学、语言学、美学、生命科学、人体科学、理论物理学、心理学、佛教密宗、道教、历史……”常远说海子无师自通,练功的热切无人能及,时常深夜练功,用手在水面上运气以验证功力,天刚破晓,还能见到他在小山的水塔边打坐。   诗友们都知道他练气功,也是值得理解的事。这个诗人,仿佛可以通过这种途径,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象,引唤出诗中要表达的幻象。他大概经历过这样一种折磨:气功练到某种程度,他给自己和别人造成了才气得来不费功夫的错觉:词句从他笔下涌出来,双关、隐喻、神话传说……;可过不了多久,他的欢乐情绪就会和一些执拗混合在一起,接着又是狂暴的写作,和接近绝望的忏悔,这种不断反复的过程中,他既没有时间来写他的诗,也没有空闲修改手稿。   海子去世68天后,1989年5月31日,28岁的骆一禾去世,鉴定书上写“用脑过度,造成脑血管突发大面积出血。”随后不久,老木移居美国,来信渐少,精神越发癫狂。只有西川还留在北京,有条不紊地整理手稿、编纂诗集、做教授、写诗……。而诗人与诗歌,越来越如同“80年代的游魂”。   美国小说家约翰·契佛的小说〈苹果世界〉里,有那么一伙5人组合的诗人小团体,其中一位开枪自杀,一位跳河自杀,一位自缢,一位死于震颤性癫痫,剩下的一位奋力反抗自毁的预言,活了下来,还很长寿,依然在写一些歌颂光明与天空不可剥夺尊严的诗歌,可是有一天,他感到一种邪恶的诱惑……在西川的工作室,我对他讲起这个故事,他沉思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也有没绷住的时候。”西川说海子有时像住在他的身体里,在他游移不绝的时候,在他不再感到激动的时候,那个野小子就冒出来,猛力推他一把。   西川还是继续讲过去的事。“北大四才子”凑在一起常喝酒,骆一禾和老木有点酒量,海子酒量不行可架不住爱起哄,只有西川不喝,几杯下肚,都东倒西歪,留下西川一个人收拾残局。命运的安排好象复制了这酒局上的分工。西川至今仍滴酒不沾。   时代的晚上   1989年3月25日,海子自杀的前一天,他清晨6点半坐上了从昌平开往北京市里的班车,穿着那件被校领导批评太花哨的红毛衣,外面套着灰夹克,背包里放了四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还有几只桔子。他也许依然感到“肺要坏了,嘴里充满着烂苹果的味道”。这是一星期前,他到《诗刊》编辑部找唐晓渡时说的一句话,当时海子坐沙发上闷闷不乐,觉得北京的诗歌圈子真有些霸道。   1988年冬天,唐哓渡与诗人芒克、杨炼等组建诗歌团体“幸存者俱乐部”,将北京的〈今天〉诗歌圈和圆明园诗社聚合在一起,邀请人名单中有骆一禾、海子和西川。骆一禾以一封长信婉言拒绝了,信中大意为:诗人确实应该为自己创造一个小环境,但是我天生不喜欢进入到任何一个集体,我更愿意一个人独立的读、写、想,考虑再三,我还是不参加了,希望俱乐部越办越好。“北大四才子”中的老木急了,他跑到〈诗刊〉质问唐哓渡为何不邀请他,唐答:“幸存者俱乐部”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权力机构,不过大家志同道合造一个氛围。俱乐部每月一聚,每次集中讨论一个人的作品,大约第三次讨论到海子时,因为“长诗”的创作理念起了些冲突,大都认为海子的长诗不够丰满,缺少足够的支撑点。起初还比较讲风度,诗人多多说着说着起了意气,一句“你们这些年轻人,说你们不行就是不行!”海子急红了脸,匆匆离去。   事后,这成为海子难于融入北京诗歌圈的佐证,再加上早前他还受到过“北京西山批判”,在四川旅行时也遭遇一位四川诗人的讥讽,海子仿佛始终处于一个边缘化的位置。   海子到达学院路后,步行去西直门火车站坐火车。好多人努力回忆,说那天早晨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是那个季节中典型的美好三月风光;也有人坚持天色阴沉,周围散发出一股沉重的气味,在不幸即将来临的时刻,飘着蒙蒙细雨。路上他碰见了骑自行车上班的西川母亲,她远远看着海子,不大敢确定,没有打招呼。她蛮喜欢这个年轻人,每次到家里做客,都干净有礼,她还觉得他长得“俊”。海子的目的地是河北山海关,作为北京周边少有的慢行火车道,那里已经有过几次卧轨事件。有所准备的人才会了解:躺卧在火车头前往往被顶着走出去好远,慢行道不同,火车缓缓开过,躺到两截车厢中间。有一次,海子跟昌平诗人苇岸讨论怎样死去才有尊严,苇岸说上吊太难看,海子说最体面的死法是从飞机上往下跳。   