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

BBC | 点评中国:中共领导人一代不如一代?

中国共产党的第五代领导人将在明年接班 中国共产党的第五代领导人将在明年秋天接班。观察家们目前最关注的恐怕还是中共十八大的人事安排,尤其是政治局常委的组成。但对中国的前途和中共本身的未来影响更大的并不是中共最高层的人事安排,而是中共最高层的整体领导能力。 在纪念中共诞生90周年的讲话中,现任中共总书记胡锦涛指出的中共面临的四个危险中,“能力不足”排在第二位。显然,中共高层对领导能力的不足和退化十分担忧。 其实,中共领导能力的不足和退化并不是一个新问题。所谓“一代不如一代”的现象在中共的干部里面从上到下是一个普遍问题。这从如下几个方面可以看出: 一:现任中共领导人一般都缺乏个性。如果我们分析历代中共领导人的区别,不难得出这一结论。中共的开国元勋都具有很鲜明的个性。但到中共第三代,即江泽民和朱镕基那一代,除少数领导人已外(如朱镕基),绝大部分中共领导人没有个性。他们穿戴相似,举止一样,说话雷同,就象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到了中共第四代,这一问题更为严重。在目前的中共领导层里,连朱镕基这样的人都找不到了。 二:现任中共领导人决策拍板能力差。和前几任领导相比,现任领导显然缺乏权力。这主要是因为中共的第一代(毛泽东)和第二代(邓小平)领导人都是政治强人。他们都享有无法挑战的决策权力。因此重大问题的解决比较迅速,而且整个政治体系都知道最终的决策者是谁。当然,强人政治并不是好事。毛泽东时代的灾难,如反右,大跃进和文革,都可归咎于毛的独裁和专制。在后强人政治时代,中共采取的是集体领导。决策权大大分散。影响高层决策的不是最高领导人的政治判断,而是不同利益集团的最高代表之间的博弈和讨价还价。因此,中共目前的决策不仅费时间而且基本上是“和稀泥。”如果我们用这一眼光来看中共过去几年中国内问题的重大决策,象医改,信访,土地改革,经济结构调整等,不难得出如下结论。即中共高层的决策能力退化已使许多关键的经济和社会问题不仅得不到解决,而且变得更复杂和严重。 三:现任中共领导人怕担风险和责任。老一代中共领导人都以胆大出名。毛泽东是一个政治冒险家,不惜用中华民族的存亡作为赌注。邓小平亦敢担改革开放这样的政治风险。中共第三代虽然胆识不如毛邓,但江泽民和朱镕基毕竟在任内完成了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和关闭几十万家中小国企这样的艰巨和高风险的历史任务。相比之下,他们的后任在许多重大问题上采取的是消极被动怕担风险的态度。如中国应立即调整其人口政策,停止一胎化。但中共领导一直犹豫不决。取消声名狼藉的户口制度是另外一个例子。尽管这一制度既不合理又过时,中国政府仍然下不了决心进行改革。 用比较眼光来看,一党制国家出现领导能力退化有其内在逻辑。前苏联到了勃列日涅夫时代,苏共的领导能力已落到谷底。造成领导一代不如一代的体制根源是官僚化。苏共和中共都以革命起家。革命党的领导人基本特征是以破为主,不按游戏规则出牌,敢于豪赌。革命成功靠的是这样的领导人物。但当革命党转化为执政党后,这类领导逐渐被技术官僚替代。执政党为了牢牢控制政权,制定了一整套政治行为规矩。任何违反这些规矩的党员和干部都会被清理出去。在一个高度官僚化的体制中顺利升迁的干部一般都是比较谨慎,不犯错误,人缘不错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实足官僚化的体制会排斥领导能力很强的干部,因为这样有能力的人会使他的同事们显得平庸无能。这一现象在中国被称为“逆向淘汰,”即有独立思考能力,敢担风险,决策果断的人往往会被排挤出中共的权力中心。 改革“一代不如一代”的体制十分困难,但有一个苦口良药可以尝试。即引入政治竟争。去官僚化必须有外部压力。一个执政党要培养出有个性和胆识的领导人,靠伯乐发现和内部提拔是没有希望的。只有靠政治市场的检验,即靠民主政治竞争的洗礼,一个执政党才有可能躲避其领袖“一代不如一代”的命运。 本文不代表BBC 的立场和观点。网友如要发表评论,请使用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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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网 | 凌志军:朱镕基与民心向背——1990-2002年中国实录

1998年春天新任总理朱镕基发誓“不管前边是万丈深渊还是地雷阵,我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时,这世界与十年前李鹏就任总理的那个时候相比,已有很大变化,与五年后他声明自己无心恋战即将去职的时候,也相去甚远。美国人正在和日本人共谋战区导弹防御体系,据说还要把台湾包括进去。这个国家由共和党的布什转到民主党的克林顿手上以后,有三次差一点就要对中国“宣战”,不过,不是军事性质的,而是经济性质的,是1993年、1995年和1996年发生在中美两国之间的贸易争端:有如巴尔舍夫斯基所说,“三次到了爆发贸易战的边缘”。“战争”没有打起来,但是美国人阻止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又阻止中国人举办2000年奥运会,却是招招得逞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已不复存在,那片土地上现在有15个总统,共产党不是成了在野党,就是成了违法组织。抨击苏联解体的那些人增加了大家的思想混乱,他们把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都贴上“和平演变”的标签,还对那里的经济衰退幸灾乐祸,因为这正好证明了他们说的“亡党必然亡国,人民重吃二遍苦”的道理。 这是政治的争论。现在回想起来,说1998年是“流行政治年”,是有事实根据的。普通中国人对政治的淡漠,以及“非意识形态化”的社会倾向,本来已经相当明显,而现在,有一股潮流涌出来,似乎是在与政治展开最后的热恋。乡下有人抗税,城里有人罢工,有人群聚起来上访告状,有人偷偷组织社团,“法轮功”的活动也是屡禁不绝,这些都是不祥之兆,在产业工人最集中的工业城市里,还出现了有组织的抗议活动,这些也是危险的。不过,我们所说“最后的热恋”不是指这些。一个住在深圳、名叫何清涟的女子,写了一本书,取名《现代化的陷阱》,里面叙述了中国面临的形形色色的坎坷,既犀利又委婉,令所有现代化的梦想不得不大打折扣。中央电视台的年轻编导刘春看了以后,不禁感叹:“书写得惊心动魄,令我辈须眉惭愧不已。”但那时候这个瘦弱女子已经做好准备,自己如果不想掉在这个“陷阱”里,除了告别中国政治远走异国,别无选择。 正月初一这天,多年不露形迹的万里出现在上海市民面前,坐在黄菊和徐匡迪中间谈笑自如。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用好几秒钟播放这个场面,在老百姓的眼里,这就不是过年了,而是政治,再早几天,香港的三家大公司倒闭了,连带房地产价格下降30%,市民上街游行抗议,这也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所以董建华才会跑到北京来找朱镕基,火急火燎地求援。北京市新华南路有个名叫龚力文的妇女,在急切地寻找克林顿,口袋里面还揣了一封信,信里恳请总统关注她的以“境外人员刺探国家秘密罪”被判处9年徒刑的儿子李海。可是克林顿正在兴致勃勃地和江泽民举行联合记者招待会呢。一大堆电视记者围着两位元首,把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播出去了,这让美国总统兴奋,也给了很多中国人错觉。一些人展开“组党运动”,以为中国就要变成美国,中南海也可以坐视他们胡闹。李鹏委员长对新华社记者说:“决不容许出现反对党。”又说“要接受历史的教训,在’文化大革命‘中,中国在一个晚上可以成立几千个政治性组织,乱得不得了。这种情况不能重演”。还让《人民日报》把这话刊登出去,这是明白无误地警告他们悬崖勒马。 “反对党”是“决不容许出现”的,但是“竞选”却出现了。地质大学一个新上任的副校长不是由上级任命的,这与以往不同,按照《北京晚报》的消息,有五名候选人分别登台“拟职演讲”,接受选民质询。其中有个叫王聪的,一开口就承诺为大家办20件实事,结果当选了。在老百姓看来,谁给他们办好事他们就把权力给谁,在政治家看来,这不就是“竞选活动”么?要是倒退回去几年,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事件了,可现在,这一点也不稀奇,你如果有机会走出城市,走到乡下,随便走进哪一个村庄,就有可能看到那里在“竞选”呢,根据一部新的法律——《村民组织法》,全国500多万个村庄全都直接选举村民委员会主任了。这样一来,这个以“任命制”维系自己权力体系的国家,一下子冒出来数以百万计的竞选场面。 对于这些场面,当时有不少人忧心忡忡。他们说:“农民连文化都没有,哪里懂得民主选举?”这说法在当时特别流行,等到一个一个村庄像过节一样地把选票投完了,农民皆大欢喜,他们又开始担心老百姓选完了村干部,就要如法炮制地选举乡镇干部、县干部,甚至要求投票决定那些高级干部的升降去留。这种担心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后来的确出来一些征兆,说明任何一种旧制度一旦出现一条裂缝,就有可能导致整座大厦的崩塌。当时胡绩伟就在香港《开放》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学习十五大政治报告》,实则却是借题发挥。他批评毛泽东时代党的高层领导中没有民主传统,也不培育民主制度,所奉行的不过是“家长制”,也就是上级可以像父亲管教儿子一样地对待下属。胡在80年代是人民日报社社长,也是延安时代的老资格共产党员,可是这个人现在不再跟随那一代老共产党人了。他的见解在一些人中引起共鸣。不过,至少有一个事实是他没有提到的:把党的全部历史联系起来看,在民主方面还是进步了许多。他要是30年前写这样的文章,必是非死即监的结果,可现在,他还好好地在煤渣胡同3号的家里过日子,有一套拥有六个房间的公寓,有一辆配备了司机的奥迪牌轿车。有时候还在心里升出几分得意洋洋的感觉,因为即使是那些痛恨他的人,也不能拿他怎样。 1998年新年前后。图书出版界的热衷于政治一发而不可收,“文人论政”也的确是到了“惊心动魄”的程度。说老实话,那个春天北京的新闻界和出版界都够活跃的,而且全都热衷于出版政治色彩浓厚的书籍。一定是因为几个月来把“第三次思想解放”的话说得过火了,把人们的已经埋藏了很深很久的渴望重新燃烧起来。陈寅恪和顾准的故事摆在新华书店最显眼的地方,这两个崇尚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文人现在已被描述为人间楷模。《反思郭沫若》也是这一年出版的,给这位官方颂扬的文学、史学、考古学泰斗蒙上了反面角色的阴影。还有《自由主义的先声》,还有《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还有“三大右派着作”——季羡林的《牛棚杂忆》、韦君宜的《痛思录》、戴煌的《九死一生》,都是畅销书。