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香港雜評 | 梁文道:因為尋常,由是獨特(《初見即別離》序)

我一直沒有拍照的習慣,尤其不喜歡在旅行的時候照相。要知道在這個人人拍照、時時拍照、影像已然氾濫的年代之前,攝影對大部分人而言是一種非日常的活動,一般人並不會一天到晚帶著部相機隨手抓拍;相反的,它是一套具有紀念性質的儀式,通常只在某些特別值得「留影」為念的場合出現,比如說結婚、畢業、家庭聚會,當然還有旅行。說它是儀式,因為它的拍攝程序很固定,常常由父親、丈夫一類的角色安排流程擺位和掌鏡,而且它構圖出來的畫面也都大同小異(無論是誰在拍,也無論是誰被拍),高矮遠近前後一一自動站位,漸漸形成一組語法。 旅行尤其必須拍照,因為現代的旅遊景點以及特別受人傳誦歡迎的大城市幾乎是為帶著相機的遊客而生。例如巴黎,自從豪斯曼的大改造之後,這座光明之城就有了今人熟悉的樣貌:筆直的林蔭大道,輻射狀的線條,兩側窗飾盛美的拱廊街以及路旁的露天咖啡館。當遊人帶回來的照片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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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食物也是主題(主題二之二)

【飲食男女】從表面上看,小野二郎主持的「數寄屋橋次郎」似乎完全不講究主題,因為它不賣弄風情,不理會設計,只是全心全意地做好它們的本務。不過,要是換個角度,把「食物」或者「吃」當做主題的話,我們又何嘗不能把它當成一家極致頂級的「主題餐廳」呢? 比起日本其他三星餐廳,甚至比起東京任何一間有名望有地位的壽司店,它的位置都顯得太過寒磣,完全沒有一流食肆該有的地望。然而,它的神話正是從這一點開始,幾乎所有關於它的傳說都要提到它「棲身於一座平凡商業大樓的地下室,而且餐廳內部不設洗手間……」。這一記先聲奪人的前奏已經予人強烈印象,要你知道來到這裏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世界上最好的壽司。然後是它的陳設,簡樸平凡,既沒有整塊檜木做成的吧枱做賣點,也沒有甚麼很幽雅很戲劇化的燈光設計,更不聞新一代壽司店常常用來當做背景的爵士樂聲。老實講,小野二郎這家老鋪的裝潢佈置甚至還不如他次子開的分店。於是,在它不甚理想的店址上,那種「除了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的感覺就更進一步地強化了。來到這一步,食客的注意力全都被導引至師傅的神情與雙手,以及這雙手即將揑製出來的美味。 彷彿這還不夠,小野二郎最令人吃驚的地方是他上菜的程序與節奏。他省去了大部分店家都會供應的酒肴,也不預期客人會點上甚麼好酒來佐餐。而且他幾乎只做壽司,連刺身都不願上,比一般壽司鋪還要純粹地展示壽司的手藝。而且行軍迅速,一道接着一道,間不容髮,根本不給客人聊天乃至於喘息的機會。這一頓飯下來,鮮有超過半小時的。雖然這速度,以及它背後的理念(吃得太慢,會讓食客倦怠),已經影響到了很多新一代的壽司師傅;不過目前為止,仍然沒有人快得過他。我們可以把這一套程序和節奏看做壓力,壓逼食客必須把全身的精力和感官專注在這短短的二十來分鐘裏面,毫不分神。這段時光如此密集,如此濃稠,使得壽司成為獨一無二的主題。沒錯,這也是一種「主題餐廳」,如果我們把主題餐廳定義為一種提供圍繞着某個主題的整體經驗的用餐場合的話。只不過我們常見的那種主題餐廳是在做加法,以層層經驗的矯飾覆蓋在食物之上,踵事增華。而小野二郎這家店則以減法為尚,排除一切多餘的干擾因素,赤裸裸地暴露出食物這個主題。 敢於這麼做,當然得有本事有自信。但是我想指出:這個世界上還有不少類似「數寄屋橋次郎」這樣的食肆,標榜自己只管食物好壞,不理其他粉飾;它們全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主題餐廳,就像那種開車開到大老遠的鄉間小店,又或者陋巷之中的一家麵檔。無論有意無意,它們都「設計」了一種體驗。從你抵達該處的歷程,一直到那不甚理想的用餐環境,它們都在影響和塑造着你對這個地方的期望和看法。當它做到最好,其實也就是一種主題和形象了。就像很多年前雪碧汽水在美國推出的一款廣告,它的口號是「形象無謂,解渴實際」(Image is nothing.Thirst is everything.)。看起來是在反對形象,但難道這句很實際的口號就不是一種形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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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得友贈書(年度回顧之一)

