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陽光時務 | 非典後遺症患者 被遺忘中的絕望?

攝影 /楊抒懷 我們,13億人,曾共同面對非典帶來的恐懼,抗擊超級病毒帶來的死亡威脅。而他們,非典後遺症患者 ,承受了最終的痛苦,以及此後的折磨,還有絕望。北京登記有非典後遺症患者大概 300多人,中重度抑鬱症患者達到 39%,80%因病離崗,60%都出現了家庭變故。他們被社會遺忘了十年,依然在生存線上掙扎。 方渤 61歲,2003年 4月 16日入院,5月 26日出院。家中 9人患非典,2人去世。 非典之前的方渤,是一個熱愛生活的廚師,而非典之後,他變得敏感、暴躁。極端的時候,曾用還沒喝完的酒瓶子砸自己的腦袋。妻子去世,兩個女婿因為非典後遺症離開正常生活軌道,家中兩對小夫妻離婚,小女兒遠嫁東北不願再回北京。家全散了,每年的春節,他就去住院治療,因為無法面對春節的那份屬於別人的歡樂,方渤和別人聊天的時候突然說着說着就哭起來。非典之後,方渤成為非因公感染者後遺症群體的聯絡人。目前,他的雙腿股骨頭已經出現了大面積壞死。 李書元 李書元從首鋼下崗後開起了計程車。2003年,他在送兩名患有非典的乘客去佑安醫院時被感染,在確診後被單位開除,現在已經喪失勞動能力。李書元說:「這就是命,被我趕上了,指責他們,沒有什麼理由……」 非典餘劫 文 /倪志剛 一場超前劫難之後,一直在主流社會中如魚得水的楊志霞的生活偏離了軌道。由被人稱為女強人,到如今她的生活圈子萎縮成家和同命相連的那個圈子——這個圈子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身分: 非典後遺症患者。 非典消失十年之後,留下北京300多非典後遺症患者,提醒人類它們曾經的存在。骨頭壞死,肺纖維化,抑鬱症,這是非典後遺症者最共同的三大問題。 多年之後,由於免疫力下降等原因,他們中的很多人又患上其他多種病。非典後遺症剝奪了這群人的健康,也剝奪了他們創造財富的可能,剝奪了他們的社會關係甚至親情、愛情,摧毀了他們的希望。在日復一日令人窒息的生活中,曾經相愛的人甚至互相折磨、互相傷害。 患者張金萍的婆婆患病,她自己骨頭壞死又患上多種病,之後她的女兒又發病癱瘓……絕望的她數次準備自殺,強行與丈夫離婚,但在女兒癱瘓後卻堅定了生活的勇氣。還有一位母親,在巨大的生活反差中不能自己,一度把怨氣發洩在女兒身上,令女兒幾乎患上抑鬱症。還有一個妻子,在家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丈夫拋棄。還有一個弟弟,每年不能去看望自己的同胞姐姐,都是姐姐把他約到外面見面。還有一個母親,自感自己過世後無法照顧智障女兒,只能滿足女兒目前任何能滿足的要求,尤其是食物,導致女兒胖到 200多斤。她令人窒息的絕望更在於,她希望自己的女兒早她先走,以免無人照顧。 「中國有句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是我們呢?」一名患者如此發出絕望的疑問,令人不忍面對。 我們,13億人,曾經一道面對非典帶來的恐懼,曾經共同抗擊超級病毒帶來的死亡威脅。而他們,非典後遺症患者,則承受了最終的痛苦,以及此後日復一日的折磨。還有絕望。 他們被社會遺忘了十年。他們仍然在生命線上掙扎。 他們是否,還將面對這種遺忘? 王立剛 北京市懷柔區廟城鎮人,農村戶口。2003年 3月,王立剛一家 5口在 2003年不幸感染非典。非典令他雙側股骨頭壞死,雙側股骨幹壞死,雙側脛骨壞死,再也不能幹重體力活。王立剛的妻子姜紅豔感染非典時已經身懷 8個月身孕,不得不在出院後打掉了。為了治病,他們將家裏值錢的東西全部變賣。 王英 58歲,2003年 4月 1日入院,8月 23日出院。家中11人患非典,4人去世。 入院前在街道辦事處工作。現在肺也不好,腿腳行動也不便,總有一天就動不了了。說到這裏王英很無奈:現在社會競爭激烈,孩子一個人在外面打拚不容易,老了,病了,孩子總要回來照顧你,俗話說「老人身體好,兒孫撿到寶」,「我這身體不好,會影響到孩子們的工作」。這是王英目前最擔心的事。「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去看病,現在上醫院,我就從來不敢說我是得過非典的。有一次我去 263醫院檢查,醫生看我的片子,說我的問題主要是心肌供氧不足,導致心臟病發作。問我原因,我猶豫半天說了我得過非典,那個醫生好像就是本能的倒退一步。」 傷痛的時間囊 文/ 廖偉棠 忽然十年便過去——周耀輝這個書名,最適合形容2003-2013 的變遷。非典十年,張國榮逝世十年,中國由惶恐噤口到迷亂喧囂的十年,陳冠中的《盛世2013》已經由科幻變成現實…… 都是痛。最痛的是非典病魔中的幸存者,別人眼中的忽然十年,他們是度日如年,仿佛三千六百年在他們身上蹂躪、難去。 攝影保存記憶,自有它的惻隱之心,我們的照相機會選擇我們願意面對的瞬間,但紀實攝影要求直面他人的痛苦,而不是旁觀、甚至粉飾或消費這種痛苦。當代攝影要求的直面,更不同於傳統新聞攝影的殘酷紀錄,它要求影像本身的複雜性——複雜帶來對攝影主題和攝影本身的反思。 非典十年,我們需要從影像中獲得什麼反思? 十年前,最震撼我們的非典紀錄,來自盧廣——這個不會錯過任何焦點的冒險家。他的影像之深刻在於彌漫其間、無所不在的冰冷,藍調子、灰調子,層層防護下洩露出來一個眼神或手勢,只證明着死神的強大。