大约10天前,政法大学的同事搞了一次聚餐,海子喝醉了,第二天一醒,就怀疑自己醉后讲了许多不当的话——有关他和初恋女友小武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对小武的伤害,难以自我原谅。根据《海子评传》推论,已嫁到深圳的小武打算移居美国,那阵子回到北京,与海子告别。依据是,2月份海子的创作里频频出现有关海洋的意向:《献给太平洋》、《太平洋上的贾宝玉》……,还有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的最后一位恋人,直到海子去世前夕才为人所知。她是政法大学的一位女教师,已经成家,她在不被知晓中陪伴海子走完人生,有张流传广泛的海子照片,印在〈海子诗全集〉的书脊上:他眼睛半弯盯住镜头,手举在半空,愉快地笑着。照片正是那位恋人所拍。   海子自杀前一个星期,孙理波生了个儿子,整个星期都没在昌平住。最后一次见面,他刚把自行车停在教学楼门口,海子走出来,拿一沓表格,神情颓丧,还象以往那样,走起路来脚拖地,嚓嚓作响,抱怨说:“他们评讲师,也不告诉我一声。”孙理波安慰他几句,也不是有谁故意要排挤,评讲师拿表格全靠自己盯着,他觉得海子太心不在焉。海子邀他回屋聊会儿,他拒绝了,家里还有儿子哇哇乱叫等着照顾。孙理波没想到这是最后的谋面:“海子说,我曾经救过他一回。那一次,假如我陪他说说话,也许还能再救他一回。”   海子3月25号中午抵达山海关。(地貌,实地考察一下)他在街上闲逛,太阳炽热,他只吃了几瓣桔子。   回头再看,才发觉那是最后的告别。3月11号,海子和骆一禾、老木来到西川家,仿佛往常一样谈文论道:骆一禾是话语中心,老木要跟他呛着干,海子缄默不语,西川面目模糊。街上已有些蠢蠢欲动的味道,老木是骨干分子,走哪儿都带着保镖。他很快因政见不同与骆一禾吵了起来。在那不甚愉快的回忆里,海子好象只说过一句话:“你们城里人想到乡村的麦田,总以为生气勃勃,你要看夏末麦子收割后的田野,只剩下烧黑了的麦茬,那是‘荒凉’。”   3月25日凌晨3点,海子在宿舍里喊了声“我不行了!”。单元楼里的几个同事赶到他房间查看,敷衍走同事,他写下了“不是遗书的5封遗书”。几次提到“幻听”、“折磨”、“昏迷”,他写:“从上星期四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为暴徒常远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孙某又对我进行了1个多星期的听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直到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   海子失踪了两天,3月26号,政法大学校方打开了海子宿舍的门。房间明亮干净,蓝色窗帘依然微微透光,书架整理过了,7卷本印度史诗〈罗衍摩那〉摆在书桌显眼处,没来得及修改的手稿,都被塑料绳捆成小捆,放在从家乡带来的小木箱里,摆得一丝不苟。捆扎的塑料绳被仔细编成了麻花辩的样式。5封“遗书”放在抽屉里。   常远急了。他被要求立刻写出一份交代材料,他也祈盼尽快找到海子,“把这件事情彻底澄清”。他写:“这些年来,我在与海子的整个交往过程中,关系一直很好,我从未与他吵过一次嘴,也从未与他闹过任何别扭。”自杀消息传来,常远本打算也去一趟山海关,被同事按住,学校通知他“不许外出,随叫随到”。4月的精神鉴定会上,常远解释说,也许海子练气功走火入魔,脑子里出现幻象,把这幻象强加到了他的头上;可他也又坚称海子绝对没有精神分裂。“有一次他大叫屋子里闹鬼了,我和马琛过去一看,一面墙上的唐卡突然飞到了另一面墙上,地上的椅子咔咔抖动。不是幻象,是我们亲眼看见的。”海子最终被鉴定为“精神分裂”。   海子躺到火车慢行道之前,把外套脱了,叠好,放在一旁,下面垫着书包,里面有最后一封遗书,他否认了前5封“遗书”,写道:“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在后来不断衍生的神话里,海子肠胃里仅有的几瓣桔子成为太阳的象征。神话里说,桔子在他手上,不偏不倚被火车斩为两半,就像海子的身体一样。   学校接到警方的电话时,已是26日深夜,电报迅速发到安徽:“海子病重,父母双方速来。”海子的父亲查正全说,这叫“骗”。在山海关,他们见到的是冰冻过,整理过遗容的儿子。