想要说话的“右派”远不止这三个人,另外140个“右派分子”也都撰文回忆自己当年如何被摧残,汇编起来出版了,有厚厚三本,分别叫做《六月雪》、《荆棘路》和《原上草》。好在这些人所述说的都是那个已经逝去的年代,就好像从遥远的地狱里发出的呻吟,与今人没有关系,问题在于,出版界的指向越来越靠近今人了。叶永烈的新书《1978年》在年初的北京图书订货会上订出去几十万本,还有一本书叫做《解冻年代——三次思想解放备忘录》,也在到处流传,编者把最近20年所有论述思想解放的经典文章全都集中起来,作者有邓小平和江泽民,有万里、李鹏、李锐、于光远、厉有为、邢贲思,还有人民日报社的编辑马立诚。 马立诚和笔者写的《交锋》,也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它后来成了1998年销量最多的政治类书籍,正版和盗版加在一起超过200万册,让人大感意外,在年初今日中国出版社决定出版它的时候,从新华书店接到的预订印数还不到3万册呢。 书还没有出版,就开始在《中国改革报》上连载了。说它是一本政治书,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书中叙述了过去20年来思想解放的潮流和保守主义的羁绊此长彼消的过程,当然也露骨地表达了作者自己的爱憎,所以很快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中宣部一个官员看了报纸,把电话打到报社,询问是怎么回事。报社总编辑名叫王清宪,是个皮肤白净、外圆内方的年轻人,当即回答:“为了宣传邓小平理论。”那人就没再说别的。两个作者也没把这个插曲往心里放。对两人来说,写这本书本来就是挺偶然的一件事,根本不像后来许多评论里所说的,是“有组织的蓄谋”,也不像朱丽冰和其他很多人所猜测的,“该书带有重大官方背景”。 事情的经过其实挺简单:几个月前的一个早晨,马立诚想到中国的改革已经整整20年了,灵机一动便要写点东西出来。此人是人民日报社评论部的编辑,常以“本报评论员”的名义撰写文章,消息灵通,头脑敏捷,思想大胆,文风犀利。这些素质在他那个圈子里的人身上并不少见,少见的是他对政治有一种经久不息的激情。当他在朋友中间绘声绘色讲述那些政治色彩浓厚的故事时,总能造成一种既快乐又紧张的效果。这样一个人,要想描述中国政治,那就正是扬其所长。不过,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合作者,于是拿起电话,找到笔者——他的同事。笔者原本要去欧洲访问,就在出发去首都机场的时候把腰给扭了,寸步难行,只好取消旅行,回到床上躺着,正在百无聊赖时,听到马的计划,心想有件事打发时间也好,于是翻个身,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枕头上,趴在床上写起来。 一个月后,两人把书写成了,去找出版社,编辑说很有意思,可惜不敢出,于是又找第二家,第三家,直到第八家,遇到了今日中国出版社的副总编辑黄隽青和年轻编辑刘洪。后者说这样的书如果出不来,真是可惜了。就去找社长游说,社长同意他们的说法,不过希望把它作为《中国问题》丛书的一种,还说这是他们正在出版的一套系列。两个作者同意了,没想到这一来就把更多的人扯进一个危险的故事里。首当其冲的是《中国问题》丛书的主编许明。许明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助理,一个性格开朗、满怀理想和激情,还有几分天真烂漫的中年男人。他用一个通宵读完书稿,大叫“真是痛快”?这时候大家发现书名还没想好,于是聚在屋子里面,想啊想。想出一个,就在纸上写出一个。有个人说“冲突”,大家都摇头;有个人说“较量”,大家说,“好是好,可惜别人用过”。一共说了八个,直到有人说出一个“交锋”来,大家都说好,于是就这样确定了。 可是许明犹豫了,他说要把书稿拿去给刘吉过目。刘是《中国问题》丛书顾问,所以谁也不能拒绝这个提议,可是刘还拥有官方身份——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有人担心“他会同意吗?”许明说,“试试看吧”。大家在忐忑不安中等了两天,刘吉就把清样退回来了,只说了两个字,“出吧”。 1998年春节前后的那两个星期,围着《交锋》转来转去的就是这些人,其中刘吉职务最高,再没有比他更大的官儿了。当时这些人——作者、编者、序作者、出版者、经销者,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手里拿着的那一摞清样,居然就成了“第一畅销书”。更不会想到,他们正在引发一场巨大的风波。那么多人把它说成一朵“鲜花”,又有那么多人把它说成一株“大毒草”。这些都是后话了。 朱镕基关心的不是什么“鲜花”和“毒草”,他在意的事情是经济。说到经济,在他成为总理之前的十几个月里,中国虽然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暗礁,却还没有迎来朝霞满天,更说不上是风平浪静的港湾了。1997年春天,他在这边宣布“软着陆”已经实现,得意之情就像一个驾驶着毛病百出的飞机摇摇摆摆回到地面的机长。可是才过了三个月,就有消息说大事不好——泰国宣布泰铢不再与美元挂钩。接着泰铢大幅贬值,股市一落千丈,银行纷纷倒闭。“分明是一场金融危机嘛。”他这样说。当时中国之外的人还有更悲观的说法呢,说它是一次“金融风暴”,不仅会摧毁一个国家的经济,而且还在到处游走,就像好莱坞正在拍摄的电影《龙卷风》一样,它到了哪里,哪里就非倒霉不可。东盟国家的自由贸易机制现在成了疾病传染媒介,马来西亚、新加坡、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都被感染上了,连印度也不能幸免。然后又扩张到太平洋的整个西海岸,把韩国、日本、中国的香港和台湾,全都扫荡了一遍。到后来,连俄罗斯和南美也受了牵连。在地图上看看这条曲线就会知道,“风暴”在中国大陆的海岸线外面绕来绕去,总算没有登陆,中国也不像她周围的国家那么焦头烂额,不过,麻烦也挺多:经济增长率下降,商品零售额下降,失业人数又增加了。对外经济贸易部的官员向总理保证,出口贸易虽然不可能像1996年那样增长20%,但10%还是不成问题的。可统计局的官员接着就把最新报告送来了:哪里有什么“10%”?分明是个负数了。 这一年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20周年,北京正在酝酿着好好地庆祝一番。谁都知道,改革就是从农民争取土地经营的权利开始的。可现在农村里面有几百万亩耕地荒着,杂草丛生。那些20来岁的农村青年,看着土地就生气,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像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怎样甘冒“杀头坐牢”的风险把土地承包到自己家里,又是怎样欢天喜地地在土地上收获粮食。城市里面那些20来岁上了大学的青年,也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当年是把参加高考看作“再生”的,还以为这世道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呢。可是现在40岁以上的那些人不会这样想,他们是在经济萧条和政治高压下长大的,早已饱经风霜,习惯于吃苦受穷了,现在看到企业不景气,库存增加,也不着急,把1/3的薪水都存在银行里让国家花,还要购买更多的国债,也没有怨言。毕竟他们是从物资紧缺时代过来的,现在,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什么东西都有,不用排队,买肉可以挑肥拣瘦,买菜可以掐头去尾,还可以讨价还价。 可是让朱镕基头疼的事情也正是这些啊。商品过剩,东西卖不出去,工厂就没有办法继续生产,没有办法给工人发工资,也没有办法归还银行的贷款。这不正是在中国周围转来转去的“金融风暴”时刻窥伺的机会吗?他已下定决心阻止这场风暴登陆中国大陆。由于他让中国成功的“软着陆”,国内舆论已经产生对他的依赖,他能理解这个局面。同样能够理解的是,如果他现在不能阻止“金融风暴”的登陆,人们还是会认为他的新政失败了。到亚洲金融风暴发生9个月后,也即他就任总理的这个月里,他相信自己胜券在握。 3月5日,新一届全国人大代表踌躇满志地走进人民大会堂的时候,人人心知肚明,朱镕基要取代李鹏成为总理了。正式的选举还要等两个星期以后,不过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金融风暴”的团团包围中,人们都觉得只有这个人可以依赖,甚至连那些对他持有最尖锐的批评态度的人,也不再置喙。危机中需要强者,如同乱世出英雄。就像一叶深陷在狂涛巨浪中的小船,那些惊慌失措的船员都知道,只有强有力的人才能带领他们逃生。从这个意义上说,金融危机的逼近的确是帮了朱镕基的忙。这个人根本用不着收买人心,已是人心所向。 3月11日,星期三,北京城里,大家都在想着“谁上谁下”。九届人大一次会议这个星期进入选举议程,当时老百姓中最流行的一句话是“人同此心”,用来描述人民大会堂里的情形也挺贴切。朱镕基是在这一周出任国务院总理的,时在3月17日。他得到2890张选票(有29个人反对他,还有31个人弃权)和连续三次掌声。 人民大会堂里的掌声雷动,乃是会议必有的情节,通常只有热烈气氛而不能引起人们内心的激动,因为那是台上和台下的一种默契。但是这一回显然不同。投票程序尚未开始,2000多位代表只听到江泽民主席提名朱镕基出任国务院总理,当即鼓起掌来。等到大会主持者胡锦涛宣布投票结果的时候,会场上再次爆出掌声。然后,上午10:40,高音喇叭里面响起一个声音:“朱镕基被批准为国务院总理”,掌声第三次响起。此后好几天,这三次掌声成了国内外报刊津津乐道的话题,记者们对掌声持续时间的描述也是长短不等——从“三十秒”到“数分钟”,总之可以恰如其分地说是“经久不息”,就像潮水似的,一浪高过一浪,未肯止息,以至胡锦涛几次想要继续下面的程序又被掌声打断。然而最重要的是,这掌声完全发自代表内心,而非事先的安排。 朱镕基低着头,面色沉静平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那种咄咄逼人的光芒。他也许是希望用这种方式使掌声尽快停下来。但是,代表们执拗地不肯停。 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朱镕基的回应。在中国人眼里,党的领袖人物在这局面中的标准风范,应该是昂首挺胸,高瞻远瞩,挥动巨手,既有力又和缓。可是一个两鬓苍苍的官员这时候说:“他可千万别做出那种领袖样子,要不可就糟了。”正说着,就见他站起来,双手合十,微微地躬身前倾,向全场致谢。还好,这人还是一副凡人姿态,没有伟人风范。 掌声依然不息。在会议大厅二楼的记者席上,中国记者和工作人员纷纷起立鼓掌。“真是想不到。”一个名叫钟闻一的香港记者说,“我本来以为他得罪了很多人,得票不会高的。”一个自称连续十年采访人代会的记者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热烈的场面”。