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香港雜評 | 梁文道:「別惹麻煩」

1987年的蘇聯仍然無法享有充分的言論自由,但是許多媒體的尺度之寬,已是「斯大林時代」的過來人所無法想像的。當時最熱門的話題之一不是經濟自由化,甚至也不是政治改革的進一步擴大,而是既抽象又飄渺的道德問題。讀者紛紛給報紙雜誌寫信,宣稱他們再也受不了週遭社會「良心上的斷裂」。安東諾夫(Mikhai Antonov)就是在這一年發表了他著名的《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在這篇文章裡,他把道德問題說成生死攸關的頭等大事:「人民需要被拯救——不是自外在的危險中,而是從自身,從那些去道德化的惡果,從那些殺死人類高貴情操的過程之中挽救出來。」 類似的危機感,近日也出現在我們的國家了,幾乎每一份雜誌、每一個網站論壇上,都有很多人在熱鬧地討論中國的道德淪陷問題;觸發點,當然是發生在廣東佛山的那起「小悅悅事件」。王悅在成為大家口中的「小悅悅」之前,也曾經是一個有姓有名的鮮活生命。10月13日那天傍晚,她孤身一人晃到馬路中間,被一輛面包車迎面撞倒。司機知道出了事,所以頓了一下,然後開足馬力繼續碾過。接下來的七分鐘裡,不僅18個路人經過現場,還有另一輛小貨車再次碾過王悅的身軀。直到拾荒的陳賢妹出現為止,沒有任何一人理會臥在血泊中的小女孩。 在我看來,最叫人心寒的不是那些過客見死不顧,也不是路邊商販勸阻陳賢妹救人(「別惹麻煩」,他們說),甚至不是視人身如糞土和「怕惹麻煩」的司機,而是之後某些人的反應。那時有一名自稱是肇事司機的惡搞漢致電電台,「表明心跡」說:「寧願壓死她,好過將來背一輩子的麻煩。」我們還未知道真相,自然破口大罵,一位內地親友也在斥責這人:「這麼講實在太不對了,他可以這麼想,但怎能公開說出來呢?」我聞聽此言嚇了一跳,幾乎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認識過這位朋友。 很快地,有人開始在網絡上質疑救人的陳賢妹「是不是想炒作自己」。同樣地,這種想法也是我非常陌生非常不可思議的。但是冷靜下來,我便發現它和我那位親友的話其實都是能理解的,甚至還頗為熟悉。不過,那種道德只宜宣之於口、實踐中還是趨利避禍的思路難道不普遍嗎?從政府到學校,「講道德」已經講了這麼多年,難道你不感覺這只是一種用來應付場面、應付考試的官樣文章?另一方面,如果真有人認真起來,把大家都拿來說的事情付諸實行,違逆潮流,一士諤諤,這難道不是「標榜立異」?難道不是「自我炒作」? 叫我困惑的是,一些官員卻又呼籲大家別再冷漠下去。且讓我們想想,什麼樣的人會見義勇為、會不怕惹麻煩地幫助陌生人?他大概是一個對他人有一定信任和同情、對理念有一定看法和堅持的人。如果他看到王悅倒在路上,會跑過去扶她起來,那麼,他大概也會為了一個無故被城管毆打的小販出頭;說不定還會更進一步關心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比方說公平與正義。政府官員應該仔細想想,你們真的希望我們都是這種人嗎? 我們也應該好好回顧,從2008年汶川大地震後凸顯的那種「公民覺醒」以來,中國是怎樣一步步退回到今天這個個體原子化的地步。這四年間,社會互助的非政府組織實際上出現後退,「公民社會」這四個字再度敏感,「志願者」成了政府動員你才志願、政府不動員你站著別動的「群眾」。誰能告訴我,在佛山那18名路人的過度冷漠,與我們所關注和期待的「過度熱心」之間,那條線應該怎麼劃?我該熱血到什麼地步,才不會讓人覺得我危險?又該冷漠到什麼地步,才能保住自己的安全? 有些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的知識分子形容他們當年面對的政體是一種「不道德的政治」,理由是人民的冷漠、互不關懷和良心的虛無,恰恰乃政權所需;它們不是怕你沒良知,只怕你太熱心。然而弔詭的是,你又不可能長久而穩定地管治一群什麼都不相信的人。一個徹底原子化的社會,注定是要瓦解的。所以1987年那一年,蘇聯媒體上最常見的一句話,是「我們不可能再這樣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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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纳粹人怎么可能那么成功?