有张追悼会的照片,海子躺在花簇中,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脸被抹得灰白,头发往后背,神色,有一点窘迫。他以一种全中国的殡仪馆都极为擅长的弱化个性的方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查正全和操采菊穿着土布棉袄,为防昏倒,被众人架在一旁。   他们在北京只呆了4天,走时带着海子班驳的小皮箱、亮黄色的绒毛小狗、蓝格子床单、行军水壶、绿色挎包……还有2000多册藏书。辗转几次搬家,它们都没有被丢掉。最后一次,海子大弟弟查曙明的儿子、二弟弟查训成的媳妇和三弟弟查舜君,花了两个月为这些书编写序号,再由在文化馆工作的堂姐输入电脑,就像组建一个小型图书馆,四家人里有文化的,都出了力。它们整整齐齐,脊背上粘着小标签,码进“历史的房间”。   “ 海子的死使他成为持久的信仰 ”   坐在那只年代久远的香樟木海棠雕花床上,谈论着海子的查正全与操采菊,至今仍陷在那种迷惑里——在他们的回忆中,这个儿子有个愉悦的童年,看上去平静舒缓的青年时代,即便跟家里不是很亲近,他们也能理解,毕竟他已是个“城里人”,可是突然间他定格在那个遥远陌生叫做“山海关”的火车铁轨上,就像戛然而止的琴弦,他们从未料想也不能明白。而关于这个儿子的记忆,在他去世之后,又奇怪地繁衍生长起来。   1989年夏季,海子去世后不久,“海子故居”来了位叫孟璐君,或者叫东军,或者叫曾照东,或者压根不知道叫什么的年轻人,他自称海子生前诗友,住了几天后,又说是一起练气功的。他在查家住了1个月,临了“借”走了海子藏书6本(包括海子自杀时带在身上的《瓦尔登湖》和《孤筏重洋》)、遗书两封、生活照两张、追悼会照片十几张,押的是他的各种证书:中国作协山东分会文学讲习所结业证、华夏智能气功科学函授班学员证……,每个证件上的名字都不同。至今证书仍押在海子故居内,藏书遗物却再没回来。后来还有位叫胡志勇的,在查家住了半个月,仿佛等待着什么,从美国来了封信,字体清秀,是个女孩写的,内文操采菊看过一眼,大意说海子是为“我们”而死,收到信不要回了。胡志勇拿着信不辞而别。络绎的来客,既显示着海子在外面世界日益增长的分量,也考验老两口的戒备心,他们怀着欣慰和朴实接待他们,又被一次次的欺骗和不辞而别搞糊涂了。“那个胡志勇其实人不错,老头胃出血犯了,还寄药来。”操采菊说。   海子去世几个月,“幸存者俱乐部”在诗歌节上安排了悼念海子的段落,诗人们在一架点上蜡烛的灵车前低诵海子的诗,曾经“批判”过海子的多多,忍不住落泪。西川曾经在〈死亡后记〉中用AB,CD,EFG指代这诗歌江湖中的恩头债主,他既不想再激起波澜,又无法回避那些与浪漫情怀背道而驰的俗世纷争。而自杀,仿佛使海子获得了一种“权利”:“海子死后,他慢慢的不再属于诗歌江湖,他就变成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海子始终追求的信仰与仪式,也因为死亡而意外获得:“中国人的自信,中国人的自卑,中国人的得意洋洋,中国人的信仰缺失,都要为死亡让步。海子的死使他成为了持久的信仰。”   1990年,海子去世后近一年,〈花城〉上发表了海子的一组诗,这是他第一次在官方刊物上发表诗歌。开篇是一首〈祖国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籍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 这些诗立刻引起激烈回响,海子开始获得更多关注。其中一条评论为:值得庆幸,中国的知识分子这么快就恢复了有力的声音。   夹在80年代和92年市场经济盛行之间的过渡期,大学校园与文艺界气氛压抑,海子语言的强度、王位、血、太阳的荣耀、以梦为马的精神、5月的麦地……提供了一种对抗萧条的幻想,阅读海子如同一种秘密的兄弟会,分享一种隐秘的雄性情谊。北京大学教授胡续东就是这么一位:“那段时光令人难忘,海子带来一种悲怆,一直差不多到了网络时代,人才变得油滑起来。”   胡续东说,除了诗歌养分外,海子更准确地击中了后世青年隐秘的意识,这关乎一种情绪,更像是种生活方式:“一条就是背包暴走,海子两次去西藏,之后是青海、四川,以一种强烈的抒情为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重新命名,对更年轻一代很有吸引力,他们每年一到暑假去西藏的去西藏,闯新疆的闯新疆,走西口的走西口,奔走造就一种工夫在诗外的气象。