另外一个更老资格的记者说:“我看到过,那是在周恩来时代。” 假如记者们有机会评选十年以来人代会上最热烈的场面,那么无疑就是此刻,可惜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他们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写消息,却为找不到朱镕基的“镕”字而发愁。这是那个中午中国人最频繁地使用的一个字,可是所有计算机汉字处理程序当中都没有。《说文解字》说它的意思是“冶器法也”。《辞海》说它是铸器的模型。《现代汉语词典》把它作为“熔”的异体字,放在一个小小的括号里。就从这一天起,“镕”字人人皆知,这与这个字本身的释义无关,而和这个人有关。有些人还要在这中间寻找“冥冥之中的天意”,说他的名字就表明他是上天派来治国安邦的。 大会闭幕这天,北京天气骤冷,白天气温还在摄氏零度以下,地面上覆盖着薄冰。上午11:00,李鹏的车子开走了,朱镕基留下来,举行了他就任总理以来的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他走进人民大会堂东大厅,满面春风,后面跟着他的四个副总理。几百个记者用目光迎接这个人的到来,没有期待中的掌声。他们在等着他发表就职演说,就像江泽民和李鹏在几个小时前做过的那样。 他没有发表就职演说,不过,一开始讲话就很精彩。他似乎懂得吸引公众的奥妙不在于说些没有错误又没有用处的大话,而在于真情、机敏、幽默,有个性,以及不失时机地造成某种戏剧化的效果。他说他很喜欢看“凤凰卫视”的节目,后来这家电视台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吴小莉,果然有机会站起来提问,请他说说自己的“心路历程”,这让在场的记者都为之一振。就像他迄今为止生命中的许多篇章一样,这次演说也具有悲剧气氛。不过,人们总是被悲剧感动,喜欢为悲剧鼓掌,当他说出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时候,记者席上掌声响起,连外国记者也在鼓掌叫好。他还说了一些一针见血、纯粹朱镕基味道的话。“为什么不能实行科教兴国?因为政府太庞大,把财政都吃掉了,吃饭财政。”他把手一挥:“本届政府决心精简机构,减掉一半人。” 他说完了,向记者摆摆手,转身走了。记者用掌声送他出去。在这种场合,他们通常是不鼓掌的。他们把这看作一种工作会议,担心鼓掌会影响了自己的客观公正。可是新总理的魅力把这些苛刻的善于挑剔的人都吸引了。这倒不是他特别棒,而是由于共产党的官员中如此富有个性的人实在太少。电视上把这个人的音容笑貌直播出去,老百姓看了也不禁神往。他们编了一个新歌谣,到处说:“镕基!镕基!镕旧基,铸新基。”这一天香港股市上涨323点。 中南海北院在李鹏治下度过十年之后,现在目睹80年代以来又一个革新政府就要开张了。《人民日报》连续两天都是彩印,上面刊登江泽民、李鹏和朱镕基的照片。三个人微笑握手,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这是向世人昭告,至少未来五年,中国是一个“三驾马车”的局面。#p#分页标题#e#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似乎只有朱镕基成为海外舆论最关注的人物。新加坡《联合早报》的文章说:“朱镕基征服了全球媒体。”另一个专栏作者——阮次山,在海外的报纸上撰文说:“笔者所阅读到的英国、美国、欧洲及亚洲各国的媒体,几乎有点‘惊为天人’的反应。”西方媒体,包括美国媒体,过去总是不大习惯说中国人好话的,看来这一回是个例外。记者们使用了他们可以找到的所有形容词来赞扬朱镕基的魅力:“风趣”、“幽默”、“有说服力”、“充满睿智”、“风魔民众”、“颠倒众生”、“令西方传媒十分折服”、“叹为观止”、“拍案叫绝”、“大度”、“有气魄”、“妙语如珠但不失分寸,坦率真诚不矫揉造作,作风潇洒又实事求是”。一篇文章说,他“有一种大将之风”。另外一篇文章说,“它被任命为中国总理,应是中国之福”。一个名叫关愚谦的作家,想起七年前朱镕基访问德国时的一次演说,德意志帝国第一任总理俾斯麦的一位后人当场感叹:“像这样轻松、有生气又有实质性的谈话,我们已经久违了。”七年以后,另一个德国人,德国《商报》驻北京的记者赛德力兹,在听了他的记者招待会之后承认,“他闪烁着知识分子的智慧,有着一下就能抓住你的心的气质”,“谁见到他,都会受他感染”。美国副财政部长萨默斯见了他一面,就说他的“智商系数高达二百以上”。还有一篇文章干脆说,“这个人怎么不早些当中国总理?” 毫无疑问,西方人喜欢随和、幽默、机智和具有开放态度的政治家。但是朱镕基的最令西方人叹为观止的地方还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当邓小平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他的出现使得所有人都对中国的未来放下心来。有如《汉堡日报》所说:“一个卓越的总理将领导庞然大国前进。”改革后出现的大量失业、不安全感和群众的不满、亚洲经济危机等等,给中国带来不少困难,“朱是唯一可以把中国如此混乱的经济理顺的中国人。朱镕基本人的标志,就是’现代化的中国‘”。美国有个爱德华集团,是个很大的金融财团,它的金融专家预测:“朱镕基的成就,将使他成为伟人。” 中国这边,还没有人把他叫“伟人”。不过,此公已有很多绰号:“铁腕总理”、“朱老板”、“铁血宰相”,这些都算是客气的。《汉堡日报》的大字标题把他称做“DerBoss”,这在德文中的意思类似于北京话的“头儿”,叫西方人说出来,就有很亲切的意味,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无保留地赞扬朱的成就、思想和品格。如前所述,过去几年他所持有的经济主张,已经多次被人指责为“私有化潜行”,后来则更进一步把他叫做“经济沙皇”,或者“中国的戈尔巴乔夫”。他是尝到过做“右派”的滋味的,所以心里明白,这样的用语意味着他在那些人的眼里已经成为政治上的敌人。有如60年代把刘少奇叫做“中国的赫鲁晓夫”、70年代把邓小平叫做“邓纳吉”。这使他不得不作出反应。“对于外界叫我’中国的戈尔巴乔夫‘也好,叫我’经济沙皇‘也好,叫我什么东西也好,我都不高兴!”他阴沉着脸对几百个中国和外国的记者说,这是那一天他唯一有些失态的时刻。不过,就像我们在前边提到的,这个人的阴云密布的面孔背后,有着他在政治局里的任何一个同事都没有的内容。他出身贫寒,又曾被当作“右派”,饱受欺凌。“底层”、“弱者”、“穷人”、“牛鬼蛇神”、“阶级敌人”……这些对他来说可不仅仅是一些概念,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如今他已位极人臣,正可藐视官场中间那些平步青云的庸庸碌碌之辈,什么时候有机会,就可以让他们过不去。 这个春天,北京的情形有点奇怪。《交锋》的影响出人意料,这与当时中国的政治气氛有关。本来中国人在经历“第三次思想解放”之后,已经到了十年来最活跃的时候,照理应该心情顺畅。可是《交锋》这本书一出来,就样样不顺。有时候它好像非但不能让那些诅咒改革进程的舆论收敛,就连它歌颂的“思想解放”也开始处处碰壁。它所遇到的困难可以部分地归咎于作者的天真。在他们看来,党的第二代领导集体已经离开政治舞台。新一代领导人彻底掌管了中南海,电视里天天高唱《走进新时代》。当此之时,把历史包袱里的东西点清楚,正可以轻装前进。他们把澄清历史当成了中国的新起点,却不料,这正犯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大忌。 关于《交锋》的消息越来越多,这些消息都是在人代会结束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一起涌到北京来的。按照《时代》周刊的说法,它“向中国的曾经强有力的极’左‘势力发起了全面反击”。按照“美国之音”、法国电台和英国电台当时说的,“此书有极大的政治背景”。还说,党的政治局里面也是人手一本。这些说法不尽符合实际、不过,当时北京报纸说它“震撼人心”,倒是有事实根据的。讨论《交锋》的人越来越多,有学者、记者、官员和学生。除了不公开的讨论会,还有公开的评论。介入此事的媒体很快超过了100家,要不是4月8日的一个消息,真要闹出点什么事情来了。那消息说:“停止对《交锋》一书的宣传。”大家都相信这是来自宣传部门的指示。这让今日中国出版社的编辑感到不安,黄隽青到处打听有没有“禁止发行”。还好,没有禁。第一次印刷的8.5万册,一个星期就卖完了,第二个星期印了8万册,又卖完了,出版社一边赶印第三次,一边提心吊胆,生怕上面真有什么话传过来,北京的大多数报刊全都置身事外,可是关于这本书的消息却更多了——都是从北京以外的地方来的。美国、日本、德国、英国、韩国、新加坡,还有中国的香港、台湾和澳门,还有上海、南京、杭州、成都、深圳……连那些商业报纸、娱乐报纸和晚报也开始关心这本政治书籍。那些天,你在飞机上、火车上、宾馆里。随便打开一本杂志,就会看到关于这本书的评论。媒体的热情与官方希望淡化这件事的努力形成对照。有家晚报开始连载,因为书里提到省委书记,所以仅仅“连载”了一天,就接到指令停止。这城市街头的书摊知道了这件事,反而大喜过望,他们在广告上加了一句话:“这是一本晚报仅仅连载一期就被停止的书。”经过这些年沉浮跌宕,大多数中国人都有一个欲望:越是被官方宣布为“禁果”的东西,越是想去尝尝。所以后来有人说:“《交锋》是让那些不许炒作它的人炒作起来的。” 4月的第二个星期,《中流》杂志就要发行第100期了,编辑部召开庆祝会,来了不少人,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都是马列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至少也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或者“爱国主义者”。此外还有一个共同处:都是《交锋》的坚定的批评者。大家彼此慰问,为成为抵制“和平演变”的“中流砥柱”而自豪,又相互鼓励“坚持初衷,继续战斗”。还说,俄罗斯的克鲁申斯同志传达的“《真理报》对于我们的友谊的声音,感人肺腑啊”。接下来,庆祝会成了针对《交锋》的控诉会。人多嘴杂,又加上情绪激动,一时倒也不易弄清他们究竟为何如此激愤。有人提议新一期的《中流》将要集中火力批判《交锋》,大家都说好,于是杂志很快就出版了,批判的火力果然猛烈。这一回,倒是没有谁再提“不许宣传”的指示。 说老实话,《交锋》后来被弄得人人皆知,批评这本书的人是有功劳的,至少不比“不许宣传”的那些人功劳小。可是有一个人,既没把“不许”放在眼里,也没有把那些攻击当一回事,反而因为听说了这些事,决定做点什么。万里那几天到处询问有谁认识《交锋》的作者,“我要见见面,鼓励一下”。于是,4月18日他在人民大会堂见了一个作者,十天以后又在中南海丰泽园自己家里见了另一个作者。他已80多岁,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脚下有些迟缓,但目光依然犀利,思维依然敏捷。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请客人坐了下来,尽可能让自己吐字清晰: “我听说要禁止这本书,是吗?” “没有。” “没有人来反对《交锋》吗?” “有一些不同意见。” “不会是一个声音的。