十年後,陸續也有不少關注非典後遺症的紀實攝影作品,比較矚目的是女攝影師張立潔拍攝的《非典後遺症》系列,正方形片幅裏安穩地注視着鏡頭的人,力圖掩飾自己與「常人」之間那一點隱密而沉重的界限,這組照片以其穩重從容打動了觀者,曾獲得多個紀實攝影獎,張立潔也獲得紐約國際攝影中心2009 年度INFINITY 年輕攝影師提名。 但是最近我看到、並為之動容的一組照片與張立潔的表現方式很不同,那就是湖南攝影師楊抒懷拍攝的《非典餘劫》。如果說前者是極度委婉,後者就在一樣的靜止中營造出憤懣的張力,甚至不需文字來協力。時間的凝定對於攝影來說不在話下,時間的流變則如何?楊抒懷選擇的是影像內部的乘法。 非典幸存者會領取傷殘證書,證書的影像被放大投影到幸存者背後,部分光線和陰影籠罩了幸存者。人被他的身分決定,這一殘酷定律被如此直觀呈現出來,2003 年之後,就是這一紙證書取代了他們在2003 年之前的存在認同,非典後遺症「攜帶者」帶來的未必是同情,在這人與人日益隔絕的國度,這身分成了隔絕的更佳理由,巨大的證件影像壓在人的臉上、肩膀上、背上,成為重中之重。 甚至受害者自己也與自己隔絕。細看影像中的兩張面孔,它們來自同一個人,卻已經一去不可再見尚存的神采。非典剛過的時候照的證件小照中,人還依稀帶着憧憬,甚至幸存的輕微喜悅,但十年後就只剩下滄桑、倦怠與絕望,臉上多出來的細節,仿佛十年所有的磨損都被記載其上了。更有甚者手捧亡夫亡妻的遺照,對影成三人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得影像四周的黑暗在合攏,把生者與死者都收藏於小黑框裏的小小時間囊裏。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攝影師為之留存的,是這「茫茫」,如決然大氣,一拳捶擊在生命的胸口那樣的憤懣。這樣的影像不抗議,就像卡夫卡任職保險職員所繪畫的工傷殘手圖像一樣,它只是幽然作證。 楊志霞 (左 55歲)李桂菊 (中 55歲)劉秀芬 (右 49歲) 她們拿着丈夫和父母的照片一家人在一起合影。相片上的人都感染非典後去世。目前她們都患有多部位骨壞死、肺功能障礙和精神抑鬱症等非典後遺症。楊志霞說,雖然病痛一直在折磨她們,她們要堅強生存下去,平常她們幾個都在一起,知道她們得過非典後很多人都對她們很敏感。 李桂菊 55歲,2003年 4月 15日入院,6月 19日出院。家中 9人患非典,4人去世。入院前從事業務主管工作。李桂菊,三級肢殘人士。根據北京市衛生局公布的免費治療標準,只有股骨頭壞死程度達到二期的病人才能夠進入免費治療的名單,因此,按照這個標準,家中只有李桂菊一人能夠享受免費治療。所以每次李桂菊都懇請醫生開最大量,然後回家三個人吃。 王鍵 現在的王鍵身體很虛弱,左腳抬起來已經非常困難,坐久了渾身都疼,目前身上多處骨壞死,現在靠領取低保和殘疾補助度日。 攝影師手記文 /楊抒懷 十年前非典襲來,我只是一個讀大二的毛頭小子,十年後,我已是中年已婚微胖男。十年間有太多故事,能讓人記住的東西不多。但我清晰記得當時人人自危,學校封校,出門戴口罩,大學輔導員每天給我們測量體溫,一有發燒的同學馬上隔離。 作為圖片故事,好的形式就是成功的開始,形式即內容,加上我們是異地作戰,在有限時間儘量做到完美是我面臨的最大困難。講故事和環境肖像,北京本地媒體人已做得非常好了,所以我必須找到合適的形式。這其實是一種討巧。北京太大,把這些人聚在一起太難了,來北京前兩天都沒有拍攝,一直在想用什麼樣的形式才能更好的表現這個選題。和他們聊天時無意發現他們的殘疾證,十年讓他們從一個正常人變成殘疾人,殘疾證就是最好的證明。這些證件照都拍自非典前,可以看出十年前未經歷這場災難時的神采飛揚,眼神裏還有希望。而十年後拍攝時,神采和希望都已消失,整個人暗淡絕望。北京登記有非典後遺症患者大概 300多人,中重度抑鬱症患者達到 39%,80%因病離崗,60%都出現了家庭變故。他們被社會遺忘了十年,依然在生存線上掙扎。 楊抒懷小檔案 1983年生,《瀟湘晨報》首席攝影記者。喜歡關注普通民眾生活。曾獲2010年金鏡頭年度圖片,2012年「亞洲十佳先鋒攝影師」。 如欲閱讀《陽光時務週刊》其它精彩內容,請購買/訂閱《陽光時務週刊》。香港、澳門所有 7-11/OK/Vango 便利店、報刊攤,香港誠品書店及其他各大書店均可購買;全台各大書店(金石堂、誠品、何嘉仁、Fnac、敦煌書局、Page One、金玉堂、諾貝爾、墊腳石)網路書店(博客來、讀冊生活)亦有銷售,馬來西亞可在紀伊國(Kinokuniya)、商務書局、大將書行、城邦閲讀花園、Borders(雪隆The Curve, The Garden, Tropicana, 檳城Queensbay Mall)、雜誌連鎖店MyNews.com)購買;您也可透過  www.subisunaffairs.com  訂閱半年/全年/兩年的雜誌,現在訂閱更有機會享受高達五折的優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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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時務 | 香港獨立音樂自資卡帶紀元 唱自己的歌,製作自己的夢想