还有些文学青年,在海子身上发现了一个农业文明抒情者的身影,他们正巧在商业浪潮到来前感到无所适从,海子就像有招魂术一样,他们全都开始写‘麦子诗’,在海子身上注入了一种戏剧性的自我投射与自我幻想。还有一拔是90年代早期的文艺青年、摇滚青年、戏剧青年,齐刷刷跟商量好似的读海子,都有点像顾长卫的《立春》里那帮人,一帮在强大的离心力之下,被摔出来的无所适从的人,他们觉得海子是能够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能够让他们看到一种被我们后来称之为‘文化创意产业’的怪兽到来之前的,那种个体的文化书写者最后的尊严。”   不仅海子被神化,整个80年代都被神化,有时候它会伪装成全民精神史的形象出现。在胡续东看来,与海子共同走过青春期的那拨人,也许没有后世狂热,却有“更多伟大的同情和隐蔽的认同”。   直到1990年,海子的同系校友陈陟云才得知自杀的诗人“海子”就是同校诗友查海生。1983年海子毕业前,他们在北大五四广场外的“燕春园”匆匆一聚,就着两碟花生米,点了支五星啤酒,喝到晕忽,陈陟云为海子念了首〈饯别——送查海生同学〉:“日光灯也扑打着炫目的翅膀/你就要走了/我们仿佛是两条不同坐标轴上的/两个不确定的数/相遇,一切都还是零……”毕业后陈陟云回到广东老家,从事司法工作。现在已是一位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偶尔写诗,也热中接待来访诗友。诗的感性、真诚与悲悯,在他看来,成为刚性的、冰冷的法律的调和。2008年四川地震时,他被要求作首诗,陈陟云拒绝了:“诗,应该是生活中升华了的东西,唯美的,可望不可及的。我不写地震诗,并不是说我不痛苦,我不担当,而是不能用诗来担当。”   那位宣称看了海子的诗不就好意思再写的同班同学刘广安,毕业后也来到中国政法大学,不同的是海子教书,他读博士。毕业后留在中国政法大学做法制史教授,这使他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谈起海子与小武的恋爱,老教授有一点点激动,他叫她“海子的小朋友”,在海子书桌的一面小镜子上看过她的照片:“用金童玉女形容都不为过。海子的小朋友个头不高,轮廓分明,很有异域风情,好象个俄罗斯少女。” 这位发际线已微微向后退去的老同学,果真没有再写诗,他说就算分手曾经让海子痛苦,也促使他创作了更动人的诗句——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名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有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经历过让他迷醉、又使他心碎的初恋”。刘广安啜泣了起来。   海子的四位恋人,如今也近中年,知情人都以“保护她们”的心愿不再提供更多线索。初恋小武,和最后一位同事恋人,都经历了波折的婚姻,至今仍孑然一身。打通西藏女诗人电话时,那头是个讶异的中年女性声音,她几乎忘记了那个20年前在西藏匆匆谋面的小个子诗人,只是简短地说:“海子不该自杀,他和骆一禾,他们都是富有才华的年轻诗人。”   1989年2月,海子曾写下〈四姐妹〉,象是对那些匆匆恋情的惋悼: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高举到我的头顶 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岗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 落满灰尘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    “就好象一群人结伴前行,走着走着,没留神的,突然少一个人。活生生的没了,活生生的没了。”与海子短暂同事的唐师曾感叹。只在政法大学呆了一年多,他就离开了。这位从没停止冒险的摄影师,去伊拉克、探险可可西里无人区、踏进热带雨林、抵达珠峰,每一次都有过赴死的决心。他说,海子总与自行车骑过林荫道,蒙蒙小雨打不湿衣服联系在一起,那是精神干净的青春期,可精神干净不能当饭吃,到处有躯壳在表演,任世界堕落无能为力。“最不应该死的人死了,我们这些懦弱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就此活了下来。”   