一个声音的局面是不行的。一个声音不是民主国家的局面。掌握思想领域的人应该提倡这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希望你们争鸣。《交锋》好。我赞成你们的《交锋》。不交锋怎么行?改革哪有不交锋的?改革必然交锋,必须交锋,交锋得好,改革好,交锋不够,改革不够,二十年改革,二十年交锋。只喊毛主席万岁,没有交锋,就没有进步。交锋不会完,只要有人类就会有交锋,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要求,就会有交锋,哪有什么完全一致?不可能。” 万里离开政治局委员和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职位已有多年,几乎没有再对前台的事情发表意见,现在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交锋”,说得如此激动,这让在场的人都觉得有些异乎寻常。然而异乎寻常的人不仅是万里,还有汪道涵。过去几年,这老人因“汪辜会谈”之举,在海峡两岸特别出名。这个春天几个台湾人到上海访问,其中有个叫高希均的,去拜访汪道涵。一个是台湾出版界的名人,一个是共产党官员中少有的爱书之人。大家餐叙正酣,就见汪的秘书进来,递上一袋书来。“我要送每位一本书,”汪对席间诸位说,“这是一本目前非常受重视的书,书名是《交锋》,讨论二十年来我们的三次思想大转变,很值得你们带回去看一看。”这意外的插曲让高觉得奇怪:汪道涵和他打了多年交道,极少推荐什么书的。他接过来,正是那本书。封面黄红黑三色交融,模糊的大背景中镶着一张蔚蓝色的照片,上面是一大群记者和他们的摄像机镜头。高在50年前曾生活在上海,至今仍对大陆的事情有一种特别的关注,所以当场翻阅。他后来回忆当时情景,说自己“立刻被其斗争性的主题与可读性的文字所吸引,对我这个一向关心大陆经济改革,但又未特别研判意识形态的人来说,这本书正提供了一条历史主轴”。是晚回到宾馆,继续阅读,又站到窗前,遥望外滩夜色与淮海中路的霓虹灯光,不禁长叹:“在那个’左‘或右的思想可以主宰一切的年代,’观念‘真是左右了历史的轨迹和十二亿人民的命运。” 他说得对?要理解中国人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就不能只看1998年这一年。《交锋》也是因为迎合了这种需要,才格外风行,就其本身来说,它也没有摆脱“观念”的主宰,行文太激烈,爱憎太分明,实在不像很多人说的那样好,当然也不像另外一些人说的那么坏。人们用被夸张了的热情关注它,表达一种被夸张了的感受,无论褒贬,其实都是没有摆脱“观念”的主宰。 进入5月份,就是“真理标准讨论”整整20周年了。一般人都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从1978年开始的,北京城里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在准备回顾历史和展望未来,中央电视台开始筹划一部新的电视片,这是官方宣传计划中的一部分。几个在80年代后期遭受冷遇的年轻人——魏斌、夏骏和王鲁湘,成为新计划的执行者,这些人在京西“梅地亚中心”包了几个房间,重新摆出一副志得意满舍我其谁的姿势,高谈阔论过去20年里中国人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是放在今天,人们是没有兴趣把时间用来谈论过去的,他们只在乎现在和将来。可是在那个春天,中国人谈论政治还是那么热情洋溢。 依稀记得1998年诸多大事的人一定会指出,这一年还有戊戌变法一百周年和北京大学创立一百周年的纪念日,前者在文人中间引起普遍的激动。他们弄出无数的文章,演讲、书籍和讨论会,来纪念他们的前辈——那位率领1300名读书人“公车上书”的康有为和慷慨就义的“六君子”。后者则得到官方的鼎力支持。全世界几乎所有着名大学的校长都受到邀请,到北京来参加一个“校长论坛”。69家日本公司捐出2。7亿日元,在北京修建一个北京大学校史博物馆,而北京大学也的确渴望着永久性地保存过去百年的沧桑。未名湖畔矗立起一座崭新的建筑——一百周年纪念讲堂,华丽并且庄严,迎接党的高级领导人在这里主持百年庆典。当然最出名的是一座楼。它是1918年建成的,不在燕园,而是坐落在都市中心的沙滩大街北侧,以红砖砌成,所以被叫做“红楼”。它和后来那座声名远播的厦门“红楼”可完全不是一回事,那里是20世纪末期一群党的官员的声色场,而这里却是20世纪前期新知识和民主精神的摇篮。在1998年5月4日以前的那几个星期,这里总是聚集着很多人,大都是北大校友。昔日激情满怀,而今皓首苍颜,颤颤巍巍地站在当场,呆呆地望上一阵,然后照相。楼房还是“凹”字形,地上四层,地下一层,没有改变,只是年久失修,已经破败。楼门嵌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牌子,上面刻着“红楼”二字,还刻着“北京大学旧址一部分”和“五四运动纪念地”。走进楼去,还是一个长长的楼道,还是一个接一个的门分列左右两边。70多岁的邓云乡还记得他是最后一批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中的一个,从那以后这楼房就成了教师宿舍。“百载中间,任教于北大文史哲三系的名师,指不胜屈,蔚为大观。”其中很多名人都在这里居住。现在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一红楼。邓云乡感叹一声,又想到红楼后面的大操场。“学生运动剧烈时,这是着名的民主广场。”他在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不由自主绕过楼去,寻找记忆中的圣地,可是面前出现一堵长墙,挡住去路。人家告诉他,墙那边是文化部的地盘了,“过去的民主广场,盖了大楼了。”他折回来,不住唏嘘。就在这时候,另一位北大校友,诗人李瑛,也在为自己脑子里的圣地唏嘘:“北京沙滩的红楼,是我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的课堂,是’五四‘和’一二·九‘运动的纪念地,楼后有一广场,我读书时称’民主广场‘,后改称’五四广场‘。”写完这几行字,觉得心中仍有无穷感慨,于是写诗云: 红楼,对于我 你永远是一片红云 在呼啸中燃烧 在掣动中飞奔 不淡、不散 映透我凄苦的青春 广场 在这里,我们点燃营火 营火中倾听真理 在这里,我们聚集旗帜 旗帜下呼唤明天 你教给我一种精神 一种崭新的思想和观念 你教给我以科学和民主 创造和谐的新秩序和人间 你教我为追求自由和真理 赴死比生命更灿烂 之后,我从这里 系紧鞋带,出发 过去100年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从这里出发了,但后来的事情却表明这些人走向了不同的地方。最有意思的是,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是北大的代表,而他们心中想的却又相去遥远。“北大的精神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没有定论,到了江泽民这一代,争论仍然继续,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变得更加公开更加尖锐,每逢5月4日,就要涌到表面上来。出自北大的那些文人,大都倾向于以“自由”和“民主”来解释北大精神,就像李瑛诗中那一片“红云”。但是政治家们总要高瞻远瞩些,他们看出这所大学有着不同于其他大学的价值,其精神也极有可能跃过学校的院墙,成为国家精神的先导。所以他们倾向于躲开那些容易诱发不满情绪的政治概念,将北大精神纳入爱国主义,顶多再加上一个“科学”。这成为官方媒体不断张扬的意识。 但是,不同意见还是不断冒出来。北京大学一位教授说:“与一年前相比,人们发表意见的自由增加了,我对此高兴。这是很大的改善。”国际教育交流委员会主任库拉基说:“同几年前相比,辩论的水平,出版物的性质都显示了开放性的大大提高。”台湾大学校长陈维昭也在旁敲侧击:着名大学的“一个重要的课题是必须国际化”。这些话说得委婉,但却是在明显地表达另一种观点。不过,我们仍然可以把它看作是对主流意识的补充,而非截然对立的异端。直到一本书在北京市场上出现,所谓“北大精神是爱国主义”的主张,立即受到正面的并且强有力的挑战。 书的名字叫《自由主义的先声——北大传统与近代中国》,里面全是过去100年来杰出人物阐述北大自由主义传统的文字。封面黑底白字,有如茫茫夜空中的一道道银色闪电。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几个别出心裁的文人制造的一个“黑色幽默”。书是刘军宁主编的,此人是90年代年轻人中惯于自说自话的典型代表。为之作序的李慎之,则是老一代人中最着名的自由主义者。他的序言虽然是在谈论一个学校的传统精神,但却极为强烈地掺进了自己的价值观念。“值此北京大学庆祝建校一百周年之际,最要紧的是弘扬北京大学的自由主义传统,”他在一开头这样写道,“北大可以永远自豪的是,它是自由主义在中国的播种者和启蒙者。”然后开始列举北大那些最受尊敬的学者的精神。有严复,他曾担任北大校长,也是第一个把“自由”概念引进中国的人,翻译了穆勒的《论自由》,还给中国带来了自由的经典定义:人生而自由,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但是必须以不妨碍他人的自由为前提。有马寅初,也是一位北大校长,在50年代因自己的“人口理论”而获罪,却又写了《重申我的请求》,公然说:“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绝不向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有陈寅恪,他曾是北京大学客座教授,谨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毕其一生都在实践他早年说过的话:“不自由,毋宁死。” 在一一转述这些人的事迹和思想之后,李慎之用诗一样的文字写道: 自由的要求最终来自每一个人的内心。自由是每一个人天赋的权利。已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自由主义是最好的、最具普遍性的价值。只有自由的人最能创造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我们一定要走向这个目标。 李的序言写于1998年4月。在它的后面,刘军宁放上了自己在“北大百年同学会”上的演讲,时在1998年3月17日,他说自己近来有颇多伤感:“叹惋的是北大建校已百年了,社会上对其传统是什么却莫衷一是;叹惋的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东西,今天在大家和我看来却仍然那么的新鲜,仍要来谈谈这个陈旧的话题。”