1983 年出版的《香港Xiang Gang》合輯是香港獨立音樂寥寥可數的黑膠唱片出品之一, 因為收錄了Beyond、劉以達早年罕有作品之關係,目前已被高價炒賣 文/ 袁智聰(樂評人) 攝影/ 鍾卓明 D.I.Y/ 自己幹,要啟動夢想,你大可自己來,而非依賴財團政府大機構。原來80 年代,香港獨立音樂面對主流唱片工業,曾以低成本、有限器材、Lo-Fi 美學,帶起卡帶自資出版風潮。這既是本港獨立音樂「史」重要現象,也為今日啟發獨立自主新靈感。每逢遇上甚有潛質的本地年輕獨立樂隊,我總會鼓勵他們說:「把作品灌錄下來並且出版吧,這是對你們的音樂的一個紀錄,為自己的作品作出整存紀實。」這番話,大抵我已活像老頭子般說了許多年了。 然而,香港從不是有如外國獨立音樂圈般有着完善健全的體制,正如在圈中缺乏一眾持久性地致力發掘與提拔新晉獨立樂團/ 樂手的獨立唱片廠牌之存在,為樂團/ 樂手們灌錄與出版唱片。也就是因為「香港缺乏獨立唱片廠牌」的先天性因素,香港獨立樂隊立心要製作與出版唱片,除了被動地「等伯樂」、「等機會」之外,不少樂團亦早已懂得不假外求的道理,選擇自掏腰包的D.I.Y. 自資出版形式。 過去10 年間, 獨立樂隊要進行自家錄音,以及發表作品——無論是出版實體CD、低成本地燒錄CDR,抑或提供音檔下載、作網上streaming,在技術上已沒有什麼大困難。但是回到香港獨立音樂萌芽階段,D.I.Y. 自資出版卻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 香港獨立音樂的歷史——當年仍被喚作「地下音樂」,始於1980 年代初中期,當時仍是黑膠唱片與卡式帶時代。但是從前香港的獨立樂隊,絕大多數都只會自資出版卡式帶。尤其是經過黑鳥的《東方紅/ 給九七代》與《宣言》、Beyond 的《再見理想》等卡帶專輯取得相當不俗的迴響後,本地獨立樂隊自資出版卡帶也蔚然成風。 所以要追溯1980 年代至1990 年代初香港的獨立音樂歷史,那可以稱之為「卡帶紀元」,本地獨立樂隊的作品,都記載在一卷卷包裝平實簡約的卡帶裏——縱使在這段歲月裏所發表的,不過是只有不夠30 盒的出品而已。自資發行卡式帶,彷彿是早年香港獨立音樂的一股自主精神。   (上)The Martyr 在1990 年出版的《Secret》,包裝設計精美,在香港自資獨立音樂卡帶出品中已是最「豪華」的 (左)折衷主義多媒體樂團The Box「盒子」嚴選他們多年來演出過的作品灌錄成《盒子第一盒》 (下)黑鳥1986 年的《宣言》卡帶專輯及其刊載歌曲文案注釋及歌詞的冊子 為什麼是卡式帶? 1980 年代是香港主流唱片工業的黃金年代,唱片銷售量高企。畢竟相對於21 世紀的今天,那時仍是個純樸的時代,大眾的娛樂不算多,人們喜歡聽歌,便自自然然會去買唱片,所以才會發生譚詠麟1985 年專輯《愛情陷阱》面世時出現樂迷排長龍、等候唱片店開門搶購之現象。 可是在所謂「80 年代樂隊熱潮」在1986 年間爆發之前,普遍主流樂迷對搖滾樂的認識不深並興趣不大,更莫論是非主流的獨立音樂。當其時香港的獨立音樂,對於聽開「流行歌星」的普羅大眾來說,簡直是猶如另一個星球的東西——他們的姿態跟流行音樂背道而馳,缺乏主流媒體的報道,在一般唱片店看不見他們的作品蹤影,也是因此總予外界一個相當「地下」的印象,甚至視作洪水猛獸。 沒錯,那是黑膠唱片與卡式帶時代( 新唱片的廣告上皆會有「唱片盒帶 現已上市」之字眼),但何以獨立樂隊只有選擇自資出版卡式帶呢?原因只有一個——出版卡帶比出版黑膠唱片便宜得多。因為印製黑膠唱片,要先做一個唱片金屬模(metal stamper),對獨立樂隊來說是一筆昂貴的開支,而且印製黑膠唱片的成本亦較高。所以對當時的獨立樂隊而言,要自資出版黑膠唱片可謂是奢侈的事,故此只有退而求其次,選取卡帶的形式。 然而在那些年香港的獨立音樂卻並非全無黑膠唱片出品,最經典的毋庸置疑是由郭達年的《結他雜誌》在1983 年出版的《香港Xiang Gang》合輯,那是為他們舉辦的兩屆《Player Festivel》音樂比賽的五組得獎及優異音樂單位所灌錄的作品, 包括Beyond、劉以達、包以正、Powerpak和Ancient 等等;1984 年亦有馮禮慈、許素瑩所組成的蟬自資出版的專輯《大路上》,唱片監製是郭達年。較後期也有工業噪音實驗樂手X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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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時務 | 《老狗》和《太陽總在左邊》