在西川的工作室,他提起感觉自己身体里住着一群人:“我既是海子的朋友,这么过了20年,回头看,他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我还是他的亲人,亲情就是由好多烦琐的事交织在一起,这里面有个分寸。我不知道我该深入到多深。”他说海子被记住,也许源于他的青春与简单,他的新鲜、纯净、冲击力,尖锐,对语言的霸占……都来自那简单。恰好,80年代也如同海子一般青春简单,也许稚嫩,却有着理直气壮关心时代的悲壮。   “现在,看看,我就是个中年人”,西川拿着一首海子早年写的小情诗《女孩子》:“她走来/断断续续地走来/洁净的脚印/沾满清凉的露水……中年人是什么?就是心里充斥着纠缠、挣扎、复杂的情感,再看到这样的女孩子,不会起什么波澜。”窗外车声嘈杂,人流不息,那里正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更富中年人气息的时代。   http://www.bullock.cn/blogs/catnapkun/archives/157773.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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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 | <天璇>当我跑步时我在想什么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死亡的阴霾渐渐褪去的时候,我似乎进入了一种村上君所说的“蓝调”,不是跑步,而是生活。它并不悲苦,但也不热烈,不至于对自己心灰意懒,却找不到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送走了五颜六色的自在的年月,经历了诸多浮浮沉沉,生活好像一头撞进了迷雾里,什么都抓不住,又逃不掉。真理、幸福、快乐……这些原本神圣而美好的东西都变得不再单纯,不再无懈可击,支持着生活的根基开始摇晃起来,我找不到可以为之竭尽全力的东西了。     当我跑步时我在想什么   文/吴争(Harvard university)     朋友推荐了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趁着实验的间隙,忙里偷闲把它看完了。因为我们都跑步,所以阅读时常常心有戚戚,有时不觉莞尔,甚至捧腹大笑,直觉得读到心坎儿上去了。我总倾向于认为写出不朽著作的人应该是已然朽去的,因而除了课程、研究和朋友的文章,在世的人的作品读得很少。不计跑步教程,我以前未曾读到过任何关于跑步的书,料想以后大概也不会了。哲学、文学、艺术、科学——这世上留传下来的文字里,除了马拉松这一象征性的符号,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是关于跑步的,邂逅这么一本书,就变得有近乎绝响的意味了。大概是因为跑步这个共同的爱好,又因为村上君写得极朴素、极真实,心中有些异样的触动——这于我不是件常常发生的事情,便想写点什么。村上君所写皆是感想,而一个人的感想其实是不好多作评价的。自然而然我写的也只能是关于我自己,既不适用于他人,也无可检验,于是这便不是书评,而仅仅只是另一个跑者的共鸣。 查尔斯河沿岸,有一条延绵不断的慢跑道。除去村上君列举出的众多缺点,它的确是一条愉快的路线。除了身穿印有哈佛标志的深红色T恤、晃着马尾辫、跑得英姿飒爽的本科女生们,我在这条跑道上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有的只是跑步,另一些则骑车,轮滑,或者观赏岸边的风景。这些人里,白人居多,亚裔极少,而同我相熟的就几乎从未遇见过了。有疾驰如风,几个跨步就绝尘而去的高大男子。也有不紧不慢跑着碎步,脸上泛着红晕的小姑娘。还有来来回回打过无数次照面,但每次只是点头示意就擦肩而过的专业跑者。有几次,也碰到过被我从背后赶上,又将我反超,几度你追我赶,跟我暗暗较劲的倔强的中年人。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会有一个穿着比基尼似的运动装,身材惹火但却也不慢的金发女郎,跑得春光毕露的,在一路的注目中翩然而去。还有一次,在钟楼下的街角,见过一位穿着红色风衣、一头栗色长发,抱着一袋法国长面包的美丽女子,惊鸿一瞥之后便从未再见。在这条路上跑得久了,内心便生出了一种“亲密”的情愫,隔日不见便会想念。于是不管春夏秋冬,还是阴晴雨雪,跑步变得像约会似的。