#p#分页标题#e# 书里的内容除了从传统中继承下来的那些东西,就没有更多的了,有如他自己说的,“不过是重复了北大先师们的结论,即北大的传统是自由主义的传统”,“没有自由的时候,北大的使命是争取自由;有了自由的时候,北大的使命是扞卫自由”。事实上,爱国主义和自由主义同为中国文人的传统精神,两种观点的持有者都可以为自己找到足够证据,但却都没有足够证据去否定对方。 党的总书记江泽民看来是打算了结这场争论的,至少他在5月4日人民大会堂纪念北大百年的集会上试图这样做。他的面对8000多人的演讲,主旨就是要阐述北京大学的精神。他提到北京大学的历史,提到1919年的“五四运动”,希望今天的青年能学习他们前辈的传统。青年们都听到他说“五四运动最根本的精神是中华民族的爱国主义精神”,却没有听到“自由主义”——既无贬低也无褒扬。 官员希望属下百姓个个纯净无邪,逆来顺受,勇于献身,甚至不惜以强制手段迫其就范,成为党的理想所期待的“大公无私”之人。可是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正是官员本身的无法无天和舞弊徇私,成为社会动荡的原因之一。这一年全国3000多家县级法院接到的行政诉讼案件骤然多了起来,经过严格筛选后仍有98000件需要立案,比之十年前《行政诉讼法》刚刚颁行时,多了大约10倍。“行政诉讼”的核心也即百姓所说“民告官”,想一想吧,每天有差不多300件案子需要了结,全都牵涉百姓和官员之间的冲突,而且遍及城乡各地。然而实际发生的问题可能更多,因为大多数百姓宁愿选择上访而不是诉诸法律。 “上访”这个词也是一种“中国特色”,它是70年代末期兴起来的,那时候上访者大都是多年蒙受政治冤屈要求平反,后来渐渐演变成对于现时种种不公的控诉。背井离乡游荡在全国的上访大军数以十万计。一般来说,每当春天开始之时,也正是上访高潮,只是这一年持续到严冬都没有间断。他们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夜晚蜷缩在政府大楼门口,白天则到处喊冤,逢人就把自己的故事讲一遍,就像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一样。而他们口中的冤头债主,十有八九都和当地官员有关。这种现象的持续蔓延,证明我们国家的行政机制存在严重问题,它本来是解决争端的,但是它本身也在造成争端。“很难说每个上访的人都站在理上,”一个负责信访的工作人员说,“可是你想想,就算只有一半人受了冤屈,就够可怕的了。”他是一个转业军官,上级告诉他上访者多是刁民,让他拿治理军队的那一套来对付,可他的同情心似乎占了上风,他相信老百姓若不是被逼无奈,是不会给官员找麻烦的。 这一年上访者大军中,有个广西人名叫黄胜兴,在3月25日这一天走进南宁,走进自治区政府大楼的走廊里,看到他认为“只要能管点事”的部门,便推门进去,递上一摞复印件——《关于请求督办滩营乡政府偿还赊账吃喝欠款的报告》。傍晚时分,黄终于把手中材料全都送出,走出政府大院。细雨蒙蒙,那些官员也下班了,从大楼里出来,匆匆走过他的身边,视他如无物。黄满脸沮丧,忽然意识到自己投错了门,于是改弦更张,去寻找一个名叫张双武的记者。 “求求你给我指出一条生路吧!”黄对记者说。 36岁的黄胜兴住在防城港币滩营乡。他曾是一个军人,还是共产党员,在80年代初期中越边境法卡山地区的武装冲突中,因作战英勇荣立战功。那时候像他这样的人都是社会追捧的英雄。到了90年代,虽然风光不再,但也不至于沦落到没有“生路”的地步。黄的错误在于他在自己家乡办了一个“长兴酒家”,自任老板,而且还把“酒家”弄得异常红火,直到获得自治区级“青年文明号”的奖牌。 “真是应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老话”,那个叫张双武的记者后来这样说。根据他的调查,“’长兴酒家‘的饭好菜好,经过滩营乡干部们的口耳相传,迅速吊起了各路食客的胃口”。这些人全都吃了饭不付账,只写欠条。连续吃了两年,“乡政府共赊欠’长兴‘餐饮费80665元”。黄忍无可忍,到乡政府去要债。他这一边低声下气,那一边的欠债不还的人却是耀武扬威。这可又应了一句老话新编:“黄世仁害怕杨白劳。”在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后,“长兴”成了“长衰”,终于不能维持,关门停业,黄则从此加入上访者的行列。 张双武没有辜负黄的希望,拔刀相助。他的调查报告1998年4月刊登在《中国青年报》上,题目是《好端端的店是怎么垮掉的》。看来这文章比自治区政府大楼里面那些“只要能管点事”的部门都管事。滩营乡政府终于付给黄7万元现金。两年多的纠纷也就归于平息。 可是事情的严重性更在于,黄的遭遇并非仅仅属于个人,滩营乡干部在“长兴”的行为,也不只是白吃白喝那样简单。事实上,乡干部为此也是满腹怨言,因为他们在“长兴”扮演的角色大都只是陪客,宾客都是比他们官职更大的官员。当初乡政府“领导集体”决定把“接待和会议用餐均安排在长兴酒家”,也正是因为“接待任务太多”,实在不堪重负,所以才要转嫁。直到多年以后,他们还能精确算出:过去三年他们在“长兴酒家”的“公务接待”计有456批、3630人。这些人大都来自中央、自治区、市、区的有关部门,莅临此地“检查指导工作”或者“参观学习”。 在这一事件中,官员的贤卑自然可以作为度量是非的准绳,但是如果我们大范围长距离地观察,就会发现,黄的遭遇只是一种特定制度下的必然结果。 政府行政和官员俸禄乃是建立在税收基础之上的,这在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一样,中国自不能例外。所不同的只是,中国的税收多为入不敷出,其中缘由一部分在于官员数量的无限膨胀(这一点我们在后面还要详述),另外一部分则在于税制本身的不足。国家财政采用厘定税收种类,而后由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分灶吃饭”的制度。中央政府承担着军事、外交的全部费用,以及教育、公共设施、辅助贫困和拯救灾难的大部费用,所以极力将税金中的大部分抽归己用,所余部分已无法满足地方政府的基本需要。于是上级政府便以种种变相方式,将自己必须支付的行政费用转移到下级,官员们也有意无意地把本应由自己支付的生活费用改由公家支付。这样一级一级向下转移,最后必将摊派到百姓头上。 从一个廉洁政府的立场上讲,官员的贪污受贿和仗权徇私,都是不能容忍的行为,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官员们如果只能保持一个中等偏下的生活水平,甚或只能维持家人的温饱,这个政府又如何能够强大和有吸引力?官员集团又如何才能招揽最优秀的人才进来?这问题在我们国家由来已久,所以自古就有所谓“高薪养廉”一说,也有中央政府纵容地方官员搜刮民财的无数先例可鉴(明代有一本书叫做《虞谐志》,里面就开列出当时流行的公差杂费十几种,其中包括索路费、索纸包、酒钱、饭钱、买差钱、雇役钱、门子掣签钱、吏房销名钱、粮食嵌数钱、数书还库钱、经催常列钱、府厅解比钱,内衙公费钱,等等)。正是基于这个潜在逻辑,上级官员坐视下级搜刮民脂民膏甚至鱼肉乡里,不加干预,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还有一些官员则会转而寻找另外的途径维系政府支出,这包括出卖农民的土地和开采当地资源。前者在沿海商业发达地区广泛存在,以致过去的十年中,全国耕地减少数千万亩。后一种办法则主要是发生在西部经济贫困但资源丰饶的地方。比如陕西北部一个27万人口的靖边县,在周围竖起1167口油井,中央政府三令五申禁止非法钻井,始终不能制止。因为当地政府正是仰仗出卖石油维持全县11000多官吏的工资的。“像我们这些地方,能把工资保住就是好县长,”县委书记杨树业说。又说按照已发现的石油储藏,“开采三五十年不存在问题”。至于那些土地贫瘠又没有地下宝藏的地方,官员薪俸常常累月积年不能足额发出。几乎所有政府都在抱怨“财政不堪重负”,统计部门公布的数字则证明这不是无病呻吟:过去18年里行政管理费开支增加了至少15倍。凭借税收仅仅能够支付一半,另外的一半则须依靠前述各种办法设立苛捐杂费,甚至巧取豪夺,有如滩营乡的长兴酒家和靖边县到处林立的油井。 此种制度行之渐久,难免地方官员把法内之税视为儿戏,而将更多的热情投向法外赋役,甚至不惜一只手给企业减免税收,另一只手又向企业乱收费。根据报纸上公开的报道,每天向百姓收费的官员除了来自税务部门,还来自工商、公安、劳动、城建、计生、土地、技术监督、交通、环卫、环保、卫生防疫、民政、教育、文化、航运、边贸、商检、卫检、动物检、房产、矿产、林业、烟草、物价、水利、民政、乡企局、公路段、乡镇政府、村民委、居民委、村民小组和居民小组。“我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哪些单位与收费没有关系。”张双武后来这样感叹。 我们举出几个细节,就可以明白,官员们在敛钱的时候的确把他们的智慧发挥得淋漓尽致。比如当日防城港市向餐馆征收所谓文化管理费,以卡拉OK歌曲检验为理由,每首两元。又比如你要乘坐出租汽车,也须准备好为司机分担无数难以想象的成本。一个南京街头的出租汽车司机,营运之前须先缴纳11种费,共计162629元,此后每月仍须再缴16种费用、司机起早贪黑,每周工作7天,每天工作时间12个小时,其中至少有两个小时就是为了这些“费”干的。同时还须随身携带26个证照,以备各方官员查验时证明自己已足额缴纳了所有费用!又比如建设部的一位官员列举当年城市商品住宅成本,建设费用只占一半,另外一半则是政府加上去的各种税费。一个想要为自己购买一套住宅的人,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为下面这些名目付钱:住宅工程管理费、房产开发商资质初审和年审费、自来水安装管理费、用水立户费、绿化费、拆迁安置押金、道路污染费、建设项目划定红线和手续费、验线费、土地界桩费、坐标测量费、土地办证费、土地权属变更费、土地过户费、供电安装管理费、用电立户费、电网改造费、消防设计和审验费、治安费、市场管理费、考古调查费、考古勘探费、环保费、临时工管理费、建设资金审计费、商品房统计费、地名申请费、教育设施配套费、体育设施配套费、邮电通信设施配套费……1997年中央政府痛下杀手取消其中48项,国务院的文件说这些收费都是“未按规定程序批准、明显不合理的”,可是保留下来的收费还有将近百种。 不是身临其境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设想所谓“乱收费”的磅礴气势和精细入微,更无从体会官员们在这里所倾注的智慧和热情。事实上,官员加诸百姓头上的法外之费,已经超过国家法定之税。湖南省委书记王茂林就曾对全省岁入“收税不足,收费有余”的局面公开提出警告,他把后者叫做“预算外资金”,也即官员们在国库之外开辟的“钱柜”,用当时流行的说法,这叫“小金库”。根据王茂林的揭露,小金库规模之大,甚至还要超过国库,比如湖南一年来收的这笔钱高达180亿元,比地方财政收入多出50%,比湖南上缴中央全部税金多出80%。官员们以此为后盾,弥补薪俸不足,乃至发展到将自己工资全部封存一分不动,在衣食住行方面全凭公款支撑。百姓中间流传的一句顺口溜说中国有“四大闲”。所谓“闲”也即赋闲,或者无须使用,其中官员的薪金位居“第三”,它道出了一个官员与一个百姓在收入和消费方面的最重要的区别。 朱镕基显然觉察到这些问题,并且为此伤心。