【蘋果日報】友人在網上發起「一人十書」的年度回顧,好不熱鬧。看看大家過去一年讀過的好書,不能不慚愧,許多人家心目中的佳作,莫說沒有看過,根本就連聽都沒聽過。形穢之下,只好縮窄範圍,回想去年收到的贈書。眾多出版社和作者慷慨賜書,實在來不及看,只能心存感念,而其中最叫我感動的,當屬滬上君子陸灝先生寄來的《漢譯巴利三藏.經藏》之《長部》。是書既非陸灝兄手筆,亦非他老人家出手主編,純係友情餽禮;他知道我的興趣,雖身在遠處,亦不忘特地送來這厚厚一卷大書,我當然得洗手拜讀。 南傳巴利三藏是現存最古老的佛典三藏,可惜限於人力、資源和關懷,過去一直不曾完整妥善地翻成中文。唯有台灣元亨寺出過一套從日文間譯回來的《漢譯南傳大藏經》,它依據的日文應本十分重要,由名家高楠順次郎監修,集合兩代日本佛學界精英之力,雖然也曾引起一些爭論,但究竟代表了日本佛學研究的最高水平。相比之下,百年中國還真湊不出如此整齊的團隊,可見兩國學壇的差異。 至於台灣這套再由日本轉譯的《漢譯南傳大藏經》,非從巴利文直接迻譯,固然可惜。但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它最大的問題是閱讀起來非常困難;詩偈嚴守五言,結果省略了不少難以簡化成中文的意思;散文體則文白摻雜,莊重有餘,卻犧牲掉印度思維原有的清晰邏輯。所以,儘管這套經補全了漢語佛學界的缺陷,但對一般學者和佛弟子來說,都不算是理想。 而陸灝兄賜贈的《漢譯巴利三藏》,則是北京大學梵文貝葉經與佛教文獻研究所和泰國法身寺法勝大學合作的產物,根據「巴利聖典協會」和泰傳巴利藏的底本,直接把巴利文譯成現代漢語白話文,真可說是史無前例的功德。正當我滿心歡喜,準備好好細讀之際,卻又看到中國書評界煞星高山杉毫不客氣的批評,幾乎要說主事者段晴教授根本看不懂中文古典。於是不免疑慮,這套經到底翻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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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聖誕新約

【蘋果日報】每年聖誕前後,我都有重新翻看《新約》的習慣。而每次讀到耶穌的話語,都不能不為之震動,例如以下這一段話: 「貧窮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上帝的國是你們的」(加6:20)。同樣一句話,在馬太福音裏面則寫成「心靈貧窮的人是有福的,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前者直指「貧窮」,後者則加上「心靈」二字。到了新標點和合本,「心靈貧窮的人」更直接譯成了「虛心的人」。那麼,路加福音裏的「貧窮」是否就是馬太福音中的「心虛」呢?耶穌所要祝福的窮人,究竟是經濟和物質上匱乏的窮人,還是今天很多人所說的那種謙虛受教的人呢?不同的詮釋關乎不同的耶穌形象,更涉及到截然兩樣的神學觀點。難怪一個小小的「窮」字能夠引出後世無窮的討論。 讓我們回到希臘文版,這裏的「窮」人原來寫做「ptochos」,它的意思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貧窮,而是真真正正一無所有的窮。這種人之所以窮困,或者出於疾病,或者出於重稅,又或者出於失地,在希臘人的概念裏常常和剝奪有關,是天地不仁社會不公的受害者。他們之所以窮,非因個人不夠努力,而是命運乃至於制度結構的結果。 再看看耶穌的生平。在他那個年代的羅馬帝國裏面。「神子」通常指涉比他年長六十多歲的奧古斯都。如那位被捧成天神的羅馬皇帝不同,「神子」耶穌處在社會底層,生在馬槽之中。受邀到村中頭人的家裏做客,他卻寧願造訪一名無依無靠的婦人。請試想一下,對當年被迫接受殖民統治的猶太人而言,對那些活在社會下層並且目不識丁的平凡百姓而言,「貧窮的人是有福的」這句話的份量該有多重?耶穌的福音真無異於一個正義烏托邦的預許。 活在如此一座堅尼系數排名僅僅高於部份非洲國家的繁榮都會,《新約》怎不令人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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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雜評 | 梁文道:主旋律