见过如泣如诉的沥沥春雨,也见过仲夏夜里倾城的月光,或者是萧萧落木里铺天盖地的压境乌云,又或是冰封河面上肆无忌惮的风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未曾怠慢过。 有人也这样问过我,“当我跑步时,我在想什么?”村上君说,“提这种问题的人,大体都没有长期跑步的经历。”其实我开始跑步,只是为了不想什么。假若这一天打算去跑步,下午忙完实验,从学校出来,内心就开始有一种“微弱的胎动”。回到家,换上运动装,穿好慢跑鞋,人就渐渐兴奋起来。出了门,便把身子舒展开来,很轻松的出发。这时我总是从容不迫的,带着几分忐忑和欣喜:我不知道今天究竟可以跑多远,跑多快,也不知道会见到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风景。绕过校园,来到河边,身子暖了起来,渐渐的也不那么轻松了。做过拉伸之后,慢慢开始提速,身体开始吃力,之后便有些难受,最后,就进入了一种并不十分舒适却能自持的状态。尽管脑子里会飞快的闪过一些思绪,但大多数时候是空白的,什么也不想。麻木——我如此形容。这种麻木显然毫无任何乐趣可言,但重要的是,以乐趣的丧失为代价,痛苦也同时被驱走了。对于刚刚开始跑步的那时的我来说,这却是件不错的买卖。总觉得跑步带来的麻木,要比另一种流行的麻醉剂——酒精好了许多,至少我自始自终都可以保持清醒。麻木却又不丧失意识,这就是跑步的好处,也是我当初的愿望。     就像村上君,“当受到某人无缘无故(至少我看来是如此)的非难时,抑或觉得能得到某人的接受却未必如此时,我总是比平日跑得更远一些。”苦闷的时候,也常常逼迫自己跑得更快一点,跑得更远一点,有时甚至有些过了头。当我气喘吁吁,精疲力竭,身体几乎在哀求着停下的时候,我会近乎仇恨的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你将不属于我,但是现在你得听我的,跑到下一颗树就好。跑到了下一棵树,还有下一颗。就这样咬牙切齿、近乎卑鄙的剥削自己,心中的苦闷便好像也一点点被挤出。潜意识里,我大概以为这样近乎残忍的消耗肉体,至少可以让精神不至于被痛苦腐蚀。不管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就怀着这样的初衷,跑了三年。从物理的度量上,这不过是村上君的十分之一。可时间又是极柔软的,往回看看,有时觉得这三年一晃而过,不知怎的便把这人生的黄金年代随意抛洒在了这条狭窄的小路上。有时却又觉得这三年无边的漫长,之前那些如烟的往事都被这些时光分离得极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对于许多人,那些我所谓的孤独、痛苦一定是小题大做了。好比我在山里走了两天,饿坏了,可出了山头照样有吃的,而我的父辈们却真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跟我们这些后辈比,那才是真饿。可话又说回来,我总觉得这世上的感觉,不管欢乐还是痛苦,落到每个人身上免不了都要经过一番归一化(normalization),实际感知到的大约也差不了多少。偶尔的小病小疾对于得了绝症的人来说,根本都算不了什么,可到了另一些人身上就成了了不得的事,他们的折磨和苦痛看来却也是确切而真诚的。活跃在舞台中心的公众人物们,听到的赞美声从来不绝于耳,相比之普通人受到关注时的欣喜,他们只有不以为然的神气,但这又绝非存心轻蔑。人在一个状态里待得久了,或多或少便适应了,便不再意识到这本来的状态。这几万年来,人类的生活发生了无法想象的变化,可是每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又真的变化了多少呢?那些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不是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吗?我们并不比过去痛苦,可是也未曾比过去幸福。这样的困境,与满足无关,亦与珍惜无关,这大概只是人类无疑逃避的生存方式吧。从好的方面看,一点一滴的感情,只要它是真挚便是可贵的,因为到头来感情无所谓高低贵贱。可是又因为我过着庸常的生活,便只好任凭点滴苦乐挑拨我的神经,以此意淫那些真正意义的大悲大喜。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跑步是不需要对手的,这着实是它的好处,可这种一个人的运动,又似乎让人无法忍受。