1998年3月11日他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参加湖南代表团的讨论,看到拥有官员身份的代表依次发言,就知道都是事先的排定,于是询问有没有农民在场。的确有个农民代表,但被排在最后,会议主持者还告诉他如果没有时间就不要说了。可是现在朱镕基打断那些官员的话,把这位农民叫到前边。“这里都是干部,我听不到普通代表的意见,”他对那农民说,“你们那里的情况怎样?” 那农民果然直截了当:“收费的太多,还有警察,收钱的事就干,不收钱的事就不管。” 朱镕基听了大为恼火:“农民的负担太重,还要乱收费,你们于心何忍呀!” 但是除了向属下官员呼吁恳求动之以情,他却没有任何行之有效的办法。直到五年以后本届任期将满之时,他仍然认为“农民负担太重”是他最为头疼的问题,而且痛感无能为力。这也表明仅仅依靠官员集团的道德戒律和良心发现,根本无法解决制度的弊端。 这一年,朱镕基遇到的情形也挺怪。接任总理获得了异乎寻常的胜利,他有能力,有个性,胸怀大志,不肯随波逐流,在全国人大代表中间又获得压倒多数的支持,此后要做什么,应该比他当副总理的那些年更加得心应手。可是不然。他当时以为,只要他的政策符合民心,也就当然地能够获得干部的支持。以他多年所接受的党的教育来衡量,这种判断理所当然,他要求属下官员把“讲真话”作为守则,还对几百个记者表示他是不会惧怕前边的“地雷阵”的。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他面前的最大的“地雷阵”不是别的,正是官员队伍。 他是中南海里最尖锐地斥责官员腐败无能的人。他们中正在弥漫“报喜不报忧”的风气,整天歌舞升平,不知危险正在降临头上。东南亚的金融危机给中国带来极大困难。“今年外贸出口增幅要下降十几个百分点,使国民收入下降两个百分点;乡镇企业下降,使国民收入下降一个百分点。”他这样警告他们。可是这些官员根本不愿理解其中含义。他的话并不比江泽民说得更加严厉,可是他说话的方式和口气却又截然不同,语气尖刻,毫不留情,没有余地,这让官员们难以接受。当他指责那些地方官员是“把杭州做汴州”的时候,就让人觉得他本来不属于他们圈子里的人。 但是这位总理低估了这个圈子对于人的销蚀和同化的力量,他说新疆那边的棉花全都积压,要不了几年就会成为废品,而山东却在走私棉花。于是他跑到山东的官员中去,说他希望山东“大踏步地后退”,去购买新疆的棉花,“我给你补贴打折,你们可怜可怜我吧”。看到山东人不理他,又连连感叹“管不了啊”。他又要求湖南的一群官员不要在农民身上增加苛捐杂税,甚至用哀求的口吻说:“你们给我一点面子好不好。”举出这样一些小事就可以明白,他对面前这个庞大官员队伍的某些风气既愤怒又无奈。 这时候他已拿定主意,要拿国务院开刀。他把很多时间用在官员身上,希望他们不要阻碍他的新政。他把国务院的60多个部长一个一个找来,告诉他们,他打算把国务院的部门大大裁撤,还要减少300个部长和副部长、1900个司局长和副司局长,把国务院的3万工作人员减少17000人。部长们心中忐忑,问他什么时候做这件事,他说立刻就做。于是大家开始叫苦不迭,都说自己的部门如何重要,为国家所必需,不能撤销。只有一个胡启立此人在80年代是党的政治局常委中最年轻的一个。对他的计划做出积极反应,同意撤销自己领导的电子工业部,还说自己早就打算辞去部长职务了。这让新总理感到失望。旁人处在这个时候,也许会悬崖勒马,不再提这件事。可是他不是这样的人,就像他自己说的,要“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整个国务院里人心惶惶,官员全都不知道将有一个怎样的明天,这和西方大公司宣布裁员以后雇员的心情没有什么两样。 在我们国家庞大的官员队伍中,拥有数以百计的省部级机构、数以千计的厅局级机构和数以万计的县处级机构,集中了至少3000万官员或者拥有官员级别的人。他们大都是共产党员,依靠党的理论支撑自己的信仰,依靠国库税金维系自己的生活,依靠级别晋升成就人生之路。此外还有至少8300人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也成为那些“党员干部”的助手,包括39个“副省长”、171个“副市长”、181个“副局长”、6274个“副处长”和“副县长”。官场上冗员为患,不独是90年代之弊,甚至也不仅仅是共产党领导这几十年的问题。它是中国2000多年的中央集权制度造就的历史。公元前206年汉高祖刘邦建立他的西汉王朝时,其子民约有6000万,官员集团不过由7500人组成;公元14世纪明太祖朱元璋的时代,全国人口与西汉大致相当,官员却增至17200人。公元1644年清朝初期,官员数量为刘邦时代的3.6倍,而其治下人口却只及西汉人口四成。又经200年后,也即19世纪,一县官吏已增至三四百到两三千人之间。1851年咸丰皇帝登基,听说此事惊讶不已,提笔质问臣下:“一州一县何至盈千累百之多?”然后到了20世纪,孙中山颠覆皇权以及共产党夺取全国政权,最终建立共和制度。我们国家的所有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可是官员的膨胀却一如既往。历届政府都曾尝试精简之策,其中70年代一次,80年代两次,90年代也有过一次了,可是精简之后膨胀更甚。“膨胀-精简-再膨胀,形成一种螺旋式扩张。”新华社记者杨继绳这样描述过去几十年的官员队伍,“这螺旋式扩张的链条中,后一次扩张比前一次扩张数量更大,势头更猛;后一次压缩比前一次压缩更为困难,更为无力”。能够证明这种“无力”的最为经典的一个情节发生在邓小平身上。23年以前,也即1975年,他在副总理任上整顿吏治,一方面尖锐地抨击政府臃肿的弊端并且宣布其精简方针,还说“整顿也是一次革命”,私下里却又流露出内心的为难。有一次他对一群官员说,谁要是能解决机构臃肿的问题就请谁来当副总理。后来的事态证明,那次的吏治整顿没有成功,现在轮到朱镕基来做这件事,这一段历史,经过文人的整理,成为报纸争相刊登的一条新闻:其中说,全国总人口和“吃皇粮”人数的比例: 汉代:8000∶1 唐代:39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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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军也是体制的牺牲品

刘志军也是体制的牺牲品 作者: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来源日期:2011-7-17 本站发布时间:2011-7-18 23:07:00 阅读量:49次    中国高铁的根本问题不是项目的上与下,不是速度的快与慢,不是营运里程的长与短,而是决策论证过程的明与暗。   我们试图还原中国高铁从发萌到成形过程中被湮没的声音与决策过程,这个努力仍然显得艰难,因为来自官方的核心信息仍然是个黑洞   1964年,世界上第一条载客营运的高速铁路系统在日本东京与大阪间通车,时速达到200公里。高铁成为新日本崛起的符号。被称为日本“高铁之父”的十河信二最终没有出现在新干线的通车礼上,他提前以“欺骗性渎职”为由辞去了职务。   此前的1950年代,是航空和汽车发展的黄金年代,铁路被贬为“夕阳产业”,日本的高铁计划曾招致国内各方势力的阻挠。日本国家铁路公司第四任总裁十河信二不惜瞒天过海,隐匿大量信息并挪用其他项目资金,强势推进了日本新干线建设。   半个世纪过去了,类似的一幕在中国上演。中国高铁的狂热推进者、有“中国高铁之父”之称的前铁道部部长刘志军同样没有出现在6月30日京沪高铁的通车仪式上,早在4个多月前,他“翻车”落马。   养路工人出身的刘志军敢想敢干。2003年3月他正式升任铁道部部长、党组书记。刘志军上任伊始就提出了“跨越式发展”思路,他在任8年间,也是中国铁路建设的大跃进时期,刘志军被人戏称为“刘跃进”。   刘志军提出了著名的“八小时计划”,即除乌鲁木齐、拉萨等个别城市外,北京到全国省会城市都将控制在8小时车程以内,香港也不例外。并且,“到 2012年,我国铁路营业里程将由目前8万公里达到11万公里以上,电气化率、复线率均达到50%以上。届时,我国发达完善的铁路网初具规模,铁路运输能力紧张状况初步缓解,‘一车难求、一票难求’的现象会有较大改观……”   但时间行进到2011年,买票难并未缓解,春节期间竟然出现了不少农民工“摩托返乡团”。春节过后,刘志军旋即落马。   随后,舆论对“跨越式发展”、大规模高铁建设的质疑铺天盖地。刘志军本身贪腐受贿等等问题有待权威部门调查公布,但更多的疑问由此而生:   何以这些质疑在刘志军在位期间不能够公开发表?京沪高铁作为超过三峡工程的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大建设项目投资,何以不用通过人民代表大会讨论表决?更进一步,这一关系到国计民生、花费纳税人巨额财产的工程,在决策之初为何信息不能充分公开,并且经过全社会公开讨论?包括高铁上座率在内的一些数据,为何到今天仍然是个秘密,甚至连相关的研究者都不能得知?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刘志军落马后的墙倒众人推,不过是其在位期间对高铁项目和个人一味歌颂赞扬的另一面,威权从来意味着极端。明眼人一针见血指出,刘志军本人何尝不是这种缺乏公众监督、控制言论环境的牺牲品。   2004年1月7日,国务院常务会议原则通过《中长期铁路网规划》后,铁路建设驶入快车道,其中包括建设“四纵四横”客运专线,此后备受争议的中国高铁亦起步于此。客运专线或者城际特快实际上就是高铁,但为了避免敏感,铁道部以“客运专线”称之。   据统计,过去5年间,中国建成京津高铁、武广高铁、郑西高铁3条高铁客运专线,分别耗资206亿元、1200亿元和501亿元。而京沪高铁,则以 2209亿元的投资超过三峡大坝的2039亿元,成为中国投资最大的工程。2209亿还只是铁道部没有调概过的数据,一般来说,调概会更高。   京沪高铁正式立项时,距离1997年京沪高铁可行性报告出炉已经过去了10年,过去的10年里,京沪高铁一直纠结于究竟是采用轮轨技术还是磁悬浮技术。   1980年代初期,两院院士沈志云前往剑桥大学参加学术会议,“举座皆谈高速铁路”,他才真正意识到“中国落后了别人多少年”。继日本之后,法国、德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已然掀起高铁建设热潮。   沈志云记得,铁道部在1994年后,用3年的时间完成了对《京沪高铁可行性报告》的修改,并于1997年获国务院办公会议原则性同意。 “当时说的是马上报正式的可行性报告审批,下一届政府正式立项。时任总理李鹏、副总理朱镕基都签了字。结果一换届,朱镕基当了总理,我记得非常清楚,在6 月6日的两院院士大会上,他来作报告,突然提出‘为什么京沪高速铁路要采用三十多年前的轮轨技术,而不采用最新的磁悬浮技术呢?我觉得这很不合适啊。’从那以后,京沪高铁建设又分成了两派——轮轨派和磁悬浮派。”最终轮轨派胜出。   沈志云对主张建磁悬浮列车感到非常不解,建造磁悬浮的投资要比高铁更大,而且功率消耗又要高很多,票价是高铁的3倍,运输能力又比轮轨低一倍。 “10年的磁悬浮和轮轨之争,没道理啊,磁悬浮连德国都不搞。后来上海还是搞了一条磁悬浮,亏损达两三个亿。”这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一条商业运营的高速磁悬浮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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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日报 | “江泽民去世传闻”引发的政治思考

