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雜評 | 崔勁草:我在《成報》的日子 親歷香港新聞業的自我審查
【陽光時務】 香港《成報》的自我審查,尤其是在內地新聞方面,對於不把工作簡單視為「一份工」的新聞工作者來說,早已達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以下就是一段筆者「被審查」的親歷記。 2012年3月22日,也就是第四屆行政長官選舉舉行前的三天,這天日後將注定載入香港報業的黑色史冊。 事緣在今年5月將迎來73周年報慶的《成報》,竟然完全不顧作者的原意,把一篇評論特首選戰的專欄評論文章大肆竄改。總編輯還一度辯稱,這只是為了配合新聞版面而「潤飾」文章。事件不但嚴重損害《成報》的公信力,更是一次對新聞自由、表達自由等港人珍視核心價值的蔑視。 《成報》把劉銳紹該篇原來題為「唐(英年)梁(振英)都不值得幫」的文章,擅自改成「兩人中揀,願揀梁振英」,內文更是被改得面目全非。文章被竄改見報後,劉銳紹發表公開信,稱對事件感到「痛心難當和十分遺憾……因為我已隱隱感到一隻無形之手」,而隨著北京「挺梁」訊號一出,「一些傳媒馬上歸邊,面對『上意難違』的態勢,「自我審查到了令人驚慄的地步」。短短三個星期後,《成報》即以「版面改革」為由,突然中止了劉銳紹的專欄。 一名署名為「陳牛」的網民說:「這些年,我們都看到香港傳媒的底線一直在退,但至少還穿著一條內褲,而這次《成報》連內褲也脫下來了。」電台節目主持人潘小濤更在他的節目中說,這次事件令他「嬲到喊」(憤怒得要哭)。筆者作為《成報》前職員,同樣悲憤莫明,也對劉銳紹所指的「無形之手」伸向傳媒,身同感受。 筆者以往在《成報》的歲月,曾經歷過形形式式的自我審查,新聞報道的文稿被「潤飾」如同家常便飯,一度成為管理層眼中密切監控和備受打壓的「異見人士」。可以說,《成報》的自我審查,尤其是在內地新聞方面,對於不把工作簡單視為「一份工」的新聞工作者來說,早已達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以下所寫的,就是一段活生生的「被審查」血淚史。 「六四」不能提 在上世紀80年代曾是香港第二大暢銷報章的《成報》,近十年銷量不斷下跌,並曾數度易主,立場也逐漸倒向北京。2008年9月,香港商人楊家誠入主《成報》後,當時管理層曾向員工稱,《成報》將以「中立」立場辦報,做到不偏不倚。管理層並提醒當時剛接手中國新聞編採工作的筆者,以後還可以繼續做有關中國人權、民主的新聞,前題是「可以做,但不能做大」,兼要注意報道的角度。此外,由西方傳媒報道的中國消息,若沒有中國官方的回應,都要小心處理,甚至不宜引用。 筆者在《成報》首次因為審查問題而收到的「口頭警告」,是在2009年3月的全國兩會。當時筆者從北京發回香港的報道提到,全國人大委員長吳邦國發表的工作報告,罕有地強調中國絕不搞多黨輪流執政、「三權分立」和兩院制,或與當年為「六四事件」20周年,以及早前有異見人士發起「08憲章」運動的時空背景有關。文稿發回報社後不久,筆者即收到上級的長途電話,質問為何要在報道中提及「六四」。 「文中提及『六四』和『08憲章』,只是想交代吳邦國今年特別提出反對多黨制的背景,而且這也是我和某行家討論後得出的想法,行家的報道也會這樣寫呀!」筆者在電話筒中這樣解釋,但上級並不接受,認為當時屬「敏感時期」,反指筆者只需要平鋪直叙報道領導人講話便可以,不應添加「自己的想法」,最後更直接了當地說:「總之,以後不能提到『六四』!」報道最後當然被「潤飾」,被刪去「六四事件」20周年的背景。 那位上級「以後不能提『六四』」的訓令,事後證明是她一時氣憤所說的話,因為畢竟《成報》現在并沒有去到不能出現「六四」兩字的地步。然而,究竟是一種什麼心態,會令這位中層主管,一看到筆者的文章出現這兩個字,就要馬上崩起緊張的神經? 沒有人能夠做到絕對客觀,筆者承認自己較珍視關乎民主、人權、法治、人權等普世價值的新聞,更認為在內地舉辦北京奧運會後,當局肆無忌憚地抓捕異見和維權人士,人權狀況全面倒退的情況下,仍然享有新聞自由的香港傳媒,實在有責任以專業判斷,為讀者呈現內地比較全面的真實狀況。然而,上級除了緊張「敏感詞」以外,還對筆者每天挑選的中國新聞題材愈來愈不滿意,並曾多次施壓要求筆者改變。 「你要調整國家觀念」 「經常看到中國新聞版,都是什麼維權、騷亂(內地稱為群體性事件)的消息,很沉悶呀!讀者喜歡看貼近民生的新聞,以後應該多做才是!」「我們做的中國新聞,不應該被西方國家的觀念牽著鼻子走。」「你要調整一下自己對國家的觀念,為什麼總愛以西方的角度來看中國呢?」「今天選的新聞,怎麼整版也是負面的?」這些都是筆者在《成報》工作以來,經常面對的上級批評。這些批評當然有意識形態上的因素,但筆者後來愈來愈感受到,它們是來源自報社更高層甚至是報社以外的壓力。 2009月12月1日,多年來關注「賣血」傳播愛滋病問題的河南退休醫生高耀潔,在「世界愛滋病日」舉行記者會,控訴當局隱瞞疫情,講述她長年備受河南當局打壓的情況,更稱自己這次出走美國「明知是埋骨異地」,目的只為繼續完成其揭露中國「血禍」的著作。