【新世紀】2012是美國作曲家約翰·凱奇(John Cage)的百年冥誕,全球樂壇都在這一年裡舉行活動,紀念這位改變了現代音樂文化的巨人。說到凱奇,每個人都會想起他在1952年發表的《4分33秒》,這首沒有任何一個音符的「曲子」,開玩笑似的分成三個樂章。從鋼琴家打開琴蓋開始,直到他起身離去,所有觀眾就這樣呆坐現場,目目相覷,無人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整個音樂廳裡只有咳嗽,身體挪動,以及場刊翻動的聲音。 無聊嗎?但換個角度來看,這些聲音豈不是任何音樂會裡最常見的背景?它們一直就在那裡,只是我們往往太過凝神於樂曲中,乃至忽略了它們的存在。就像在美術館看畫,我們必須有意無意地對畫框之外的牆壁視而不見,否則就不能集中注意力去觀賞畫框裡的主角了。凱奇這部作品有趣的地方,在於他刻意抹除了平常總是掩蓋一切的主旋律,凸顯長期被壓抑被漠視的背景噪音,讓人重新思考聆聽的機制,更令人不得不反省音樂的定義。所謂「音樂」,原來就是噪音的對立。在保守古典樂迷的心目中,重金屬算不上音樂,只是吵耳的噪音。聽慣了流行歌曲的耳朵,也可能會把所有古典音樂當成面目模糊的背景。他們全都各有一套劃分音樂和噪音、主角與背景的定義。 到底誰能公正地定義音樂?誰又擁有權威去判定什麼叫做噪音呢?在混雜繁複的現象世界之中,區辨值得關注的主題與不必一顧的背景,這不只是人類知覺能力的重大本領,甚至也是意識形態的運作原理,尤其在爭取話題設定權的時候。 當年美國布什總統發動第二次海灣戰爭,舉兵入侵伊拉克,理由是伊拉克藏了大量的大殺傷力武器。其時有不少人追問這個說法的根據,更有不少人從根本處質疑它是否構成開戰的合法理由。但美國政府和它的輿論盟友迅速地把爭論焦點設置成「我們要不要支持我們的部隊」。於是,不管從什麼角度反對這場戰事,反對者都被打成了「不支持我們的部隊」。面對戰爭,一個國家的國民又怎能不支持自己的子弟兵呢?不支持自己人,難道你要支持敵人去殺害我們的士兵? 喬姆斯基說得好:「我們(反戰者)反對的是一項政策,而不是我們的部隊。」但是對手聰明地設置了話題,把爭論變成了愛不愛國的問題。用我們中國人的流行語來講,「支不支持我們的士兵」成了「主旋律」,而「伊拉克究竟有沒有大殺傷力武器」之類的聲音,則都被它排擠出去,變作「噪音」。 在許多地方,意識形態這種導引注意力、區別主旋律和噪音的程序,都是很隱晦很細微的,鮮有直接明白地把對手稱為「噪音」,又大言不慚地自稱「主旋律」的情況。一般是寧願這麼樣,不願這麼說。因為如此張揚地自號「主旋律」,會給人太過傲慢的印象;輕蔑地講不同意見,也會讓人覺得你不夠尊重少數(更何況持不同意見者,未必真是少數)。 更重要的是,一旦你自稱自己的看法是「主旋律」,人家就會很自然地想要問你憑什麼。除非你能給出足以說服多數人的理由,又或者乾脆以數字證明你的意見果然是社會主流;否則一般掌權的力量都會避免這種過度自誇的宣稱。就像布什當年那樣,他發動的輿論機器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戰況之激烈,宣揚美軍之英勇;對於種種異見,他們倒沉默以對,置之不顧,好製造出主旋律高揚、噪音沉寂的既定形勢。他們根本用不著自命「主旋律」,更犯不著把對手叫做「噪音」。 有趣的是,我們中國的經驗好像不適合這種案例,真有自己一套國情。在我們這裡,偏偏無所顧忌,遇上不愛聽的話,碰見不願碰的話題,都可以坦白直接地把它們統稱為「噪音」,同時又不必論證不必說明地把自己的意思稱為「主旋律」,根本不用辯論。就連文學評論也照著這個路子走。例如著名學者張旭東教授的新著《我們時代的寫作》,本是一部相當出色的莫言專論,值得細讀;可其中偏有一段回應抨擊莫言者的話是這麼說的:「微博上有一些極端的個人言論,其實連某種個別立場的代表性都談不上,我覺得作家、學者對這些權且可以當作噪音,不必在意也不必理會。」為什麼?我前後翻閱,怎麼也找不出張教授的理據。 在我們這裡,主旋律的運作就是這麼簡單。你說自己是主,你就是主;你說人家是噪音,人家就是噪音。好比上帝,說有光,就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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