▲中国前国家主席江泽民/ 朝鲜日报资料图 “江泽民去世传闻”终以一次乌龙报道告一段落。本月6日,服务器设在美国的中文网站“博讯网”和香港ATV陆续发出有关新闻后,使“江泽民去世谣言”传遍全球。这一传闻在中国官方媒体新华社7日予以否认后,暂时告一段落。新华社援引多位权威消息人士的话报道说,最近出现的声称前主席江泽民因病去世的外媒报道纯属谣言。香港《明报》报道称,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的一名领导向新华社证实江泽民仍然在世,对违背新闻报道原则的香港ATV表示极大愤慨。香港ATV在新华社发出报道后表示:“对前主席江泽民及其家人以及国民致歉。”最先发表“病逝”报道的博讯网也在此之前改变态度称,北京一位权威人士打来电话告知江泽民的健康状况良好。 从整个事件的过程来看,可以确定江泽民并未去世。专家指出,1997年邓小平去世时,中国政府在他去世五个半小时后便对外公布,考虑到这一点,中国没有理由故意隐瞒。如果是这样,此次事件是否会以一次乌龙报道而告终?中国国内外的中国研究者认为,“去世谣言”本身会平息下来,但由此引发的政治争议还会持续下去。原因是江泽民这个人物具有的象征性和实际力量。 首先来看围绕江泽民健康问题出现各种说法的背景。今年7月1日举行的中国共产党建党70周年纪念大会是近来最重要的国家大事。 中国在改革开放30多年后成长为仅次于美国的大国,此次为了将建党90周年纪念日打造成举国同庆的日子,有关当局从很早就开始渲染气氛。为了上映有关共产党建党的影片《建党伟业》,甚至推迟了《变形金刚3》等好莱坞影片的上映日期。7月1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纪念大会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的九名常委以及前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李鹏、前政协主席李瑞环、前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等第三代领导班子成员几乎全部出席,但唯独缺前主席江泽民。有关他健康情况的各种猜测从此开始不断出现。 7月2日,即建党纪念日的第二天,博讯网的一名记者刊登报道称:“前主席江泽民为何没有出现?有传闻称江泽民已经不行了。”出现这种报道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今年4月份。每年清明节都会回到江苏省扬州为父母扫墓的江泽民今年4月5日没有回去。接着,北韩国防委员长金正日5月底访问扬州时,两人也没有会面。当时有传闻称江泽民正在住院。最后,中国媒体又于6月份透露说,江泽民患有肝癌,一度失去意识。在这种情况下,江泽民又没有出现在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纪念大会上,因此,博讯网和香港ATV等媒体7月6日报道说,江泽民于当天零时左右在北京301医院(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去世,但时隔一天又推翻了这一说法。 大中华媒体对江泽民健康状况如此敏感是因为他健在与否会对明年年底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产生巨大影响。在明年举行的十八大上,以胡锦涛、温家宝为代表的第四代领导班子将会下台,取而代之的将是习近平、李克强领导的第五代领导班子。中国共产党的最高领导机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目前由九人组成,除了习近平和李克强之外,其余七人都将到退休年龄68岁。另外,包括常务委员在内的25名政治局委员中,也有14人到了退休年龄。由此产生的问题就是,由谁来接替退休的人坐上这些位置。中国共产党的内部派系之间现在正就这一问题展开激烈的暗斗。   从表面上看,中国共产党以“集体领导体制”为本表现出非常团结的面貌,但内部大体上分为两派,相互对立。九名常委中,胡锦涛、温家宝、李克强三人被列为“改革派”或“共青团派”。因为胡锦涛的权力基础是共青团。而二把手吴邦国以及贾庆林、李长春、习近平、贺国强、周永康六人则被称为“泛上海派”。其中还包括指代共产党高层干部子女的“红二代”。这两个派系在政治倾向和经济路线方面有很大差异。就像温家宝总理去年多次强调的那样,改革派主张,中国若想持续发展,就必须扩大国民的参政权、实现党内民主化、扩大媒体自由、优先开发中西部落后地区、杜绝腐败等。胡锦涛提出的“和谐社会”就是包括这些内容的词语。相反,泛上海派则提倡坚持共产党一党路线、回避西方政治改革模式、控制媒体、优先发展沿海地区等。   在2007年年底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泛上海派战胜了共青团派。当时,前主席江泽民和前国家副主席曾庆红支持的习近平在党内的权力排名比胡锦涛等人推举的李克强靠前。接着,习近平在去年10月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上被增补为军事委员会副主席,从而巩固了接替胡锦涛成为第五代最高领导人的地位。据观测,习近平有望独揽下一届党总书记、国家主席和军事委员会主席三个职务,但有传闻称,李克强的情况不容乐观,连此前提到的有望担任的总理职务也受到威胁。处于劣势的改革派在常务委员会上一直孜孜不倦地试图扭转局势,从去年开始到今年举行全国人大,温家宝多次强调“政治改革”,这也是为了营造有利于自己的环境。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泛上海派的教父级人物江泽民去世,中国政界可能会掀起一阵政治旋风。江泽民支持派会忙于以他的业绩为基础努力巩固势力,而改革派则会瞄准机会扭转局势。一些上海媒体已经开始发表文章回顾江泽民担任上海市委书记的时期,表现出“强调业绩”的征兆。相反,如果以年轻网民为核心的势力指出他的弱点以及儿子江棉恒等家人牵涉的财产问题,情况就会有利于改革派。当然,如果江泽民身体健康,他将对换届格局产生重大影响,巩固泛上海派的地位。江泽民去世传闻可谓是位于这种权力游戏中心的“震中”。   朝鲜日报中文网 chn.chosun.com 本文内容归朝鲜日报和朝鲜日报网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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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方绍伟:中共政治局常委制度研究

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简称“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中共中常委”或“中常委”,是由中共中央全会选举产生的、中国执政党的最高领导机构。中共党章规定,全国代表大会是中共的领导机构,但中央委员会在全国代表大会闭会期间行使其职权,政治局和中常委在中央委员会闭会期间(中央全会由政治局召集,每年至少举行一次)行使其职权,而中常委又在政治局会议闭会期间行使其职权。所以,中常委就是中国“实际上”的最高领导机构。 1,历史与现状 现任的“九人中常委”是由2007年的中共十七届一中全会选举产生的,包括胡锦涛(总书记、国家及军委主席)、吴邦国(人大委员长)、温家宝(国务院总理)、贾庆林(政协主席)、李长春(精神文明委主任)、习近平(国家及军委副主席)、李克强(副总理)、贺国强(中纪委书记)、周永康(政法委书记)。 中常委的历史从1956年的中共八大正式开始(五、六大也称中常委)。在此之前,1921年的中共一大领导机构是由陈独秀、张国焘、李达3人组成的中央局;1922年的中共二大领导机构是由陈独秀、邓中夏、张国焘、蔡和森、高君宇5人组成的中央执委会;1923年的中共三大领导机构是由陈独秀、蔡和森、毛泽东、罗章龙、谭平山(后为王荷波)5人组成的中央局;1925年的中共四大领导机构是由陈独秀、彭述之、张国焘、蔡和森、瞿秋白5人组成的中央局;1927年的中共五大领导机构是由陈独秀、张国焘、蔡和森3人组成的中常委(八七会议后改为瞿秋白、李维汉、苏兆征;毛泽东在会上提出“枪杆子里出政权”);1928年的中共六大领导机构是由苏兆征、向忠发、项英、周恩来、蔡和森5人组成的中常委;1945年的中共七大领导机构是由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5人组成的中央书记处。 可见,中共八大之前的核心领导成员一般只有3、5个人。1956年的八届一中全会开设副主席和常委,1980年的十一届五中全会恢复中央书记处为政治局和中常委的工作机构(最初由1934年的中共六届五中全会设立),1982年的十二大后不设主席、只设总书记,八大后的核心领导成员在5至11人之间(详细见附表)。八大1956年召开,九大到1969年才召开,十大、十一大隔四年,1977年的十一大后党代会隔五年一开,显示了中共高层领导制度化的新趋势。 2,“九人中常委”的六大特征 2002年的中共十六大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总书记的限任制就是从十六大正式启动的,“九人中常委”的结构也是从十六大开始的。1973年的十大也有过“九人中常委”,但新的“九人中常委”却具有明显的不同特征,这些特征至少包括以下六个方面: 第一是“职能代表特征”。十六大和十七大的中常委都有总书记、人大委员长、国务院总理、政协主席、纪检委、精神文明委、政法委等七大职能代表,另外两名中常委是书记处书记和国务院副总理。通过具体个人的政治背景,这些职能代表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不同的“条块利益”。在新总书记第一任的十六大,书记处书记和国务院副总理只是一般的职能代表,具有某种“应急预案”的含义;到了总书记第二任的十七大,书记处书记和国务院副总理就不再是一般的职能代表,而是下届十八大的可能接班人。这显然是一个巧妙的“梯队接班制”安排。 由此出现的第二个特征是“新老双层特征”。这个特征没有出现在新总书记第一任的十六大,因为接班人问题要到总书记第二任才确定,故十六大(2002年)的中常委年龄都在58岁以上,最大的是67岁的罗干(符合70岁的最高年龄线)。到了十七大(2007年),最年轻的中常委是52岁的李克强和54岁的习近平,最大的是67岁的贾庆林。学历上也从十六大的本科和硕士两层学历(温家宝和吴官正是硕士)提升为本科、硕士和(在职获得)博士三个层次(习近平是清华博士、李克强是北大博士)。 “新老双层特征”的另一层含义还在于“军委主席”的安排上。2002年胡锦涛接任总书记后,并没有马上接任中央和国家的军委主席,直到2004年江泽民卸任军委主席后胡锦涛才接任。2012年胡锦涛的总书记职位期满,预计他还可能在军委主席的职位上“留带”两年,以确保新老交接的稳定过渡。任期限制(两届)、年龄限制(70岁)、同级职位时间限制(15年)都是“梯队接班制”安排的重要内容,“军委主席两年留任制”也是“梯队接班制”的重要方面。 “九人中常委”的第三个特征是“集体领导特征”。集体领导并不意味着没有首脑,但有首脑也不必然是“个人独断”。这里,“个人崇拜”的政治文化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个人崇拜”的制度基础。有的人坚持认为现在的“九人中常委”依然存在“个人独断”,这种解读的错误,在于不理解首脑“权力终身制”与首脑“有限任期制”所导致的政治文化差别。 首脑“有限任期制”的主要后果有三个,一是在任时不再有“党权个人化”的情况(如江泽民或胡锦涛不再有毛泽东的“个人专权”、别人不服从时“重上井冈山”的危胁、以及大规模的“政治检讨”和“政治清洗”),二是任满后不再有“垂帘听政”般的政治影响力(如江泽民卸任后不再有邓小平的卸任后的“南巡问政”影响力),三是个人的好恶不再毫无过滤地直接放大为政治决策。 当然,“有限任期制”的这三个后果,也与中共高层领导从“革命资历”转向“建设资历”的代际过渡有关。但无论如何,“九人中常委”即便是一个权力金字塔,它也不再是个人乾坤独断的金字塔,而更多的是一个协商讨论和平衡制约的“集体相互问责机制”(见“党中央究竟在想什么?—-论中共高层领导的行为模式”一文)。“集体领导特征”如今在中央高层比在地方党委更加突出。 “九人中常委”的第四个特征带有更多的历史痕迹,这就是中常委选举制度上的“提名酝酿特征”。中共党章规定,中央委员会选举政治局和中常委,然后再从中常委中选出总书记,再由中常委提名表决中央书记处人选。中共的党内选举禁止西方的“竞选”,“差额选举”只用于地方党组织的委员和代表,中央党组织和地方党委书记一律采用“等额选举”(包括政治局、中常委、中纪委、地方各级党委和纪检委正副书记)。 中央一级的“差额选举”只出现在预选中,如2007年10月的中共十七大上,中央委员、候补委员和中纪委委员预选,都采用了差额选举办法,差额比例在百分之八以上。2011年3月14日,总理温家宝在两会上提出,中央委员会的选举应当实行差额选举。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 政治局和中常委从预选到正选的“等额选举”,当然意味着实际的“选举”是一种“荐举”或“挑选”(SelectionratherthanElection),这就是所谓的“提名酝酿”。“提名酝酿制度”是由毛泽东提出的选举中央委员会新领导人的办法。具体过程是,先由各地代表团的个人提出一个名单,各代表团汇总后由中央集合起来,现任政治局同各代表团团长、副团长制定一个预选名单,然后再发下去,各代表团进行预选,然后再由现任政治局集合起来,制定一个向大会提出的正式的中央委员会候选人名单。 在中央委员会这个层次上,“提名酝酿制”有更多的“自下而上”的性质;但在政治局和中常委这两个层次,“自上而下”的性质就更加明显。“提名”之后,真正的功夫都体现在“酝酿”之上,它无非也就是个人意志和集体意志的协调过程。“提名酝酿”也因此而被称为“内定”,与毛泽东时代的区别是,现在政治局和中常委新成员的“内定”更加集体协商化了。这个过程往往被“暗箱操作”等说法所神秘化,可如果理解了上述“梯队接班制”的种种安排,这个过程其实并不神秘,年龄、关系、任期、政绩、资历、学历、思想倾向等等都几乎是明摆着的。实际上,这种制度化的透明度甚至可以说是“故意的”,其目的在于对高层来说至关重要的“政治稳定和连续”。 就近期而言,9人的中常委和25人的政治局预期至少有一半将在十八大退休;王岐山 、刘云山 、李源潮 、汪洋 、俞正声 、薄熙来 、刘延东 都有晋升入中常委的可能。如果刘延东当选,这将是中共第一位女性“入常”。目前,62位正省级干部里只有一位女性(福建省委书记孙春兰,之前的先例是1977年河北省委书记的吕玉兰以及1985年江西省委书记万绍芬),27位正部长里有三位女性(监察部长马馼、司法部长吴爱英、计生委主任李斌)。 制度化问题触及了“九人中常委”的第五个特征:“党权最大化特征”。我在“党中央究竟在想什么?—-论中共高层领导的行为模式”一文提出:“党权最大化”指的不仅是党对国家政权的独立控制,而且也是中央对党的领导权的独立控制,是“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党权最大化”既是中共高层领袖的个人行为目标,也是他们的集体行为目标。这个最大化已经从偏向于范围和程度的权力最大化,转变和收缩为偏向于控制效率的权力最大化。“党权最大化”行为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忠诚”,是对党权的忠诚,或通常所说的“对党的革命事业的忠诚”。高层领袖的忠诚不再仅仅是忠诚本身,而是推进到了忠诚的激励和换发,从而力图使更多的人忠诚于党权。“鼓动忠诚”里的忠诚,是非常具体的对组织体制、领导关系、信仰观念的忠诚。 要特别注意的是,“党权最大化”是高层领导个人和集体信念的产物,是超越具体物质追求的关于政权形式与国家发展的信念。正因为这种“多党必乱”的信念,“党权最大化”超越了物质欲望,超越了荣誉声望和权力意志,它变成了中共高层的一种坚定不移和近乎终极意义的精神追求。 同样重要的是,从中常委上述的“职能代表特征”、“新老双层特征”、“集体领导特征”和“提名酝酿特征”等四个方面看,“党权最大化”实际上已经从中常委的个人和集体的行为目标,上升为一种意识性和目的性极强的“制度化目标”。也就是说,中常委不仅作为个人和集体在维护这个目标,而且还通过各种正式和非正式安排,力图使“党权最大化”的行为逐步稳定化、长期化、制度化。 这种“永久执政制度化”的努力,显然是中共在汲取了苏共崩溃、中国历史上的朝代轮回以及中共自己内部的权力斗争等三方面的经验教训之后进行的。苏共的教训是最高领导的右倾,中国历史和中共历史的教训是权力终身制,还有诸如清末立宪后地方的离心和失控。中共力图通过“永久执政制度化”来对付“执政考验、改革开放考验、市场经济考验、外部环境考验”以及“精神懈怠的危险,能力不足的危险,脱离群众的危险,消极腐败的危险”。 在我看来,中共的“永久执政制度化”努力,几乎已经竭尽了人为制度设计的最大可能。尽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算不如天算”,但对“多党民主论”来说,它无论如何也是个坏消息。 “九人中常委”的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特征叫“绩效强权特征”,这个特征涉及“九人中常委”和中共本身的政治合法性问题。一脉相承的马列主义指导思想,一方面使中共偏离了中国文化本身“道统和学统”的儒家“传统合法性”,另一方面却使中共获得了具有某种超越性质的共产意识形态的“神圣合法性”。只是,随着苏联模式和中共立国后前三十年的失败、以及中共改革开放和外部世界全球化的加速,共产意识形态的“神圣合法性”已经近于丧失殆尽(见“中国到底是不是社会主义?”和“再论中国是不是社会主义”两文),至少也是陷入了危机。 如此,中共一方面继续依靠其“打江山、坐江山”的“强权合法性”,另一方面又加大经济发展和社会福利的力度,力图通过“绩效合法性”去实现与传统文化的“实利主义”和“天命观”的对接。当然,中共并没有放弃共产意识形态,“九人中常委”实际上一直利用不同的场合去“鼓动忠诚”;与此同时,“九人中常委”也没有排除启用“选举合法性”的最后手段。 可以预见,在“一党民主”的意义上,诸如温家宝提出的“中央委员会差额选举”等“选举合法性”手段会被逐渐使用。在这些可称为“有限普选”的试验中,中共或许能够使自己的“政治合法性”获得一个更高的综合分数,并通过部分化解“官权与民权”的“争利”矛盾来淡化的“一党还是多党”的“夺权”矛盾(“争利”和“夺权”既可以是目的也可以是手段)。但是,基本的两条依然是“绩效合法性”和“强权合法性”,是“胡萝卜加大棒”的“绩效强权特征”,中共将非常警惕清朝末期立宪后地方势力抬头之类的危险倾向。 3,结语:“魅力领袖”的终结 本文“冷酷实证”地分析了中共“九人中常委”的六大特征,即“职能代表特征”、“新老双层特征”、“集体领导特征”、“提名酝酿特征”、“党权最大化特征”和“绩效强权特征”,这六大特征仅仅是“九人中常委”的集体特征(其他集体特征还包括未展开讨论的“运作制度化特征”和思想倾向的“中庸之道特征”,总共是八大特征)。中常委的个人特征分析,将涉及中常委个人的性格、能力、思想倾向等等,不过这些都将是另一个研究的内容。 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已经从轰轰烈烈的“魅力领袖”时代进入了平平淡淡的“能力领袖”时代。只有新的“魅力领袖”再度出现,“九人中常委”的现行格局才可能发生变化。 附表:八大至十六大的中共中常委 八届一中1956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林彪(八届五中)、邓小平 八届十一中1966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陶铸、陈伯达、邓小平、康生、刘少奇、朱德、李富春、陈云 九大1969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 十届一中1973毛泽东、周恩来、王洪文、康生、叶剑英、李德生、朱德、张春桥、董必武 十届二中1975毛泽东、周恩来、王洪文、康生、叶剑英、邓小平、朱德、张春桥、董必武 十届三中1977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 十一届一中1977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汪东兴、陈云(十一届三中)、胡耀邦(十一届五中)、赵紫阳(十一届五中) 十一届六中1981胡耀邦、叶剑英、邓小平、赵紫阳、李先念、陈云、华国锋 十二届一中1982胡耀邦、叶剑英、邓小平、赵紫阳、李先念、陈云 十二届五中1985赵紫阳、邓小平、李先念、陈云、胡耀邦 十三届一中1987赵紫阳、李鹏、乔石、胡启立、姚依林 十三届四中1989江泽民、李鹏、乔石、姚依林、宋平、李瑞环 十四大1992江泽民、李鹏、乔石、李瑞环、朱镕基、刘华清、胡锦涛 十五大1997江泽民、李鹏、朱镕基、李瑞环、胡锦涛、尉健行、李岚清 十六大2002 胡锦涛、吴邦国、温家宝、贾庆林、曾庆红、黄菊、吴官正、李长春、罗干 十七大2007 胡锦涛、吴邦国、温家宝、贾庆林、李长春、习近平、李克强、贺国强、周永康 (方绍伟:“中国选举与治理网”专栏作家;作者文集: http://blog.sina.com.cn/fangshaowe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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