翌日,除了三份傳統親北京報章對此隻字不提外,全港所有報章均有報道這位出走良心醫生的記者會。部分傳媒以較大篇幅報道,較小篇幅的也有數百字。可是,《成報》當天竟然缺席,一個字也沒有。 筆者在正好休假,對此感到非常納悶,於是向同事探究情況。當日負責中國新聞的同事說:「我也有注意這個新聞,但是以前我選用這類維權新聞的時候,上級也不大喜歡。有時候選新聞,也要知道老闆是什麼人呀!」原來噤聲不提高耀潔,不是因為上級的施壓,而是基層同事揣摩上意後,先行代上級把一宗無論是根據香港讀者興趣或者核心價值,都甚有意義的新聞篩選掉。 老闆是什麼人?老闆有否就編綵方計直接向《成報》管理層施壓,或者下達「應報什麼,不應報什麼」的指示,筆者並非高層,無法確切得知。然而,當年的老闆楊家誠,與內地關係千絲萬縷卻是事實。2009年5月,身兼《成報》榮譽主席的楊家誠捐款1000萬元人民幣(約合159萬美元),「用於支持西藏自治區政協事業建設」,並在北京與全國政協副主席兼秘書長錢運錄見面,獲頒發紀念狀。他旗下的香港上巿公司伯明翰環球,在內蒙古、遼寧和重慶等地皆有房地產投資項目。 後來,上級又下達要求,要多留意國家領導人考察工作、出訪外國以至中共高層會議等新聞,並認為筆者過往「太少關注」領導人動態。然而,並非每位政治局常委的考察出訪,每一個政治局會議或學習會,都會有新聞價值,對普通讀者來說都是有意思的新聞。對於一些內容沉悶,官方公告內並無實質內容、性質務虛的中共高層會議,香港主流媒體除非作出自己的解讀,否則對於報道消息的新華社通稿本身,頂多只會刊出一條百多字的簡訊,甚至不作報道。 不過,《成報》卻是甘於做一份傳統「左報」,甘於把一篇有關中共高層會議的新華社通稿,幾乎一字不漏全文畢錄刊登。當一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曾是全港銷量第二高的報章,如今可以不顧讀者趣味和觀感,把中國新聞版的頭條,變成中共高層的例會通訊,不能不說是香港傳媒的悲哀。 「你會把報社搞死」 雖然主管上級處處下達「禁區」,筆者也曾經無數次,就中國新聞報道的題材、取向,與上層有重大意見分岐,但畢竟《成報》仍然有別於傳統「左報」,於是筆者還努力在縫隙中「打擦邊球」,盡量爭取所謂的「敏感」新聞能夠以較大篇幅見報。為了堅持把不平和不義事情突顯出來,筆者多次冒著頂撞上層的風險。筆者清楚記得,「結石寶寶之父」趙連海在2010年11月10日被北京巿大興區法院,以「尋釁滋事罪」被判囚兩年半時,當日此宗新聞理所當然成為香港各大傳媒的焦點。筆者當日決定以四則稿、接近一個版面報道事件,主管看到稿單後,即問:「能否把篇幅壓縮?」在筆者堅持說「不」下,四則稿才避免被「河蟹」刪減的厄運。 「打擦邊球」雖然也有勝利的時候,但更多時候卻是失敗收場。久而久之,由於理念的鴻溝實在過於巨大,上級愈來愈傾向把「政治敏感」的稿件,例如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等,自己親自處理。至於由筆者處理的「敏感」稿件,則被列入重點監察之列,不少文章皆會要求強調中國官方的回應和觀點。例如,在報道中國天主教愛國會於2010年底改選新主席時,只會提及全國政協主席賈慶林要求堅決反對「境外勢力滲透干預宗教」,相反教廷指摘中國官方「非法祝聖」主教的觀點,最後見報時卻被刪除。 有一次,筆者與主管又因為新聞取向發生爭論時,對方當時拋下一句:「這份報紙不是你的!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你這樣處理中國新聞,十分危險,會把報社搞死!」把報社「搞死」,是否就是指報社可能會因為沒有「緊跟中央路線」,就會被撤走內地招商和房地產的廣告?有一天,主管終於把問題說得清楚明白了:「坦白說,下達這些干預的,是來自編輯部以外的力量!」 筆者實在不願意屈從於過度的審查而「行屍走肉」,離開《成報》是遲早的事。此後,《成報》再在去年8月易手,由具軍方背景的廣東房地產企業利海集團入主。集團董事長謝海榆,成為《成報》母公司星美出版集團主席。從最近的劉銳紹事件可見,《成報》內部的自我審查,肯定較楊家誠年代更為嚴重。如果說,與傳統「左報」相比,《成報》在這次事件發生前仍然相對較「客觀持平」的話,現在它的公信力已經「一鋪清袋」(香港俗語,意為一次輸光)。 有人說,《成報》銷量不高,在香港的輿論影響力不大,而且把作者專欄竄改,此等絀劣行為也絕非「正常」新聞機構會做,事件對香港新聞自由的殺傷力有限。然而,劉銳紹並非泛泛之輩,是在香港有一定名氣的資深新聞工作者,他本人也與《成報》編輯部高層關係深厚,卻依然獲得這等「禮遇」。試想,一般的前線記者,如果撰寫任何有關中央政府、特區政府或者個別財團的負面報道,是否也會被指與當天的主要新聞版面或者廣告「不配合」,而又要被高層「潤飾」? 新聞自由就是要令公眾更好地獲知資訊,並提高社會對公共事務的認知。劉銳紹事件反映個別傳媒,在「無形之手」愈來愈長的情況下,甘願自毀新聞專業和言論自由的長城,情況絕對值得同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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