文/ 茨仁夏加 (原文英文,中文譯者黃瀟瀟) 萬瑪才旦的《老狗》開場,一位英俊的藏人青年騎摩托車進城,帶着一條拴在鐵鍊上的狗。這隻狗上了年紀,毛髮蓬鬆。青年身材剛健,在螢幕上顯得特別突出,但後來我們從電影中發現,他沒有生育能力(讓人想起陳沖在《天浴》中刻劃的一位文革時期的藏人)。《老狗》講述的是在進步和發展的幌子下,對身體和空間的閹割。這部電影探討中國的經濟轉型(而不是文化大革命)對西藏(或任何其他民族)文化的侵蝕及其產生的不穩定影響。電影從當代歷史中取材,故事背景是中國新富突然對西藏牧民養的藏獒表現出的狂熱興趣。就在不久前,一隻名叫「轟動」的藏獒在中國以一千萬元成交。 這種狗給牧民看守帳篷和牲畜,它們在中國已成為心所嚮往的對象、庸俗的炫富手段。藏獒熱刺激了社會力量與邊緣牧民群體的首次接觸;利潤可觀的販狗生意,以及偷盜和誘拐,已迫使藏人家庭作出抉擇,要麼在自己的狗被偷走前把它賣掉,要麼把狗留着,儘管知道它遲早還是可能被偷。 電影的開頭,業餘演員洛傑飾演的貢布去附近的鄉里,打算把自己的狗賣給當地漢商。他的摩托車在泥濘街道上軋軋響着前行。各種跡象顯示,這是正在建設中的邊陲鄉鎮:土路上蓋着厚厚的泥巴,造了一半的房屋排列在幾乎空無一人的道路兩旁。這些場景是從遠處拍攝的,給那裏的生活一種平凡感。萬瑪才旦並不將焦點聚集在鎮裏某一具體方面,也不用特寫或細節鏡頭,那樣的鏡頭可能會使我們感受到這個鎮的特點而獲得某種慰藉。電影不以特定主體為焦點,也不容許親密感,使觀者喪失參與的錯覺,把他們限制在一段距離以外來觀察:我們是真正的旁觀者。我們從遠處觀察到的是荒涼的景象、單調的日常生活,以及一個家庭每日掙扎着面對全球化和都市中心帶來的壓力。 貢布賣了狗,但他這樣做沒有得到父親同意,他為自己辯護說:「與其讓狗被偷,不如換點錢。」父親發現後親自去鎮上找狗。他已養它12年,與狗分離使他痛苦萬分。這位父親引述西藏傳統:禁止將狗作為商品或坐視狗被買賣。「你長得不像你爸,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他對狗販子說。這位狗販子的父親曾是獵人, 因養了12隻藏獒而聞名。 《老狗》中,這隻家養藏獒成為家庭和社群之間緊張與衝突的來源;在處理這隻動物時,人與人的關係開始瓦解。萬瑪才旦的腦海中可能想到了藏語詞「Chag go」,意即災難、不幸、衝突等,因為這些似乎才是那隻受人喜愛的家養藏獒所帶來的,多少有些矛盾;倒不是因為狗着了魔或者不聽話,而是因為他人的貪婪和欲望。父子之間的關係受到了干擾,現在必須時刻盯着藏獒,以免它被偷走。狗販子不斷出高價來騷擾這個家庭,而貢布在跟狗販子打架後也把自己送進了派出所。貢布曾決心把狗賣給這個狗販子。 電影《老狗》從藏人的視角看今日藏地圖景,其中貧窮牧民在國家支持的經濟發展及其對當地家庭造成的邊緣化影響之下面對日常生活。電影裏沒有發光的天空或連綿起伏的高山草原,而是通過嚴酷和受損的風景,來表現西藏高原上當代牧民的生存現實。在那種斯巴達式的家園中,我們看到用鐵絲網圈起來的土地,這裏暗示最近出台的一項有爭議的政策,旨 在結束牧場公地的使用:電影中的圍欄比喻監禁,以及國家對當地生活的侵入。在一場戲裏,一隻綿羊夾在圍欄中,掙扎着要加入草地另一邊的羊群,只有那些不了解圍欄政治的人才會把這看成是喜劇穿插。《老狗》中遍佈着充分體現入侵的主旨:柵欄既象徵私有化經濟,又象徵對土地和民眾的剝奪;試圖說服老人賣狗的販子,他說狗到了城裏的生活會更好(老人回應:「那城裏人又在害怕什麼?」);及因為貪婪和商業機會主義而遭竊的窮人的寶貴財產。電影戲劇性的結局讓觀眾沉浸在思考而不是情感中,導演並不試圖用特寫或單個圖像來刺激情緒。相反,觀眾的凝視被老人的腳步所吸引,他就那樣走開,不回頭檢視自己行為的結果。這鏡頭又延續了幾分鐘,只聽到老人的呼吸聲,看不到老人的臉,我們的注視因此無法聚焦在他身上,而只能集中在自己的思緒裏。 萬瑪才旦在這部電影中使用業餘演員,正如在他多數作品中那樣,這就給予電影一種自然的感覺,避免了做作的情感。《老狗》中的父親在鎮上走動,與他的家人互動,幾乎就像即時進行中一樣,使得儘管他象徵着「好人」的精髓,片中卻沒有延續民族電影中常見的那種「高貴的野蠻人」的刻劃。相反,我們看到電影以具有尊嚴的方式描繪着一位正派的人處理 侵入所帶來的複雜影響。《老狗》是對藏地生活的有力描繪,但這部電影同時也是關於窮人和邊緣人在全球化背景下經歷的普遍掙扎。它也關涉今日中國那些弱勢的、住在經濟繁榮圈邊緣的人們,不管他們來自哪個民族。這是一個證據描述,是對當前狀態的敘事記錄,其中沒有教訓癖也不挑起爭論,因此它將被視為對當代西藏現實的最好描述之一。 自我發現的旅程 松太加是《老狗》的攝影師,曾與萬瑪才旦在多部電影中合作,使他們兩人成為第一代藏族獨立電影人中的領軍人物。現在松太加已從攝影機旁退到導演席上,完成了導演處女作《太陽總在左邊》,這部電影在今年獲得大獎: 溫哥華電影節授予新銳導演的龍虎獎。《太陽總在左邊》被描述為公路電影及自我發現的旅程,跟《老狗》一樣,它也起用了業餘演員,並在位於西藏高原東北部的導演家鄉拍攝。電影開頭,年輕的主角尼瑪將一輛摩托車推下懸崖。影片通過一系列閃回的前後穿插講述,讓我們得知尼瑪正在進行一段充滿罪惡感的旅程。我們發現那輛摩托車就是這罪惡感的根源:尼瑪開着一台拖拉機載母親回村時,因為這輛摩托車,母親在意外中喪生。尼瑪對這場意外深感自責,他六神無主,無比困惑,身邊的世界分崩離析。電影開場時,他已經結束了一場強加給自己的贖罪之旅,過程極度痛苦。他從家鄉開始三步一個長頭,直磕到一千多英里外的拉薩。 電影展現出他從拉薩返回時的最後幾天旅程,他一路搭卡車和汽車,更多的時候只是步行,就這樣再次靠近自己的家。影片裏,他幾乎一言不發,但我們從他臉上因日曬而變化的膚色中,看出他的迷惑和艱苦。我們能感覺到,尼瑪不確定自己是否在道德上有資格回家,他甚至一度離開他剛剛坐上的汽車,只因為汽車開得太快。在路上,一位老者與他結識,老者感覺到這年青人正在苦惱中,但以為他是和妻子或者女朋友鬧矛盾。尼瑪最初拒絕老者的陪伴,但老者知道路上的艱難,也知道一個沒有經驗的旅行者可能會在陽光和土地的嚴酷中面臨死亡,所以他並不灰心,反覆勸說尼瑪,希望尼瑪明白,他的過犯已經得到足夠的抵消。 