阅读提示:唯一的答案就是,其实当时那个第三帝国里面的人,尤其是少数德国人是真心拥戴他们的元首,真心相信纳粹,这也就是近年很多人认为,德国不能够把所有的问题只推在纳粹党身上,而应看清楚当时整个德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德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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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食飽就瞓(採集時代之三)

【味覺現象】採集不只是一種潮流,它根本是人類獲取食物的原始狀態。早在新石器時代以前,早在人類還沒懂得耕作的時候,我們的祖先過的就是一種漁獵加採集的生活。根據流行的習見,那個年代人類生活艱苦,不只衣不蔽體,而且茹毛飲血,吃得很不健康。活在曠野密林之中,每天想的就只是生存,完全沒有餘暇休閒可言。而沒有餘暇休閒,也就不可能發展出甚麼文化了。難怪我們總是把文化跟農耕綁在一起,似乎有了耕作,也才有了文化。你看英文裏的agricultural,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然而,四十年前,人類學家宗師馬歇爾·薩林斯一部驚天動地的論著《石器時代經濟學》卻徹底挑戰了這種俗見。在他的筆下,舊石器時代的人過得不只不悽慘,甚至可能比我們現代人還要快意。 當然,我們誰也不能確定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到底怎樣生活;但從當年依然殘存的少數部落裏頭,或許還是可以找得出一點蛛絲馬迹。比如澳洲西部的一群土著,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探險家發現他們總會在固定的時間趕到某處集會,目的是採集含羞草的樹脂。含羞草樹脂?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今日美食界「採集幫」喜歡的食材呢?沒錯,它在當年那群土著的心目中也是「當造美食」。季節一到,不同部落紛紛從各處齊聚,一邊收採一邊社交。 從澳洲西北,到非洲的布須曼人,再到加拿大東北的狩獵者,這些「落後」的部族全都活得單純並且知足。男人隔兩天出去打一次獵,收穫一次就休息兩天;女人天天在營地外收集野果花草,走累了便躺下來小睡一會兒。人人量力而為,幾乎從來就不知道疲累為何物。如果偶爾真要花點多餘的精力,那也不是因為食物短缺,而是為了追求不同的口味。事實上,他們每天工作絕不超過四至五個小時,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聊天、發呆、吃飯和睡覺上頭。 且看另一位見證過澳洲阿納姆地部落生活的學者怎樣說: 「除了花在一般社交、談天、嚼舌等等之外的時間(大都在工作之間和烹食的時候),白天的時候也都花在休息和睡覺上。一般來說,如果男人呆在營地,那麼他們在午飯後通常要睡一小時到一個半小時,或者更久。他們打魚或許狩獵回來通常也要小睡中一下,要麼一回來就睡,要麼是在煮獵物的時候。在老人灣,如果男人們回來得早,他們就要睡一會,但如果下午4點以後回來就不睡了。如果整天呆在營地裏,他們睡覺的時間就很隨意,並總在午飯後。女人在去林子裏採集的時候,比男人休息得還要頻繁。如果在營地呆一整天,她們也是想睡就睡,有時還睡得很久。」 就像動物紀錄片裏的獅群,吃飽就睡,睡覺時即便有羚羊打牠們跟前走過,也都完全不管。畢竟羚羊天天都有,野果也從不匱乏,既然活在一個天然的食物大倉庫裏,又何必憂心明天沒有東西充飢呢?正應了《聖經》裏的那句名言:「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 薩林斯對這群人的評註是:「阿納姆地人沒能『建立文化』的原因準確說來,並非因他們缺乏時間,而是游手好閒」。假如舊石器時代的採集生活真是如此,那它大概是人類史上睡眠最充足的年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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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筠:名媛暮年,壮心不已