就连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村上君,也觉得耗时长久的长跑训练十分孤独。热身、拉伸、慢跑、提速、放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步调,要想找到一个一致的人原本就很难。更何况,要碰到草丛里窜出的野兔,或者健步如飞的比基尼女郎,我总免不了驻足去瞅两眼,就更难有同伴一起了。我算不得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虽不至于像尼采那样,想去街道上随便拥抱每一个人,却总希望有个合适的人陪着说说话。可奇妙的是,跑步时我却从未感到过孤独。还记得无数个这样的傍晚,我奔跑在查尔斯河的岸边。西沉的红日映照在对岸房屋的每一扇窗上,微微有些晃眼。几缕云彩高高的飘着,丝绸般轻盈,天空便显得越发辽阔了。远处的钟楼镶上了金黄色的边角,在淡淡的粉色的天光里,神秘而又肃穆。经过了整日的喧嚣,流水也变得安详起来。伴着规律的击水声,三两艘赛艇顶着灯火从河心滑过,激起阵阵水波。涟漪里一对鸳鸯荡了又荡,却依旧自顾自的梳理着羽毛,并不搭理它们之外的世界。暮色温柔,我平静的跑着,可以感觉到胸口砰砰的心跳,听到空气流过嘴巴和鼻腔时的声音,一步步的蹬地、跃起、落下、撞击着地面,膝盖和脚踝在微微颤动。天空被一点点漆出墨色,四周的一切也变得浓墨重彩,真切得几乎要闯进我的身体,就在那时,我的内心忽然变得无限充盈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死亡的阴霾渐渐褪去的时候,我似乎进入了一种村上君所说的“蓝调”,不是跑步,而是生活。它并不悲苦,但也不热烈,不至于对自己心灰意懒,却找不到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送走了五颜六色的自在的年月,经历了诸多浮浮沉沉,生活好像一头撞进了迷雾里,什么都抓不住,又逃不掉。真理、幸福、快乐……这些原本神圣而美好的东西都变得不再单纯,不再无懈可击,支持着生活的根基开始摇晃起来,我找不到可以为之竭尽全力的东西了。在脑中挥之不去的,始终是那些锐利而悲观的论调,“生活无非就在两种状态间摇摆,欲望得不到满足时便痛苦,满足了以后便是无聊。快乐只存在于欲望满足的一刹那,因而是永远都无法把握的…幸福、愉悦和欢快是转瞬即逝的、虚幻的”。可是不管受到了怎样的攻击,那些捍卫者着古老价值观念的心思却又并未放弃,于是,我就像极一个打了结的毛线团,自己跟自己纠缠。一个声音说,“你要懂得知足常乐,随遇而安,懂得为梦想而努力,却不要在意结果,须从过程中求得圆满。”另一个却反驳道:“你把欲望说成是梦想,在渺茫的可能性里幻想出希望。如果过程即是完满,那你的目标又缘何而来?人既不可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也不会懂得知足,你却不断用心理暗示来自我安慰,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大概有些想法对人的影响是不可逆转的吧,这不是简单的忘记、或者不去想它就能挽回的,童真的丧失是可怕的,因为生活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我开始变得愤世嫉俗,却又不愿意相信生活真的不过如此。我不会像昆德拉那样,波澜不惊的消解掉人类对一切美好的执着,但是对于美好和崇高,确实没有了百分之百的信心。尽管事实并非如此,可内心好像落入了一种其实并不让我得意的自满里,很难有所触动:该明白的道理似乎都明白了,该看透的事情似乎都看透了,世界究竟还剩下什么呢?在那个由愿望和幻想构成的世界里,生活是一个泥娃娃,我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那个诗意的世界里,我可以体谅,也可以尖锐,可以温情,也可以冷酷,生活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可是,此生此世呢? 想来想去,此生此世有哲学意味的生活不外乎三种,我姑且将它们称作游戏、修行和朝圣。