這部電影既是「善良的陌生人」的故事,又是發現的故事。正如在《老狗》中那樣,老者代表善良、過去的力量,以及用積累智慧來作為解決當前現實的手段。在《太陽總在左邊》中,多數對話都是老者在向尼瑪講述自己的生活經歷,以此來勸告和安慰尼瑪。男孩看上去沒有在聽,但我們最終發現,老人將尼瑪帶上了和解之途。 《太陽總在左邊》講述了一個簡單而又不失深度的故事,因其採用業餘演員,使全片擁有一種自然的風格。兩部影片都不依靠對話敘事,而靠風景和遠景,在螢幕上突出演員的同時,也將觀眾置於旁觀者而非參與者的角色。整齣戲在我們面前展開,卻沒有一個特別的視覺焦點,創造出萬瑪才旦曾描繪的那種卷軸畫或壁畫美學的電影版:這些畫面呈現出完整的故事,而不是一場戲或一個主體。 兩部電影裏,雄偉的雪山或連綿的高山草原產生的浪漫畫面,被冷酷無情的風景所取代,人們在其中掙扎生存,鄉鎮在其中顯得突兀而不協調。這樣的風景,就為西藏高原上正在發生的改變之現狀提供了背景。兩部電影講述日常生存的故事,這些故事既是藏族特有的,又觸及有關掙扎和贖罪的普遍主題,同時回避了矯揉的情感和浪漫主義的敘事手法。 老狗Khyi gan   老狗Khyi gan 導演:萬瑪才旦 年份:2011 故事:兒子想賣掉一隻年老的藏獒,身為中介的賣狗人也想將它當寵物賣掉。而老人堅決反對出賣這隻放牧人的朋友。或許是最後純種的藏獒,如何在日漸改變的藏區中生存下來?這是老人的苦惱,也是對藏文化傳承的迫切叩問。 太陽總在左邊 Dbus lam gyi nyi ma 太陽總在左邊 Dbus lam gyi nyi ma 導演:松太加 年份:2010 故事:尼瑪將母親碾壓致死,他帶着渗有她血漬的一把黃土隻身朝拜拉薩,卻並未消解無時不在的悲痛自責。返程時他遇見一位坦蕩執著又失落的老者,兩人穿行在戈壁灘,互相影響和救贖,終令尼瑪重獲生存勇氣和自我的釋然,將渗有血漬的黃土撒在釀成她慘劇的地方。 茨仁夏加 Tsering Shakya,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硏究所西藏歷史學教授,歷史學家,作家。 英文寫作。 如欲閱讀《陽光時務週刊》其它精彩內容,請購買/訂閱《陽光時務週刊》。香港、澳門所有 7-11/OK/Vango 便利店、報刊攤,香港誠品書店及其他各大書店均可購買;全台各大書店(金石堂、誠品、何嘉仁、Fnac、敦煌書局、Page One、金玉堂、諾貝爾、墊腳石)網路書店(博客來、讀冊生活)亦有銷售,馬來西亞可在紀伊國(Kinokuniya)、商務書局、大將書行、城邦閲讀花園、Borders(雪隆The Curve, The Garden, Tropicana, 檳城Queensbay Mall)、雜誌連鎖店MyNews.com)購買;您也可透過  www.subisunaffairs.com  訂閱半年/全年/兩年的雜誌,現在訂閱更有機會享受高達五折的優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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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時務 | 透明的陷阱

拉薩小昭寺燈房 文 /覺乃·雲才讓 一 那是一個仲夏,一夜下了連綿的細雨,到了凌晨,黎明如同一把利劍,從黑暗裏劃出了一道光亮,可是局部的山霧,使得帳篷裏仍然彌漫着喘不過氣來的暗黑,德吉卓瑪醒來後,在被窩裏打了一個舒坦的哈欠,然後手摸到枕頭底下欲取手電筒,正好此時,從帳篷的天窗和橫樑接壤處,一滴雨水落到她的後頸上,頓時全身打了一個顫,有些昏昏欲睡的腦子變得清醒了許多。 這時候,她的身邊睡醒良久,但被窩裏側耳等她睡醒的老阿媽說:「那瑪(兒媳婦),你該起床了!」說完一聲蓄謀已久的咳嗽,從她的喉嚨裏脫口而出,整個帳篷裏的一片死寂,由此打破。德吉卓瑪從枕頭底下取出手電筒,打開後,從被窩裏直立起來身披阿米日尕布料製成的藏裝,繫上了已經上了年紀的粗製腰帶。不料放在枕頭一邊的手電筒,餘光全照在老阿媽的臉上,老阿媽難以忍受刺眼的亮光,於是被窩裏兩膝落地頭墊在枕頭上,她那蓬亂的頭髮如同野犛牛尾巴,擋住了手電筒的光,德吉卓瑪看見此狀,吐吐舌頭以示歉意,然後手電筒轉移過來,說:「阿媽,你繼續睡吧,我起來馬上去擠奶啊!」說完從火灶邊右手提起一凹凸不平的銅壺,往左手手心倒點冰冷的水,象徵性地洗臉漱口後,懶懶地頭伸出帳篷門簾的縫隙裏,「噗」一聲口中的「髒水」潑的遠遠的。老阿媽說:「昨天夜裏側耳聽了一晚上,可是仍然沒有聽見噶日瑪母子回牛圈的動靜。」德吉卓瑪回頭說:「阿媽,你不要擔心,擠完奶,我上山去找啊。」老阿媽一言不發,只是乾咳,自己的話似乎沒有打動婆婆,德吉卓瑪接着說:「才旦多傑去縣城幾天了,也該回來了。」老阿媽顫抖的聲音說:「我們牧民自古一來,逐水草而生活,草原是我們的家園,牛羊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可是才旦多傑遊手好閒,不務正業,陪人吃喝,賺些錢也並不光彩啊!」德吉卓瑪身穿羊毛製成的雨衣,手提擠奶桶,掀開了帳篷的門簾。老阿媽還在嘀咕:「兒女都送到學校了,連個持家的人都沒了,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不知德吉卓瑪沒有聽見,還是故而為之,她口誦六字真言, 徑直朝牛圈裏走去,而隨風起舞的山霧中,一柱銀光,若隱若現。 