资中筠:名媛暮年,壮心不已-《财经网》 资中筠:名媛暮年,壮心不已-《财经网》 【黄哲/文】 在“名媛”泛滥的今天,资中筠以她的身世经历与睿智优雅,还原了这个词应有的定义。她的“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浓缩为一套五卷本自选集,字里行间都是失落已久的中国士子的道统与风骨。 昨天是今天的奢侈品 犹记九月“理想国”沙龙那场说“民国”,尽管陈丹青、梁文道、张鸣等名角济济,但只有当资中筠矍铄登场,“民国范儿”才有了真正的说服力——出身于天津银行业巨子之家, 1947年办过钢琴独奏会,入燕京大学,后来转到清华,聆听的是冯友兰、钱钟书的教诲,连“闺蜜”都是宗璞……“她的思想是今天的,但是,她的风度与气质属于‘那个时代’,在今日中国几成绝版。”作家毕飞宇如是说。 但令人肃然起敬的绝非她的不凡身世,也不是新中国成立后的首长翻译、外交智囊身份——相反,资先生最不愿意接受的称呼是“毛泽东的翻译”,为此还特地写了一篇《关于我的履历》,“我是做过这方面工作,但不是我主要的工作。一个人的身价不会随着他为之服务的人的身份而提高,我追求的是自己独立做出的贡献。” 亲历过那场“理想国”的听众,恐怕都会同意毕飞宇的话:资老对当下的思考,可谓勇气、敏锐、精准和深度四维兼备。“有些女人是越老越美丽,毫无疑问,资中筠就是这样的人。”沙龙之后,崔卫平和刘瑜两位“因智慧而美丽”界的中青年代表,也成狂热“资粉”,“希望我到那个年纪,可以像资先生那样。” 忧虑是盛世的如鲠在喉 老太太绝大部分自己满意的作品,都是1996年退休后作的。这次广西师大“理想国”出版的厚厚五卷本《资中筠自选集》,“文章都是有所思而流诸笔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完全摆脱了命题作文之累。”资中筠说,“许多文字都是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之言,这种忧愤之思越到近年越强烈。”纵观五卷文集:《士人风骨》、《感时忧世》、《坐观天下》、《不尽之思》、《闲情记美》,时而针砭时弊,时而漫谈人生,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特有的从容淡定。 资先生说,其实自己退休后,本想多写点闲情随笔、“少操点心”的,结果却发现外界时事和自身“士”的惯性,于是,“教我如何不忧虑”。老人家研究了一辈子国际政治,冷眼向洋地仍是当下热点——欧债危机和“占领华尔街”。“对全人类的忧虑,就是科技发展对人类是造福还是造祸,人能不能控制自己。从目前来看,几乎所有的国家或者实体,都面临着一个转折点:欧盟现在遇到危机,过了这个坎儿会做出很大的贡献,它以后会怎么样就很难讲;美国一样有‘坎儿’,现在华尔街的游行,如果没有‘9·11’的话,会早一点发生。” 对世界范围内津津乐道的“中国模式”,资老坦言:起码我们自己没有乐观的资格,“在‘忧虑’的问题上,我们还处在低层次的”。上世纪80年代尽管穷,但是乐观,因为是一个新时代来了,一步一步走向正轨;现在我们国家尽管GDP不断增强,但最缺的是公平和正义,方向也越发不明。资老曾中肯地警示外国同行,不能一味看好中国竞争力,不想人家的回答同样中肯,却残酷至极:“你们连工人的工资都可以不发,我们受点委屈就罢工,怎么竞争得过你们?” “他们盛赞‘中国模式’,那好,你倒是按此实行个看看!但回到中国人自己,也绝不能因为没爆发华尔街游行和欧债危机,就高枕无忧自己没有问题、体制不需改革了。美国的强弱与否不是看整个经济的总量,不是看它GDP的比重,而是要看它的创新能力和人才培养的能力。” 启蒙非运动,是自我认同 值得一提的是,《不尽之思》里收录了两篇资中筠写于上世纪末、回忆清华园的文章。当年因为慕清华风骨,她从同为名校的燕京退学,重考了清华外文系。但今年清华百年校庆,给老太太发了一个请帖,可她拒绝去了。“我觉得它面目全非了,我本来想写一篇《哀清华》,但是想人家在那儿过生日,就没有这样写。现在它变得像是个大官,非常势利,向权力和财力聚集。现在的大学,特别是名牌大学,有一些不好的倾向。这常常使得我晚上睡不着觉。” 在资先生看来,认同感比身份烙印更重要。什么是应该认同的、值得认同的,这恐怕要到一直远离中国人的“启蒙”里去找答案。“很多年轻人,完全不了解当代历史,所以甚至以为过去比现在更平等。殊不知那时的不平等就是饿死人和死不了的差别;你只看到了领导人的艰苦朴素,衣服都打补丁,却不知道有些补丁是专门坐飞机到上海找裁缝打的。” 无知者无畏,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所在,长此以往便戾气升腾,别人给启蒙也白搭。当下有些问题比“皇帝的新衣”还可怕,“更像是一个长了疮疤的人,穿了件华美的衣服,他以为这就可以掩盖问题,可对于医生来说,一眼就能看出他有病,可谁说他有病、要给他治,他就越不让人提,甚至要搞掉谁。” 这样的戾气实在可怕,但“只有充分意识到的人,即回归理性思考,才可能去改变,这本身就是启蒙的一部分。”