游戏者如伏尔泰,他七十三岁的时候这样写道,”As for myself, weak as I am, I carry on the war to the last moment, I get a hundred pike-thrusts, I return two hundred, and I laugh. I see near my door Geneva on fire with quarrels over nothing, and I laugh again; and thank God, I can look upon the world as a farce even when it becomes as tragic as it sometimes does. All comes out even at the end of the day, and all comes out still more even when all days are over.” 翻译成当下的语言,就成了“对于我自己,这样一个小弱弱,我也要斗到最后一刻,被捅了一百枪,我还他两百枪,然后我就笑了。我看到隔壁微博上人们不为什么就斗得不可开交,然后我就又笑了。感谢上帝,当这个世界悲摧到真的很悲摧的时候,我还是可以觉得它很搞笑。一天结束的时候,这天就过去了,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一切就都过去了。”“既然老天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游戏者们说,“我们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谁在乎呢?”     关于修行,古罗马最伟大的修行者是这样说的,”‘All that comes to pass comes to pass with justice’…The sovereign power within, in its natural state, so confronts what comes to pass as always to adapt itself readily to what is feasible and is presented to it…Men look for retreats for themselves, the country, the seashore, the hills; and you yourself, too, are peculiarly accustomed to feel the same want. Yet all this is very unlike a philosopher, when you may at any hour you please retreat into yourself. For nowhere does a man retreat into more quite or more privacy than into his own mind, especially one who has within such things that he has only to look into, and become at once in perfect ease. The Universe is change, life is opinion.” 根据梁实秋先生的版本,略作改动后译为:“‘一切遭遇都是公正的’…吾人内心之主宰,在与自然之道相吻合的时候,均能顺应一切发生之事…常人隐居在乡间、在海边、在山上,你自己也曾最向往这样的生活;但这乃是最为庸俗的事,因为你随时可以隐退到你自己心里去。一个人找不到这样的去处,会比他自己的灵魂更为清静,尤其是如果他心中自有丘壑,只消凝神一顾,便立刻获得安宁。宇宙无常,境由心生。”严肃隐忍的修行者身上,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忧郁的气质。可这种忧郁细细品来,却又蕴藏着包容万事万物的豪迈:”The Universe is change, life is opinion”,不是像极了”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而此时,在另一片土地上,朝圣者们则高颂着赞歌,热泪盈眶: Hasten, O God, to save me; come quickly, LORD, to help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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