過了一會兒,毛毛細雨停了,萬丈霞光,從東方展開,大地從模糊變得清晰了,連綿不斷的山霧,隨着風的追逐,朝着山坳上飄移。德吉卓瑪擠了一早上的牛奶,她把滿滿一桶奶水端回帳篷裏,突然想起一頭發情的棕色母犏牛還沒有擠,她提着空奶桶,牛圈是巡視了一番,沒有找着,反正不會走遠,她從帳篷背後通向右邊的山路上去找母犏牛去了。如今大興旅遊業,草山上有不少遊客踩踏的破壞地段,這些破壞地段如同縫在德吉卓瑪衣襟上的一塊塊補丁,美麗的草原受傷了許多。德吉卓瑪不慎從山路上滑了下來,她的全身上下都沾滿泥巴,更要命的是奶桶的底子給摔壞了。因此她頓感忌諱,一股不祥的念頭從她的心中油然而生,她想到了上學的兒子和女兒,做旅遊生意的丈夫,還有昨晚一夜未歸的噶日瑪母子…… 發情的母犏牛如同一個浪盪的少婦,抵擋不住對異性的渴望,它那望眼欲穿的衝動和毫不掩飾的本能,常常讓主人措手不及,要找半天才知下落。不過今天沒有讓主人為自己的「放盪行為」不停的奔赴。一身狼狽的德吉卓瑪回到帳篷門口的時候,母犏牛已經回到牛圈,並且如同失散的兒子尋找母親一樣,叫個不停,當然也有可能吃了一夜的草,通漲的奶水快要爆了,或者急於牛奶擠完後,便於繼續尋找她的「白馬王子」。德吉卓瑪擠完犏母牛後,牛群趕到離帳篷不遠的山谷裏。山谷裏零零散散長滿了柏樹,野畫眉落在柏樹上,唱着悠揚的歌聲。偶爾從身邊的灌木叢中飛來野雞,讓人心驚膽戰。 初夏的氣候,雖略帶寒氣,可是早晨的空氣,格外清爽,德吉卓瑪走在山路上,一陣陣輕風,撫摸着她的臉頰,腳下的花草,掀開了一層層波浪,柏葉和各種花草的香味交織在一起,令人悠然自得,心曠神怡。雖然下身被花草的「波浪」給濕透了,可是婆婆喜歡吃果色(野生的大蒜),於是她頭埋在灌木和花草叢中摘了不少果色,等太陽的光如同銀白色的流水一樣溢滿整個白瑪草原後,她把藏裝的右袖子脫下來,蓋在頭上,姍姍而來。 二 這裏的山溝如同一個巨人的手掌,溝口雖然狹窄,但往裏面走一陣,眼前將徐徐展開一片遼闊的草原,而草原的中心橫跨着酷似大象鼻子般長長的斜坡,德吉卓瑪家帳篷如同一隻黑色的巨蛙,屹立在這一斜坡上。兩側的盆地裏有許多牧人家,每家帳篷頂上的青煙,直入空中。在炊煙,陽光和迷霧中,她們家的帳篷如同傳說中的天堂,突顯在長長的斜坡上,而那四周環繞的群山,則如同保護此地而嚴陣以待的某個護法神,顯得十分壯觀。 德吉卓瑪回到帳篷門口的時候,遠方的晨露,仍然閃閃發光,但聳立在帳篷頂上的經幡,似乎不滿輕風的撫摸,顯得無精打采。棕色的老狗蜷縮成一堆,偶爾幾隻蜜蜂盤旋在頭上直叮它的眼角和嘴邊,它卻眨眨眼,動動耳朵以示不耐煩。老阿媽臉上一道道皺紋,如同她家帳篷背後的山梁,顯得那麼深邃,那麼滄桑。她裸着上身,安詳地坐在帳篷邊小牛皮製成的墊子上,一對乾枯的奶子,垂在胸前,很難想像它曾經哺育過一個活生生的人。身邊的尼龍毯子上曬滿了煨桑用的五顏六色的花瓣。她始終眯縫的眼睛關注着這些寶貝,似乎沒有覺察德吉卓瑪悄然回到身旁。不知從那兒撿了幾個乾牛糞,德吉卓瑪徑直鑽進帳篷裏,生火,開始忙家務活。老阿媽聽到帳篷裏的動靜後回頭說:「兒媳婦,你還不去找噶日瑪母子嗎?去年噶日瑪已經供奉給阿拉倉(活佛),雖然產下一犢子,可它仍然暫時寄養在這裏的,若是遭遇不測,要面對村人的閒言碎語,也對不起阿拉倉!」一提到阿拉倉她雙目緊閉,語氣裏帶有虔誠和感恩,她接着說:「如今是劫末之時,人的福分淺了,這些年常常聽到鄰居家的犛牛神秘死亡消息,你可要當心點。」說完,阿瑪把手裏的檀香念珠撥的更快了。「阿媽,你不要着急,給活佛供奉的犛牛,不是一般的犛牛,我去找它,山中林間總是能找到的。」也許德吉卓瑪知道婆婆的耳力,她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大了許多。 德吉卓瑪忙完家務活後,準備好了早餐,於是她掀開帳篷的門簾說:「阿媽,該吃早飯了。」老阿媽戀戀不捨地說:「我的花瓣不要讓小蟲給吃了。」說完如同老黃牛爬冰似的欲起來,可不知是一把骨頭老了,還是很長時間盤坐後麻痹了腿腳,沒能直立起來。德吉卓瑪看見此狀後,小跑過來扶着她正要送回帳篷裏時,左邊山坳上出現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她用稚嫩的語氣,喊說:「阿吉德吉卓瑪,才旦多傑叔叔從鄉上打電話說,今天有遊客上山了,叫你去好好接待他們。」沒等回覆,小女孩如同一陣風,消失在山那邊。小女孩早已不見蹤影,但德吉基卓瑪手蓋着眼眶,大聲回說:「好的!」一提到兒子,老阿媽的耳朵也似乎靈活起來了,她老人家氣喘吁吁地說:「遊客要來,那他自己呢?她故去的父親儘管客死他鄉,性格有些頑皮,可是不會做撿地上的石頭,丟懷裏乾糧的事兒。」不知是陽光太刺眼了,還是觸動內心的不快,她眼眶裏有一串淚珠,只是沒有灑落下來。德吉卓瑪忙安慰說:「阿媽,你不要生氣,如今不要說咱們這裏,連神聖的布達拉宮裏都在搞旅遊,你不要抱怨自己的兒子,這樣他的事情不會順利的,去年他把你帶到北方四刹去朝聖了,現在這個世道沒有錢怎麼行啊?」婆婆鎮定情緒準備說什麼,可是顫抖的手還是沒有掩蓋住內心的憤慨,突然手裏的念珠滑落到地上,於是德吉卓瑪迅速彎腰撿起來,掛在婆婆的脖子上。 甘肅祁連山腹地   三 一柱陽光,從帳篷的天窗蓋,直照在火灶上,沾滿污漬的銅鍋裏,熱氣沸騰,一層朦朧的迷霧,彌漫在帳篷裏。