所以,不要问“我们”何去何从,“要问‘我’该怎么办,更实际一些,每个人都有底线。坚守底线,并不那么容易,但守住了,就是海阔天空。每个人守住底线,社会才会好。” 那为了解决问题,当代中国再来一场启蒙运动?“启蒙就可以了,不要运动,启蒙是照亮自己的心灵,它是润物细无声的。”作为饱受“运动”之苦的“老运动员”资先生,同样深谙“多少罪恶假运动之名而行”的道理,“和章太炎、胡适等先生比起来,我也是个野蛮人”。 黄哲 【作者: 黄哲 】 (责任编辑:朱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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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梁文道:距离

平行生命的相遇(距离二之一)( 2010 年 10 月) 小吉是我的猫,她活了十七年。 在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刚到北京。正在开会,准备第二天一场盛大的活动,报讯的电话就来了。那一刻,我脑中一片空白,毫无意识地猛然站起。挂掉电话之后(我想,我那时的脸色应该不大好看),我和来客简单说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于是大家都觉得这场谈话不好继续,是该离去的时候了。然而,他们还是认为应该拍几张合影;其中一人说:「难得在北京和梁老师见面」。后来,我在一个网站上看见这帧照片,原来这次会晤也是值得他们发布的新闻。 假如,只是假如;你刚刚收到家人去世的讯息,你猜你身边的人还会不会拉着你合照,并且绽出那种只会在照片之中出现的笑容呢? 于是接下来的另一个晚上,当同桌友人问我神情何以沮丧,精神有点萎靡的时候,我就懂得更详细的说法了:「我的猫刚死,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女儿一样」。结果举座十来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干笑。 其实我是懂的,除了干笑,也许真的不会有更加恰当的反应。知道别人近亲去世,自然谁也笑不出来。但是对许多人而言,从一只猫到一个家人之间毕竟有着太大的距离,这段距离甚至使人尴尬;而笑,确是面对尴尬的条件反射。 对于这种种情状,我并没有动气。一来是因为我也要负点责任;不知何故,我总给人一种情绪稳定的印象,似乎无论出了甚么事,我还是可以如常说话如常思辩。二来,我那几天都摆脱不了那种空白,彷佛无法参透「小吉死了」到底是甚么意思。她死了?意思是她不再与我共存于此世吗? 那几天我不可抑止地想象她最后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可有搏尽力气地发出最后的哀鸣?抑或疲惫已极地沉沉睡去?生命究竟是甚么?那具躺卧的躯体分明就有小吉的样子,但它比起之前还爬得起来的活物到底少了些甚么呢(或者多了甚么)? 我再三强调她是我的「女儿」,可是我连这句话也不太敢自信地肯定。据说猫寿一载可当人寿七年,所以她走的时候已是不可思议的高龄了。想当初她出现时仍是只未开眼的小猫,五官不停流液,医生说活下来的机会不大。长到后来却居然比我还老。如果这叫父女,它又是种怎么样的父女关系呢? 她一直健康,即便到了临终前的三个月,也还能吃能跳能跑能玩,表面看来与小猫无异。可是另一方面,我亦明白她早就不再年轻,根本是个老妇。至于我,虽然不比当年青壮,但又远远不能说老,起码算不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白发送黑发,难道这是很正常的壮年人给老人家送终?莫非一个女儿在十七年间就变化成了一个长者? 在「年轻」与「衰老」的概念之外,我当如是思维:这原是两道平行生命之不可能的相遇。 猫眼深渊(距离二之二) ( 2010 年 10 月) 在我不知道怎样把猫和我的故事说下去的时候,德希达(Jacques Derrida)开始呢喃了,而且一说就是十小时,这篇讲稿后来成书,英译书名《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我姑且把它译做《动物,故我在》。 他从一次非常典型的遭遇说起;那天他洗完澡,赤身露体地从浴室走出来,迎面就看见他家的猫端坐地上,抬头注视着他。是的,他说是「注视」,那只猫睁着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满身水气的裸体哲学家。然后德希达觉得羞愧万分,迅速抓起一条浴巾围住自己的下身。再过一会儿,他又生起另一股羞愧,那就是为了自己的羞愧而羞愧。意思是为甚么他要害怕在一头猫前裸露呢?莫非他把猫当成人看了?他凭甚么把猫当做是人,耻于在它面前现出自己的下体?拿毛巾遮掩下体这个动作可以算是对他人的基本尊重,但对一头猫而言,以对待人的方式对待它又算得上是一种尊重吗?如果我们不应以待人之道待猫,那甚么才是猫的方式?怎样做才叫做尊重猫?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之间,「尊重」这个概念有甚么意思?它里头会不会也埋藏了过重的人类色彩? 简单地说,就在德希达与那头猫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哲学开始了。 动物深不可测,就算小吉和我住了十多年,我也还是搞不清楚这段关系的意义。有人说,我不应该用「养」去形容与猫的交往,因为它贬低了猫的地位,猫可不能当做宠物。甚至连「它」这个字也不能用,因为「它」同样是种小看了猫的称谓。可是,你若真把它当人,你又怎能侵犯它的私隐,时时观看它如厕的肃穆表情;你又怎能不顾它的意愿,随手抚摸它的柔顺毛发? 小吉之深,首先在于它的眼睛。我无数次地与之对视,并且以我的方式理解它传达的信息,或者将它看成是种吻前的亲昵,或者将它理解为不满的抗议;然后我反应,用自己的鼻子轻轻点触它湿凉的鼻尖,又或许挪开身子不敢再在门缝边偷眼望她。由于眼神的交会,我和它产生了种种互动,就像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一样。然而,我仍然摆脱不了一股疑惑的情绪,因为我实在无法肯定那些眼神的意义,甚至不能百分百地确定猫之「眼神」的存在。我怎么知道猫眼的背后是甚么?我如何可以确认它正在用眼睛和我交流?那双眼如此巨大,在它的脸面上占据了好大一块的比例;它们漆黑如深渊,吾人就算纵身一跃,亦不知何日见底。巴泰伊(GeorgesBataille)好像说过:动物在我眼前展布了一道熟悉的深渊。 动物之眼令人着迷,自从伯格(JohnBerger)那篇经典的《动物之凝视》以来,不知有多少哲人在这一点上下过功夫;却都不得究竟,不能彻底跳出人的范畴。即使德希达那十小时的演说亦不例外,你看,他想的是:「我时常反问自己,你瞧,我是谁呢?例如在沉默之中,为猫之凝视所捕捉的那一刻,那个因赤裸而感到尴尬的我到底是谁?」念及动物,便想到我是谁,此乃哲学传统不可摆脱的惯性。 自古以来,我们定义人的方式便离不开动物,比方说「人是言语的动物」、「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政治的动物」、「人是使用双手的动物」……。动物是哲学了解人类的背景,重点在于找出一种人类独有而动物皆无的特点,然后拉开彼此的距离。换句话讲,每当我们使用「人是X的动物」这类表述去定义人类的时候,我们关心的其实都只是这句话里的「X」,而非动物。虽然「人是X的动物」好像承认了人类首先是种动物,但它的真正旨趣却是要否定人类的动物身份。所以我们总是在那些「X」上头大发议论,理性如何如何,言语如何如何,政治如何如何;至于那个被「X」隔开的动物,我们则没有太多的话可说,我们只能沉默。 难怪德希达要旗帜鲜明地宣告:「我是动物故我在」。因为在那林林总总的「X」之前,我首先是个动物。面对小吉,面对那双黑暗深邃的眼睛,我如临深渊;我和它的一切「交往」,一切「互动」,莫不都是我以为的交往与互动。我称它为「它」,似乎那具躯体之中有一位格;我对它说话的时候以第二人称唤它为「你」,彷佛眼前真有一个能够与我相互理解相互呼应的主体;这,岂又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投射?陷入这般思考,我们难免就要回头追索「互动」、「交往」与「对谈」的意义,难免就要追到「位格」和「主体」的问题,历经艰困,然后终于发现「我是谁」才是我最有资格探讨的课题。 熟悉的动物是亲近的深渊,我每日徘徊在一道悬崖边上,朝向未知的他者,既不知「它」是甚么,也不再能确定「我」是甚么,此乃存在的临界。那一双沉静的黑眼,我看着它,想念它,终于相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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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文库】“再找演员的话,请放过未成年”(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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