德吉卓瑪和婆婆開始吃早餐了,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陣汽車的隆隆聲,帳篷門簾的縫隙裏可以看見,山下曲折的馬路上兩個小轎車直奔遊客們喜歡去的草灘上,可是她們婆媳倆一點都不稀奇,心事重重地吃碗裏的糌粑。反倒栓在帳篷邊上的老狗,旺旺嘶叫起來了。通常鄰居們都開玩笑說:「零售商的嘴巴和阿媽卡姆吉家的老狗最不可信」,這個棕色老狗不如她的祖先藏獒那麼兇猛,它可是吃透了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別說小動物侵擾,就算一個大活人站在眼前她都不瞧一眼。可是這些天遠遠看到上山遊玩的轎車,它如同見了鬼似的急躁不安。老阿媽又聽見狗的嘶叫聲,乾枯的嘴巴,喝了一口奶茶,顫抖的雙手捧着瓷碗說:「俗話說,要投胎人身,先要投胎到狗體,狗是神性動物,它能看見我們常人不能看見的,它能預知我們常人不能預知的,這些天它顯得如此反常,不知是福還是禍呢!」說完她眉中如同蜘蛛般的黑痣生動地顫抖了一下。德吉卓瑪吃完,背着放有碗具的背筐,手提一桶新鮮酸奶,準備送到遊客那兒,她走出帳篷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說:「阿媽,我把這些送到遊客那邊後,到山上去找噶日瑪母子啊。」老阿媽的心情似乎因這句話而大悅起來,她慈愛地說:「好樣的,路上小心啊!」說完邊口誦六字真言,邊比平時輕巧幾倍的動作爬起來,到擺設在帳篷最裏面的佛龕前,雙手合一舉在額頭上,祈福道:「大慈大悲的佛菩薩,願眾生遠離痛苦和痛苦之因,願眾生今世沒有橫來之禍,……」 德吉卓瑪把東西送到遊客那裏,寒暄一陣後,去找噶日瑪母子倆。她用半天時間在整個白瑪草原上下游,陽陰兩坡都找遍了,可是沒有找到任何蹤跡,下午,當她來到山溝深處一眼清泉旁的時候,口渴的嘴唇都乾裂了,於是匍匐在地,狠狠地喝了幾口冰涼的泉水。這個清泉周圍,植物茂密,岩石立林,然而她卻沒有心情享受眼前的這一美景。這裏的環境和地理特點,可能是噶日瑪母子最理想的藏身地,於是她環顧四方,呼喚噶日瑪母子,她的這一舉動,如俗話說的那樣沒有療效肺症,反倒激發心病,山頂驟然起霧,雷聲隆隆,頃刻間,下起了傾盆大雨。還沒有緩過神來的德吉卓瑪,只好雙手蓋在頭上,直奔不遠處的帳篷裏躲雨去了。 那是矮子宗智家,矮子宗智在舊社會是個僧人,文革期間被迫還俗,所以如今有家庭,有子嗣。矮子宗智,顧名思義,人長得非常矮,而且有一雙又粗又長的手。據說有一年冬天,他騎馬,從馬背上,兩腳朝天直載在路邊的雪堆裏,通常人們為了明明做不成卻仍然執著或者超能力的發揮,會說「如矮子宗智騎馬」, 總是幽默裏帶有幾分諷刺。其實他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只怨他陽差陰錯當了一回僧人,又陽差陰錯還了俗,所以總是得不到人們正面的評價。不過有句俗話說:沒有長大的牙日(兩歲小牛),是犢子的頭領。通常村裏某家人有急事打卦或念經,而來不及到寺院去請僧人的時候,總能看見矮子宗智的影子,而恰恰老阿媽不領他的情,她總說:「不神不鬼,不僧不俗,乃是佛法之敵。」通常德吉卓瑪給婆婆議論矮子宗智的時候,她更是不屑地說:「這世上除了阿拉倉,哪裏還有活救星。」弄的德吉卓瑪啞口無言。 今天一來去躲雨,二來噶日瑪母子實在找不見,所以有些無奈的德吉卓瑪給矮子宗智開口說:「我們家供奉給阿拉倉的牝牛母子不見蹤影,請你幫我打卦看看。」外面雷聲隆隆,暴雨不止,矮子宗智家帳篷都快頂不住了,可他還是從帳篷深處有些搖晃的佛龕裏取出黃絲卷起的經書,打開後,邊掐指,邊看經書,說:「沒有動物手爪的痕跡,也沒有利器刺傷的傷疤,不妨再找,總是能找到。」跪坐一旁的德吉卓瑪默默地想,既然這樣,被盜後藏一段時間是盜牛賊慣用的伎倆,那麼噶日瑪母子被盜後很有可能被藏在某個茂密的樹林裏或者不為人知的地方,她心中有了嫌疑的對象,於是暴雨一止,她從矮子宗智家背後的山路上,直奔山那邊而去。 四 山那邊的村裏,有個叫光頭鬼的,這個光頭鬼是藏族相聲大師曼拉傑庯相聲裏的一個小人物,其人是個「小之針頭針線,大之牛羊都不在話下」的盜牛賊。全村人在阿拉倉面前戒盜的時候,他總是如同山神般來去無蹤,於是有人開玩笑說:「本是一村人,不在戒盜之列。」不管誰家遭遇偷竊,懷疑對象自然是光頭鬼,德吉卓瑪和光頭鬼本不是一個村的,而且一山之隔,可是盜賊豈能是圈在牛圈裏溫順的犛牛?德吉卓瑪上氣不接下氣,來到光頭鬼家帳篷外。他們家居住在山那邊的坡上,周圍是稀稀拉拉的小林。 巧合的是,今天他們家帳篷門口停了一輛閃閃發光的三洋牌摩托車,藏族一句諺語:貓偷吃肉,卻被鬍鬚出賣,德吉卓瑪看見此物,通常人們發現盜賊後的第一反應是一樣的,恐懼和欣喜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從她的內心炸開了,然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光頭鬼的家人都忙裏忙外的,整個場面倒像個遭遇突發事件而不像分贓或轉移贓物的情景,但這遠遠不能打消對光頭鬼的懷疑,於是德吉卓瑪如同獵手尋找獵物般,穿梭在他們家周邊的林子裏,可還是沒有找到。當她把疲憊的身子拖到山路邊,休息一陣子的時候,看見去年遠嫁外村的蘇南吉,背着一張鼓不齊的麻袋,正朝自己的方向趕來。 蘇南吉平日裏話不多,可是性格隨和開朗,今天也許走乏了,當她來到德吉卓瑪旁邊的時候,如同皮袋鬆了口子那樣,毫不顧忌地下身落了地。德吉卓瑪問道:「夏天擠奶時分,你有空回娘家?」說完,眼珠子直盯着光頭鬼家門口。「我們家男人,從鎮上買了一點水果,我阿媽牙齒不好,可是她喜歡啃水果,所以我帶了一些,晚上待趕回去。」說完從麻袋裏取出一個梨子,遞給她。德吉卓瑪擦都不擦一下,咬了一口,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連聲說:「呸呸,我這個餓鬼,怎麼能吃你給阿媽的梨子啊!」話雖如此說,可是已經咬了一口了,她再也不客氣了,邊吃,邊用嘴巴指前方,說:「瞧,光頭鬼家這是怎麼了?」蘇南吉馬上收回臉上的笑容,有些悲傷的語氣說:「光頭鬼的阿媽得了胃病,幾天前送到醫院,不見效,昨天送回家,恐怕只剩一口氣了。」蘇南吉看見德吉卓瑪臉上浮現了某種難言的表情,讓人有些不解,可是她接着說:「俗話說,沒有打算住的客人走為好,沒有辦法治療的病人故為佳!瞧,今天阿拉倉也邀請了!」德吉卓瑪懊悔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橫搖着頭說:「我這是幹啥呀,差點錯怪人家了!」。說完,她們倆邊嘮,邊原路趕回去了。 黃昏時分,太陽開始落山了。老阿媽孤身一人站在帳篷邊上,如同告別這一雖然有些焦躁不安但溫馨的一天,她邊口誦六字真言,邊手搖嘛呢筒,長長的山影從她身上掠過,而太陽的餘暉中,她身上仍然照耀着微弱而犀利的光芒。她用左手遮在眼眶上,久久望着山下那一片陰影裏,突然鏗鏘有力地說:「兒媳婦,噶日瑪母子倆恐怕在那邊。」忙碌一天,剛剛回家吃飯的德吉卓瑪聽見後,匆忙跑出來一看,山下灌木叢包圍的小溪旁,盤旋着一群烏鴉和老鷹,這自然不是什麼好的徵兆,老阿媽吩咐說:「哪怕只剩下一把骨頭,噶日瑪母子是供奉的犛牛,要對阿拉倉有個交代。」說完,淚珠從眯縫的眼睛裏,奪眶而下。 德吉卓瑪懷裏揣着一把匕首和一條繩子,從牛圈裏牽來一頭老公牛,套上鞍子,匆匆下山了,當她來到小溪旁邊的時候,噶日瑪死在灌木叢中,而小牛犢則搖着尾巴吃母乳,噶日瑪的全身沒有任何傷處,只是眼珠被可惡的烏鴉叼走了。德吉卓瑪生在牧區,從小跟犛牛一起長大的,它們的「生活習慣」,甚至任何不測都非常了解,可是今天她怎麼也無法判斷噶日瑪的死因。當她看見小牛犢使勁吃奶的樣子,心中的憐憫和母愛交織在一起,迸發出一種難言的悲傷,止不住的淚水從的眼眶裏流個不停,她把小牛犢拴在一堆荊棘叢裏,可是有些冷血的 烏鴉和老鷹甚至把可惡的利爪伸向小牛犢身上,於是她撿起石頭追趕着打它們。這些飛禽被她趕走了,可是等她回到原位的時候還是照樣飛回來了。 太陽已經落山了,夜幕如期降臨,於是德吉卓瑪忍受內心的煎熬,開始「處理」噶日瑪僵硬的死屍。她把肚皮裏的糞便拋出的時候,奇怪的是糞便裏有個神秘的疙瘩,對此她有些疑惑,可是黑暗中只能摸看不見,於是她把噶日瑪「完好無損」地馱運到老犛牛身上,原路返回了,而這個可憐的牛犢,不知是過於悲傷還是不明「真相」,邊鳴叫,邊跳跳蹦蹦緊跟其後。 也許老天爺都不滿這一人間悲劇,當晚雖然沒有狂風暴雨,可是密佈的烏雲把皎潔的月亮遮的嚴嚴實實,整個草原都在暗黑的包圍中,變得一片寂靜。風中偶爾傳來陣陣微弱的狗叫聲和牧人的呼喚聲,整個草原頓時陷入一種難敵的鎮定和焦躁的鬥爭中。遠遠看過去,有幾個遠距離、不規則的閃光點出現在眼前,而其中略顯大一點的光點是德吉卓瑪家的帳篷。德吉卓瑪正蹲在帳篷靠近門口的地方,處理噶日瑪的「後事」,老阿媽坐在佛龕前,雙目緊閉,默誦六字真言,活脫脫像個念經的老喇嘛。白天栓在柱子上的老狗晚上要放出來,可是今晚它不出去撒野,有些落魄地鑽進拴小牛犢的牛圈裏,似乎在安慰這個可憐的「孤兒」。德吉卓瑪從噶日瑪的肚皮裏取出異物的時候,發現這是一連串嚼成一塊的透明的塑料袋子!她驚訝之餘,憤慨地說:「阿媽,你瞧,是這一該死的塑料袋子奪取了噶日瑪的生命!」說完,她撕開了已形成疙瘩的塑料袋子。老阿媽眯縫着眼睛,感歎說:「俗話說,當死神降臨之時,一千個佛也救不了你,噶日瑪命該如此,怎麼能怪塑料袋子呢!」「阿瑪——」德吉卓瑪有些不滿,想反駁婆婆,但她不知從何說起,咬着下唇,將這個罪惡深重的塑料袋子,扔進火焰四起的火塘裏。 已經午夜時分了,帳篷裏一片死寂,火塘裏最後一點火,若隱若現,即將熄滅了,一股塑料袋子燒焦的味道,從她們家帳篷裏,開始蔓延整個草原…… 四川松潘藏區   覺乃·雲才讓 安多卓尼藏人,藏漢雙語寫作,作家。1977 年出生於今甘肅省甘南州卓尼縣,四川大學宗教硏究所宗教學博士生。著有漢文詩集《燃燒》、漢文散文小說集《角受傷的犛牛》、藏文小說集《守戒》。現供職於四川廣播電視台民族頻率,從事廣播電視節目的撰稿,翻譯和編輯等工作。 如欲閱讀《陽光時務週刊》其它精彩內容,請購買/訂閱《陽光時務週刊》。香港、澳門所有 7-11/OK/Vango 便利店、報刊攤,香港誠品書店及其他各大書店均可購買;全台各大書店(金石堂、誠品、何嘉仁、Fnac、敦煌書局、Page One、金玉堂、諾貝爾、墊腳石)網路書店(博客來、讀冊生活)亦有銷售,馬來西亞可在紀伊國(Kinokuniya)、商務書局、大將書行、城邦閲讀花園、Borders(雪隆The Curve, The Garden, Tropicana, 檳城Queensbay Mall)、雜誌連鎖店MyNews.com)購買;您也可透過  www.subisunaffair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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